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腕上還帶著當年端午節,李隆基為她親手係上的長命縷,腰間還懸著李隆基所贈的,原本屬於李隆基母親的彎月玉佩。這兩樣東西從前隻讓蕭江沅變得些許柔軟,如今卻又硬又似發了燙,灼得她難以忍受。


    她當即扯下彎月玉佩,打算並長命縷一同呈上以表決心,可這長命縷也不知是如何係的,竟怎麽都解不開。


    李隆基見蕭江沅拿出彎月玉佩,心頭便是一緊,又見她想要解開長命縷,更是一急,忙按住蕭江沅的手:“你這是做什麽?”


    這一按,李隆基竟覺她十分虛浮無力。他將她身子扶起,隻見她微蹙眉心,閉著雙眼,一臉痛苦的樣子,便知是胸口傷口又痛了,便立即將她打橫抱起,去往內室,安置於榻上。


    這傷口雖是蕭江沅自找,也畢竟是因他而來。他初次下手不知輕重,著實擔憂了一陣子,待知道蕭江沅在五郎那裏已然無事,還給自己寫信賠罪,他反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他與她分別了將近兩個月,雖初時氣她怒她,但那怒氣也早已被分離的時光和生死較量間默契的合作,給消磨得差不多了,到最後隻剩刻骨的相思。蕭江沅隻知自己入殿時心虛緊張,卻不知李隆基比她更要如是。


    李隆基還好麵子,是怎麽都不肯那麽爽快就原諒蕭江沅的,便一直端著架子。隻是後來也不知怎的,他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直接發泄了個痛快。氣氛一度十分尷尬,他看蕭江沅確實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了,便想換個話題緩和一下,但這並不代表,他的求婚就是心口胡謅,毫不認真。


    蕭江沅的反應其實已經給了李隆基答案,他卻還是有點不死心,非要聽她親口說,便在喂蕭江沅喝了一杯熱水,確認她好多了之後,道:“其一,我送你的東西,沒有要迴來的道理,你繼續收著,不許再還給我。其二,我想娶你,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心裏該清楚;我待你是什麽感情,你待我又是什麽感情,你心裏也清楚——我們兩個都清楚,隻不過我今日又把話挑明了而已。你若是精力有限,說不了太多,隻迴答我願意還是不願意,也可以。”


    蕭江沅立即道:“臣不願意。”


    李隆基涼涼地道:“真是一點都不猶豫……”


    蕭江沅跪坐在榻上,低著頭道:“臣對大家知無不言,乃是本分。”


    李隆基坐在榻邊,靜靜地凝視了蕭江沅低垂的眉眼一會兒,忽地唇角一勾,輕笑道:“也罷,不願意就不願意吧。”


    蕭江沅卻並沒有因為李隆基的鬆口而鬆氣——他……怎的應得這麽痛快?


    李隆基確實沒有說完:“讓你繼續做宦官,在我身邊做事,也無不可。”


    蕭江沅的懷疑又重了幾分,如不出她所料,下一句就該轉折了。


    “隻是……”果然,李隆基接著道,“你能做得好麽?”


    蕭江沅還以為李隆基要說的是什麽條件,卻不想是這一句。她懵然抬眸去看,隻見李隆基的眸中有璀璨星芒閃現,令人目眩神迷,唇邊的笑意也溫柔無比,像絲蘿纏繞住了蕭江沅的目光,明知無禮,也再難轉移。


    李隆基對蕭江沅的反應很滿意,見她鮮少這樣呆呆地不說話,不禁笑容又漾開了些許,道:“告訴我啊,來日你究竟能不能勝任。”


    蕭江沅立即清醒過來,垂眸道:“臣還年輕,雖不知自己具體年歲是多少,但根據則天皇後所估計,到今年為止,也大抵不會超過二十。別人在臣這個年紀的時候,可做到臣這一步了嗎?”


    蕭江沅臉上浮現出的幾分傲然的笑意,讓李隆基眼前一亮。他一邊欣賞著,一邊十分捧場地道:“沒有。”


    “那別人出將入相之時,都是多大年歲了?”蕭江沅又問。


    李隆基道:“最年輕不過知天命,年老者,古稀過後的也有——你不會讓我等那麽久吧?”


    蕭江沅已漸漸恢複到往日的淡然微笑神色:“臣的意思是,天賦和後天努力所產生的結果若是一樣,那麽區別便隻會在於時間。臣不用走科舉那一關,也不必外放累積經驗,這便又省了大半時間。臣有成事之決心,又有好學之勤奮,上有大家提點,下有外朝內廷之曆練,屆時想不勝任,也難吧。”


    這話說得狂傲,不失唐人風範。蕭江沅畢竟年輕氣盛,李隆基已年近三十,舉手投足間的意思,竟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沒過過多少真正張揚肆意的日子,可性子使然,心中的那股火注定按捺不了多久。眼下他打敗了所有強於他的對手,正是脫離了所有束縛,打算大刀闊斧幹一場的時候,自是意氣風發,不比蕭江沅差。


    所以蕭江沅的答複讓李隆基很是滿意:“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隻好讓你試一試了。”


    蕭江沅這才暗自鬆了口氣:“臣謝大家知遇之恩,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你是該好好謝謝我……”李隆基笑道,“來日我若還有什麽請求,你可不能再拒絕了。”


    乍一聽像是在說笑,其中隱約的若有所指,蕭江沅怎能捕捉不到?一時間她全明白了,什麽理解與溫柔,都是她會錯了意,她家阿郎怎麽可能做對自己無利的選擇呢?她早該想到的。


    天子之所以被稱為孤家寡人,是因為從第一日登臨九五開始,所謂夫妻父子親眷朋友,都變作了君臣。既是君臣,便不盡是情分了。他們之間會有利益之糾葛,嚴重者傷及人命,甚至會威脅到天子本身。而朝堂的大臣本就是臣子,多多少少曆經多朝,或忠於國忠於民,卻不一定隻忠於這一個天子,即便是天子一手提拔上來的近臣,也有他自己的利益所重。所以,天子會相信他們,卻不能盡信。


    同是君臣,宦官卻不同。它比之臣子,更像是天子家奴,根基比朝臣淺得多,又無後代可綿延權勢,真有什麽事的時候,朝中錯綜複雜的勢力也不會選擇保護他們,這讓他們一身榮辱,隻能係於天子一身。這一點,足以獲得天子大多的信任。


    而僅剩的那一點點不信任,在蕭江沅這裏,是不存在的。


    這樣一個有潛在能力,彼此也全然信任,自己更用慣了手的宦官,可當真不好找。蕭江沅不知道,在她離宮的這一個多月,李隆基每天都過著什麽樣的日子。他之前還覺得自己身邊的小宦官都挺機靈的,隨他這個主人,結果蕭江沅一走,他才知道機靈這東西,也不全是天分使然。


    他今日求婚雖也認真,但也確實更希望蕭江沅拒絕,一來他不缺女人,二來反正蕭江沅就在他身邊,細水長流徐徐圖之也無不可。強扭的瓜不甜,熟透了不得已自己掉下來的瓜甜得發苦,都不是他想要的。


    蕭江沅不肯嫁他,他正好樂得滿足自己眼下迫切需求的同時,給蕭江沅一個人情。待日後盛世已定,他不再需要她作為宦官在身邊的時候,再談婚嫁之事。但若蕭江沅答應了,他倒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或許,他到時會擔心蕭江沅反悔,便趕緊促成,至於像她這麽好的宦官,隻得再挖掘提拔,生活中再如何頭痛,也得先受著了吧。


    故而見蕭江沅笑容一滯,李隆基反倒有點擔心:“你該不會是要反悔吧?”


    “大家會給臣這個機會麽?”蕭江沅反問道,“大家是因何如此痛快地成全了臣的心思,若臣連這都想不到,也就不配在大家身邊服侍了。”


    李隆基輕咳一聲,道:“可你不願意是真,我成全你是真,來日助你成就你的夢,也是真。此恩此情,你就是要報答的。”


    蕭江沅認真地道:“臣會努力讓自己早已成為能臣,也助大家成就大家的夢,這便是臣最好的報答。”


    李隆基最無法抗拒的便是蕭江沅這個表情,便不再糾纏下去,轉而道:“我方才問你薛二郎神色如何,你還沒迴答我。”


    蕭江沅道:“臣答了,臣沒有注意到。”


    “你當真沒注意到?”


    蕭江沅實話實說:“方才臣心中隻念著大家,這才沒關注到其他。”


    這在蕭江沅心裏,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句話,在李隆基聽來,就是情話無疑了。隻是這情話太過突如其來,他很是猝不及防,險些破功,急忙以手背掩住口鼻,輕咳了幾聲。


    蕭江沅想了想,問道:“大家打算怎麽處置立節王?”


    李隆基正經起來:“隻當他早已與姑母斷絕了母子關係,此番便算無罪,賜姓李,在外放下去,永世不得迴京。”見蕭江沅不解,他接著道,“我問過他,姑母該放還是該殺,他迴答我,該殺。態度上,我可以放了他,但在情分上,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信任他了,想必他對我也是這樣。所以放他出去,一別兩寬,也好。”


    蕭江沅點點頭:“那這國家,大家來日打算如何開創盛世?”


    李隆基長長地歎了口氣,目光卻炯炯有神:“這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得清的。前路崎嶇,任重道遠,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蕭江沅抬眸便望見李隆基充滿野心和朝氣的神色,一時竟有些癡迷,不肯挪開視線:“比如?”


    “自祖母當政以來,曾有酷吏,廢後韋氏又攜悖逆庶人等,賣官鬻爵,更有姑母以萬貫家財收眾高官於麾下,其間朝代更迭,勢力變換,皇權式微,外戚權臣當道,牆頭草比比皆是,道德淪喪,節操全無!我第一個要做的,便是振我皇權,正朝堂不良之風,隻有這個完成了,這個國家才有祈望盛世的資格。”李隆基迎上蕭江沅的目光,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蕭江沅道:“臣主意已定,來日必登一品,著紫衣!”


    “你可別後悔。”


    先天二年七月初四,太上皇李旦下詔:“自今軍國政刑,一皆取皇帝處分。朕方無為養誌,以遂素心。”


    七月初七,太平公主自縊身亡,其黨羽或死或流放,崔湜等人皆在其中。


    八月初一,而之前或流放或貶官在外的劉幽求、張說等親信,皆被李隆基召迴,分別拜以高位。劉幽求為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賜爵徐國公。


    九月七日,張說官拜檢校中書令,賜爵燕國公。其他參與了此番政變的謀士,比如王琚、崔日用、薑皎等人,雖無宰相之位,也可論政。


    十二月初一,李隆基改元“開元”。


    這場政變史稱“先天政變”,它改變了皇權的最終歸屬,讓李隆基終於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皇帝。


    這一年距離則天皇後退位,已有八年的時間,距離李隆基誅殺韋後等人,則過去了三年,而距離他登上皇位,也已一年半了。


    他才二十九歲。作為男子,他已經趨向成熟。而作為皇帝,他正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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