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胖子大:“子木,咱們一個是正七品朝廷命官,一個是錦衣千戶,你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被抓進軍,怕是要被傳為談,以後也沒臉見人了。 還有,進軍營充做勞役,別人躲都來不及,你反盼著被抓,我活了四十多年,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麽怪的要求。”


    夏儀也哈哈一笑:“我也沒聽到過……咳、咳……”


    周楠歎息一聲:“老哥,你方才說依舊迴客棧去等,可能嗎?且不說馬要天黑,以二位的腳程根本走不到。算迴到城,還能有地方吃住。以前客棧衛掌櫃之所以留我等吃喝,那是因為我們欠他許多錢。如果把我等趕了,那錢從什麽地方討?”


    “早的時候難道你聾了沒聽到,衛掌櫃已經將我們仨抵了勞役,現在迴去,人家要讓咱們住客棧才怪。”


    “你看這天還在落雨,冷得厲害,咱們睡大街,以二位的身子骨隻怕熬不到明天日出。”


    “這先別說,今天晚飯還沒著落呢。如果真有地方接收咱們,好歹有吃有睡啊!”


    詹通麵色大變:“是啊,別的還好,如果餓一頓還不如死了。要完,要完!”


    夏儀氣得又將一口血咳出來,拳頭狠狠砸在地,打起一團稀泥:“姓衛的可惡,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還有那個賊小二,也不能放過。”


    周楠白了他一眼:“夏千戶,你老人家還是省點力氣想辦法活下去吧!”


    還別說,折騰了這兩個時辰,他肚子裏還真餓得像是有刀子在剮。


    看到細密的冷雨,一時間竟愁腸百結。


    這麽冷的天,還有不少百姓來來去去,高聲叫嚷,顯得甚是熱鬧。這些看起來像是夫子的百姓有的由軍官押送,有的則是拖家帶口。不但帶著老人孩子,還隨身攜帶著被子和鍋碗,顯然全副家當都在他們背。


    周楠心一動,拉住一個沒人押送的百姓問了半天。


    這才明白這人是個流民,是在楊舍鎮討生活的。


    原來,經過倭寇禍害之後,周圍幾個州府都一片凋敝,百姓大量逃亡,不少人生活沒有著落。


    楊舍鎮這裏是唐順之的後勤大本營,裏麵設了十幾家機關衙門。為了對倭作戰,海量的物資匯集於此,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


    各部門都在接收從地方征召來的民夫和兵丁,人一多經濟活躍,這個小鄉鎮受惠於戰時經濟,頓時繁榮起來。


    吃不起飯的百姓跑到這裏來扛活兒謀生,不同於被征召而來的勞役要受軍法約束,著些人若是被衙門看受雇,雖然工錢低,卻也有人身自由,算是忠誠於國家和民族的自願支邊人員。


    江浙江本在大明朝的腹地,現在卻變成了邊疆,叫人心不覺歎息。


    周楠心大動,對兩人道:“你們撐住,我去看看有沒有地方要人,好歹也能混口飯吃。”


    於是,三人隨著那個流民到了一處。


    卻見諾大的空地設了十幾張桌子,桌子後麵照例坐著幾個打著雨傘正在登記的書吏、差役。


    流民蜂擁而,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困著,大聲叫道:“官長,收我吧,收我吧!”“老爺你行行好,收了我吧,我力氣大,能吃能幹……不不不,我根本不能吃,可力氣卻大得很。”


    熱鬧得好象正在趕過年大集。


    那些差役們不住喊:“別擠,別擠,一個個來。”


    “張嘴,我看看你的牙口。直娘賊,牙好,胃口好,身子應該不錯,收你了。”


    ……


    又有差官在喊:“到我這裏來,我們這裏需要十個趕船操帆的,工錢高口糧多,走過路過別錯過,仔細以後後悔。”


    說著又伸手在前來應聘的流民身不住抓捏,看看肌肉是否飽滿。


    ……


    “這些活兒我還真幹不了。/”周楠苦笑。


    “是沒辦法幹。”詹、夏二人都在搖頭。


    這些活擺明是重體力勞動,兩大病號以前都是養尊處優的,周楠也是享受慣了的人。


    再說,這麽被人板開嘴看牙,伸手捏肉,形同羞辱。好歹是朝廷官員,算落魄,體麵還是要的。


    “三位在兵災之前日子應該過得不錯,這裏的活兒還真不適合你們。”先前周楠拉住問話的那個流民又出現了。看得出來,這人是個老實憨厚的本分人,心也善。


    詹通正燒得糊塗,聽他說,嘀咕了一句,指著周楠道:“廢話,我可是七品朝廷命官,咱們的身份說出來嚇死你。拿我們這裏身份最低的周子木來說,也是個秀才。”


    他說是正七品官員,那流民自然不信。可聽說周楠是秀才,眼睛一亮:“原來是個讀書相公,你在這裏可是個寶貝啊!憑你能寫會算,每月能得一兩銀子的餉銀,不像我這種隻懂得下力的,能給個三五錢已是開恩。現在這裏正在招識字的,你若去了,起碼是個坐屋裏吃鬆活錢的。混一陣子,沒準還能做個師爺。且到那邊問問,或許有門。”


    他指了一張放在街邊店鋪裏的桌子,叫周楠去那裏找活路。


    這個店鋪以前應該是個賣雜貨的,裏麵的東西都搬空了,打掃得很幹淨。周楠扶著夏、詹二人過去,隻見門口貼著一張寫著字的紙,書《蘇鬆兵備分巡道常州府分司》一行墨字,派頭頗大,其實裏麵也坐了兩個書辦模樣的人,看起來像是個草台班子。


    負責招募人手的是一個刮瘦的年人,白淨臉皮,穿得也幹淨。不過,身不知道怎麽的透出一股窮酸模樣。他身穿著儒生的袍服,卻不是讕衫,估計是沒有功名的。


    看到周楠三人,也不客氣,問:“來找事做的,讀過書,能寫字?”


    周楠將兩人扶到椅子坐下,點頭:“讀過幾年書,勉強能寫字。”他可不敢說自己是秀才,真被人考,那是要露餡的。


    年書辦點點頭,還是考了周楠幾個問題。估計他也覺得一身狼狽的周楠化程度不高,問他“四書是哪四書?”“我大明朝有幾個布政使司?”“兩京是哪兩京?”


    又將一張公遞過去叫周楠念給他聽,這是考斷句的本事。


    考核完畢,年書辦點點頭:“聽你斷句的本事,讀過幾年書的話所言不假,這樣好了。我這裏正好缺個書辦,你在我身邊做事。包吃住,每月一兩銀子,初一十五休沐。幹得好,司還有犒賞。”


    周楠心歡喜,又指著夏儀和詹通道:“我這兩個同伴也都讀書識字,還請給條活路。”


    年書辦聞言露出一絲笑容:“好好好,叫他們過來勘察,如真如你言,可以一並留下。”


    明朝的識字率,即便是在江蘇浙江這種教大省,也不過百分之一。在其他省份,又個三百分之一五百分之一算是不錯的。


    以一個縣二十萬人口計算,識字的人口也千餘人,甚至幾百。


    常州讀書人以前也多,可這年頭能夠讀書的誰不是人家,兵火一起,都逃他娘的,跑南京、揚州這種大城市去躲了。


    唐順之征召常州青壯入伍,來的都是目不識丁的農夫,讀書人可沒幾個。


    沒有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在人治國治軍的時代,凡事都要落在字。軍令往來、錢糧計算,都需要讀書人。


    可讀書人不好找,所以這個什麽兵備道才這麽冷清。


    今天也是運氣好,不但招到了能寫能畫的,還一來三。


    在這個時候,夏儀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都下來了。


    看到他一臉潮紅,又看到懨懨坐在一邊兩眼糊滿眼屎的詹通,那個年書辦大怒,指著周楠喝道:“去去去,看你老實模樣,原來竟來賺老夫。去別的地方,我這裏不要你。”


    周楠:“我怎麽了?”


    年書辦喝道:“這兩人分明是得了瘟疫,病得都快死了,你還朝我這裏領,傳染了別人怎麽辦?”


    正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身穿洗得發白的鴛鴦戰襖的老頭走進來,嚷嚷道:“孫書吏,你讀過書,給我算算這個月的錢糧流水,俺腦袋都快炸了。”


    這人大約五十出頭,生得黑瘦小,不過看起來卻是一個老實的本分人。應該是兵備道的老軍戶。


    軍隊是個講究資格的地方,尤其是這種軍戶世代在衛所當兵,彼此相互通婚,背後有幾個軍官親戚也不怪。


    他對孫書吏自然也沒有什麽好客氣的,將一本帳簿扔在桌,道:“我倉月入庫牛皮甲一百六十三具,支出七十五具。前邊的戰軍說鎧甲不堪使用,兵備道讓將兩具鎧甲可用的甲葉子和牛皮拆下來合成一具。這剩餘的鎧甲,有三十四具可以兩具合成一具,剩餘部分是三具合成一套。問,總共何以合成幾套,剩下不能使用要退迴去的多少具?”


    說著話,他捂著額頭,一副燒腦的痛苦狀。


    孫書吏:“這倒是難,我算算。”


    拿起算盤劈劈啪啪地打起來。


    周楠一聽,這不是小學應用題嗎,好簡單,還用打算盤。張口道:“一共可以合成五十一具鎧甲,剩十一具無法使用要退迴武庫。”(作者按:科僧,對數字不敏感,隨便寫個數字,大家別當真。真計算出正確答案,那可要老命了。小說嘛,看個意思成。)


    “囈,還真是。”孫書辦打了半天算盤,發現最後得出的結果和周楠說的一樣。


    那老卒看了周楠一眼,又道:“我庫現有食鹽二十六石,裝在麻袋裏。你也知道,這地方潮濕,鹽會受潮,重量每十日增加一成。現在我接收的這批鹽已經在倉庫裏放了一個月另六天,想問問原先究竟有多重?”


    話音剛落,周楠道:“原先有鹽十九石七十一斤,多出的重量都是水分。”他有心和那個什麽孫書辦試,看看是自己心算快還是他的珠算快。


    想當年,自己在市小學生奧數賽還是拿過名次的,這個題目還難不倒他。


    孫書辦又打了半天算盤,扯斷了兩根枯須,最後“絲”一聲:“是這個數字,好厲害!幹過帳房先生的吧,我們這裏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留下留下。”


    周楠:“我這兩個同伴?”


    孫書辦皺眉:“你還是先顧著自己吧,這兩人我是堅決不收的,負不起責。”


    周楠:“孫書辦的好意我心領了,對不起,拋棄同伴這種事我卻是做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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