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並不是一個特別記仇的人,眼下也正是愛才惜才的時候,但也並非像菩薩一般,對誰都無比寬容。李嶠險些害得李隆基全家萬劫不複,已讓他毫無好感可言,可人家有賢名在,又主動辭職,態度誠懇,偏偏年紀六十八,要說致仕也合情合理,所有的一切都讓李隆基很是被動,好像他不同意便不行似的,這一點尤其讓他不舒坦。


    李隆基肯定是不想再看到李嶠了,可就這麽順利地同意,他也頗不樂意。他是一個年輕的皇帝,資曆非常淺,故而他可以做到虛心聽從一切良諫,卻並不容許自己被老臣輕視,甚至相逼。


    這段時日,李隆基已經讓朝臣看到了一個勤政且十分有天賦的皇帝形象,這樣一個並不算複雜的人事任命,竟然在他手中擱置超過一日,朝臣們都很詫異和不安。韋庶人一事都過去那麽久了,眼下在處理太平公主一事的時候,重新被引出,事關身家性命,朝臣們不得不憂心於朝堂動向。


    蕭江沅將那些不安盡收眼底,在李隆基用午膳的時候,若無其事地道:“大家切莫因一人而失大局,無論是也好,放也罷,決定宜早不宜晚,總得先讓朝臣安心,才好繼續為大家辦事。”


    李隆基自然清楚蕭江沅所指,眼珠一轉,揚唇道:“那你說,李嶠是該殺還是該放?”


    蕭江沅十分敏銳地覺察到,李隆基在給自己挖坑,忙道:“此乃大家之政事,臣乃內宦,不敢置喙。”


    李隆基輕笑一聲,道:“無妨,恕你無罪,說。”


    蕭江沅不為所動:“那也要看大家所想。大家如今每做一個決定,都要有許多事後續跟上才行。大家若是想殺,那麽便要做好殺人之後安撫群臣的準備,大家若是想放,便要把施恩的理由說清楚,恩威並施才好。”


    聽蕭江沅在“施恩”二字上加重了音,李隆基挑了挑眉,姑且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選?”


    蕭江沅拱手道:“臣惶恐。”


    “我就隨口一說,你也隨口一應便是。”


    見李隆基似是玩笑,又如引導,蕭江沅忽然想起有人說過,很多話,天子雖然那麽想,卻不能親口說,這時候就需要一個善解人意的臣下來替他說了,比如昔日天皇想要廢王立武之時的許敬宗。


    李隆基曾經承諾的“永不算計”言猶在耳。


    蕭江沅忽然便有些固執,一時衝動間,她不僅沒順著李隆基把答案說出口,反而道:“大家是需要一個人,把殺他的決定,講出來麽?”


    李隆基臉色微變:“你說什麽?”不等蕭江沅重複,李隆基恍然大悟,“你想哪兒去了?”


    蕭江沅眸波微漾:“難道大家……不是這麽想的麽?”


    多年來蕭江沅鮮少有脾氣,李隆基看著新鮮,卻不忍讓她氣太久,忙道:“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真實想法,毫無保留的那種,誰知你怎麽都不肯說——你是不是被我訓怕了?”


    蕭江沅拒絕迴答這個問題,此次的拒絕便沒有方才那麽強烈了,僅用無聲來表態。


    李隆基此時簡樸得很,午膳僅是一碗熱湯餅,一邊跟蕭江沅聊,一邊就把湯餅吃了個幹淨。他喝了口溫水漱了漱口,便往圈椅上一靠,有點悠閑地抱住雙臂:“一定是。”


    見蕭江沅仍不說話,李隆基歎了口氣,道:“你當我這些經驗都是哪裏來的?有些臣子說我有天賦,那哪是什麽天賦啊,不過是自小到大,多聽多看的結果罷了。我沒有犯錯的機會,是因為沒有人給過我嚐試的機會,也因為曾幾何時,錯即是死。你也想少說話,多聽多看多學,這並沒什麽不對,不同的是,我當時什麽都沒有,而你現在有我。我也需要你對我暢所欲言——我不想成為孤家寡人。”


    蕭江沅心神一震。


    她許久沒有感到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臉頰也有些發燙。仿佛知道這樣的自己麵容會有些改變,她躬身低頭,虔誠而堅定地道:“有臣在,大家永遠不會孤獨。”


    李嶠一事,李隆基並沒有繼續追問,等到第二日宰相們前來議事的時候,才重提。其實李嶠的選擇再明智不過,宰相們也好,李隆基也罷,心中都十分清楚。若李嶠真的該殺,早在殺惠文昭容的時候,便不會放過他了。眼下塵埃落定,寬容的天子才會讓朝臣安心,故而宰相們口徑十分統一。


    張說還道:“李嶠當時雖未能分辨忠奸,但畢竟各為其主,其出謀獻策之盡心竭力,也稱得上是一個忠臣了。”


    李隆基當即便決定,同意李嶠致仕,卻在九月的時候,任命李嶠之子李暢為虔州刺史,讓李嶠隨子前往養老。


    這個決定並不在蕭江沅之前提及之列。她本以為,待有人提出建議殺李嶠,李隆基猶豫一下再同意致仕,這是恩威並施,卻原來,她家阿郎一邊恩準李嶠的要求,一邊將其子李暢貶到外地任職,這才是。


    蕭江沅還未品味出其中的不同和奧妙,這一日朝參的官員們已經離開,便聽李隆基低聲道:“看來真的不行啊……”


    蕭江沅道:“大家哪裏不行?”


    李隆基凝視著臣子們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暫且哪裏都不行……”語音方落,他便反應過來,“你說誰不行?”


    蕭江沅一臉茫然:“大家說的是誰?”


    君臣二人四目相對,靜謐中一個眨眼,蕭江沅便率先守禮地垂下眸,解釋道:“臣方才沒聽清大家的話,大家在說什麽不行?”


    李隆基掩唇輕咳一聲,道:“你跟我來。”


    見李隆基起身往殿外走,蕭江沅忙跟上。剛走到廊下,李隆基便停了下來:“看。”


    蕭江沅抬頭,放眼望去盡是朝臣們相伴而行,或相談甚歡忍不住停下腳步,或稍作招唿便急忙前去辦公,都是司空見慣,最尋常不過的景象。


    李隆基再道:“看仔細點。”


    蕭江沅聞言,便將注意力落到每一人身上。朝臣雖多,蕭江沅卻早已把他們的模樣與身份都記在了腦子裏,一一對應之後,她便看出些門道來了。


    大臣中有能幹的,有不能幹的,有端方的,也有圓滑的,性格更是不盡相同,人性之複雜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有了多種的組合和體現。他們各個家族之間又多有聯姻,彼此姻親關係盤根錯節,彼此平日裏走得近些,再正常不過,隻是恐防朋黨之嫌,從不敢在宮裏太過明顯。


    但自從李隆基掌握大權開始,這種現象便稍稍有了些改變。眼下的朝堂,已經可以分為兩派了,其一便是跟隨李隆基發動政/變的功臣派,隻有寥寥數人,要麽有宰相之位,要麽有宰相之責,另一個則是未能跟隨李隆基起事的能臣派,占了朝堂大多數,也有不少官居高位之人。


    上朝的時候尊卑有度,尚還看不出來,一旦散朝,便可見一斑了。能臣派並不會聚眾那麽明顯,也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卻都不約而同與功臣派保持著距離。功臣派似乎知道,除了張說之外,卻都毫不在意。


    其他的功臣便也罷了,多是因有功而驟然高位,還沒來得及跟能臣派聯姻,故而說不上太多話,能臣派多世族出身,瞧不上也是正常的。可張說自上官婉兒死後,便隱有文壇領袖之象,從前也常拜相,在與能臣派聯絡感情的時候,卻也碰了軟釘子。


    她家阿郎現下十分勤政,三日一朝,故而這個景象,他應是看得多了。


    朝臣們在日常生活裏刻意躲避甚至孤立著功臣,那麽在辦公之時呢,會否因此耽擱了政令的執行?功臣多為宰相,宰相為百官之首,不能團結百官,運轉政務,便是最大的失責。


    且這一年六月以來,關中大旱,這些個宰相對此事之處理的說法和奏表,總是讓李隆基暴躁又頭疼。她尚不熟悉這些實務,聽不出孰好孰壞,不過看她家阿郎的反應,大抵都是不專業的——她忽然在那些功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又想起,在她去右監門衛點卯辦公的時候,許多人也似有似無地躲避著她,卻並非瞧不上,而是因為……恐懼。如今想來明白了,她也是功臣之一啊。


    功臣因政/變而生,一身功名源於血腥,讓人恐懼而難以接近,又都是善奇謀,生死與共過來的夥伴,日後必然抱團,而這便是朋黨,她家阿郎的大忌之一。


    “看到了吧?”見蕭江沅已有所恍然,李隆基道。


    “大家原來在說……宰相不行。”見李隆基不予置否,蕭江沅道,“可是臣有一事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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