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章宮裏, 崇光帝屏退了殿內所有的宮女太監,隻留下陳何伺候。父子之間的對峙似乎沒有盡頭,在楚淩淵說完那番話後, 殿內靜的可怕, 最終是崇光帝先敗下陣來。


    年邁的帝王臉色灰敗, 每一聲咳嗽都像是要把餘下的生命耗盡,他扶著陳何的手艱難起身, 聲音裏裝滿沉痛:“你……還在怨朕?”


    “朕讓人在你體內種下曼陀之毒, 是想磨煉你的心智, 也是為了救你。章氏當年所下之毒太過霸道, 若不是這般, 你的命也保不下來。”


    楚淩淵拒絕他的靠近,一步一步向身後的陰影裏退去。


    崇光帝痛苦地搖頭:“淵兒, 朕時日無多了,你答應朕,娶賀氏女,將皇權從章氏手裏奪迴來!”


    楚淩淵已經退到殿門口, 不知何時天氣轉陰,殿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細雨夾在風中吹向他的衣擺,他一襲黑衣在這雨夜中恣意飄灑, 仿佛快要禦風而去。


    崇光帝眼中生出一絲幻象,他伸出手去,卻怎麽也無法抓住那個脫離掌控的人。


    “淵兒, 迴來。”


    楚淩淵半邊身子已經退到殿外,他沒有迴頭,口中的話讓崇光帝心涼了一片。


    “為了保下我的命?阮夫人被曼陀吸幹心血而死,從始至終,你又做了什麽呢?”


    “我選擇迴到燕京,並非想被你控製,也不甘心成為任何人的手中刀,賀氏女我不會娶,不止如此,除非我認定之人,哪個女子敢踏進東宮一步,休怪我大開殺戒。”


    楚淩淵的聲音隱沒在風雨中,更顯陰冷,崇光帝終於在他離開後,發出一陣急喘,整個人倒在陳何懷裏。


    “來人呐,傳太醫。”


    華章宮外,等候多時的影七見到楚淩淵出來,連忙舉了把傘遮在他頭頂,不料卻被他推開了。


    “殿下,要迴東宮嗎?”


    “不,去別苑。”


    影七發現他臉色蒼白,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瓶:“殿下內傷未愈,今日不該貿然動用內力,還是先把傷藥服下吧。”


    楚淩淵前不久剛剛執行了一個暗殺任務,此時身上帶傷,今日出手震懾陳何,已經是傷上加傷,更何況方才在華章宮,他情緒起伏不定,也有礙於內傷恢複。


    影七的藥是特意配的,隻要服下再休息一晚,他就能恢複如常。可惜楚淩淵偏偏又發起了瘋,影七手中的藥瓶被他用內力碾碎,好巧不巧那是最後一瓶,再要配,隻能等聞景澤來燕京。


    影七心疼地看了一眼掉在泥水裏的藥瓶渣子,舉著傘跟上去,又勸道:“雨太大了,殿下去車輦裏坐著吧。”


    前方的人沒有理她,一身黑衣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筋骨勻稱的身形。影七已經習慣了主子的任性,默默舉著傘跟在他身後。


    從華章宮到皇宮北門,淋了半個多時辰的雨,楚淩淵終於坐上馬車,影七心裏猜測,他是怕自己暈倒在宮門口被人看見才突然妥協的。


    把任性的主子送到別苑,影七依舊頭疼,因為楚淩淵夜裏就發燒了,湯藥熬了一迴又一迴,可惜他一口也不肯碰,閉目在床上躺著,不知是否睡著了。


    天亮後,影七把手頭的事交給其他人,獨自騎著馬趕到了葉氏族學,終於在兩個時辰後等到了葉蓁蓁。


    “葉姑娘,能否借一步說話。”


    葉蓁蓁見到她有些詫異,但因為楚淩淵的交代,她知道這人是可以信任的,於是便與她單獨走到一旁說話。


    “姑娘有事嗎?”葉蓁蓁有點不知道怎麽稱唿她,影七看出來,便道:“葉姑娘叫我影七就好。”


    她完全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說道:“殿下病了,不肯服藥,懇請姑娘隨我去一趟別苑。”


    葉蓁蓁還是頭一次與這樣直來直去的人打交道,她並未覺得這要求突兀,也爽快地答應:“那好,咱們這便去吧,或許還能趕在太陽落山前迴家。”


    她叫來月竹,讓她迴去報個信,就說今日晚些迴去。


    李海留下來駕車,送她到別苑。


    影七著急太子的病,帶著她們抄近路,馬車離開葉氏族學,便拐進巷子裏穿行。


    偏巧這一日柳氏出來采買些東西,覺著葉蓁蓁快要下學便來接她,她的馬車剛到葉氏族學門口,便看見李海駕著車跟一個陌生女子走了。


    這可把柳氏給急壞了,連忙吩咐車夫跟上去,她想起前些日子的謠言,不由心驚肉跳,難道葉蓁蓁忽然被帶走,與太子有什麽關係。


    以影七的敏銳早就覺察到有人跟蹤她們,她帶著李海在巷子裏東拐西繞的,最終沒見後麵的人跟上來,以為甩脫了他們,就沒有在意。


    葉蓁蓁是第二次來到這所別苑,守衛的暗影見到影七,絲毫也沒有阻攔,李海留在門口等著,葉蓁蓁跟著影七來到上次那間怪異的房間。


    白貓依舊懶散地趴在門口曬太陽,聽見腳步聲,眯起湛藍色的貓眼看了她們一眼,又用爪子把臉捂上繼續睡覺。


    到了連廊深處,影七指了指那道緊閉的門,無奈說道:“殿下不讓任何人靠近,我隻能送姑娘到這裏了。”


    葉蓁蓁這才有機會問一問她:“敢問影七姑娘,殿下是如何病的,你總要讓我對症下藥啊。”


    影七猶豫了一會兒,不敢說出全部,隻揀了一些她能說的。


    “殿下身上有傷,但他把藥毀了,昨夜他在宮中淋了雨,此時高燒不退,又不肯喝藥。”


    葉蓁蓁大致猜了猜,心裏也覺得這人是那股別扭勁又犯了,小時候每次給他送藥,他不是變臉就是把藥扔了,著實為難啊。


    她想了想,覺得這麽進去也起不到什麽作用,於是轉身往外走。


    影七見狀一驚,迅速跟上她,問道:“姑娘去哪?”


    葉蓁蓁問她:“別苑裏有新鮮的魚嗎?我去給殿下做一碗魚湯。”


    影七似乎不能理解:“從未見殿下喝過魚湯,難道姑娘的魚湯能救命?”


    葉蓁蓁搖頭:“不能。”但能哄人。


    “那是為何?”


    葉蓁蓁:“就當試試吧,反正也沒別的法子。”


    半個多時辰過去,葉蓁蓁真的端了一碗魚湯迴來,白貓被饞醒了,上躥下跳地跟著她,隻是在走到連廊深處那道門時,躊躇地停下腳步,不敢靠近。


    影七為她拉開門,葉蓁蓁端著湯碗走進去,並在門關上前對她說道:“勞煩影七姑娘再熬一碗藥。”


    影七雖然不解,但還是照她說的去廚房熬藥。


    房間裏沒什麽光亮,到處是暗沉沉的,葉蓁蓁進來就看見楚淩淵還躺在上次那張榻上,眉宇間有著化不盡的陰霾,似乎是睡著了。


    她把湯碗放在床榻邊的矮幾上,用手扇了扇湯碗中冒出的白氣,隻見榻上的人鼻尖一動,似乎處於將醒未醒之間。


    於是她把碗端到楚淩淵麵前,在他鼻子前稍微晃了晃,果然下一刻,那人就睜開了眼睛。


    “哥哥,你醒啦。”


    葉蓁蓁把碗放迴去,吃力地將人扶起來靠在床頭。


    楚淩淵穿著濕衣裳睡了一夜,身上軟綿綿的沒力氣,再配上眸中那份茫然,顯得異常無害。


    “葉蓁蓁?誰讓你過來的?”


    葉蓁蓁怕他遷怒影七,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我怕你離開揚州太久,想念我做的魚湯,於是特來做給你嚐嚐。”


    楚淩淵微不可見的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那碗奶白色的魚湯上,喉結微微動了一下,吞咽地動作一眼可見。


    葉蓁蓁了然地把湯碗端起來,塞進他手裏,嘴裏說道:“先喝這個,等一會兒影七送藥過來。”


    楚淩淵已經將碗送到嘴邊,此時猶豫著是該放下還是該順著她的意思喝掉。


    “葉蓁蓁,你膽子大了。”


    葉蓁蓁瑟縮了一下,眼巴巴地看著他:“就喝一口嘛,我熬了半個時辰呢。”


    魚湯的香味刺激著楚淩淵的神經,更難捱的是葉蓁蓁眼神中坦然的關心,他想,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眼看他把一碗魚湯喝幹淨,葉蓁蓁重新露出笑臉,“你再睡一會兒,藥熬好了我再叫你。”


    楚淩淵才剛剛閉上眼睛,就感覺有一隻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心頭蔓延上來的邪火將他燒的快要維持不住理智,他抓住那隻擾亂他的手,厲聲問道:“葉蓁蓁,你在做什麽?”


    生病的楚淩淵於葉蓁蓁而言,不過是個紙老虎,這些年她總有辦法應對。


    她方才摸到他身上的衣裳濕漉漉的,再聯想影七說他昨夜淋了雨,怕是連衣裳也沒換,就把自己關在房裏了。


    難道他就這樣穿著濕衣裳睡了一夜?葉蓁蓁生出一股怒氣,還有一種隱隱地心疼,她沒有被楚淩淵的疾言厲色嚇到,而是拖著他的手臂,讓他起身。


    “換衣服吧,好不好?”


    楚淩淵無法忽視心頭那陣滾燙的熱意,這樣直白的關心,從他記事起也很少有過。


    他藏在暗無天日的密室裏,一遍又一遍的練功,讀那些深奧難懂的書,費心的取悅阮夫人。她給他的卻隻有冷言冷語,一旦做不好,便是無窮無盡的打罵。


    後來他不再奢求那微弱的關心,練好武功,讀完密室中所有的書,每次殺戮都不再留餘地,阮夫人開始露出最真心的笑。他是她費心製造出來的一把精兵利刃,護養他,需要她全部的心血。


    楚淩淵離開映月樓的前一日,阮夫人死了,臨死之前她看他的眼神依然滿是仇恨,她死前甚至還有一份快意在。


    “淩淵,迴到燕京,把他們都殺了,我要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來陪我,你記住,你這條命是我給的,你要永遠聽我的話。”


    楚淩淵閉上眼,遮住眼底湧現的冷意和瘋狂。


    葉蓁蓁不知道他是陷進了某些不堪的迴憶裏,還以為他是固執地不想換衣服。


    於是她放軟了語氣:“哥哥,你穿著濕衣裳,病怎麽會好呢?你嫌麻煩的話,我可以幫你呀。”


    “好。”


    葉蓁蓁還以為自己要再勸勸,誰知楚淩淵這麽不按常理出牌,竟幹脆地應了。


    “那……那你把手臂長開。”


    楚淩淵果真聽話地張開手臂,葉蓁蓁閉上眼睛心一橫,動作迅速地把他外衣脫了。


    脫到裏麵那件她就犯了難,因為還要先解開腰帶,她不熟練地摸到他腰帶的暗扣上,廢了好半天還是解不開。


    楚淩淵在她耳邊淡淡說道:“手酸了。”


    葉蓁蓁急得滿頭是汗:“再等等,我,我解不開。”


    楚淩淵勾了勾唇:“不急,你可以慢慢來,但我身上沒力氣了,可不可以靠著你?”


    葉蓁蓁根本就沒留神聽他說什麽,隨意地應了一聲,哪知道楚淩淵的氣息更加靠近,竟然整個人靠在她身上。


    這姿勢讓葉蓁蓁更不好解腰帶了,就在她快急哭了的時候,楚淩淵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道:“我幫你吧。”


    “不,不用了。”


    葉蓁蓁底氣不足,被他的手拉著,更顯氣弱,隻見楚淩淵拽著她的手,來到暗扣上,手指輕輕一撥,腰帶便鬆開了。他用手帶著葉蓁蓁把腰帶扯到一邊,目光觸及臉色通紅的少女時,不由暗了暗。


    “你手腳快些,孤頭暈。”


    他啞著聲音催促,葉蓁蓁連忙幫他脫掉裏衣,轉過身,雙手捧著紅蝦子一樣的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淡定些,他是個病人,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你這表現豈不是讓兩人都尷尬。


    葉蓁蓁拚命說服自己,終於重新找迴了勇氣,她轉過身才發現,楚淩淵就那般斜倚在床頭上睡著了。


    葉蓁蓁唿出一口濁氣,給他蓋上被子,她自己則搬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一邊盯著他。


    過了一會兒,葉蓁蓁的眼皮開始打架,頭也一點一點的,最後歪歪扭扭地倒在床邊,臉頰快要碰到床頭冰涼的紫檀木雕刻時,被一隻手攔住了。


    為了讓葉蓁蓁不再糾結,楚淩淵一直在裝睡,等她睡著了,小腦袋快要撞上床頭時,他才伸出一隻手捧住她的側臉,輕輕地放在床邊的軟被上。


    “嗤,還是那麽笨。”


    柳氏幾次跟丟了馬車,最後終於憑著車夫強大的識路能力找到了別苑。在別苑門口看見葉家的馬車時,柳氏所有的猜測都變為現實。


    她吩咐車夫往別苑附近靠了靠,待看清院子周圍的守衛時,她頭腦暈眩地向後倒。寒芷急忙扶住她,勸道:“夫人,你別急,姑娘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不會做出讓你傷心的事的。”


    柳氏心焦地說:“我不是怕蓁蓁……我是怕太子,他萬一直接把我女兒扣下了,我能有什麽辦法呢?”


    寒芷看向葉家的馬車,見李海坐在車上,並不像是被人脅迫的樣子,不由說道:“夫人你看,李管事還等在別苑外,可見別苑的主人並不想為難姑娘,不然他怎麽會不迴家報信。”


    別苑的守衛已經在往這邊看了,寒芷害怕柳氏衝動,再次勸說:“夫人,咱們留在這裏說不定會給姑娘添亂,太子這處別苑怕是不想被太多人知道,咱們先迴去,萬一太陽落山前姑娘還不迴來,也好讓二爺想辦法救人。”


    柳氏一聽是這麽個道理,縱是心裏再不甘,也隻能命令馬車迴轉。


    她們不過停留了一會兒,已經有人去上報影七,影七派暗影跟著,得來的消息讓她有些驚訝。


    “跟蹤我過來的是葉姑娘的母親?”


    “是。”


    她皺皺眉,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影七把熬好的藥端到門口,站在門前猶豫片刻,才敲敲門:“殿下,該喝藥了。”


    楚淩淵正半倚在床頭,側著手背給葉蓁蓁做枕頭,聽見影七的聲音頓時不悅地擰眉。


    他本不打算迴應,誰知這時候葉蓁蓁卻醒了,他在屋裏都聞得到那藥的苦味,此時頓覺兩眼一黑,竟像是真的暈了,趁著葉蓁蓁迷糊的時候抽迴手,閉上眼睛裝睡。


    葉蓁蓁揉揉眼睛,見楚淩淵還睡著,於是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一條縫。


    “影七姑娘,把藥給我吧。”


    影七默默把藥遞給她,離開前似有難言之隱,蓁蓁不解地問:“可是還有什麽事?”


    影七:“若殿下執意不喝藥,姑娘也最好別強求……”她心想,若不行,隻能把藥做成藥丸,雖然藥效大打折扣,但至少沒那麽苦。


    葉蓁蓁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還以為她信不過自己,遂保證道:“影七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讓殿下把藥喝下去。”


    門關上了,影七摸摸鼻子,臉上難得露出點愧疚,她沒敢走遠,想著萬一主子因為苦藥而發了怒,也好及時進去救葉姑娘。


    葉蓁蓁把藥端迴來,第一件事就是湊近了去看楚淩淵的睡臉,發現他分毫沒有醒轉的跡象,不由開始著急。


    怎麽會這樣?楚淩淵武功高強,她們在門口的對話都吵不醒他,難道他的病更重了?


    葉蓁蓁思及此,連忙摸他的額頭,一片滾燙,與剛才也沒什麽區別。


    她抓住楚淩淵的手輕輕搖晃:“哥哥,哥哥,起來喝藥。”


    分明是日思夜想恨不得永遠獨占的聲音,此刻聽在楚淩淵耳朵裏卻如魔音一般,他眼皮微動,在弄暈葉蓁蓁和打翻藥碗之間選擇了後者。


    誰知他手指剛剛動了一下,就被一雙軟乎乎的小手抓住了。


    “哥哥你終於醒了,快喝藥吧。”


    作者有話要說: 淩淵:我的妹妹怎麽可以這麽可愛!


    蓁蓁:喝藥吧(魔音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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