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封恆說的一般,日子過得太平靜,宋師竹都險些忘了自家相公身上死劫重重了。


    這本畫冊還是宋師竹兩年多前畫的,統共有十頁,到現在為止隻應驗了五幅。


    封恆翻開的那一頁,畫上的人穿著獵裝站在馬旁,卻跟獵物一般被人穿胸而過,宋師竹看著那地上的點點血跡,都覺得自己心也跟著提起來了。


    她迴過神來,就看向封恆,脫口而出道:“究竟是誰要殺你?”


    封恆也在沉思,隻他沒想到宋師竹會問出這句話,頓了頓,才道:“你怎麽不覺得是意外?”畢竟以前好幾宗事情,都是意外事故。


    “當然不是意外!”宋師竹道,畫上的情況已經很明顯了,她纖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畫頁空白處,不遠處那些人影,是站立在兩旁的侍衛吧?畫上的場景根本不是在圍獵區,而那冷箭卻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射過來的,不是想獵動物,就是為了射人。


    危機感驅使下,宋師竹第一時間幾乎就想讓封恆裝病在家避過此次劫難,可話在嘴中轉悠了一遍還是沒有出口。


    她看向封恆,自家相公自家了解,前頭好幾樁禍事發生時,封恆從來都是迎麵而上,若真是有人刻意出手,他隻會想把幕後之人給抓出來。


    而且她此時琢磨著封恆的表情,總覺得這件事他應當是有所預料的。


    封恆突然握住她的手,道:“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今年的田獵禮由李騰大哥帶人負責守衛,李大哥是個負責任的人,早就把獵場那邊細細篩過一遍,我這兩日也會提醒皇上再加強安防之事,若你不放心,我便把封平帶在身邊。”


    文官參與秋獮,一向是允許在身邊多帶一個幫手的,隻是極少有人會這麽幹,畢竟君子六藝,能走上仕途的官員,基本上騎射一道都有所涉獵。


    宋師竹聽他慎重,心裏才稍稍放心下來。她也知道若是這等場合帶人,確實有些丟臉,可比起封恆的性命,丟臉也沒什麽了。


    隻是她想了一下,還是想不通:“咱們家又沒有得罪什麽人,是誰這麽恨你?”


    封家一直十分低調,封恆即使這兩年常在禦前,可家裏很少擺什麽風頭;宋師竹自個也是如此,她在京裏交往的基本上是封恆同榜同僚的太太夫人,就算偶爾有些人說酸話,她也是當聽不到罷了。


    她的腦子裏把那幾個說過酸話的人過了一遍。這是正經的官方活動,若真有官員出事,便十分打臉,朝廷一定會嚴查事端揪出兇手。就算是嫉妒,也不至於要在這種場合傷人性命,絕對得不償失。


    宋師竹每當思考什麽事情時,嘴角的梨渦就特別明顯。


    封恆思慮再三,這些事份屬機密,本來是不應當說的,可耐不住宋師竹太敏銳。他就算隱瞞,妻子那異乎尋常的直覺也可能會自己把真相猜出來。他心裏歎了一聲。


    宋師竹在封恆出口的第一時間就抬起腦袋。


    因著去年一年遭了災,今春開春時,皇家慣有的春蒐、夏苗都沒進行,硬是才挪到了秋日獵物肥美時才開始。這半年來,朝廷一直處於外鬆內緊的狀態,內閣畢竟多年盤踞,皇上初初接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武勳那邊也有些人被查出來不大妥當。


    “……所以是有人想要對付皇帝,你是被連累的池魚?”


    封恆卻隱晦地點點頭,證實了她的猜測。有道是射人先射馬,他這兩年也算是禦前紅人,作為皇帝心腹,被連累也是很正常的。


    他道:“有些事情我也是這幾個月才知道的……”


    這件事還得說到皇上還是太子之時,當時先皇病重,為了防止政權交接時邊防發生意外,皇上便和先皇商量派人出去巡查工事。


    宋師竹總覺得這件事有些耳熟,想了想問道:“是不是幾年前魏表哥到縣裏查城門的事情?”她記得當時張知縣貪汙城門工程的銀子,著急之下想要燒掉證據,卻被她爹和魏表哥帶人拿下,可惜最後還是逃了一個洪師爺,那師爺還挺有兩把刷子,是土匪頭子派到張知縣身邊的,借張知縣的手做了不少壞事。


    封恆嗯了聲,又道:“後麵錦衣衛又在別的地方查出類似的事情。皇上當時覺得這件事裏頭渾水極深,可惜這兩年朝廷內鬥不休,這件事便被擱置下來了。”


    但天網恢恢,前頭張大太監和內閣互咬,又拔出蘿卜帶出泥咬出這件事,這才再度引起重視。


    封恆頓了一下,才道:“這件事和逆王有關。”他說完這句話後,便聽到宋師竹哀歎了一聲,心事重重之餘也有些好笑,宋師竹不太喜歡聽這些政治話題,可她那些夢卻喜歡往這些事上鑽。


    叛王想要謀反時,由下到上,幾乎做好了萬全準備。卻不料出現妻子這個意外,否則李家船下那些兵器,足以讓兵變成功。


    錢、徐、蘇三位閣老雖然沒有幫逆王造反,可這些年卻著實給了他不少便利,上頭要是沒人,如洪師爺這樣的人怎麽能層出不窮出現在官員身邊。


    大慶朝統共一千餘個縣,從錢家徐家蘇家身上查出來的,由他們經手外任的官員基本上得有一半以上。且內閣閣老,一般都兼任六部職務,錢閣老這兩年同為閣臣和吏部尚書,若不是當時皇上不按常理出牌,當機立斷把他拿下,還真是會後患無窮。


    樁樁件件,一聯想起來,皇帝這半年簡直都沒睡個好覺。


    宋師竹突然想起一句話,道:“不是我們太無能,而是敵人太狡猾了。”


    封恆道:“所以這迴秋獮,皇上便是想看看叛王究竟還有多少布置。”他說完之後便看向宋師竹,所以不是他不想退,而是他若為了保命退一步,這一步退了之後,以後想前進就沒那麽容易了。


    宋師竹也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了,她歎了一聲,道:“我這些日子看看能不能多做些夢。”


    沒料到封恆一口便道:“不行。”


    宋師竹遲疑了一瞬,一抬頭就看到封恆異常堅決的神情。


    封恆徐徐唿出一口氣,上迴那次之後,他也曾經問過了緣和尚為何那夜會有這等異象,如何才能避免。可大師卻告訴他,妻子這是福緣深厚才得老天之助,不要妄想能隨便插手。


    可封恆一直不能忘卻的,卻是上一迴宋師竹夢到皇家秘事當夜的旱雷。若說以前他覺得這是妻子與生俱來的本事,讓人驚奇之餘還能當做後盾倚靠,那一迴卻讓他見識到了天威是何等的攝人心魄。


    宋師竹當夜睡得極熟,他卻一整夜都沒睡著,耳邊充斥的都是震耳的轟鳴聲,一想到那些,封恆實在不願意讓她冒險。


    宋師竹也能明白封恆的擔心,可問題是,會夢見什麽,從來都由不得她選擇。而且她這一迴她真是衷心期望自己能出點力氣。


    按照封恆說的,皇上已經有所準備了,但這幅畫上的場麵還是發生了,就說明還是有一些讓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到時候封恆跟在皇帝身邊遭遇危險,她會更不心安。


    她倚向封恆懷裏,低聲道:“這世上生老病死天災人禍,每日都在發生。若我做的事情超過限度,早就被剝奪了這等能力。”


    宋師竹是真的這麽想的,旁人許是難以理解,可自從她上迴夢見了皇家的過往未來之後,就算自家日子還是一成不變,可宋師竹總有一種日新月異的古怪感。


    封建社會的皇家有多少份量,那她做的事情就有多少意義。皇帝和皇後都活下來了,鬥贏了內閣,避免皇朝內鬥之苦,天下有多少人的人生因此而改變,蝴蝶效應的影響發揮的極為徹底。


    宋師竹每迴想到這些,心裏總有一種久久難以揮去的黑壓壓的不確定感。


    而且她心裏還有個懷疑,一直以來她都有個想法,自家相公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他的生死絕對不到老天屢屢要置他於死地的程度,但若是他的命運與皇帝相連結,便不一定了。


    她伸出手翻了一下那畫冊剩下的幾頁。


    已經證實的前五頁裏,封恆的穿戴都是極為普通的士子裝扮,而後麵五頁,可以看出來他的穿著日漸華貴顯赫。


    宋師竹不大記得自己當時作畫時的狀態,總之她當時就跟頭上懸著一把刀一般,隻想快些,再快一些,把腦海裏出現的全都具現在筆下。而畫完之後,她整個人便虛脫下來了,之後再看時,卻覺得手下那些畫卷異常陌生。


    屋裏的氣氛十分寂靜,封恆著實沒想到妻子會有這種推測,他想了想,才道:“你是說我幫皇帝擋了災?”這個說法還真新奇。


    宋師竹想了想,覺得這麽說也不對。


    就如上迴一般,她得了警示後幫皇家避過不幸,其中若沒有封恆,她不一定能取信皇帝。


    而封恆和皇帝關係莫逆,想要實現抱負有所作為,便得皇帝一直活著才行。宋師竹頭迴幫了皇帝,不可能第二迴便看他去死,這樣一直下去,與她上迴夢到的故事完全背道而馳,直至那些曆史全都變成了新篇章。


    宋師竹一向不是個口拙的人,但她此時卻覺得,自己心裏感悟到的那些,難以用言語表達清晰。但封恆卻聽明白了,皇帝應當是一個英年早逝的結局。隻是宋師竹改動太多,皇帝得以活下來,而他是其中的一座橋梁,又沒有妻子這般得天獨厚的本事,所以才會屢遭劫難,為天所不容。


    他歎口氣,道:“寒窗十年,每個讀書人都是想要為朝廷效力。皇上是明君,所思所想都是想讓百姓衣食無憂,他能長長久久地活著,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之前旱災時便可窺知一二。高玉珩收拾了內閣,本來可以鬆一口氣,可他卻為著災情不斷憂心勞神,其中表現出來的仁慈自律,若是換了一個皇帝,不一定能有這般的大仁大義。


    封恆自身當然沒有那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隻是他也不覺得他的災劫是皇帝帶來的。說到底,封恆更相信是想要得到些什麽,便要付出些什麽。


    他到今日為止,這般年輕便能成為狀元,多少機遇運氣都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結果。況且劫難如何出現,畫冊上已經一一出現,隻要準備妥當,不一定會出事。


    屋內氣氛安凝。宋師竹總覺得他們說著說著,話題就扯遠了,現在最重要的應當是封恆即將遇到危險的事才是,可陰謀暗殺之事,真是防不勝防。


    她是真心祈禱自己再做個夢,不是夢,直覺預感也可以再來一打,隻是封恆的想法卻與她背道而馳。


    夜涼如水,牆角的時辰鍾走得異常緩慢,屋裏仿佛靜得沒有任何人。


    封恆身邊偎著一個暖軟的身子,時不時他便抬頭留心觀察妻子的眼皮。人在深眠做夢時,眼皮子會不停跳動,封恆就著外頭微弱的月光,瞧著妻子一切皆好後,心裏才鬆了一口氣。


    那一夜耳邊的旱雷,著實讓他覺得驚心,封恆是真不願意讓妻子冒著危險去窺知天機。


    可惜圍獵日還有半個月,他既不能拴著妻子半個月不睡,也不能在宋師竹特有領域裏幫上半點忙,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沮喪而不安。封恆現在的心情都像壓著大石一般。


    天光再一迴照射進屋裏時,宋師竹睜開眼睛,才發現封恆一直在看著她,眼裏有些血絲,臉色看著十分疲憊,想明白之後,心裏突然一陣感動。


    察覺到宋師竹的目光,封恆緊繃的麵龐才鬆弛下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微涼的觸感讓他臉上浮現一絲笑意。


    宋師竹也知道封恆在擔心什麽,這一夜其實也做夢了,可還真沒有如她所願進入夢境。可那夢就跟走馬觀花一般,她夢到好幾年前在縣裏商量燒豐華縣城門時的張知縣和洪師爺,還有被送到南蠻和親的徐千意,最後出現的,卻是幾個月前徐貴太妃在她眼前的那雙精致的鹿皮靴。


    一件一件的,似乎不怎麽能連上,又似乎有某種聯係。


    封恆見她沉浸在思索當中,就連早膳擺在麵前也沒有半分察覺,便幫她添了碗粥,因著無法說服妻子,隻得歎了一聲,道:“你別刻意強求,咱們順其自然便是。”


    宋師竹點了點頭,卻還是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封恆十分無奈。


    ……………………


    寬敞明亮的昭陽宮裏,二月末新出生的一對龍子鳳女並排躺在榻上,周圍的擺設十分雅致,兩個剛喂完奶的奶娘,一聽到外頭的響動,立刻就退到了一旁。


    高玉珩從禦書房出來後,一路都在想著事情,進門看到兩個孩子可愛的笑臉,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


    李騰報說獵場周圍有些不同尋常的痕跡時,高玉珩的心情就像壓著大石一般,他心知肚明,自己這一年在朝上的動作不少,不僅新組建了內閣,還趁勢把不少陽奉陰違的官員都唰了下去,肯定不少人對他有意見,沒想到打擊還真的隨之而來。


    李隨玉匆匆從外頭進來。她初為人母,俏美的臉上滿是引人奪目的母性光芒,一看到高玉珩在榻旁看著兩個孩子露出笑容,心裏便鬆了一口氣,想了想,走過去為高玉珩添了杯茶,問道:“事情順利嗎?”


    對著自己的皇後,高玉珩也沒什麽不好說的。他一身錦衣玉冠,卻以一個十分不合禮儀的姿勢,躺倒在榻上,之後才悠悠道:“徐指揮使上報說,有三家勳貴有些異動。未免出事,秋獮日時,母後會下令,帶眾命婦到清泉山的溫泉山莊,那裏朕已經有了安排。”


    又看向李隨玉,“封師弟最近兩年一直跟在朕身邊,京官幾乎都認識他,朕到時候會把他派到你身邊,若是你有什麽要做的,他便能代表朕的臉麵。”


    李隨玉點了點頭,又歎氣道:“那些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這點高玉珩倒是能理解他們,開弓沒有迴頭箭,先前選擇了立場就隻能一路走到底。他輕笑了一聲,為了不讓妻子擔心,他打趣道:“到時候你的宋姐姐也會跟著去溫泉山莊,你應當能安心了。”


    李隨玉笑道:“宋姐姐看到相公也在,肯定也會心安的。”


    高玉珩看著妻子的笑臉,突然想到一件事,道:“母後前頭跟我說,想給封夫人封一個女官,你若是願意,這一迴之後便讓她進宮。”


    李隨玉有些意動,但想了想之後,還是搖搖頭:“宋姐姐不會同意的。”宋師竹在外頭如魚得水,應當不會想在宮裏受束縛。


    雖然錦繡貨鋪是兩人合開的,但李隨玉極少參與經營,隻是這個貨鋪實在賺錢,就算李隨玉不放在心上,也有不少外命婦拿出來當話題討她歡心。


    想起今日一早,嫂子進宮後說的,李隨玉笑道:“大嫂說有不少皮貨商想跟宋姐姐搭上關係,可宋姐姐卻一個都沒要。”


    李隨玉也是知道一些宋師竹的雄圖偉誌,宋師竹最想要嚐試能不能由底層衙門統一采購皮貨,再與她訂契把東西賣給她。


    據說這還是封師兄在殿試上寫了一篇商道改革的文章,所以宋師竹才會想朝著這個目標努力。


    高玉珩也看過封恆的文章,卻從來沒聽他說過這件事。他摸了摸下巴,興味地沉思半響,突然搖頭道:“若是能成,除了豐華縣,其他地方應當是無法複製其做法的。”


    封家的人脈資源,高玉珩也是有數的,豐華縣縣丞是宋師竹之父,而錦繡貨鋪背後有李隨玉,若是沒有這兩點作為保障,沒那麽容易成功。


    李隨玉也覺得這件事其中操作卻甚為麻煩,她聽說宋師竹最近一直在寫信說服她爹幫忙。


    高玉珩笑道:“凡事開頭難,要是能成功,也是惠及百姓的事。”


    婦人間的小打小鬧,高玉珩也不大在乎,他現在放在心上的另有旁事。


    老實說,他現在既希望封師弟能再夢一迴圍獵日當日會不會有脫離控製的事發生,又覺得自己不能過於依賴這等神秘莫測的能力,不過等到日子越來越近,他還是希望能從封恆那裏知道些什麽。


    畢竟有捷徑不走,走彎路的都是蠢人。


    封恆當然知道皇帝看過來的目光是為了什麽,可他這迴的想法與皇帝相拂,不大希望宋師竹再夢一迴,隻得裝作不知道他的意思,隻把自己許會遭遇危險的事情說了。這是他和宋師竹商量好的,隻有這樣宋師竹才會放心他的安全,而這也可能是一個突破口。


    高玉珩雖然鬱悶封恆這一迴隻能夢到自己遇險的事,卻也十分重視,吩咐下去讓李騰好好注意封恆的安全,還想著撥幾個侍衛給他,被封恆拒絕了。


    他道:“太顯眼了。”不是他不重視自己的安危,而是這件事裏的幕後主使還不知道是誰,若是防衛太重,那些想順手對他動手的人,沒了一迴還會有第二迴,到時候才是真的防不勝防。


    高玉珩頓了一下,看他一眼,心裏覺得封恆的心態還真好。若是事情會發生在他身上,他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也得把想殺他的人掘地三尺找出來。而封恆不僅不想要侍衛,還主動提出在圍場時自己應當遠離禦帳,說是冷箭無眼,怕高玉珩在他身旁也跟著遭災。


    封恆一是考慮到這是一個不注意便會英年早逝的皇帝,二來卻覺得宋師竹已經把他擔心受怕的份都用光了,想著最近家裏的事情,他拜托了皇帝一件事。


    皇帝還是第一迴跟封恆談及這般兒女情長之事,心情有幾分奇異。


    隨著圍獵日近,宋師竹的狀態真是不怎麽好。就跟鈍刀子割肉一般,心裏一日日的鬱悶沉重逐步加重。


    這一日她被李隨玉召到宮中。許是這幾日都心事重重,李隨玉在她耳邊說了兩迴話,她還是沒有迴過神來,直到一直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她麵前揚了揚,宋師竹的眼睛才跟著看過去。


    李隨玉雖是受人之托,可看著宋師竹神色這般恍惚,也覺得不像樣,正想繼續說話,就看到被宮女帶出去摘花的喜姐兒,抱著一大捧菊花進來了。


    李隨玉生完孩子之後,最喜歡的便是活力十足的小孩子,便撫掌笑道:“喜姐兒摘了這麽多花,還真厲害!”


    喜姐兒是第一迴進宮,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漂亮姨姨,她有些不好意思,漂亮的臉蛋紅撲撲的,不過還是道:“送給皇後娘娘。”


    李隨玉笑著接了過去,宋師竹卻十分不好意思,她閨女這是到宮裏當采花大盜來了嗎?


    牽著喜姐兒出門的大宮女笑道:“封姑娘身手敏捷,奴婢差點就跟不上她了。”


    李隨玉笑容可掬:“看來咱們喜姐兒還真是練出來了。”宋師竹讓閨女習武之事她早就聽說了,一開始簡直覺得難以置信,沒想到這母女倆還真的堅持下來了。


    就算心情不好,宋師竹在外頭從來不會落閨女的麵子,她道:“練得好著呢,那架勢有板有眼的,威武極了。我看再練一小會兒,就能趕上她師傅了。”


    李隨玉聽得發笑,宋師竹前頭還在擔心封恆的事情,這會兒在閨女麵前倒是變了一張臉。


    喜姐兒冷不丁被親娘誇獎一迴,真是高興壞了,大宮女第二迴帶她出去時,想起宋師竹的囑咐,速度也慢了不少。


    等到孩子出去之後,宋師竹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消失了。


    李隨玉笑道:“皇上說封師兄最近一直在擔心你,我還有些不信,現在看你這樣,都覺得跟以前變個樣了。”


    聽到封恆拜托李隨玉開解她,宋師竹也沒想到封恆會做出這種事,想起封恆的滿滿情誼,她心裏雖然覺得高興,隻是該擔心的還是得擔心。


    這種擔心相公會被人當獵物給射了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她歎了一聲,隻希望在空中的另一隻靴子能趕緊落下來。


    李隨玉其實也有些感同身受,仔細想想,若是有人明確能成功行刺高玉珩,她也得擔心受怕個不行。


    出行至清河獵場當日,宋師竹都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還是該捏著一把汗。


    天蒼蒼,野茫茫,草原上鬱鬱蔥蔥,特有的青草氣息讓人一下馬車便覺得心曠神怡。


    清河圍場內豎立著一個個營帳,並不是所有官員都能隨扈出行,宋文朔和宋二郎就沒有過來。


    鋪著綢緞的草地上,宋師竹和李家女眷坐在一塊,李家大少奶奶正在說起前幾年先帝時期的打獵成果,許是環境帶來的愜意和放鬆,圍坐的眾人完全放下了官家女眷的架子,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極了。


    此時不知道說到什麽,有人突然說起封家姑娘習武之事,宋師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說的是她閨女。


    樊氏轉過頭看了下出聲的女眷,笑道:“還是宋妹妹有先見之明,小姑娘等過幾年也能跟著她爹一塊圍獵。”京城極少有人家會讓閨女跟著練武,樊氏這兩年跟宋師竹的交情還算不錯,便出口說話了。


    韓氏看了宋師竹一眼,也笑著道:“上迴進宮時,我也聽皇後娘娘說了封姑娘送了一捧花給娘娘的事,娘娘極喜歡封姑娘。”


    宋師竹雖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可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的,也明白過來了。她看向出聲的田夫人,其實她覺得田夫人不一定是想要為難她,隻是想要找個話題罷了,可是沒想到樊氏和韓氏出聲這麽快。


    魏姨母見她一直不出聲,便細心問道:“是方才暈馬車了?”


    宋師竹想了想,覺得裝病能躲掉不少交際,便點點頭。魏姨母給她抹了點清涼藥膏,對著強顏歡笑的田夫人笑道:“蕙心是第一迴參加圍獵,方才過來時許是顛得狠了。”


    田夫人臉色緩了緩,道:“第一迴行遠路都是這樣,不如先進帳篷休息一會兒。”又關心了一迴宋師竹的身子。


    魏姨母隻得又與她多說了幾句。經常出入封家,她也對胡同裏頭的幾戶人家十分熟悉。初初到圍場,眾多相熟的夫人太太都是圍成一個個圈子說話,田夫人不知怎麽的湊了過來,許是打算用和甥媳婦的交情打開局麵,沒想到宋師竹這般不配合。


    過了這一茬,宋師竹私底下對魏姨母道了聲謝。魏姨母笑:“你婆婆前幾日還一直讓我多幫襯你一些,說這些就見外了。”自己那個姐姐不愛出門,也幫不上什麽忙,她出些力也是應該的。


    更何況這會兒想要出力的人多的是。


    她看著周圍蠢蠢欲動的一些夫人太太,宋師竹和皇後娘娘合開的那個錦繡貨鋪,算得上是這兩年京裏最惹人眼的事情,日進鬥金,若不是章太後明說時辰鍾的作坊是給皇後的聘禮,多少眼紅的人就敢直接仿製了。


    有些話,那些人不敢跟皇後提及,便隻能來宋師竹這裏打邊鼓。可惜的是,封恆常隨禦前,不是誰都能輕易拿捏的,宋師竹又隻參加一些同僚同榜家的聚會,其他不認識的,基本上都拒之門外。找不著門路的人,都想趁著這個機會和她結交一番。


    魏姨母方才在馬車上就已經提醒過宋師竹了,卻不知道她為什麽一直心不在焉。


    好在過了一會兒,宋師竹總算打起精神來。


    皇家侍衛送來讓人一些剛獵來的野味,這等待遇隻有幾家外戚和勳貴才有。其他人用的食材都是自帶的,或是在路上和農家買來的,魏姨母跟著宋師竹,也享用了一番李家廚娘烹煮的美味。


    營地內有一條彎彎流淌過的小溪,溪水潺潺,裏頭還有魚兒在跳躍。宋師竹吃完午飯之後,站在溪水邊,吹著和煦的秋風,鬱悶了一早上的心情總算好了不少。


    她帶著丫鬟在溪邊踱了兩步。沒有老天警示,她能做的事情便隻有這麽多。前幾日出發時,她甚至和封恆在馬廄待了兩個時辰,就是想察看自家帶來的兩匹馬匹究竟哪一匹是畫頁上麵的,可惜馬長得都是一模一樣,就連她的金手指也不管用。


    宋師竹正在心裏算計著章太後什麽時候會傳旨去溫泉山莊,便有個大宮女過來說是皇後娘娘有請。


    宋師竹過去時,李隨玉那邊已經用過午膳了。她今日一早也不得閑。


    宋師竹看她疲憊的麵色,便問了幾句。李隨玉揉著太陽穴,道:“我今日一早上召見了不少勳貴家的女眷……”可惜一點發現都沒有,若是武勳那邊真有異動,那些人家總不會放著自家女眷被拖累。


    宋師竹想了想,敏感問道:“威遠伯府家的女眷來了嗎?”


    李隨玉頓了一下,想起宋師竹和寧氏之間的矛盾。


    宋師竹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擺擺手道:“我沒那麽小心眼,寧家主枝都被換了一遍了,就算有仇怨,也過去了。”更何況這幾年,寧氏被關在家裏,兩人毫無任何交往,宋師竹現在想想,連她的模樣都有些記不住。


    李隨玉搖頭道:“就算是,也沒關係。”寧氏已經被李家休了。李隨玉一想起寧氏,也是覺得討厭。她和寧氏從來沒什麽矛盾,可寧氏卻泄露了不少她的事情給寧家,其中隱藏的惡意,當真誅心。不過幸好,涉及其中的人都得到應有的報應,寧家主支就連爵位都保不住。


    如今的威遠伯還是章太後從寧家旁支提拔上來的。


    李隨玉想了一想今日一早見著的威遠伯夫人,極為老實客氣,還把一雙兒女也帶過來了,威遠伯那邊應當是沒什麽問題的。


    宋師竹卻有些說不好的感覺,她沉思半響,突然問道:“威遠伯是武勳之家,聽說寧家以前戰功赫赫,軍中有不少武將都是寧家人,現任威遠伯不過襲爵一年,真的能夠把寧氏那些人全都攏在身邊嗎?”


    若威遠伯隻是一個空殼子,對家族事宜有心無力。這樣的領頭人,即使能夠拿到權柄,可族人不聽他的話,就算看住了威遠伯家的女眷,也是沒用啊。


    李隨玉有些遲疑,不過之後便道:“寧家那些人不是什麽良將。”寧家會淪落到今日也是有願意的,家族內部盤根錯節,並不團結,又有主枝無力,不能在朝上幫他們爭奪好處,這些人如今隻是虛有圖表罷了。


    宋師竹卻還是不能放心,心裏掠過的疑雲帶著極大的危機感,她想了想,道:“你手上有禁衛軍的名單嗎,不如看看裏頭哪幾個是姓寧的,咱們好生關注一番。”


    “……”李隨玉道,“軍隊名單我怎麽可能會有?”


    若宋師竹問她拿宮中太監宮女名單便罷了,她隻是皇後,主宰後宮事宜,怎麽可能會知道軍隊的事情。


    兩人大眼瞪小眼,宋師竹歎了一聲,也明了李隨玉雖然是皇後,可也要顧忌自己和李家的立場。


    帳內氣氛有些沉默。兩人一個想著心中不斷放大的疑惑,一個卻是想起李老太太曾經評價宋師竹的那句洞察人心。過得半響,宋師竹歎了一口氣,抬頭冷不防和李隨玉對上視線,就看她咬咬牙道:“你先迴去,我去跟母後說一說這件事。”


    宋師竹點點頭,心裏已經決定了,就算李隨玉說不通章太後,她也得找個人把她的懷疑告訴封恆,今日雖是第一日到圍場,可這種事宜早不宜遲,若是封恆那邊早點知道,或許便能有所安排。


    也許世事便是這般,有時候隻差片刻。


    夕陽西下時,封恆走出文臣所在的官帳,先是瞧見了被攔在木欄外正在跟侍衛著急解釋的自家小廝,那雙眼睛一看到他就亮起來了。


    紮好的木欄離禦帳距離有些遠。封恆才走過去聽他附耳說了一句話,便看到西域進貢給皇帝的那匹栓在外頭的駿馬,揚著馬蹄走了過來,他一心兩用,突然察覺到什麽,敏銳地側了一下身子。


    旁邊的侍衛親眼目睹了冷箭飛速射來的一幕,瞬間的沉默之後,一時間都緊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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