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時明月獨舉,風過重樓,赴萬裏雲霄,滿歲崢嶸。


    兩道人影散亂地坐在清院高牆,抬手將手裏的酒碗一碰,眼裏全是浩蕩春風。


    賀衍搖了搖自己的腦袋,看著對方又喝了一大口,自己趕緊也猛灌了一口,烈酒流入食道,整個心肺都燒了起來。


    他忍著想吐的衝動,看著身邊的人,“切”了一聲。


    “這酒也就那樣吧,一點都沒你說的那麽好!”


    葉政陵眯著眼睛看著眼前亂晃的人,抬手將人按好,咧了咧嘴。


    “不好喝你也喝了,反正我不管,你得教會我下棋。”


    “不教。”


    “你怎麽還記仇呢,明明是你最開始先陰我的,我這才反擊的!”


    “明明是你先罵我小神棍的!我這才陰你的!”


    “那你在那算卦我該叫你什麽,小神算?可你算的也不好啊,還要翻書一個一個的看!”


    “……我那是剛學!你剛習武你就能一打十了!?那你後來還把我拖去茶樓,讓謝太傅來抓我呢!”


    “你怎麽不往後說呢,最後挨罰的可是我!我不僅免費讓你看了鬥蛐蛐,我還在書院門口蹲了一下午,我長這麽大都沒這麽憋屈過!”


    “你活該,誰讓你來算計我的!”


    “那我成功了嗎?”


    “要是換做別人就成功了!而且你後來又想捧殺我,整天帶著我逃課不讓我學習,想讓我在初考時丟臉!”


    “那一個月我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什麽好玩帶你去玩,我看你玩的也挺開心的啊,書你在家裏也沒少讀吧,現在你來過河拆橋?”


    “那,那你還把我算卦的事情說出去呢,害得我被他們好一通嘲笑,現在連我父親都知道我不學無術了!”


    葉政陵一噎,這事確實是他不對。


    他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抬手對著空中胡亂揮了揮。


    “好了好了,不翻舊賬了,挺鬧心的,就當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我想交你這個朋友,你交不交?”


    葉政陵朝著賀衍舉了舉酒碗,賀衍長睫微眨,拿起酒碗與他碰了一下。


    “交!”


    隨後兩人站在牆上,學著話本子裏的英雄好漢對著天地舉酒。


    “敬皇天後土,我葉政陵願與賀衍結為肺腑之交,形骸不移,肝膽相照!”


    “敬皇天後土,我賀衍願與葉政陵結為肺腑之交,今朝兩顧,來日複還!”


    “你說的好像比我說的厲害,什麽意思?”


    “就是這輩子我們兩個要做最好的朋友,來生我們的友誼不變,還要做最好的朋友。”


    “好,那就一直是好朋友,好兄弟!”


    “嗯!”


    隨後兩人又坐在牆上,夜風將周圍酒氣去了七分。


    賀衍拿著碗,轉頭看著坐在身邊的人,收了渾身的刺,眨了眨眼睛,緩聲開口。


    “那你以後還帶我去玩嗎?”


    “嘖,你不是好學生嗎,怎麽這麽愛玩?”


    賀衍雙手撐著下巴看著周圍的庭院,嫌棄地撇撇嘴。


    “那些東西我早就在府內的藏書裏看過了,無聊,還不如去見見新事物,對了,你上次帶著人來山上打架可威風了,以後也叫上我。”


    以前他挺討厭他總是帶著一群人張揚鬧騰,心裏還默默遠離他們,後來強行被他帶著玩了幾次,沒人告訴他竟然這麽好玩!


    他後來還挺想跟他玩的,可就是拉不下麵子,然後就發生了那件事,他一下歇了心思。


    沒想到他現在送上門來了,那以後就有得玩了。


    葉政陵眨了眨眼睛,這怎麽和以前認識的賀家小公子不一樣呢。


    不是說謙謙君子,溫文如玉的嗎,怎麽跟假的一樣?


    後來他才發現,別人眼裏的神童其實叛逆得很,脾氣也大,和謝老頭認證的一樣,就是君子裏麵脾氣最差的那一個!


    “那你現在還學算卦嗎?”


    聞言,賀衍頓時抬了抬下巴,滿臉的不服輸。


    “當然!我非要學出個名堂不可,看他們還怎麽嘲笑我!我已經摸出點門道了,我現在可以給你算算明日飯堂裏有沒有紅燒肉!”


    “真的假的?”


    “真的!”


    那夜月色正好,酒也正好,於是釀就了一場肺腑之交。


    此後葉政陵出現的地方,又添了一道遺世獨立的身影,透著一股詭異的和諧感。


    薛振卻不幹了,指著葉三帶來的人,崩潰大喊。


    “不帶你這樣的,竟然去挖了這麽硬的一個牆角來,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除非把棋聖挖過來,不然是幹不過這棋聖的弟子的!


    葉政陵抬手將插在後領裏的冊子拿出來,囂張地坐在椅子上,抬手彈了彈冊子上的棋譜,開口使喚道:


    “來,阿衍,給我講講這棋怎麽下。”


    薛振眼睛一下瞪大,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這就阿衍上了,我特麽跟你認識了這麽多年,你天天薛二薛二的叫,你怎麽不叫我阿振!”


    關於這個問題,其實葉政陵也想過。


    他們現在還沒到入太學取字的年紀,都是按家裏的排行叫的,可賀衍在家裏排行老大,他總不能叫賀老大吧,那他這個老大的麵子往哪兒擱,於是就這麽叫了。


    聽他解釋完後,薛振立馬不叫了,他也不想叫這姓賀的老大。


    賀衍輕嗬一聲,抱臂坐在兩人中間,緩緩開口。


    “叫不出老大也沒關係,可以叫聲師兄聽聽。”


    葉政陵:“……”


    薛振:“……”


    忘了這茬了,他上了個山,搖身一變就成他們師兄了。


    不論是排行還是稱唿都壓他們一頭。


    葉政陵看著悠悠坐在一旁的人,眨了眨眼睛開口。


    “你加入我們就是來篡位的吧!”


    賀衍翻了一個白眼,抬手敲了敲桌子上的棋譜。


    “還學不學了,一會兒我還要上山學策論呢。”


    “學學學!”


    窗外竹影蔥蘢,堂內幾點青蔥,悠悠年華熾熱,可慰餘生空蒙。


    “走這裏嗎?”


    “笨,往那裏下。”


    “薛二,你偷看!走走走,我們找個隱秘的地方下!”


    “小氣鬼,看看不行啊!”


    “不行,爺爺可沒給人當孫子的習慣!”


    ……


    “阿衍,走,鬥蛐蛐去!”


    “葉政陵!你又往山上跑!”


    ……


    “賀行也,你以後想做什麽?”


    “我要,名揚天下!”


    ……


    “走,小爺帶你們去建功立業!”


    “你和賀行也去吧,我沒什麽大誌向,就在盛京等你們功成名就!”


    “行,等著!”


    ……


    “哈哈,阿衍罵的好,將那北幽天子罵出來,我一箭射之!”


    “好!”


    ……


    那年兩人十四歲,新帝臨位四年,北幽犯我中原,葉老侯爺領旨北征,卻在出城之際舊傷複發倒下了馬。


    葉政陵飛身踏過人群將人扶起,隨後派人將其送迴侯府,自己轉身去了明堂,立生死之狀領兵北伐,不破蠻夷誓不迴還。


    而後拿著聖旨衝入太學,帶著賀衍奔赴邊關,戰甲千騎,獨破九陣,挽弓射首,聲振天下。


    那年他們從父輩手中接過重甲,馬踏邊疆,一戰成名。


    那年他們傲氣縱橫,力透金甲,蓋世無敵。


    此後十年,沙場百戰,聲名四海,舉世矚目。


    後來


    ……


    ……


    ……


    ……


    ……


    “父親,他死了……,如今我亦滿身汙泥,我迴不去了。”


    “賀衍!!!我從小是怎麽教你的,不要給家族蒙羞!你做了什麽,我臨垣賀氏從未有過奴籍之人!!!


    賀行也,我要你發誓,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我臨垣賀氏之人,永遠不得再踏入賀府半步!賀行也,我要你發誓!!!”


    “……我發誓,從今以後我不再是臨垣賀氏之人,生不得還家,死不入祠堂,哈哈哈哈……,我賀衍發誓,從今以後我不再是臨垣賀氏之人!生不得還家,死不入祠堂!哈哈哈哈,我發誓……”


    他們做錯了什麽呢?


    他們什麽也沒有做錯。


    隻是世道的塵埃落在了他們身上,輕飄飄地便將他們碾入了泥土裏。


    他們隻能將靈魂瘋狂地燃燒,然後點燃這荒唐的世道。


    最是驚鴻留不住,鶴銜遠山歸人渡。


    天下十分盛名,他二人當獨占八分。


    世人始終記得,曾經有兩個少年傲氣縱橫,力透金甲,蓋世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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