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的雙手鬆開又握緊,反反複複,平日裏如何清醒決斷,眼下卻遲疑起來。他想讓自己靜下心,仔細去揣摩阿耶的想法,卻發現自己竟然做不到。忽然間隻覺手背一溫,他低頭去看,蕭江沅正用雙手握住自己的拳頭。


    “阿郎放心,聖人還沒把奴婢這一條命放在心上。方才千牛衛們不是說了麽?聖人想讓奴婢去掖庭宮暫住幾日,如果他是想效仿昔年大聖天後,直接令奴婢過去便是,何必特意提到‘掖庭’這個地方?若奴婢猜的不錯,讓奴婢住到掖庭,是鎮國公主的意思。”


    李隆基的神色並沒有因為蕭江沅的話而有任何緩和,他雙眼微眯地看著蕭江沅,並不相信她的話:“姑母特意讓你住到掖庭?”


    “阿郎應當還記得,奴婢出身掖庭。”


    “那又如何?”


    “跟外頭相比,掖庭……可不算是個好地方啊。”


    這個李隆基當然清楚。見蕭江沅說得輕描淡寫,淺笑依然,眸波卻有些不自然地漾了漾,他立即反手握住蕭江沅的手:“你……幼時在掖庭……”莫非經曆了什麽?


    他竟然差點忘了,在上官婉兒將她帶出掖庭之前,她尚是幼童之身,若追溯了她在掖庭生活的幾年,隻怕在最初的時候,她便真的跟上官婉兒一樣,身在繈褓便沒入掖庭了!


    她不記得自己的生辰,對於父母親族沒有任何印象,她現下膚色雪一般白,當時卻是黝黑的,故而人們戲稱她為“鴉奴”,他曾納悶為何她怎麽吃都胖不起來,她當時說,自己兒時起就是極瘦的……


    “那些都不重要。”蕭江沅淡淡地道,“重要的是,不論是對於阿郎,還是對於聖人和鎮國公主,奴婢都是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聖人和鎮國公主做了那麽多,不就是想廢了阿郎麽,奴婢是阿郎貼身近侍,絕對的心腹,可被利用的餘地自然大得很。”


    李隆基冷笑道:“你是說,他們會那般天真,讓你反過來對付我?”


    若真是這樣,以蕭江沅在他身邊的地位,她的證詞力道還不小呢,隻是阿耶和鎮國公主哪裏來的自信,能讓她倒戈相向?蕭江沅此刻未免太看不起他的智慧。


    不,不對,相攜同行這麽長時間以來,她對他的了解已經將要超過了他自己,她卻仍是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出這些估計連她自己都不信的話……若是平日裏,聽到她這樣說的人隻怕沒有不信的,可他是不會的。


    ——她隻是在勸他,她想跟千牛衛去掖庭?!


    “當然,以聖人多變又自相矛盾的性子,他的確有可能很快便換了想法,從而不聽鎮國公主勸告,為求快刀斬亂麻,直接將奴婢驗明正身然後殺掉,最後將所有矛頭都指向阿郎……”蕭江沅還在淡然地說著話,卻忽覺纖手一痛。


    那是被李隆基緊緊握著的手,她隻覺骨頭都快變了形,卻也不過微微蹙起了眉頭。


    “你要去掖庭做什麽?”李隆基走近蕭江沅,在她耳邊低聲道。


    蕭江沅掙了掙手,卻發現根本沒用,反而更疼了些。她不禁吃痛地“嘶”了一聲,才感到李隆基的緊握稍稍鬆了些。她抬眸去看,隻見李隆基目光灼灼地凝視著自己。她輕輕一歎:“阿郎,聖人有令,奴婢不得不從啊……”


    就算她不想去不肯去,也無濟於事,不是麽?


    “那你若到了掖庭,你會做什麽?”


    “這個便要看聖人和鎮國公主到底是什麽意思了。”蕭江沅認真地直視著李隆基的雙眼,微笑道,“無論如何,我不會背叛自己的忠誠。”


    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極近,鼻尖碰著鼻尖。聞聽此言,李隆基立即將蕭江沅拖入了一旁的小叢林中,一手緊緊地攬住她的腰,一手將她的頭推向自己。蕭江沅一時間隻覺天旋地轉,下一瞬,自己已經被李隆基擁在了懷裏,唇上也感到一陣火熱和柔軟。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雙腳仿佛踩在雲朵上麵,虛浮得讓她不安。她的腰背也第一次有了些許弧度,這種感覺更讓她覺得危險。她卻沒有力氣,也莫名地不願躲開,或是迎難而上了。不然她又能有什麽樣的反擊?她整個身體都被身前的男子禁錮在懷裏,任何一個動作都將徒勞無功,不是麽?


    她不禁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那種感覺才漸漸褪去,她的身體也重獲自由。李隆基仍攬著她,從未如此溫柔地耳鬢廝磨:“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等著我。”


    “阿郎想做什麽?”蕭江沅立即睜眼,推開了李隆基。


    “我想做什麽?我想救你!”李隆基用力地壓製著自己的聲音,“你不過是一個宦官,自然任他們拿捏,但你若是我的側妃呢?我之前便同你說過,咱們倒不如直接承認你的女子身份,然後由我來求阿耶賜你為我的側妃,你不僅不答應,還跟我翻臉冷戰,可現在呢?趁著還不晚,我不能讓你死在他們手裏,我不會讓你死!”


    李隆基說完便要轉身,卻被蕭江沅拉住了。他剛想甩開,卻聽蕭江沅輕笑了一聲:“那時阿郎去求聖人,聖人便會答應麽?”


    “那時的我聲望正盛,說話還有些份量,再加上宰相們的幫忙,阿耶不依也得依!”


    “阿郎憑什麽以為,相公們會幫這個忙,而不是致奴婢於死地?”


    “他們那般支持大唐正統,不會輕易與我對上,再者說在他們的眼裏,你是男是女,真的那麽重要嗎?相比宦官幹政,你恢複女子身份嫁給我,從此退居後宮,再不問政事,你認為他們會如何選擇?”李隆基說著頗好笑地道,“你真以為他們暗地裏歎息著你為什麽不是女子,是在同情你我不能在一起麽?”


    這一點,蕭江沅從來都清楚:“可眼下不同於當時,阿郎現在自身難保,即便是宰相也不會全都支持,又憑什麽確信聖人還會答應?”


    見李隆基欲言又止,蕭江沅的唇邊泛起了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是民心所向吧?”


    李隆基的臉色驟然微變,眸波轉了又轉。默然了半晌,他才似自嘲又無奈地搖頭失笑:“最後我再以退為進,上表辭去太子之位,阿耶若是像之前順著宋相公那般順著我,他利用我才保住的帝王尊嚴,恐怕再留不住了。太子乃是國本,怎能說廢就廢?阿耶若是沒有個站得住腳的理由,他廢不了我。而你,尚且撐不起那個理由。”


    蕭江沅點了點頭:“到時候,朝堂紛亂,長安也人心惶惶,這便是阿郎作為國本,送過子民們的第一件大禮?”


    “……你以為我想這樣?”李隆基怒道,“你若是不那麽固執,又怎麽會有今日?!”


    蕭江沅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歎道:“其實……阿郎何必這麽麻煩?”


    “你這是何意?”


    “阿郎主動向聖人表明奴婢女子身份,並無不可。”


    李隆基的臉上立即閃過一絲驚喜:“……你想通了?”


    “隻是阿郎接下來要做的,並非是請聖人將奴婢賜給阿郎為側妃,而是請聖人定奴婢死罪。”無視李隆基沉下來的臉色,蕭江沅施施然地道,“其實這個辦法還不是最好的,阿郎若是能現在就殺死奴婢,然後帶著奴婢的屍身去向聖人請罪,說自己這麽多年識人不明,愧對國本之位,不僅能得到群臣的支持,太子之位得以保住,還反將了聖人和鎮國公主一軍,隨即變被動為主動。最重要的是,阿郎的子民隻會從此更加堅定地相信阿郎,相信大唐的未來,阿郎不論在哪裏,都站穩了腳跟。”


    頓了頓,蕭江沅道:“這是最好的辦法,可惜阿郎想要的太多,奴婢想要的也太多。”


    “是我太自作多情,”李隆基勾了勾唇,“祖母當年還說我太過多情,既薄情,又絕情,不如無情——到底是誰無情?你的‘一往情深’隻對祖母一人,其實我也不過是祖母的替身吧?這樣的你如何能對我有男女之情,我為什麽就是不信呢?”


    默了默,李隆基道:“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任由一個女人,如此一次次戳穿我的心了——即便是你。”


    心弦竟有幾分抽緊,幾將崩斷,蕭江沅忙深吸一口氣,退開兩步,向李隆基行了一個大禮:“不可再拖延了,奴婢這便去了。奴婢義兄楊思勖曾任宮闈令,也是出身掖庭,奴婢在掖庭宮裏若有什麽風吹草動,他自會派人來通知阿郎,阿郎不必擔心。隻是……若阿郎還希望奴婢活著,就什麽都不要做,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聖人果真改了想法,直接殺了奴婢,義兄的耳目會竭盡全力盡快將消息告知於阿郎,屆時還望阿郎也竭盡全力,盡快去往聖人那裏,便以奴婢剛才所說那般請罪,然後把一切的罪過都推到奴婢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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