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劍山之險,從來都是人們口口相傳著的。人族多少才子為天劍山耗費筆墨來描述其中奇峻,然而對妖族來說比起天劍山本身的山勢而言更可怕的還是其中重重陣法,今日他們兩個便要去闖落在外人眼裏實在是瘋子所為,可他們兩個畢竟都要許多無可奈何之處。


    梁興揚倒也不覺得這是天下最險阻之處就是天劍山。比起人心山未險,他還是更覺得來日去幽州城更險些。


    蓮花峰周圍有薄薄的嵐霧,那不是什麽尋常的山間霧氣,隻要踏進去便是入了問心之陣。梁興揚在陣前微微猶豫一瞬,才對塗山月道:“我有個取巧的法子,或許能過這一關。”


    塗山月見他如此也猜出他是為何猶豫,沉吟著問道:“你要在我身上留下什麽東西?”


    梁興揚更顯得有些無奈。


    他道:“不是在身上,是在元神之中。”


    塗山月吃了一驚,妖族的元神當然是十分要緊的所在,梁興揚這話簡直是說要把她的命捏在手中,然而塗山月也不過略略思索一瞬便爽快答道:“我的命總是你救下來的,你要有什麽手段便都用了,入山也好多一重保障。”


    梁興揚看她通情達理先是鬆了一口氣,又從身上掏出個瓷瓶來。那裏麵是一顆珍珠,光澤瑩潤個頭卻實在小了些,至於塗山月瞧著他腕子上那一串價值連城的石頭笑問:“怎麽如此舍不得?我看這一顆可比不上你手上那些。”


    “這倒是,隻是作用不同,比價值沒什麽意義。”梁興揚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袖子往下扯了扯,似乎很不願意叫人看見手上那東西。“問心這個名字叫我想起從前在書上讀過的一些個幻境,大抵都是從入陣者心中最要緊處出發,若是有外力幹擾提點恐怕便能解開,故而我是一直在研究這東西,你將這珍珠附於元神之上,便可同我時時交流。”


    “為何是珍珠?”塗山月伸手把東西接了過去,然而還是奇道。


    “因為這於我而言最易得。”梁興揚的神情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這大陣都要問我些什麽,但如果我運氣不好的話——你會知道原因的。”


    塗山月總見他對自身一些往事諱莫如深,便起了些促狹心思,笑道:“既然如此,我可要指望著你運氣差些。”


    說著她把珍珠舉在額前默念幾句,令她吃驚的是這珍珠所承載的竟真是梁興揚的一點元神,如此他二人其實是休戚與共的,梁興揚此前隻說是在她的元神上附些東西,卻不曾說是把他們綁在了一起,想來也有幾分試探的意味在其中。


    梁興揚見塗山月投射過來的目光,不由得一笑,道:“怎麽,怨我有些防備?”


    “也算常情。”塗山月淡淡道。“隻是你的元神盛裝方式也忒奇了些。”


    梁興揚的神色便又有些尷尬,塗山月想到先前他怎麽也不肯顯出原形來其實心下已經有幾分計較,為不叫梁興揚真的下不來台是並沒有說,不過一馬當先入了那一層霧氣之中。


    轉眼眼前的景象便已經變了。


    塗山月已經離開塗山族一千年,可還記得那裏的一草一木,那是一種很無可奈何的記憶,她曾經花了大力氣想要忘記,但總是在夢裏看見塗山族。


    她曾經深恨自己的族人,可蕭寒衣也是塗山狐族,他們相知相合的那些日子是無法被替代的。


    而今她在幻夢中迴來了。


    塗山月伸出手去,觸感是無比真實的,這一刻她知道自己在夢中在陣中,卻依舊忍不住往更深處奔去。


    但是她的臉色也漸漸蒼白下去。


    這個場景......這個場景!


    這是她最想忘然而最不能忘的那一幕。


    塗山狐族列隊而迎,能叫塗山族這樣隆重以待的整個妖族也不過能數出一位來。


    妖皇。


    妖皇擺出遮掩的陣仗必然是為了不得的大事,隻是妖族之中已經許多年不曾有叛亂,這一次他出現的理由其實渺小得有些可笑。


    是妖皇前來懲戒一隻不知死活敢於與他作對的狐妖。


    作對的理由也很可笑。


    狐妖貌美,舉世皆知,但是妖族之中自然也美女如雲,至於塗山族就更是如此,塗山月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這張臉有多麽絕麗脫俗,在塗山族中這不過是很不起眼的依仗臉。


    可她不知道自己和另一個塗山狐族有多麽的相似,她的族人也不知道,因為妖皇在這世上的時日已經太久。如果當初狐族有誰知道她這張臉意味著什麽的話,寒衣大概就不會出現在她的生命之中,塗山月會在修出人形的第一天就被送到帝都去。


    這不是塗山狐族懦弱,而是妖皇的力量的確摧枯拉朽。


    舉世皆知妖皇,卻不知妖皇身邊曾經站著一個誰,那時候天地大變,妖皇是不知從何處降臨的,但是從前這世上也有妖族,塗山狐族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妖皇一麵以眾妖之力橫掃人族,一麵還結識了當年塗山狐族的族長。


    隻可惜她最後死在了雷劫之下,那是被人族精心算計過的結果,這更加深了妖皇要除去人族的決心,這些年未能成行,妖皇一麵變得更加暴戾,一麵也在不停地尋找那一張相似的臉。


    終於在又一次路過塗山狐族之後,妖皇一眼便認出了塗山月。


    塗山月從不知道自己有那樣顯赫的前世,她卻寧願自己是沒有的,聽說要被送到帝都去做皇後她也一樣不情願,故而與寒衣約定出逃。


    但妖皇又怎麽會容忍自己想得到的女子逃出妖族呢?這一場逃亡注定失敗,他們其實離勝利已經很近,但最終還是被抓了迴來,沒有送往帝都或許是妖皇給塗山族的一點麵子,那時候她的勇氣早就在這一場逃亡之中消耗殆盡,她知道也許不僅僅是自己甚至是整個塗山族都不是妖皇的對手,就算是,塗山族也不會因為這麽可笑的理由就與妖皇開戰。


    就在她猶豫自己要不要站出來的時候,寒衣先一步站了出來,說是他執意要帶著塗山月離開,是他不願意放手,所以才與妖皇對抗。


    妖皇抽去了他的妖魂,就在塗山一族麵前,卻也感念他的勇氣,最後還是將塗山月放走了。


    塗山月得到了自由,但是再也沒有留在妖族,她知道失去妖魂的妖若不是徹底的魂飛魄散就一定會轉世為人,所以她來人族的地盤來找她的寒衣。


    找了一千年,跟了一千年,可那有什麽用呢?如果當初她先站出來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她無數次這樣問自己,所以在看見眼前景象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這陣法所要問的是什麽。


    起初塗山月還能想起這一切,但是她急匆匆地向著當年的刑場奔去的時候,那些記憶卻是在她的腦海中逐漸消失了。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一場奔跑之中失卻了千年的記憶,現在她想著的隻是去看寒衣一眼,也許那是最後一眼,但是如果她能勇敢一點站出來——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塗山月心底有一個聲音。


    問,你會站出來嗎?你敢站出來嗎?


    這熟悉的景象也似蒙上了霧氣,她在薄霧中跌跌撞撞地奔跑。


    她終於還是趕上了。


    妖皇正站在那裏,那看上去有些單薄的身影隻往那裏一站就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四麵都是靜悄悄的,隻有一個身影被綁縛著跪倒在妖皇的麵前。


    “其實孤很欣賞你的勇氣。”妖皇的語氣有一點感慨,他的聲音像是在山穀之中發出來的,帶著一點遼遠的迴響。“如果是為了別的事情,孤一定會放過你——但唯獨這一件,孤絕不準允。”


    寒衣仰著麵微微的笑。


    “是不能容忍她的轉世同我相知相戀,還是不能容忍她不為你所有?如果是前者的話,我死之後,能否放她自由?妖族這一生太過漫長,如果滿腔仇恨活在你的身邊,她會很痛苦。”


    塗山月怎麽也張不開嘴。


    她知道也許自己這時候喊出事情的真相來一切就還有希望,可是她不敢。


    被剝離妖魂,那該是怎樣的痛苦?再也不能成妖,隻能永遠受輪迴之苦,而那對她而言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說出一切之後妖皇會不會放過寒衣,如果他們兩個都入了輪迴忘記一切,是不是便永遠不會有再見的機會了?永遠,這是多麽可怕的一個字眼。


    千年之前的塗山月還是個小姑娘,此時她握著自己的衣角躑躅,總不敢邁出一步去。


    可這時候又有個聲音在她的腦子裏響了起來。


    “原來妖皇是長這個樣子,怎麽也不像是很老的樣子嘛。哦,也對,這畢竟是千年之前,可是千年歲月對這老妖怪來說隻怕也不算太久吧?”


    塗山月一怔。


    千年之前?


    是了,這是千年之前。


    她所看見的是她的記憶,是她改變不了的過去,可是隻要她開口試圖去改變過去,也許她就能改變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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