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想法,王毛仲一直都想告訴李隆基,奈何每次剛要開口,他就不禁想起了那日返迴長安的路上,阿郎對自己的敲打與眼神。他每每想起,都會覺得失落而委屈。


    他本是高句麗人,幼年因戰亂流離到大唐,不久便落入了人販子手中。幾年之後,他被轉手到了長安,和馬駒驢騾等放到一起,被人在西市販賣。若不出意外,他此生便會和其他異國奴婢一般,為唐人良民所有,甚至為唐人奴婢所驅使。


    他膚色不白,暗暗的發黃,身材又瘦小,長相也平凡,實在不是唐人平日裏喜愛的模樣,故而十分不好賣。賣主本是被騙了才買到他,故而對他一直都很苛刻,特別在覺得這個小奴婢根本賣不出去之後,更是不吝打罵。若非遇到了李隆基,他隻怕已經默默無聞地死在西市了。


    那時李隆基不過七歲,第一次被則天皇後放出宮,剛到西市去玩耍,就看到了因忍受不了打罵而終於使詐逃脫的他。他永遠都記得當時李隆基的眼神和笑容,如太陽般耀眼的驕傲和靈動的狡黠間,帶著幾分天然的稚氣。


    從第一眼開始,他就下定決心,要一生追隨這個主人。


    這樣迴想著,他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蕭江沅房外。


    那些話,若是由他對阿郎說,得到的結果隻會跟上次一模一樣,但若是由蕭江沅來說,那就不一樣了。眼下若說誰的話,阿郎還能聽,最多不過三人。一則王妃,那是結發妻子,隻是王妃尚武,又向來極為尊重阿郎的意見,所以如果是她,不反過來讚成就不錯了;二則劉幽求,那是幕僚謀士,此番計劃跟他脫不開幹係,他怎麽可能會反對?那就隻剩下蕭江沅了。


    且另外兩個,一個是命婦,一個是官身,他完全沒有把握能勸得過來,唯獨蕭江沅,雖說阿郎看重,此先哪怕則天皇後也寵愛過她,但她的身份終究還是一個奴婢,跟自己並無多大分別,那麽她心裏想的應當跟自己的也該差不多。他的顧慮,她應當聽得進去。


    隻是……他待人向來極親熱,因著阿郎對蕭江沅的看重,對她更添幾分敬重,換來的卻隻有淡漠和疏離,一來二去的,他便也很少再同蕭江沅接觸了。這一天如此突然,也不知蕭江沅是否會覺得自己別有用心,他卻管不了那麽多了。


    “蕭內……郎君,小人有話想跟您說。”


    “王郎君直說便是。”蕭江沅本來正一手拿著書卷,一手拿著筆,一邊記著什麽,一邊時不時抬眸,看一眼李隆基緊閉房門的書房——蕭江沅的住處就在李隆基書房之側,見王毛仲來尋自己,便淡淡一笑,端正地行過一禮,卻自始自終沒看王毛仲一眼。


    見蕭江沅和往日一個模樣,王毛仲心裏又是一陣別扭,卻仍是道:“可否借一步……”


    “不可。”蕭江沅淺笑著打斷,毅然決然。


    蕭江沅雖疏離,可對誰都是十分守禮的,很少打斷人說話,就連拒絕都是十分婉轉的,何曾這般直接?故而王毛仲先是怔了一下,才道:“蕭郎君此刻可是忙?我隻是有幾句話,說完便罷,耽擱不了多久的。”


    蕭江沅的笑容依然十分標準:“王郎君要說的話,鴉奴想來已經知道了。鴉奴奉勸一句,郎君不如去找王妃或者是劉縣尉,還是您比較熟的萬騎葛將軍和陳將軍都好,隻怕都比鴉奴要容易說服些。”說完不等王毛仲開口,也不看王毛仲是什麽樣的神情,她便轉身朝書房走去。


    敲了兩下門,也不等裏麵有任何迴應,她便開門走了進去——這是李隆基給她的特權。


    關上門的時候,蕭江沅動作微微一頓,抬眸一望。王毛仲已經轉身離去,看不到表情,卻能見他雙拳緊握,好似頑石。


    李隆基等人的商討並未因為蕭江沅的進來而被打斷。蕭江沅也沒有仔細去聽,反正待人走後,這些內容,李隆基都會告訴她。她隻靜靜地烹好茶,再一杯一杯放到他們的麵前,便退到李隆基身後跪坐好,繼續在書卷上塗塗寫寫。


    王毛仲的顧慮其實是對的,隻是這些問題並非沒有解決之法,政變固然有風險,可坐以待斃風險豈非更大?兩相比較自然取其輕,至於結果會如何……他們隻要盡力而為,結果總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大不了便是一死,難道不政變,就能躲得過韋氏戕害,不會死了?政變才是他們唯一的生機。


    “大王……我有句話要說,您別介意。這件事,我是肯定跟著大王一起做了,隻是總覺得咱們人手不夠,勢力也不足,我這心裏終究是沒底。”葛福順道。


    李隆基點點頭:“我也仔細盤算過,咱們兵力已是不足,其他的更別說了。此番計劃能否成事,還有許多關節需要疏通,隻有咱們還遠遠不夠。”


    “此事臣也想過,”劉幽求道,“畢竟事關李唐宗室,咱們若是聯合李唐宗室一同起事,成算會更高些。”


    “劉縣尉說的有道理……”


    “這個可行……”


    “陳某附議。”


    “可是……找誰呢?”


    除了相王,那便是嗣雍王李守禮最為合適,畢竟他是天皇長孫,身份擺在那裏,隻是嗣雍王府也被府兵圍困起來了,雖然沒有相王府圍困得那樣嚴格,但也還是目標太大,斷不可行。


    蕭江沅心下暗道,就算可行,她也不會讓阿郎去找李守禮的,李守禮的身份可是比李成器的身份更為敏感,難保事成之後不會反客為主。如此後患,留著已是不錯了,怎還能去自找?


    李隆基這幾日以來都很少說話,盡可能給幕僚們發表自己見解的機會,頂多最後做個總結,甚至於總結往往都是劉幽求來做的,這一日也是如此。他勾著唇角,看著幕僚們苦思冥想,靜謐半晌也未曾出口打破,哪怕心中已有計劃。


    蕭江沅轉眸望了一眼劉幽求,見他分明是想到了什麽,卻欲言又止,她緩緩開口道:“其實以親疏論,便有一人十分合適。”


    “蕭郎君說的可是鎮國太平公主?”劉幽求對上蕭江沅的目光,見她頷首,道,“論親疏,論勢力,論其在李唐宗室中的地位,的確鎮國公主最為合適,隻是……”說著又看了一眼李隆基,沒有繼續說下去——這位年輕的郡王分明就是想到了鎮國公主,卻什麽都不說,是在等著他們說,還是鎮國公主這一選擇尚有哪裏不對?


    他本以為李隆基會接著往下說,或者蕭江沅反問,卻見他二人皆出乎意料。先是李隆基笑道:“葛將軍,陳將軍,鍾總監,王奉禦,你們覺得三郎這位姑母如何?”


    幾人相視一眼,紛紛點頭:“的確極為合適,隻是……”說著又紛紛看向劉幽求。


    “那便行了。”李隆基起身道,“擇日不如撞日,我這便去姑母那裏,你們且等我一等,我很快迴來。”


    普潤原本一臉雲淡風輕地坐在一邊默念經,隻偶爾提一些建議,見狀忙一攔:“三郎莫急,先聽劉縣尉還有什麽話說。”


    李隆基輕快地一笑:“他哪還有什麽話好說?無非是想太多了。姑母是公主,難做皇帝,身份不敏感,又權大勢大,且也是李唐宗室,乃是最見不得韋後篡位的,不找她找誰?你們是我的兄弟和幕僚,若對我都不能有話直說,坦誠以待,這樣的大事要如何才能辦成?”


    見蕭江沅一臉了然地默然垂眸跪坐,劉幽求頓時明白了李隆基的用意。他仰著頭,看著那挺拔的青年郎君,眸光一陣恍惚。這郎君是那樣的年輕,唇邊的笑意又是那樣的恣意,已有幾分風流天子的模樣,這便是他的新主。他鄭重拜道:“大王英明。”


    葛福順等人也是一臉恍然和信服,也跟著拜倒。


    這便是受人朝拜的感覺?李隆基隻享受了一瞬,便彎腰將這幾人挨個扶了起來:“那我這便去了。阿……鴉奴,照看好我這幾位兄弟。”


    “是。”凝視著李隆基離開的背影,蕭江沅的雙眸也閃閃地發亮。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李隆基一直都沒迴來,


    再如何淡定的人也有些等不住了,性子比較急的葛福順已經在書房內來迴踱步起來,鍾紹京一直安穩坐著,此刻也有些如坐針氈,陳玄禮眉頭深鎖,王崇曄暗自冥想麵露擔憂。


    劉幽求本也有些心裏打鼓,可見蕭江沅仍是該做什麽還做什麽,心便不知為何安定了許多。他不禁有些不服,難不成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還能比自己更有謀略?


    其實若論謀略,蕭江沅的確不如劉幽求,隻是有很多方麵,未曾在宮廷生活過的劉幽求的確不如蕭江沅想得周到,對於李隆基的了解那就更是差遠了。


    書房內隻能聽見熱水沸騰的聲音。王崇曄忽然拍案道:“不好!”


    “怎麽了?”葛福順立即問道。


    “臨淄王這麽久都沒迴來,怕是事有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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