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


    天地蒼茫。


    相嫣的房間,婢女們或是端熱水,或是遞毛巾,伺候的殷切,卻無一人多說一句話,連掀門簾都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半柱香的時間已經過去,端進去的熱水變成了血水,又一盆一盆的端了出來,白色的巾子丟在水盆裏,也染成了紅色。


    湯小娘急得揪著手帕子團團轉:“摔了一跤,怎麽摔得如此嚴重,竟流了這麽多的血,我可憐的嫣兒,你們這幫無用的奴才,若嫣兒有個好歹,我且得發賣了你們。”


    婢女婆子更不敢吱聲了。


    “疼……啊疼……娘……好疼……”裏間相嫣的聲音傳出,一聲連著一聲。


    初雪的天氣,相遂寧本無心出門,臨窗觀雪景,泡上一杯紅棗茶端著,最是應景。


    前院兒相嫣摔倒的消息傳來,她扶著相老夫人一同來探望,相老夫人前陣子剛被推入池塘,身子虛弱,可還是掙紮著來看了一迴。


    祖孫二人立於廊下,看丫鬟婆子走馬燈似的,湯小娘又是那副姿態,嚇得下人們皆縮著腦袋,相老夫人便道:“當下之際是嫣兒的安危,大夫可出來了?”


    相老夫人剛坐下,大夫就從裏間走了出來。


    “怎麽樣了,怎麽樣了?摔傷了哪裏,怎麽流了那麽多血?是不是腿折了?”湯小娘撫著胸口。


    “你讓大夫喘口氣。”相老夫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又讓婢女給大夫上了盞茶。


    炭火炙熱。


    火光緋紅。


    “都別站著了,退出去吧。”相老夫人擺擺手。


    一眾丫鬟婆子退到門外,相老夫人悠悠問大夫:“怎麽樣了?”


    “敢問裏麵這位……跟您的關係是?”大夫捧著茶。


    “都這個時候了,還論什麽關係,你且說說,嫣兒她如何了。”


    “我是她的祖母,這位……”相老夫人指指湯小娘:“這位是她的母親。”


    “姑娘婚配沒有?”


    若不是相老夫人在,湯小娘都想把大夫抬出去扔了。


    一個大夫,怎麽如此八卦。


    甚是討厭。


    相老夫人和緩道:“她年紀不大,尚未婚配。你是大夫,問這樣的問題肯定是有緣由,你且說說吧,隻管一五一十的說。”


    “唉。”大夫歎了口氣:“原來是府中的姑娘,那老夫人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怎麽說?”


    “若聽假話,那便是老朽老眼昏花,不堪重用,還請另請高明給姑娘治病,如果聽真話……”


    “如何?”


    “不瞞老夫人……”大夫放下茶盞站起身來,佝僂著腰道:“姑娘這是……有了身孕了。”


    相老夫人心裏“咯噔”一下,就像被什麽人朝著胸口打了一拳。


    甚至,她的胳膊都微微發抖,嘴唇都變了顏色。


    相遂寧緊緊的貼在相老夫人身側,這種結果,並不在意料之外,上次青城山的事,她心裏就什麽都明白了。


    湯小娘很是接受不了:“庸醫!你在胡說什麽?”


    “他不會冒著身家性命胡說。你且聽他說完。好歹他也一把年紀,也不是頭一次給人看病,喜脈這種事,不至於看不準。”


    大夫鞠躬:“謝老夫人賞識。裏頭的姑娘,確是喜脈,若不是,老夫人可派人去砸了老朽的招牌,依脈相看,姑娘有孕,已經有三個月了。姑娘滑倒,動了胎氣,才會流這麽多血,還好性命無憂,如今喝了藥,血算是止住了。”


    湯小娘揪著手帕子:“不可能,陸太醫堂堂太醫,這幾個月都是他給嫣兒看診,如果是喜脈,難道他看不出來?”


    大夫不語。


    “來人,再去請幾個大夫來。”


    “慢著。”相老夫人扶著拐杖站起身,陰著臉小聲道:“你想讓全青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湯小娘一頓。


    “如果……如果……嫣兒她真的有孕,那……腹中胎兒呢?……掉出來……扔在哪裏了?”


    ————


    “迴夫人,胎兒還在姑娘肚子裏,姑娘雖然跌了一跤流了血,還好腹中的孩子福大命大,並無大礙。隻要以後小心保重……”


    未婚先孕已經讓湯小娘難以接受。


    如今摔了一跤,那孩子竟然還安安穩穩的在腹中。


    “滾出去。”湯小娘咬了咬牙。


    “辛苦大夫了。遂寧,拿五兩銀子給大夫,算做診費。”


    大夫接了銀子,鞠躬致謝。


    “大雪天氣,辛苦大夫來一趟。這五兩銀子,還請收下,隻是今日府中之事,請勿再跟別人提及。出了這二品大員的府宅,大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吧。”


    大夫點頭稱是。


    相大英陰著臉站在台階上,或許是冷的,或許是凍的,他的嘴唇都是紫的。


    早朝迴來覺得不對勁,怎麽府中下人都縮手縮腳的,躲的遠遠的,聽門上的人說,是相嫣沒站穩摔了。


    本以為是小事,可隔門一聽,相英的手都忍不住戰栗。


    雪落在他的頭發上,落在他的朝服上,他的頭發幾乎斑白,落雪化成水,流到了他背上,這一刻,他都沒覺得涼,隻是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誰打了幾個耳光。


    與大夫擦肩而過的時候,大夫向他行禮,他甚至別過臉去,隻覺得麵上無光。


    “你……個……”他極力忍著心中怒火,衝進內室拽下床帳上的彩絛套在相嫣脖子上:“你個……辱沒祖先的東西,我……我……現在就勒死你,我現在就勒死你。”


    湯小娘已經撲上去護在相嫣前麵:“我隻有這一個女兒,老爺要勒死她,不如先勒死我。”


    “都是你慣的她,都是你慣的。”


    “老爺先消氣……這個大夫說的未必就準……陸太醫不是說嫣兒未孕嗎?”


    相大英頹然靠在床邊,握著手中絛帶忍了又忍,如今不提陸太醫還好,提起陸太醫,相大英的怒火便“騰”的燒了起來。


    “這個陸太醫,他……他……明知道嫣兒有孕,故意延誤時機,不告訴我們知道,為的就是,為他兒子陸禦報仇,他真是,下了好大的一局棋啊。等到嫣兒的肚子藏不住了,青城的人自然知道,當初陸禦他沒有誤診,他被打是委屈的。”


    湯小娘跌坐在床頭:“身為太醫,故意……故意……我現在就去砸了陸府的門。”


    “你若想青城的人都知道嫣兒的事,你現在就可以去砸門。”相老夫人瞪了湯小娘一眼。


    平時在府中為非作歹的時候,湯小娘倒也機智,怎麽一到正事的時候,就如此的糊塗起來。


    “如今雖然知道陸太醫他不厚道,也是咱們不仁義在前,嫣兒首先做出這等……這等事,我都沒臉去找他算賬……我有什麽臉……我自己的女兒做下這等事。”


    相老夫人默默地握緊了相遂寧的手。


    “嫣兒,嫣兒,你倒是說句話啊,那個……該死的……該死的……是誰,你倒是說句話啊,你告訴娘,你是不是受人脅迫,你是不是被逼的?”


    相嫣歪在床上,臉色蠟黃。因為流了不少血,這會兒躺著也是飄忽的很。


    相嫣也未想到自己有孕,明明這幾個月月事一次也沒落下,就是覺得身子越來越笨,如今也不吐了,飯量也大了,誰能想到跌了一腳跌出一個孩子來。


    怪不得最近腹部比原先大些,腰上也硬硬的,她隻當是胃口好吃胖了,不料腹中有了孩子。


    一時羞憤,拉過被子蒙了頭。


    湯小娘在那傷心難過,她引以為傲的女兒,如今成了這個樣子,湯小娘覺得命都要沒半條:“老爺,是誰造的孽,你一定要……把這個人給揪出來,我的嫣兒啊……年紀輕輕,以後的日子可怎麽辦啊,肚子裏還有一個小東西,這個小孽障啊……”


    “娘別說了。”相嫣突然鑽出頭來,似乎是打定了注意的:“我的事,自己心裏有數,我讓他娶我就是了。”


    “那小子是誰?可否門當戶對?”湯小娘揩揩眼淚:“你爹可是正二品大員,你……”


    “如今都什麽時候了,還由得咱們挑揀嗎?”相大英哼著氣。


    “那怎麽辦,難道就這樣便宜了別人?”


    “你有更好的法子嗎?”


    湯小娘不做聲了。


    晚飯上桌,新鮮的鹽水蝦,熱騰騰的老鴨蘿卜湯,炙羊肉,八寶飯,各色點心果子,饅頭小菜,額外的,又添了一個牛肉湯鍋子,一個水煮肉片猴頭菇鍋子,天冷加鍋子,是青城有錢人家的慣例,吃了身上暖和,極舒服的。


    因著廚房裏菜做的豐盛,相大英還生了一通氣,湯小娘更是給廚房婆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相嫣服了藥,身子好轉了一些,雖然流了血,到底沒傷到要害,這一天折騰的,她也餓了,晚飯時分,牛肉湯喝了整整兩碗。


    湯小娘伺候在側,又是氣憤又是心疼,當看到相嫣有些突出的肚子時,更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心中頗不安穩。


    相嫣又吃了一個鴨腿。


    相嫣又吃了兩塊果子。


    湯小娘歎氣:“你倒還吃得下,此事傳出去,以後你怎麽做人?”


    “娘難不成也要勒死我嗎?”


    “當然不會。”


    “那我多活一日,就多吃一日的飯。”相嫣撫摸著肚子躺在那,如今反倒淡定許多:“我肚子裏的,又不是沒爹的孩子,他的爹,又不是凡夫俗子,不是販夫走卒,娘有什麽好難過的。”


    “你未婚有孕,就這名聲……”湯小娘閉眼:“你且說說,孩子的爹是誰,沒的讓他白占了便宜。”


    “這事不用娘操心,我心中有數。他很快會娶我的。”


    無論湯小娘如何旁敲側擊,相嫣都沒有說出孩子的爹。


    無奈,湯小娘隻得提了春魚去她房裏,嚇唬春魚說要打她鞭子,又說要把她發賣出去,春魚皆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男的是誰。


    逼的緊了,春魚就哭:“三姑娘吩咐了奴婢不能說出去,若奴婢多嘴,三姑娘會殺了奴婢的。”


    無法。


    輾轉難眠。


    似乎落雪的聲音都能聽見。


    外頭很冷。


    北風刮了整夜。


    想了一夜,湯小娘想到了一個好點子,未穿戴整齊便跟相大英說:“不如去請個大夫,弄些……打胎的藥,腹中孩子一除,一了百了。”


    “知道的人越多,嫣兒的事,就越瞞不住。哪有什麽可靠的大夫。”


    正惆悵,門上的人就來報,說是陸太醫來給相嫣把脈了。


    相大英差點一口氣上不來。當即吩咐門上,讓陸太醫進來,順便給大門關緊。


    陸太醫一如往常,親自給相嫣診了脈,又去外間開方子。


    “小女怎麽樣了?”相大英壓著怒火。


    “三姑娘一切如常,很好。”


    “好你個陸太醫。”相大英握住他的手腕:“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好人,不曾想,你如此的膽大包天。你區區一個太醫,你……嫣兒的事,我已經全部知曉了,這幾個月來,你瞞的我好苦啊,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嫣兒一輩子?”


    陸太醫突然停下了手裏的筆。


    “看來,我說的都是實情了。”相大英一把給陸太醫開的方子撕了個粉碎:“你害了我的女兒啊,你害了她一輩子,你這個……”


    “是我對不起相大人。”陸太醫低下頭,他平素話不多,此時卻有些激憤:“我跟相大人無冤無仇,為什麽要如此做,大人可還記得那日,小兒給三姑娘診脈,他說了真話,結果如何?差一點被打死?我做這一切,隻是為了給我兒討個公道。”


    “你……”


    “那日我來把脈,是想替我兒報仇,可是摸了三姑娘的脈搏才發現,三姑娘身子並不適宜有孕,以她的體質,這一輩子恐怕隻能生這一個孩子了,所以,這個孩子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已經沒有選擇了。”


    相大英鬆開手,茫然坐迴椅子裏。


    “終歸是我辜負相大人的信任,也有辱太醫的名聲,雖為我兒正了名,可我心裏……也並不好受。相大人若是……想要報仇,就衝著我來吧,我不會還手。”


    “你走吧,走吧。”


    陸太醫默默收拾了東西,頭也不迴的去了。


    湯小娘在簾子後麵聽到這一切,幾次忍不住想衝出來:“老爺為何放他走?他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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