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書辦臉一沉:“別給臉不要臉,出去,出去!”


    周楠無奈,隻得扶著兩人又出了門。


    走了大約一條街,卻聽到後麵有人在喊:“那位小哥等等,我有話要說。”


    迴頭看去,卻是先前那個黑瘦庫管。


    那人氣喘籲籲地追來,道:“小哥你是不是要找事做,不如到我手下來幹,我手頭正缺你這種人才。”


    周楠:“若單叫我一人,卻是不成。”


    那人歎道:“兵兇戰危,隻顧著自己逃命,甚至拋妻棄子,連老父母都不要的我看得多了。如你這般講義氣的還真不多見,衝小哥你這個品性,你我要定了。至於你那兩個同伴,我那裏隻有一個缺。不過,住的地方卻多。你可帶他們一並過去住下,至於吃,多添兩副碗筷也不打緊。”


    無事獻殷勤,非奸既盜,周楠頓時提高了警惕,下打量此人。


    那人自然知道周楠的心思,頓足道:“小哥,我也不瞞你。老夫姓於,名重九,乃是蘇鬆道老軍戶,現任管倉大使。小老兒沒讀過書,勉強識的幾個字。你也知道,這庫裏的東西實在太多,帳目又雜,如何算得過來。常常因為數字不對,吃司責罰,每月領的那點軍餉都賠了進去。你如果能夠過來幫我,老夫也能少吃些虧。”


    “我那裏油水足得很,恕我直言,你這兩個同伴病得厲害,再不治怕是活不了幾天。庫房裏存有不少藥物,你隨便揀幾樣出來熬了給他們吃,到時候再將帳目做平是了。”


    “你若答應,我同孫書辦說一聲,把你的名字補去是了。”


    周楠聽他說,心一動,說:“好吧,盛情難卻,麻煩於大使了。”


    三人跟著於重九走了一氣,終於到了一片地方。隻見裏麵有六七口倉庫,看了看裏麵的東西,盡是被服、糧食、藥材之類的軍資。有一圈圍牆,兩個兵丁把守。


    很快,周楠安置下來。


    夏儀和詹通自然不能住在倉庫裏,好在倉庫西麵有個居住麵積達到驚人的五六個平方的土地神小廟,矗立在街邊,看起來破破爛爛搖搖欲墜。


    於重九也不客氣,兩腳把土地公公踢了出去,又讓周楠從倉庫裏弄來破門板擋住風,抱了一堆破絮過來,總算讓這兩個病夫住下了。


    不愧是現代社會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工作手極快,隻半個時辰,周楠把以前積欠下的帳目理了個清爽。


    於重九大喜,對兩個手下喝道:“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字寫得多漂亮,和廟裏的匾額一般。咱這裏總算有個讀書人,不用被別人哄騙。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於重九一個小小的官倉大使也有師爺可用,我看千戶老爺手下那什麽鳥毛師爺要強許多。”


    他覺得倍兒有麵。


    周楠聽得心不是滋味,我好不容易拿迴了秀才功名,現在怎麽又做師爺了?以前給史傑人和詹通做典吏,人家好歹也是正七品的朝廷命官,咱們給人家當副手,好歹也進了縣常委會班子。現在給一個隻管著兩個人的庫管當幕僚,跌份兒。


    心雖然感慨,但周楠對自己現在的處境還是很滿意的。首先,能夠吃飽了,其次解決了身份問題。要知道,他錦衣衛直接從縣衙門抓走,離開安東非常倉促,路引什麽的都沒有準備,算想逃跑也跑不掉,隻能和夏儀拴在一起。


    進倉庫沒兩日,於重九過來說給周楠弄了個軍戶的戶籍,已經報了兵部備案,現在咱們算是用一個馬勺吃飯的袍澤弟兄了。


    隻是,發下來的腰牌的一行小字甚是怪,麵刻著“薊州鎮密雲後衛潮河千戶所屯兵周。”


    這樣,周楠莫名其妙地從農戶轉成了軍戶。


    周楠也沒當真,反正這玩意兒也是糊弄事的,有了這個身份,方便在江陰走動。不像之前,隻要出這個鎮子一步,被人查到是黑戶,說不好被當成倭寇奸細給抓了。


    等過了這一陣子,離開江陰,再將戶籍轉迴安東是。


    遼東鎮軍馬案,再加背負殺良冒功的罪名,將來去了京師,難不能平安度過那一關還兩說。債多不愁,虱多不癢。渾身癩子沒地方擦,自然也顧不得這許多。


    周楠隻是怪,問於重九:“於大使,你不是蘇鬆兵備道的嗎,怎麽是薊州的軍戶?”


    於重九迴答道:“是啊,我是薊州的軍戶,去年隨唐順之唐公移防到這裏了打倭寇的。這裏這麽多物資,唐公自然要叫咱們這些嫡係老人看管才放心。所以,我又被調到蘇鬆道來。等打完仗再迴薊州鎮。”


    這事應該涉及到這次對倭作戰的各軍層之間的矛盾,投射到基層來,和周楠也沒有關係,自不放在心。


    做了於重九的會計還有一個好處,有固定薪水可拿,另外還有不少油水。在任何年代,經受大筆物資進出,從來都是一個發財的美差。


    果然,兩日之後,第一筆收入到手。


    事情是這樣,既然對倭寇的戰爭打到現在已經有長期化、擴大化的趨勢。凡戰必有死傷,傷員都需要救治,庫房裏自然儲存了大量藥材。


    藥藥材除了少量的礦物之外,大多是動植物。這東西不耐長期保存,加江南地區氣候潮濕,庫房裏不少藥材都生了黴,這東西自然是不能給將士們吃的,需要逐一淘汰掉換成新藥。


    當然,涉及到大筆物資的銷毀有一整套嚴格的程序。需要頭派人來逐一查驗,登記造冊,然後收繳去在規定地點焚毀或者掩埋。


    製度是製度,但執行製度的是人,其難免有漏洞。


    所謂銀子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於重九這個老軍戶在這些過期藥物動起了腦筋,準備以好充次,悄悄地將一批藥材報個過期,飽私囊。


    不過,他這人沒化,算有心,有膽,也為這個能力,帳你會做嗎,知道怎麽平帳嗎?


    可見,做貪官汙吏也是需要能力的。身為一個草包,**無門,確實悲哀。


    這也是於重九那日見周楠算術了得,又是個沒有身份沒有任何背景的流民,一心要把他招到自己手下的緣故。有了周楠這個帳房師爺,發財大計終於可以實施了。


    雨已經停了,天氣一日日熱起來。再過得一月要入夏,江南乃是懊熱、苦寒之地。夏天打仗必然會有暑、和疫情爆發。所以,倉庫裏又備下了大量的減暑降溫的藥材。


    很快,有外地的藥材商找門來低價求購。


    於重九將一批藥材賣轉手之後,得了二十多兩銀子。自拿了十兩,另外十兩,兩個兵丁一人三兩,周楠因為要作帳,得了四兩。


    於大使初戰告捷,心歡喜,大方地出了三兩銀子,購得一腔羊,煮了一大鍋,又買了酒,犒賞三個得力手下。


    周楠一陣無語,吃了半斤黃酒,終於忍不住調侃起於重九:“大使,咱們這算不算是前方吃緊,後方緊吃?我感覺這錢拿著有些不好。”


    一個兵丁笑道:“周師爺你是讀書讀迂腐了嗎,每年朝廷給了那麽多軍費,可落到軍隊手,能夠有個三成算是不錯的了。還不是層層克扣、挪用。你道是咱們貪,可頭貪得你我厲害多了。拿每年用海船運去遼東關寧的軍用物資吧,先是戶部扣一部分,接著兵部扣一部分。到了山東,巡撫衙門那裏又要扣一部份。朝廷問起來,這麽多物資哪裏去了,迴答說遇到風浪,飄沒了。掉水裏去了,怎麽查?”


    周楠:“層層克扣,那不是耽誤事兒嗎?如果前線有戰事,物資不夠,朝廷不怕打敗仗嗎?”


    於重九插嘴:“這事朝廷也門清,自然有應對的法子。如打一仗需要三萬兩銀子軍費,為了保證這三萬兩不被克扣光,會特意多撥七萬讓各部分潤。”


    周楠一陣無語,這不是製度性的**嗎?也對,明朝老朱開國時給官員定下的俸祿實在太低,要想維持衙門運轉,各級官員得自己想轍。這種克扣,說穿了相當於養廉銀子。


    其實,要想杜絕**,隻能全額撥款。最後算下來,總數也差不多。


    默許各級官員層層克扣,也算是明朝的潛規則。潛規則之所以是潛規則,因為依靠的是官員們的自我道德約束,不好界定。


    到清朝期,雍正實在忍受不了官場的**風氣,這才定下火耗歸公,然後每年給官員們發下大筆養廉錢的製度。


    周楠好歹也是來自法治社會的現代人,尚有羞恥心:“我還是感覺有點昧心,咱們這裏把藥材弄走了,前線將士怎麽辦?”


    一兵丁不樂意了:“周師爺,你這麽說話沒勁了。你若不想要,把手頭的銀子分給咱們弟兄是了。”


    於重九道:“自己人別鬧生分了,周師爺是個善心人。其實,庫裏的東西多著呢,咱們報損的這點東西不過是九牛一毛,頭也是默許了的。實話告訴周楠你,咱們是薊州鎮的軍戶,蘇鬆道不會給咱們開軍餉的,是叫我等籌。靠山不吃山,難不成叫我們餓死?”


    “是是是,我們是貪墨了。可弄的這點小錢除了我們的軍餉,還包括開拔錢、戰時的賣命銀子,戰後的犒賞。算起來,也差不多。”


    周楠這才明白:“原來如此,合著這錢本是我們該得的,卻搞這麽多彎彎繞饒。”既然不是犯罪,那沒任何問題了,心總算好過了些。


    又忍不住想,明朝的軍製夠混亂的,操蛋的規則實在太多。難怪後來張居正改革的時候,要大刀闊斧地整治軍隊。


    於重九:“明白了吧,周師爺你是新來的軍戶。咱們軍戶和外麵的民戶不太一樣,自有軍隊自己的規矩。來來來,咱們緊吃緊吃。”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手的筷子飛快伸進鍋去。


    周楠:“給我留一斤肉,我還有兩個躺在病床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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