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月似乎有那麽一瞬間對梁興揚這一派的樂觀感到無奈,不過跟著她也微笑起來,道:“你說得不錯,我們的確是很不錯的盟友。”


    兩個敢於去闖天劍山的瘋子結為盟友,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呢?塗山月自己也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要是死了便不用眼睜睜看蕭寒衣受輪迴之苦,如果活著迴來便能替他尋迴妖魂,其實她早就應該去了,隻是因為一直說服自己做了一個觀望者而不曾去。


    現在她終於避無可避。


    這一天似乎早就在他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寒衣。


    他原本就叫寒衣,千年的時光裏他也永遠叫寒衣,永遠出生在凡人的寒衣節,那是他被奪去妖魂的日子。


    今年寒衣之前,她能迴來麽?


    又或者是永遠不會迴來?


    塗山月低頭注視著蕭寒衣,眼裏有一點無奈。那一瞬間她想到了過去種種,想到許多若是可能,可一切都已經是過去,可能也已經成了注定。


    於是她隻好開始施展幻術。


    狐妖的幻術精妙,可再精妙的幻術也騙不了人一生一世,若是可以的話也許她早就用幻術給他們兩個人造一個不會醒來的夢。


    她不知道這個幻術什麽時候會露出馬腳,隻慶幸天劍山與他們離開的這一座城相距甚遠。


    塗山月的手上有淡淡的輝光,那一點光像是暗夜螢火一樣微弱,卻帶著一點十分溫柔的意味。


    梁興揚從前也看見過狐妖施展幻術,但他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幻術。許多幻術是為了欺騙旁人而存在,這一次其實也是一樣的,但塗山月更是為了騙自己,騙自己安心去天劍山。


    天劍山的淬劍石究竟是什麽他其實也不清楚,隻知道師父曾經無數次望著天劍山的方向歎氣,而後對他說可要快點變強,妖總是比人更容易成為一個強者的。


    可是過去了這許多年,梁興揚終於要去天劍山了,這也許一樣會成為他旅途的歸處。


    這兩個萍水相逢在送死這件事上卻一樣執著的妖怪在那一瞬間都是沉默不語的,馬車依舊在朝前狂奔,而車廂裏的光芒就像是一盞長明燈一樣不知燃燒了多久。


    玄靈知道這是塗山月在竭力地完善那一段虛假的記憶。


    幻境被破最常見的原因就是無法自洽,塗山月這樣盡心竭力的編織這個幻境隻是為了把那一天的到來延緩一些,可那畢竟不是一段真實的經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和蕭寒衣原本的記憶產生衝突。


    這是一個注定會被打破的幻境,唯一的應對方法就是在那之前趕迴來。


    玄靈隻是握著塗山月的另一隻手,沉默地看著那些被編造出來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裏蕭寒衣和玄靈是天劍山脈的獵戶,天劍山脈以天劍山最為著名,然而其餘的山卻不是那樣的兇險,又有天劍山的威名叫尋常的妖怪不敢近前,所以那裏有許多的獵戶,隻是獵戶的性子都有些孤僻並不與旁人來往,這是能讓蕭寒衣接觸外界最少的一種法子,不得不說塗山月是煞費苦心。


    塗山月終於鬆開手的時候臉色便有些蒼白。


    梁興揚沒有再看車廂裏一眼,這時候卻像是腦後生了眼睛一樣一抖手扔出一個瓶子來。


    “你心神耗損太過,這樣入天劍山便是找死,要好好調養。”


    塗山月接住了瓶子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枚渾圓的丹藥。


    “你還懂得煉丹?”塗山月輕輕一嗅,她也略懂一點岐黃之術,隻是在尋常的藥材之外又嗅出了一點不大尋常的味道,不是毒藥的味道可她也聞不出來什麽,不由得問道:“你在裏麵加了什麽東西?”


    梁興揚淡淡道:“你不必管,這東西對我來說也是用一枚而少一枚,不過對我沒用,所以你隻盡快調養。”


    這便是其中有些不能言說的秘密了,塗山月察言觀色看出這一點來便不再問,隻是把丹藥咽了閉目養神。


    一時間沒人再說哈,隻是朝著天劍山而去。蕭寒衣一時間不能醒,他醒了眼前的一切便會同那虛假的記憶之間多了衝突,所以他們耽擱不得,若是昏迷太久蕭寒衣也會難以逆轉地虛弱下去,可不知道玄靈有沒有照顧一個病人的心得。


    去往天劍山的路從來都不難尋。


    但是敢於去天劍山的人和妖卻不多,有走投無路的要去,最後變為白骨,有貪心不足的去,最後還是變為白骨,還有許多武癡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然而天劍山的那些關隘在所有人麵前都是平等的,所以山下白骨愈發的多。


    他們最後給蕭寒衣選定的是離天劍山尚有一段距離的蓮花峰,山上猛獸有些多,但是在玄靈麵前猛獸當然不是什麽問題,選擇這裏更重要的原因是天劍山的第一道關隘由此而始,有那真從天劍山闖出來或是及時意識到力有不逮而迴轉了的人稱這一關為問心。


    問你為何要來。


    問你如何離開。


    若是過不了問心這一關,人尚可退卻,妖族卻再也找不到歸去的路,會困在其中直到消亡。所以這裏的妖怪比別的地方都要少,故而也算安全。


    塗山月終究是多留了一陣子。


    她看著蕭寒衣從昏迷中醒來,在他的認知裏自己是被瘴氣入腦,所以用那一根金針封鎮瘴氣。


    “靈兒。”蕭寒衣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的神情也有些迷茫。“我這是怎麽了?是桃花瘴?”


    玄靈也懂一點極為粗淺的醫術,因為她這麽多年的都是獨自行走在這個世上,有的時候要從道士手底下逃生,中了各種各樣的術隻能自己想辦法來解開,故而久病成醫,所以她在這個故事裏就是把金針紮進來的那一個。


    見蕭寒衣下意識循著自己腦後的那一點疼痛摸到了腦後,玄靈急忙出聲製止道:“不要動。”


    蕭寒衣已經摸到了那根金針,聞言卻是很聽話地沒有動,問:“這是什麽?”


    “你被瘴氣入腦,我沒有什麽好法子,隻好用針封了,應當不會再發作。”


    蕭寒衣呆呆地哦了一聲。


    這樣的反應其實也不是他所願意的,奈何他的腦子先是被金針搞亂了又叫塗山月種下了幻術,現如今不大靈光也理所當然。


    玄靈聽了像是有些不滿似的錘了他一拳。


    梁興揚有時候也挨這樣的拳頭,那時候這丫頭是當真下死手的,然而現在卻不大一樣。


    塗山月也顯得有些驚訝,梁興揚幾乎要懷疑她是在吃醋了,可是她望著眼前的一切神情卻十分欣慰。


    “那是什麽語氣!為了弄來這根金針我可是出山去走了好遠的路,還動了私房錢,你可得賠給我。”


    玄靈的語氣有些嬌嗔,這樣的玄靈卻是梁興揚所沒有見過的,他們兩個在暗處對視了一眼,都看見彼此眼中的愕然。


    但是玄靈做出這樣的情態並不顯得矯揉造作,反倒像是更適合她一樣。梁興揚恍惚想到了鬆蘿的那個幻境裏所見的玄靈,或許從前玄靈就是這麽一個無憂無慮的存在,是被嬌寵著成長起來的,是以這麽多年隻為了複仇而行走在這個世界上身上那一點孩子氣卻依舊沒有被消磨去,也是以這樣的恨。


    因為曾經被毀滅的東西太美好了麽?


    梁興揚有一瞬的唏噓。


    “走麽?”塗山月輕聲問道。“小貓妖做得很不錯,或許我的幻境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


    梁興揚倒是沒什麽不舍的情緒,但是他看得出塗山月的不舍來。


    於是他問:“你為什麽不多看一看?”


    她和梁興揚正在房梁上,為了方便棲身塗山月是早已化為原型,但是梁興揚卻說什麽都不肯變迴原型,七尺男兒趴在房梁上後背上又蓋著一個塗山月,看上去十分的滑稽。


    塗山月見多識廣,知道梁興揚的原型一定有些特殊,並不逼迫。此時梁興揚很費事地側頭看塗山月,竟從白狐毛茸茸的臉上看出一點哀涼的意味。


    “看什麽?看我錯過的一千年是什麽樣子的,看幻境或許也可以幸福?”塗山月的聲音顯得有點恍惚。“我怕我看多了便再也走不了,進天劍山是需要勇氣的——你說我會在問心的時候看見什麽?看見曾經寒衣是怎麽為我失去妖魂的那一幕嗎?那太痛了,我不敢再看。”


    “我沒來過,故而不能告訴你會看見什麽。”梁興揚苦笑。


    其實他也有一瞬的恍惚。


    他會看見什麽?看見自己最無能為力的那一天,看見師父那張素白清麗的臉上帶著血痕,看著她死之前依舊要叮囑自己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未來努力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問心問心,或許就是看他心中有沒有愧。


    他有悔,卻沒有愧。


    塗山月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也是一樣的。”


    這時梁興揚才發現他不知不覺之間把自己心裏所想說了出來。


    “既然如此,便不用怕那個什麽問心。”梁興揚低聲道。“走罷,我們去會一會這天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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