“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定蜀未定。”


    天府之國、錦官之城,自古繁華。可是從唐朝安史之亂開始,到如今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這百餘年間,天下動蕩不安,軍閥割據,民不聊生。新朝雖立,但民生反而更見艱難。宋太祖雖然收了蜀國,但領兵之人不恤民生,反而令得民怨四起,再加上舊蜀勢力未清,數年來兵災連連。


    對於老百姓來說,本來隻想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不管是蜀是宋,都無所謂,然而村莊不是匪來就是官來,抓丁索糧征役甚至兵連禍結,最終這蜀山棧道之上,扶老攜幼,盡是外逃的百姓。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西蜀之地,天險處處,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山道崎嶇難行,不多時,就有人“嘩啦——”一下,腳底一滑,緊接著就是一聲淒厲慘叫,一道人影掉入萬丈深淵。


    人群中發出陣陣歎息,卻無人停下腳步,也無人過去看一下那哀哀慟哭的亡者家屬。


    一路逃難過來,一路不斷的看到死亡,人的心,也漸漸變得麻木了。


    這時候,後麵山道上傳來急速的腳步聲,眾人迴頭望去,卻見一行大漢走來,一個個甚是彪悍,但見他們大多數挑著擔子,前後有幾人手執兵器在周圍護衛。看他們的腳步,應是擔子極為沉重,可是他們在這山道卻健步如飛。


    大家不由得讓開了一條道。有明白的人,就知道這是蜀中販私茶的茶販子,他們挑的都是蜀中特產的茶磚。自朝庭設立博買務後,茶葉由博買務進行專買專賣。可是蜀中種茶者十有七八,博買務收購不了這麽多茶葉,茶葉的收價被壓得極低,但出蜀之後,蜀茶卻是極搶手的貨物,隻因蜀道艱難,因此價格也高。若是有人走鄉串戶,收購茶葉帶到中原去販賣,利潤便極為可觀,因此雖然蜀道艱難,官府禁止,仍有茶販組結成團夥,販茶出蜀。


    要在官府手中搶一口飯吃,自然是極兇險的事。因此茶販出動,往往多則幾十人,少的也有七八人。蜀中青城武風本就強盛,這些茶販子也大多會些武功,在山道上行動極快。翻山越嶺,走的都是小徑,雖然也有被抓或是逃跑中掉下千裏棧道而摔死的,但是隻要不被抓到,所得利潤倒也能養家活口。


    卻說眾人見他們來勢極快,急急退開讓出一條道,讓他們茶擔通過,免得被他們撞到,非死即傷。


    隻是這人群中老的老小的小,未免行動不是很快捷,一個老婦人退得急了,忽然摔倒在地,一個小女孩忙撲上來,哭叫道:“婆婆——”忽然抬頭見一個彪形大漢已經站在麵前,嚇得呆住了。


    卻見一個少年敏捷地撲上來,左手迅速拉開那女孩兒,右手已將那老婦人一把拖起退後。那為首的茶販子看了這少年一眼,“唔”了一聲,隻是行程匆匆,也無暇說什麽話,就帶著人走了。


    等到那批大漢走遠了,眾人才又繼續上路。


    少年扶著老婦人,問道:“老婆婆,您沒事吧!”


    那老婦人卻半蹲在地上,咳嗽不止。女孩兒嚇得直哭:“婆婆,婆婆,你怎麽了?”


    老婦人咳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看著那少年,感激地道:“小哥,剛才真是謝謝你了。”


    少年笑道:“婆婆,你快別這麽說了,都是逃難的人。”


    老婦人仔細看著他,點頭道:“都是逃難的人,也難得小哥這麽好心腸的人。你叫什麽名字?還有什麽親人?”


    少年收了笑容,道:“我叫龔美,本來是跟著師父一起學鑄銀手藝的。後來生計艱難,師父說有個同門師弟在京城過得不錯,要帶我一起去京城投奔。可是上個月師父生了一場風寒,就去世了。我一時無處可去,隻好跟著大家往外逃。”


    老婦人點了點頭,歎道:“是啊,這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過,也隻有逃到山外,或許能過下去。小娥,過來謝謝你龔美哥哥,剛才要不是他,婆婆這條老命就葬送了。”


    叫劉娥的女孩兒忙怯生生地上前道謝,龔美看著這老婦人,似是病得不輕,再看那女孩兒約莫十二三歲,也是麵黃肌瘦的,實在是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這般亂世,如何生存得下去?上前一步扶住老婦人道:“阿婆,我扶著你走吧!”


    那老婦人感激地道:“謝謝你了,龔小哥。”


    就這樣,一行三人,在逃難的人群中,走走停停,向東而去。


    哪知禍不單行,這一行逃難的人走到半道,卻遇上暴雨傾盆,棧道本就年久失修,中間經常會缺失木板,走得更是心驚肉跳。


    雨越來越大,衝擊著山道,也衝擊著山上的土石。忽然一聲驚雷炸響,但見山體忽然塌方,一股泥石流滾滾而下!


    這支逃難的隊伍四十餘人,頓時隻餘最前麵和最後麵的一些人站在斷崖的兩頭滿麵驚恐,行走在中間的人,卻都已經被這股泥石流埋在了山底下。


    這一行人逃難多日,原也是幾撥人湊到一起來的,如今這一股泥石流下來,居然衝走大半,剩下的數數竟隻餘十幾個。偏這行走在這間的,多為老幼婦孺,眼見被衝到山底下,隻怕是兇多吉少。隻是這衝下去的人不止是一個兩個,許多還是斷崖兩頭諸人的至親。那少年龔美正走在後頭,才聽得一聲響,前日與他結伴的這一對祖孫,便已經壓在了這山底下。


    龔美急了,拉著旁邊一人道:“大叔,我婆婆和我妹子也被壓下去了,我們得去救她們。”但諸人懼怕危險,又覺得人都這麽衝下去,還能活得幾個。


    商議了好一會兒,此時雨勢似乎稍弱了些,這剩下的人互相看看,呆了半響,最終還是道:“我們下去看看吧,或許還有活著的呢。”


    這中間雖也有人不願意下去的,終究又不敢離了大隊人馬就自己上路的,終於還是手挽著手,艱難地攀緣爬到山崖下。見著下麵已經是慘不忍睹,屍體、鮮血和泥石混在一起,走得近了,才聽得有人呻吟,頓時都奔了過去,拿手扒開泥漿,扒出了一個活人來。


    原本還有些不情願而落後的人,見還有人活著,頓時精神一振,也一起動起手來,便是沒有趁手的工具,也有尋了旁邊的樹枝、石片等一起去挖。也不知道是上天垂憐還是捉弄,這段棧道離地麵並不算太高,且這股泥石流裹挾著眾人一齊衝下以後,反而比平時直落更加緩慢一些,因此竟還有人命大活了下來。


    挖到後來,又有後麵走來的一隊漢子也加入了救人的行列,刨了半天,終於把底下的十幾個人刨了上來,天也快黑了。多虧後來這撥漢子熟悉地形,帶著眾人在天全黑之前,避入了這個破廟中。


    連年災荒弄得十室九空,這間寺廟建築宏偉,看來以前也是香火鼎盛,如今卻成了一間空廟,外牆也塌了,門窗也壞了,神像也糊了,隻餘主建築想是當年修得牢固,在風雨中倒還能遮風蔽雨。


    天黑下來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後頭那批漢子看似販貨的商人,也挑著貨物,出行諸物也備置得齊全,當下就拿了鍋子火石,燒上了水,先給諸人燒上了薑湯解寒,諸人再拿出些幹糧就著薑茶吃了。這破廟自然沒有柴禾,這雨中下得連樹木也點不著,隻得拆了些壞掉的門窗作柴燒著。


    因山體塌方,淹進去了將近三十人,隻救迴來不到一半,然而就這從危難中活下來的十幾個人當中,當晚也走了三個,俱是內腑受傷,嘔血不止而死。


    大雨仍下著不止,一個大漢看著外麵黑漆漆的天空,恨得指天大聲咒罵:“格老子的,官家欺負人,大戶欺負人,連這老天都欺負人……下下下,怎麽不把這天下塌了!”


    他身後一個較為文氣的青年走上前來,遞給他一碗水道:“大哥,別生氣了,咱們再慢慢想辦法。”


    那大漢長歎了一口氣,道:“格老子的,這雨要是再下個幾天,我們的茶就要發黴了。掙不了錢不說,這一趟走下來,反而要賠錢,這可都是老少爺們的血汗錢呀。不是我們這一趟趟的跑茶,家裏那一畝三分地,是夠吃的還是夠過的?”


    正說著,卻聽得裏麵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哭聲:“婆婆啊……”


    這聲音太尖厲太淒慘,哭得這大漢的心也跳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怎麽又在哭了,小計,跟我看看去。”


    他與計辭迴到前頭,但見殿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的人,血氣刺鼻,那慘叫的呻吟的號哭的低泣的,人人俱是滾在泥濘血汙之中,麵容枯槁,三分不像人,七分倒似鬼。一眼看去,竟不似人間,仿若地獄。此時殿中也唯有這撥大漢帶來的正在照顧著的諸人還有點人樣。


    那小計耳尖,知道剛才哭聲就在左邊角落裏,於是引著那大漢去了,但見一個老婦躺在那裏,胸口汙了一片血跡,卻已經是一動不動了。


    一個瘦弱的女孩跪在一旁,淒慘無助地痛哭著,她與那老婦人一樣,頭臉俱是泥汙,看情況也似從坑裏刨出來一般,旁邊一個少年低聲地勸慰著。


    小計忙低聲告訴大漢,卻原來剛才那老婦人與這女孩兒俱是被泥石流衝擊下來,那老婦人將女孩兒撲在懷中,被救出來後,那女孩兒不過是受了些小傷,那老婦人卻是傷了髒腑,剛剛斷了氣。


    說到這裏,他也不禁唏噓,可憐那女孩兒小小年紀,這樣的亂世如何能活得下去。


    忽然間隻聽得一片驚唿,原來那女孩兒哭著哭著,竟昏了過去。


    那大漢搶上前一步,抱起女孩兒,隻覺得那女孩兒渾身熱得燙人,他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一邊用力掐人中,一邊急聲對身後的青年喝道:“小計,快去燒一碗儼儼的茶來,放些薑末。”忙移到火堆旁邊。


    過了一會兒,一碗儼茶灌下去,那女孩兒才慢慢醒來,卻是眼神呆滯,小小年紀,竟似丟了神魂,旁邊的龔美慌忙叫道:“小娥,小娥,你醒醒,你可別嚇我——”


    喚了半日,劉娥方醒過神來,終於哭出了聲:“阿哥,婆婆呢,婆婆呢——”


    那大漢見這少年不敢迴答,當下沉聲道:“你婆婆已經死了,你若是不想她白死,就得好好活下去。”


    劉娥抬起淚眼,這漆黑的殿上,唯有這大漢身後一團火光,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身形高大無比,她已經知道是他們一起救了她的。


    “大爺,是您救了我們,我會報答您的。”她認真地說。


    那大漢哈哈一笑:“啥子報答的,都是窮棒子,搭把手求個活路罷了。”


    “大爺,您給我留個名字吧,我好記住。”她說。婆婆說過,人要懂得記恩。


    那大漢見她小小一個人兒,一臉虔誠認真的模樣,倒覺好笑。他在道上素有名聲,幫過無數的人,也有許多人感恩戴德,但是這般小的孩子這樣一臉認真地說出這話來時,倒讓他有些感慨。當下隻摸摸她的頭道:“啥子大爺小爺的,咱們都是窮苦人出身。我名叫王小波,你也跟大家一樣叫我王大哥吧!!”


    龔美看在眼裏,心中好生敬重,忙道:“王——王大哥,我也是,我會記住您的。”


    王小波看著這一對臨時結伴湊成的小兄妹,歎道:“細妹子,你是命大之人,從死人坑裏能活著出來,這是老天爺也看不過去啊。”


    劉娥咬牙:“是,我會活下去的,老天爺不讓我死,我怎麽也要活下去。”這世間能有多少人,從死亡坑中爬出來還能活著的呢。


    她想,既然老天都不收她,她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個人樣子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大雨一直不停。


    大雨讓災難加倍,那些曾經被救出來的人,也因為這場大雨,而一個個地死去。那些內腑受傷的,在挖出來的頭兩天就痛苦地死去了,而接下來的,則是那些折手斷足、骨折肉綻的外傷人員。


    劉娥稍好一點,也投入了照顧傷患的工作當中,然而對於苦難的人來說,連一絲風、一滴雨,都有可能成為壓垮台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些帶著無數細菌的雨水,對於傷口是致命的,被大雨困在破廟的人們,得不到藥物,且隻能將髒汙的舊衣服在雨水中衝洗擰幹來包紮傷口。於是那些受傷的部位開始漸漸腐爛,然後傷口大麵積地感染。


    劉娥不知道哭了多少場,從頭一天的悲痛欲絕,到如今看著正在照顧著的人在她麵前活生生地咽氣,卻隻能漠然伸手,替他合上不甘的雙目,隻不過才五天時間而已。


    她才十三歲,卻已經閱遍滄桑曆經生死。


    那些好不容易從死人坑中逃出來的幸存者為求生存而竭力掙紮,痛苦呻吟,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又一個個地死去。對於劉娥來說,這是她十三年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煎熬,這是她所經曆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刻,是如同地獄般的日子。


    從這個時候起,她比任何人都要恐懼看到死亡。


    整座大殿從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哭聲到漸漸沉默,仿佛陷入了修羅地獄。


    最終,從死人坑中活下來的,隻剩下不足五人。


    劉娥抓起一隻山狸子,匕首利落地割在它的脖子上,割斷了它的血管,那山狸子兀自蹬腿掙紮著,掙得眼睛都凸了出來。


    劉娥迅速把嘴湊近,吮吸著它的血管,盡量不浪費一滴血。她的喉頭咕嚕嚕地響著,血是熱的,這是她這幾天來唯一的熱食。這是能量,能讓她活下去的能量。


    雨下得越來越大,火已經燒不起來了,隻能喝雨水吃幹糧,甚至到最後連幹糧也要省著吃了。這場大雨不但帶走了那些因受傷而感染的傷患性命,甚至還有因為風寒和腹瀉而倒下的人。


    然而因為這場雨下得太大,甚至山間一些小動物也如往常一般來這破廟避雨,卻不知道往日無人的破廟,如今住著一群餓瘋了的活人。


    幾隻山狸子野貓就成了他們的下腹美食,哪怕此時已經不能生火了,但仍然被生吞活剝下了肚。


    王小波見狀得了啟發,於是帶著手下,在雨勢漸弱的時候出去了一趟,在各處野獸行經的地方布了陷阱,過得幾日,居然也能夠多多少少捕獲到一些獵物來,緩了眾人的危急。


    這場大雨淅淅瀝瀝下了十來天,這一日傍晚雨停了,計辭站在殿外踮起腳看了遠方的雲,道:“明天可以走了。”


    王小波問:“不會再下了嗎?”


    計辭點頭:“也下得差不多了。”


    眾人這時候竟也沒有了興奮的情緒,隻餘一片麻木,隻是草草地把東西收拾了一下,其實到如今的境地,這些逃難的難民,也沒有什麽長物可以收拾了,無非是幾件舊衣服,或者是死去親人的小件遺物念想罷了。


    死去的人,都葬在了廟後麵,沒有立坑,也沒有單獨安葬,隻是草草地葬在了一起。如今要走了,各人到墳頭默立了一會兒。


    天黑了,劉娥站在大殿上,看著殿上正中那具已經模糊得看不清樣子的塑像,喃喃地:“阿順哥,你說這世上,有神佛嗎?”


    此時與她一起還留在殿中的,是王小波的妻弟李順——明天就要走了,扛力氣的人都被派去幹活了,王小波就讓這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先呆在殿裏——聞言怔了一下:“可能、應該、或許是有的吧。”


    劉娥冷笑了聲,聲音中似哭似笑:“嗬嗬,要真有的話,怎麽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這麽多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她低頭看著這空蕩蕩的殿堂,曾經這裏有許多人如此努力地忍受著苦難和痛苦想活下來,可最終,在這個神像的眼皮子底下,一個個無望地死去。


    李順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親人,歎道:“小娥,你婆婆雖然去了,你更要活得好才是。”


    劉娥忽然道:“阿順哥,你知道嗎,我不是婆婆的孩子。”


    李順哦了一聲,這個離亂的世道,許多人都是家破人亡,臨時拚湊成一家。人還要活著,日子還要繼續,過去的懷念留著,卻隻能努力著拚湊日後的生活。


    劉娥輕聲道:“婆婆從前都沒說,隻這次逃難的時候,才跟我說了。她年輕的時候在錦官城裏做事,有一年路過一家門前,聽到孩子的哭聲,進門一看,發現這一家子都死絕,隻餘一個孩子坐在空水缸中大哭。那孩子就是我。婆婆不敢停留,抱了我匆匆地逃走了。後來城裏也住不得了,就帶著我迴到鄉下去住,可是就在去年,因為交不起租子,起了亂民,官兵來了,盜匪來了,來來迴迴就跟篦子似的在村子裏掃蕩,婆婆沒辦法,隻能跟著村裏人一起逃命……”她抬起眼來,眼淚落下:“可是逃不過命啊,我們村這一批逃出來的人,中途死的死,散的散,最後都死在這一場塌方裏了。”她指著神像,聲音淒厲:“我們做了什麽罪孽,好好的家沒有了,村沒了,山塌了,人一個個就這麽沒了。還要這麽大的殿堂,供著這樣的泥塑木雕做什麽,做什麽?”


    李順看著神像,忽然笑了:“小娥,你膽子好大,這樣說不怕會得罪菩薩?”


    劉娥冷冷地說:“菩薩都不保佑人,得罪了又怎麽樣!”她才十三歲,然而,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使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個才十三歲的小姑娘。


    忽然聽得門外一人道:“說得好!既然菩薩不保佑人,得罪了便得罪了。”


    劉娥迴頭,就看到計辭走進來,手裏拿著幾個黑乎乎的東西,遞給兩人道:“我剛才在林子裏挖到幾個黃精,算你們倆有口福。”


    劉娥不接,道:“小計哥,你每次都給我吃的,你自己吃吧?”


    計辭瞪她:“我們是大人,你是小孩,不吃怎麽能活。”


    劉娥之所以能活下來,或許就是這些一個個大人,看到什麽好東西,總給她留點,讓她每每在瀕危中總還有一點能量活下來。


    劉娥隻得接了,又問他:“你說女皇帝,女人也能當皇帝嗎?”


    計辭點頭道:“正是,這座寺廟叫皇澤寺,你們可知這道皇澤寺供奉的是什麽人?”


    兩人搖了搖頭,計辭道:“是女皇帝。皇澤寺供奉的,是則天大聖皇帝。”


    李順已經叫了起來:“我知道了,原來皇澤寺就是則天廟呀!”


    劉娥詫異地問他:“你知道?”


    李順就道:“就是唐朝的女皇武則天啊,她是咱們廣元人,這裏就是廣元縣啊。”


    計辭點頭:“正是,咱們這巴山蜀水,人傑地靈,孕育多少英雄豪傑呀!則天皇帝,就是出生在咱們這廣元縣。這皇澤寺本建於唐開元年間,就是為著紀念則天皇帝出生於此。”他指了指院子裏那被歲月蝕腐敗得有些模糊的石碑,道:“那就是廣政碑,是蜀後主孟昶親筆書寫,讚頌則天皇帝的碑文。當年孟昶作此碑文時,這皇澤寺氣象宏偉,香火鼎盛。後來蜀國滅亡,戰亂頻頻,這裏再也無昔日的氣象了。”


    月亮升上來了,兩個孩子倚坐在石台階上,靜靜地聽著計辭在講故事:“武則天之父武士鑊原是個木材商上,跟著唐高祖李淵起事,任尚書封國公,也算得有為。則天皇帝十四歲入宮,成為太宗皇帝的才人。相傳番邦曾進貢一匹叫獅子驄的烈馬,這馬剽悍無比,無人能製。太宗自負縱橫天下,馬上打來的江山,居然也無法製服此馬,他很生氣,就不信製服不了這匹馬。於是下旨說,誰要是能製服這匹馬,就有重賞。於是許多武士紛紛前來嚐試,可是誰也製服不了。最後,這匹馬卻讓一個小女子給製服了……”


    劉娥抬起頭來:“是給則天皇帝製服的嗎?”


    計辭微笑點頭:“是的。”


    李順好奇地問:“她是怎麽樣做到的呢?”


    計辭道:“則天皇帝說,她隻要三樣東西,一是鐵鞭,二是鐵錘,三是匕首。先用鐵鞭打,若是再不聽話就用鐵錘,若是鐵錘也沒有用,那麽這匹馬注定是不能為人所征服,於人無用,隻有用匕首殺了它。”


    一時靜默,但聞著草蟲的鳴叫聲,這兩個少年也仿佛隨著計辭的話語來到了那個故事中。


    過了很久,劉娥怯怯地問:“那時候,則天皇帝有多大了?”


    計辭說:“這就是她剛進宮那年發生的事,她十四歲。”


    劉娥怔怔地道:“明年,我也十四歲了。”可是則天皇帝的十四歲,跟她的十四歲,相差多大啊!則天皇帝敢在天子麵前馴服烈馬,可是她呢,卻隻是在愁著下一頓飯著落在哪裏。


    李順也在沉思:“計先生,許多武士都征服不了的烈馬,卻教一個小女子征服了,不是因為她武功有多高,而是她用對了方法,對嗎?”


    計辭點了點頭,故事還在繼續。


    這個故事,在這兩個少年的心中,卻足以影響一生。


    劉娥想著,則天皇帝宮中馴馬那一年,也是十四歲,明年我也十四歲了。原來隻要努力,女人連皇帝也可以做。


    李順想著,怪不得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隻要用對了方法,連一個女子也可以做到皇帝,何況我輩堂堂男子?


    每個人年少時,都會多多少少地聽到過一些大人物的故事,都會湧起一種“當如是也”的感慨。


    這兩個少年,此刻的心,也與世上大多數聽到大人物故事的同齡人一樣,興奮和崇拜。隻不過,有人把故事聽在耳裏,有人把故事刻在心裏。


    夜深了,人也睡去了。


    計辭獨立站在長廊上看月色,王小波走了出來:“小計,還沒睡?”


    計辭看著他:“大哥,你也沒睡。”


    王小波點了點頭:“聽你給兩個娃子講故事呢!小計,你一身學問,跟著我們大老粗混,也真是委屈了。”


    計辭微微一笑:“大哥說哪裏去了!唉,我讀了這麽多年的書,考了一次又一次,眼看著許多不如我的人紛紛高中,我卻連自己也養不活。要是沒有大哥熱心相助,家母可能要被我這不孝子餓死。再看大哥你一身武藝、一副熱腸,奔波半生,卻過得一天不如一天。這世道,唉,讓人往什麽地方走呀!”


    王小波笑:“聽聽剛才阿順說的什麽話來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嗬嗬,真是小孩子話!”


    計辭道:“也未必都是小孩子話。自乾德三年宋兵滅蜀後,這蜀中反了多少人,反了多少次呀。當年就反了文州刺史全師雄,蜀中十六州紛紛響應。呂翰卒部下在嘉州起事,普州軍校孫進、吳瓌反,果州軍校來德威反,遂州牙校王可僚反。乾德四年閬州州民反,乾德五年渝州杜承褒反,開寶六年渠州李仙反,開寶十一年綿州王禧反……大哥,走私茶這條路,是您帶著我們先幹的,咱們蜀中茶幫,都以您為首——”


    王小波知他意思,聞言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不要說了,你看這麽多年反了多少次,可是又有哪次成了?不過白死了許多人,但凡還能有一口飯吃,我總得為弟兄們身家性命著想。現在還不是時候啊。”


    計辭心中不服,問他:“大哥,你總是猶猶豫豫,這不是時候,那不是時候,可到底什麽才是時候啊?”


    王小波怔住了,張口欲說什麽,但卻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才伸手指指前殿,又指指後殿:“你問問那女娃,你問問前麵那最不能走、最不能扛活的人——你問問他們,這世道還有辦法麽,還能活人麽?”


    計辭一頓足,轉身走了。


    次日清晨,眾人收拾起來準備要上路。劉娥正在收拾,卻見計辭走進來,來到她跟前,柔聲問她:“細妹子,你們以後有什麽打算?要不要跟著我們跑茶?”


    劉娥詫異地看著他,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


    計辭一怔:“為什麽?我們待你不好嗎?”


    劉娥迴過身,堅定地搖了搖頭:“不。你們待我很好,可是我在你們當中,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是個累贅。”她頓了一頓,見計辭還想說話,又說:“我想去汴京。婆婆說,汴京城是皇帝腳下,皇帝不能看人餓死,汴京城一定是有活路的。”


    計辭看著她那雙天真單純的眼睛,不由蒼涼地笑了:“嗬嗬嗬,細妹子你太天真了,我同你說,皇帝的眼睛是瞎的。”他指指那已經糊掉的塑像,冷笑道:“他跟這泥塑木雕一樣,看不到好人受苦,看不到窮人餓死。你能不能活著到汴京,還是個問題,就算到了,你以為你就能活嗎?”


    劉娥愣愣地看著他,她隻能憑自己從前生活中婆婆告訴她的,以及自己的直覺,來迴答問題:“小計哥,那現在天下算是太平,還是不太平?”


    計辭怔了一怔,她這一句話,當真是直指核心,張了張口,終究不能違心地說,隻得歎道:“現在的天下……嗬嗬,跟從前比,還算是太平吧。”


    劉娥想起了當年婆婆說過的話,她說,天下太平就能活人,天下不太平打起仗來就會死人:“既然天下是太平的,我就不相信,我憑著一雙手,憑著努力幹活,會沒有辦法活下去。”


    計辭看著這小姑娘單純的眼神,一時竟無話可說,他心裏隱隱明白了王小波讓他來問話的意思,卻隻得伸手摸摸劉娥的頭,歎道:“細妹子,好,好,你很好。”說完,轉身就要走。


    站在一邊聽著的龔美不由有些委屈,問他:“小計哥,你幹嗎不問我?”他比劉娥大,也比劉娥有力氣,為什麽小計哥隻問劉娥,不問問他,難道說在小計哥眼中,他還不如劉娥能作主嗎?


    計辭嗬嗬一笑,轉而問他:“小兄弟,你呢?也要去汴京嗎?”


    龔美看看計辭,他其實是有些心動的,王小波的茶幫有一批強有力的人,能夠互相幫助,在這亂世,更容易活下去。可是他扭頭看看劉娥,心中也明白,劉娥若在這個茶幫裏,就是個多餘的人。誰都知道,越是生存艱難,越不敢成為多餘的人,因為誰也沒義務去幫助多餘的人活著。


    想了想,他還是走過去,握著劉娥的手,堅定地說:“小娥去哪,我就去哪。我答應婆婆,會好好照顧她的。”


    計辭看著兩人,長歎一聲,搖搖頭,走了出去。


    王小波仍然倚在長廊,看著計辭走過來:“你問過了?”


    計辭低頭:“問過了。”


    王小波問他:“你懂了嗎?”


    計辭點頭:“懂了。連這樣的細妹子都相信這世道還能活人,那就不是時候。”


    王小波拍拍計辭的肩頭:“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哪怕活得再艱難,還是要活,隻有逼得人活不下去了,才會反。”他抬頭看天,有些愴然:“就算是我,也寧可做個百姓,除非……”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雨停了,一個個小土堆微微隆起,一個個木條插在小木堆上,逃難的人在小土堆前麵哭著,拜過,一一上路。


    眼見王小波等人挑著茶走遠,隻餘下了劉娥等十幾個難民,便是連劉娥心中也害怕起來。與眾人在一起十餘天,一直被照顧著,如今那些強壯的、有能力的人離開了,剩下的諸人互相看看,心中皆是一片無助和惶恐。


    然而如今他們也隻能靠自己的雙足,把接下來的路走下去。


    龔美走過來,牽起劉娥的手:“小娥,走吧。我們去汴京。一切都會好的。”


    劉娥抬頭茫然地看著龔美:“嗯。阿哥,你和我說說汴京吧,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龔美從前跟著師傅當銀匠,他有一個師叔據說就在汴京城找到了活路,並來了一封信,龔美所有的知識,都在這封被師父口述加工過的信,他說:“汴京是天子腳下,據說處處黃金,人人都能過上好日子,皇帝吃飯都用金飯碗……”


    嘴上這樣說著,心裏卻是茫然的。


    蜀中是活不下去了,聽說汴京城是遍地黃金的地方,有幾十萬人在那裏討生活。既然汴京城能養活幾十萬人,那麽,隻要肯付出一身力氣,他和身邊的小孤女,總能活得下來吧!想到這裏,龔美抬頭望去,在山的那邊、天的盡頭,金燦燦的開封城,似乎已經不遠了。


    劉娥跟著龔美走著,於她來說,前途命運如何,她不知道,她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船,飄到哪兒,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不知道這一走出去,她的命運、龔美的命運,甚至天下的命運,都已經改變了。


    劉娥扭頭看向來時之路,看向王小波等人消失的身影,心中默默地記下這些幫助過他們的名字——王小波、李順、計辭、張餘……她不知道,這幾個名字,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裏,震撼整個大宋王朝。甚至,千秋萬代之後,仍被許多人背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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