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眾臣之中有消息靈通的,已知曉昨日皇上召見了嬪妃,今早紛紛藏起浮動的心思上朝,待行過君臣之禮後,偷偷看向皇位上的乾隆。


    乾隆環顧其下的大臣,須臾後命太監宣讀旨意。眾人疑惑之下傾耳細聽,慢慢的臉龐就帶上了神色。聖旨上共有十多條示下,大意是:


    今後凡民告官者免除殺威棒,滾釘板等酷刑。若告屬實,可赦無罪。但查不實,終身苦役遇赦不赦。


    各地官署按省、府、縣製定民報。


    內務庫采辦等若幹事務,交與指定皇商打理,一年所得四成加賞於考評卓異的官員。


    每年繳稅過百萬的商者,並對大清基業有功的,可按其功績冊封官職。


    ……


    不說前兩條,聽到第三條‘內務庫采辦等若幹事務,交與指定皇商打理,一年所得四成加賞於考評卓異的官員’的旨意,不少官員麵麵相覷。目下站在乾清宮的都是人精,明白這條皇命一出,便是那“千裏為官隻為財”的蛀蟲伸手時也要謹慎想一想了。


    做官為財並不矛盾,其中許多人都是不得以才收受賄賂的。而聖上玩了這麽一出,恐怕就是官場上的風氣也要該一番了。況且皇上還提了製定民報,今後哪裏還能官官相護?怕是有一點動靜,百姓的唾沫都能淹死人。如此,官員的評定,自然也不是上峰一言堂了。


    不過,有心人心道皇上昔日把國庫當私庫用,恨不得把全天下的銀子都攢入懷內,如今怎麽這般大方起來?正這般想著,忽聞得下一條旨意,呆了片刻,便有人忍不住想諫言了。別的先且不論,天下士農工商,以商者最賤。朝廷本有旨,說為商者三代內不能為官。如今皇上這麽做,豈非顛覆國基根本,讓十年寒窗的讀書人寒心嗎?


    然而宣旨時,沒人敢插話惹上大不敬之罪,可當太監讀完最後一條旨意時,眾臣震驚臉色劇變,已無人把‘紅頂商人’放在眼內,有官員忍不住出列道:“皇上,其他旨意還可斟酌,金錢鼠尾的發型改不得啊!”


    “皇上,額敏大人說得不錯。當初因為這‘金錢鼠尾’丟了多少人的性命,好不容易讓百姓歸順。如今怎麽能……”


    “行了!”乾隆抬手道:“朕意已決,爾等不必多言。朕這是宣旨,並不是與眾卿商議!”


    殿內半數官員跪下懇請道:“皇上三思啊!金錢鼠尾可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不可更改啊!”


    “朕並不勉強爾等。‘改發令’非是廢除‘剃發令’,眾卿家可以留著‘金錢鼠尾’,但若有那不願的,也盡可以去改。”


    “皇上……”


    乾隆沉聲道:“為了大清的萬世基業,朕一直主張滿漢一家親,為此也下過不少對策。可惜,漢民雖已接受了滿清治世,心底卻仍有隔閡。不管朕做了什麽,漢民依舊多有不信朝廷的,這是為什麽?因為漢人有句老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要消除他們的偏見,就需得對症下藥。而除去‘金錢鼠尾’,便是這味良藥。”


    有大臣稟道:“皇上為國辛勞,奴才明白。隻是大清開國以來便有留發不留頭之說,為此流了多少血,如何能更改?”


    乾隆瞥向進言者,冷哼道:“當日鐵騎南下才多少將士?漢民又有多少?亂世用重典,八旗才能在中原站穩腳。如今時過境遷,為了大清江山有些事自當變更。”


    “皇上,不能啊!”


    “皇上……”


    滿臣們競相進言之時,漢臣心中也有思量。這‘改發令’雖好,若施行也能全了漢人的顏麵,可此時卻說不得。畢竟皇上心裏是怎麽想的,誰也不知道。冒然依著皇上推波助瀾,不僅得罪滿臣,更可能被加上反清複明的大罪。為此,漢臣們作壁上觀,以不變應萬變。


    正在大臣們踴躍勸誡的當兒,默立於眾人之中的弘晝悄悄端詳著乾隆。不想,乾隆的眼神掃過,亦恰巧與之對視。那沉默裏生出千言萬語,其中隱隱的熟悉感,使得弘晝的心海猛然一沉。


    是了,是了!竟是如此!


    為什麽皇兄突然對他放下戒心,衝他禮遇起來?為什麽忽然作出那麽多匪夷所思之事?不說冊封漢女為固倫公主、令五阿哥永琪娶漢族民女、把漢女公主嫁與滿旗貝勒……單就皇兄那樣愛惜羽毛之人,怎麽會讓天下百姓知曉國庫空虛,同意後宮嬪妃捐贈,因為戰事而化百姓的齋呢?便是要做,也需得避開眾人的耳目,更要弄出個冠冕堂皇的由頭,才是他熟識的皇兄啊!


    乾隆眸中複雜的神色,對上弘晝不敢置信的眼光,一時間兩人俱是百感交集。半晌,卻是弘晝率先移開視線,他不知乾隆這段日子到底在哪裏,但他明白皇上一定過得很不如意。因為他很了解皇阿瑪的手段,不,現今該稱為瑞珍公主了。


    弘晝沒有和瑞珍公主相認,看見對方他又想親近,又有些懼怕。而前一刻得知前段日子對自己殷切的皇兄是假的,驚愕的同時不由得想到,假皇兄而今在何處?是不是真如市井傳言的那般被人刺殺了?真皇兄這些日子在哪裏?就算國不可一日無君,皇阿瑪迫不得已讓皇兄壓陣,可又為何在這樣的日子發布這樣的旨意?


    弘晝百思不解,便也不再多想。隻是迴首寶座上的乾隆,心底悵然。對這四皇兄,他是有怨的,但心底總記得小時候的情誼。如今看到他這樣,想想自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弘晝很清楚被皇阿瑪惦記上的水深火熱,可是即便他想全了兄弟情誼,也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為此,弘晝實在不敢迎向乾隆的目光。


    在弘晝沉思之際,眾臣你一句我一句話不絕口,不知不覺已過晌午。這上朝嘛,隻有皇帝的座椅,朝中大臣們別說凳子,就連杯茶水都是沒有的,在此等條件下蹬躂了幾個時辰,好些上了年紀的大臣都支持不住了。


    好容易在眾臣跪諫中,皇上勉強答應把‘改發令’先擱置起來,明日再議。眾臣剛鬆了一口氣,不想轉身出宮,除了改發令,其餘十數條旨意已發報於天下。權臣頓時了然乾隆丟卒保車的用意,何況這‘卒’沒丟,隻是藏了起來,怕今後會時不時的跳出來擾人心緒。大臣們那個悔啊,悔不該隻盯住一條,而忽視了其它聖意,讓皇上牽著鼻子走。實則權臣們哪條都未讚同,以為皇上的‘明日再議’是指所有的旨意,誰知……隻是此刻說什麽都遲了!


    “娘娘,不好了!”


    “快打嘴!什麽不好了,晦氣!”黃杏皺著眉峰,衝小扣子啐了一口道。


    小扣子卻不理會黃杏的埋汰,跨入門檻湊向令嬪小聲道:“娘娘,魏總管讓人帶了口信,說是皇上正命人徹查內務府,改日就要指定皇商接管了。”


    “什麽?”令嬪此時正壓著些心思,不上不下鬧得她難受。當初得知皇上遇刺的消息,她怕受製於人不得不出手。哪料皇上突然好端端的出現在養心殿,那她之前做的事豈非白費?不,不僅是白費,更是畫蛇添足。這麽想著,令嬪是滿肚子悶氣怨念和懼意,簡直叫她無所適從。


    而且,自從在養心殿見過皇上,令嬪總覺得其中有什麽不對勁,一時間也說不上來。此刻聽小扣子沒頭沒腦的話,心底是又焦急又煩亂,揮手讓黃杏關上房門,喝問:“詳細說。”


    小扣子叩首道:“奴才知道的也不多,來人隻說皇上前些兒早朝時下旨,說是日後內務府采買、陳建、租稅、畜牧等事全交給皇商打理,而這皇商由皇上親自指定,這麽一來於外內務庫總管隻有監督之職了。既是內務府采買要皇商接管,自是要查明先前的賬目,這不……”


    “怎麽會?內務府可有七司三院啊,之中有多少細目,皇商哪裏管的過來?難道今後內務府隻是調教宮內的奴才,修繕宮庭,看管采買的器具陳設了不成?”令嬪美目中充滿了疑惑,暗道這內務府是盤根錯節,以往連皇上都不敢輕易觸及深處,而今怎麽倒大動幹戈起來?令嬪越想愈弄不明白,詢問道:“養心殿這幾日有什麽動靜?皇上翻了誰的綠頭牌?”


    這是令嬪每日必問的,小扣子忙稟道:“迴娘娘,奴才命人仔細盯著呢!確實沒有什麽動靜。皇上除了每日去乾清宮早朝,之後往慈寧宮向太後請安,出了慈寧宮便迴養心殿,沒有在別處逗留,更沒見各宮娘娘和小主。”


    “連阿哥都沒有見嗎?”


    “是。”


    “這不是很奇怪嗎?此次出了那麽大的事,皇上不過寬慰了幾聲,之後再沒有召見。太醫說皇上身子不爽利不宜操勞,不見嬪妃也罷了。可是本宮就不信,皇上沒有聽到宮裏宮外的動靜,無論怎麽說,為了安撫朝堂上的大臣,總該見見皇阿哥吧?為什麽……”令嬪自言自語說了片刻不得其解,起身在房內走了兩圈,更覺得心煩意亂,幹脆讓黃杏扶著出了延喜宮往禦花園散心。


    剛走出絳雪軒,欲往萬春亭歇腳,忽聞旁側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後有人在小聲說著什麽。令嬪揮手命宮女停步,自己偷偷靠近傾聽。


    “你這幾日是怎麽了?老是出錯。虧得皇上仁慈,才沒責罰你。”


    “不是啊,你聽我說。皇上這些年早朝畢,一直喝西湖龍井潤喉。過午,便喝六安瓜片、或是廬山雲霧。晚間若批折子方飲大紅袍、鐵觀音,反之喝白水、蜜水。可這幾天不知怎麽了,倒喜歡起銀針白毫了,這可是白茶,是聖上以往最不喜的。還有原先皇上愛吃的菜,如今都不碰了。”


    “這有什麽奇怪的?皇上大病初愈,口味改了唄。”


    “好,不說這些。可你不知道,皇上在養心殿時把我錯喊了好幾次。這不,我以為皇上喊的是別人,才出了差兒。”


    聽到此處,令嬪心頭打了一個激凜。


    “定然是皇上禦體違和,你也知道的,皇上病的那些天外頭都傳成什麽樣了!皇上煩著呢,心思不在喊人上,一時叫錯了有什麽?”


    “真是這樣麽?”


    “還能怎麽樣啊?唉,你這話在我麵前說說也罷了,可別到處胡謅啊!”


    “你放心,我懂。”


    “行了,你也出來小半個時辰了,還不快迴養心殿伺候!小心崔公公責罰,他可沒有吳公公好說話。”


    “好,我這就……”


    借著兩人告別的時機,令嬪快步離去,心頭卻有個大膽的念頭隱隱冒了出來。令嬪明白,宮裏隻要是有些年頭的奴才,皆是行事謹慎的,萬不會在人來人往之處說事。即便有,也是受人指使,故意引君入甕的。


    可是今非昔比,這些話令嬪卻不得不深思。這一年多來,她過得一日不如一日,再不能自欺欺人。令嬪深知寵幸已衰,又遇上皇上遇刺的傳聞,忽而轉為養病之說的奇事,如今更要徹查內務府。豈不是把她魏家放在火上烤嗎?她昔日如何會得勢?還不是因為有個內務府管事的爹!無況,福倫一家亡敗,她隻餘娘家可靠。且十五阿哥才那麽小,怎能少了幫襯?


    如此,無論多麽細小的疑問都不可放過,而且方才兩個奴才所站之處也算僻靜,說話聲細小,可見並非故意誘她聽的。何況,誰又曉得她這時候出延喜宮來禦花園,走的又是哪條路呢?不過,萬事仍要小心,此事還得好好查。


    令嬪這麽想著,亦不再往禦花園,反身迴延喜宮。剛入廳堂便一疊聲的吩咐道:“小扣子,你馬上去聯絡安排在養心殿的釘子,問問他們這幾天養心殿內可有什麽不同於往日的事,不管事情大小,事無巨細都給本宮一一問清了。黃杏,你去內務府傳個信兒,讓魏總管再打探打探,務必在明日未時之前問明了皇上此番的意圖。對了,小扣子。別忘了慈寧宮,定要探明皇上每日向太後請安的情形。慢著,黃杏。見過魏總管,叫他遣人去五阿哥府上,命他明日……不,三日後進宮,就說本宮有要事相商。”


    小扣子、黃杏二人聽著令嬪接二連三的發令,不由得麵麵相覷。令嬪說完定了定神,見奴才仍懵懵懂懂的湊在眼前不知事,煩悶再次纏上心頭,喝道:“看什麽?還不快去!”


    小扣子賠笑著解釋道:“娘娘,奴才有事稟明。去歲大赦天下時,放出去了許多宮女,還有不少太監貶去了辛者庫。安排在各院的釘子,損了不少。如今能用上的,也多是在外圍了,都是灑掃院落的,並不得用。”


    “即便是個灑掃的奴才,平日裏也有交好的吧?隻要有心,總能打聽到一些事的。你告訴他們,便是叫人看出了端倪,也得把本宮交代的事弄清楚。他們全家的性命可捏在本宮手裏,你讓他們掂量著辦!”令嬪挑起眉梢,斜視著小扣子,眼神中透著淩厲的寒光。


    小扣子急忙躬身道:“是,奴才這就去打探。”


    末了,令嬪招來嬤嬤,抱過其懷中的十五阿哥,沉著臉入內室坐於床畔。令嬪低頭瞅著熟睡的兒子,一時間百般滋味湧上心尖,卻不知想些什麽。


    日移影斜,房內光線逐漸黯淡,忽然聽得外廂傳來通稟。沉浸在思緒中的令嬪從恍惚中驚醒,疾唿其入內。


    “迴稟娘娘。”黃杏屈膝道:“奴婢已經把娘娘的話告知魏總管了,魏總管命奴婢帶話,讓娘娘放心,說他明白該怎麽做。明兒會讓人把消息捎來延喜宮。”


    令嬪把孩子置於床榻之上,少頃轉身提問:“魏總管有沒有說,內務府查的如何了?可有不妥當的地方?”


    黃杏搖頭道:“魏總管並未多言,隻是……”


    “隻是什麽?”


    “奴婢細觀,魏總管麵色不佳,似乎心下煩亂,不欲與奴婢多言。怕是內中有些計較,隻是唯恐娘娘憂心,不提罷了。”黃杏偷瞧了令嬪一眼道。


    令嬪是知道的,自家在內務府掌權以來,往府裏撈了不少。若真嚴辦,就是讓人頂罪,也脫不了幹係。她剛要再問些什麽,碧紗櫥外響起小扣子的叩見聲。


    “進來吧。”令嬪說罷,擺手命黃杏退至一旁,三步並兩步跨入內室的小扣子頂了黃杏的位置,稟道:“娘娘,奴才已經探明了。養心殿的小多子說,皇上這幾天確實與往日不同。不僅是吃穿用度的喜好變了,就連跟著的奴才,也換了一輪。”


    “怎麽說?”令嬪急道。


    “小多子說,皇上近日不待見吳書來等老人,反倒事事命幾個小太監去做。而且,這些小太監是去歲剛入宮的,有些個還都不怎麽懂事呢!”


    “喔?”怪不得在禦花園裏說事,原來還是個嫩的。令嬪疑惑的看向小扣子道:“這可是真的?”


    小扣子頷首道:“娘娘放心,奴才問的一清二楚,這事千真萬確,養心殿內知曉的人不少。皇上這幾日批奏折、端茶倒水、布膳食、外間守夜……用的皆是小奴才。”


    “吳書來他們呢?”令嬪追問。


    小扣子迴道:“太後下旨申飭,說吳書來等人沒有好好侍奉皇上,以至皇上病勢沉重。前日打了板子,正圈在慎行司,說是令其好好反省呢!”


    “看來果真有些……”令嬪仿佛忽然想到些什麽,扭頭追問小扣子道:“可去過慈寧宮了?”


    “是,奴才悄悄問過春喜、小安子了。據說……”


    “慈寧宮把門唱安的小安子,本宮倒是知道。這春喜是?”令嬪插口問。


    小扣子笑著進言道:“迴娘娘,這春喜本是茶水房伺候的。當初年紀小,她性子又憨直無人看重。不料,去年聖上洪恩不少宮女出了神武門,烏公公看她老實,挑她入了慈寧宮。哪知道,春喜倒有一手梳頭的好手藝,很得太後看重。這些個月來,一直命她給瑞珍公主梳頭呢!”


    小扣子瞅著低頭深思的令嬪,續道:“奴才在她未入慈寧宮時便交好,今日旁敲側擊的問她,她倒也未起疑心。”


    “她說了些什麽?”


    “春喜說,皇上每日去慈寧宮請安,太後都會命奴才們退下,關了門戶說話。”


    聞言,令嬪神色一窒,狠厲的目光掃向小扣子,急道:“除了這些,還有什麽?”


    小扣子偷偷抬眼看向令嬪,壓低嗓音道:“迴稟娘娘,春喜說皇上每次請安,瑞珍公主都在太後左右的。之後,太後遣退奴才,瑞珍公主卻必是留下的。”


    “太後和皇上談了什麽?瑞珍公主在內室說些什麽?”


    “奴才無能,打探不到殿內的消息,請娘娘責罰。”小扣子請罪道。


    令嬪明白這事不能怪小扣子,況且正是用人之際,她拂手示意小扣子起身。小扣子叩首拜謝,退立旁側。令嬪此時雖是內裏跌宕起伏,蠢蠢欲動的念頭占據了整個心房,但她向來是個謹慎的,想了片刻,倏地轉首問道:“小扣子,你難道不能從那漢女身邊的人下手嗎?”


    娘娘,當初你可也沒這個本事。否則,怎麽會由妃轉為嬪呢?小扣子心中嘀咕著,口中卻為難道:“娘娘,您是知道的。在那瑞珍公主身邊伺侯的,不是她進宮時帶來的心腹,就是太後用慣的老人,她們不缺銀子。而且,也沒有把柄讓奴才抓住,實在難呐!”


    令嬪聽著小扣子的話,眼中閃過煩悶之色,鎖著眉峰咬著紅唇低喃道:“難道,真沒有法子了不成?”她心底的念頭如野草般瘋長,但她卻知曉其中的厲害,那是踏錯一步便萬劫不複之路。若是無法打探明白,她如何敢動分毫?


    黃杏不知想起什麽,上前兩步跪下道:“奴婢見娘娘這般煩惱,跟著揪心。倒記起了一件事,也不知對娘娘有沒有用。”


    “說!”令嬪此刻已是病急亂投醫了,哪還由得黃杏吞吞吐吐?立時瞪眼嗬道。


    “那會兒晴格格還在宮裏,奴婢記得正是西藏土司來京比武大會之後。奴婢按娘娘的吩咐,去慈寧宮送錦緞給晴格格和瑞珍公主。瑞珍公主陪著太後,奴婢不敢打攪,隻見著了晴格格。當日晴格格的臉色很不好,見了奴婢就問奴婢幾歲了,想不想出宮?”


    黃杏不敢抬頭看令嬪,目不斜視的盯著膝下一畝三分地,敘述道:“奴婢不知怎麽迴話,哪知道晴格格好像也不是真想問奴婢的事兒。奴婢隻聽到晴格格嘴裏嘀嘀咕咕的說,有些個奴婢真是可憐,沒能找個好主子,年紀大了還在伺候人不說,隻怕連喜歡的都要拱手讓人。接著晴格格又長歎一聲,說以前是她想差了,其實宮裏宮外都是一樣的,隻要做了奴才便是身不由己。”


    令嬪原以為黃杏心大了,有事瞞著自己。如今聽到此處,才明白黃杏為什麽沒有告訴自己。晴格格說的那番話,簡直就是在捅她的心窩。按理說,黃杏已過了出宮的年紀了,晴格格這麽講,分明是借著奴婢的事打她的臉。暗指她不是個好主子,欺壓奴才不給對方好歸宿。可是,什麽叫‘隻怕連喜歡的都要拱手讓人’?這是什麽意思?黃杏現在提起,又是為何?


    黃杏見令嬪並不打斷話頭,便接著道:“奴婢當初聽了晴格格的話,一時有些會錯意。之後想想,晴格格向來與娘娘親近,這話定不是指著奴婢的。但奴婢想不明白,晴格格為什麽這麽說,說的又是誰?直到十日前,娘娘令奴婢去內務府取花瓶,迴宮的路上聽得幾個宮人在談笑。其中兩人便是瑞珍公主身邊得用的鸚哥,和黃鸝。”


    “當時,奴婢聽得嬤嬤打趣詢問,說鸚哥、黃鸝年紀也不小了,去歲大赦瑞珍公主怎麽沒放她二人出宮。或有問瑞珍公主是不是已經為她們許了人家,就等公主出嫁,再辦她們的喜事。還有消息靈通的,旁敲側擊依爾根覺羅鷹貝勒是不是真如外頭說的那樣,昔日受過難由瑞珍公主施與援手。還問她們當初是不是見過依爾根覺羅鷹,鷹貝勒長得如何,脾性是不是如謠傳的那般好。”


    “那鸚哥、黃鸝怎麽迴話的?”


    黃杏搖頭道:“黃鸝和鸚哥沒有說什麽,隻是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青,提到依爾根覺羅鷹的時候,還滿臉嬌羞的樣子。”


    “這事是真的?你怎麽沒跟宮本提過?”令嬪陰著臉道。


    “迴娘娘的話,不是奴婢不說,奴婢以為娘娘已是知道了。當日聽到這話,姚紅、蟠珠就在奴婢身邊,一迴到延喜宮她們就……,是奴婢的錯,請娘娘責罰。”黃杏磕頭辯駁了幾句後,忽然轉過口風認錯,眼淚吧嗒吧嗒的掉落於青石磚上。


    黃杏說到姚紅、蟠珠這兩個宮女,令嬪算是明白了。這兩人是紅梅死後她提上來的,慣會爭寵,常常在她麵前明著暗著給黃杏上眼藥,想要做她跟前的第一得用之人。令嬪記得那日黃杏幾人取來花瓶,她命姚紅、蟠珠在她身邊伺候,叫黃杏去小廚房燉雞湯。姚紅、蟠珠似乎想說什麽,但那時候她正惱於皇上不喜十五阿哥,又聞十五阿哥吵鬧,心煩意亂之下把奴才都趕了除去,不想蟠珠、姚紅竟什麽也沒說。


    令嬪心道,幸虧這些籌謀她從不讓蟠珠、姚紅去做,一是跟她的日子不長,怕對方有二心。二是瞧她們年輕不經事。如今看來,她想得果然不差,若真用了她們,隻怕重要的事都被蒙在鼓裏。至於懲治這兩個賤婢,此時是沒有這個功夫,等到大事定了,方好讓她們嚐嚐自己的手段!


    思及此處,令嬪斜眼睨視黃杏道:“這事你卻是有錯。你明知你是本宮最信得過的,無論此事有沒有人稟報本宮,你都該詳細說一次。怎麽甩性子不說呢?難道看著本宮提拔姚紅、蟠珠,你便生出異心了?”


    “奴婢不敢,求娘娘責罰。”黃杏不住的叩首哀求。


    末了,令嬪冷眼瞧著黃杏膝蓋前混開的淚花,沉聲道:“罷了,這次本宮就饒了你,今後帶功贖罪吧。”


    “是!奴婢謝娘娘寬恕,叩謝娘娘恩德。”


    “嗯。”令嬪勾了勾唇角道:“說吧,你講了這麽多,究竟是什麽意思?”


    黃杏不敢拭淚,通紅著眼睛解釋。“那時候晴格格對奴婢說的話,奴婢直到今日才想明白。晴格格說有些個奴婢真是可憐,沒能找個好主子,年紀大了還在伺候人不說,隻怕連喜歡的都要拱手讓人。這句話仿若指著宮內不少的奴婢說的,其實不然。晴格格的下一句是,以前是她想差了,其實宮裏宮外都是一樣的,隻要做了奴才便是身不由己。”


    黃杏吊著眼睛看向令嬪道:“晴格格稚齡入宮,哪裏還記得宮外的事,她話中宮外的奴婢,豈非就是指去年入宮的鸚哥等人?奴婢見黃鸝、鸚哥聽人提及依爾根覺羅鷹,滿麵含羞似有情意,而鷹貝勒卻被指給瑞珍公主為額駙,不正是晴格格說的那句‘隻怕連喜歡的都要拱手讓人’嗎?”


    實則黃杏這麽說卻並不明白,或者說是不理解晴格格的想法。依爾根覺羅鷹是瑞珍公主的額駙,鸚哥、黃鸝對其生出不該有的心思,怎麽在晴格格口中就成了‘隻怕連喜歡的都要拱手讓人’?難不成依爾根覺羅鷹對黃鸝、鸚哥有情,這額駙倒是奴婢讓給公主的不成?可看著也不像啊?


    不過思索片刻,黃杏又釋然了。碩王府的事就不說了,光是晴格格逆著皇後,幫襯令嬪娘娘,便知她是個什麽人物。不就是令嬪慣裝柔弱溫良,又會哭訴嗎?在晴格格心裏,定是以為弱者什麽都對,錯的都是那些個剛強的。如皇後比之令嬪、蘭馨格格比之碩王府賤婢、瑞珍公主比之鸚哥之流、太後的強權比之孤苦無依的晴格格自己……


    晴格格在宮內那麽多年,早已一葉障目,內心又藏著才子佳人的念頭。她看著皇上寵幸令嬪娘娘,瞧見皇後失寵後冷硬的嘴臉,再加上對弱者的偏愛,當是一股腦兒認定皇上是真心愛著令嬪娘娘的,而皇後卻硬生生要插足這份可貴的真情之中,委實可恨。蘭馨格格是皇後的養女地位尊榮,定是她拆散了富察皓禎的好姻緣,生生禍害了一個好女子,還不知虧心。而依爾根覺羅鷹亦是不喜瑞珍公主的,隻是瑞珍公主以黃鸝、鸚哥為質,逼著依爾根覺羅鷹娶她,才鬧出了比武大會上的事……黃杏歎道,晴格格的想法恐怕不中亦不遠矣,隻是如此不知所謂,難怪晴格格有那麽個結局。


    聽了半晌,令嬪若有所思,黃杏把心底的思量,分析一二道:“再者奴婢一直不明白,晴格格慣會明哲保身,為什麽針對已出嫁的蘭馨格格呢?晴格格不親近皇後,但也從未駁過皇後的臉麵,怎會為著一個賤婢違了太後、皇後的意?奴婢猜,晴格格是遷怒。瑞珍公主一朝入宮,不隻皇上寵愛,在太後麵前,晴格格也退了一射之地。之後,又指了門好親事,晴格格如何不嫉妒?”


    “要是真如外頭說的,鷹貝勒曾受過瑞珍公主的恩惠,那麽瑞珍公主的貼身丫鬟,定然也是見過依爾根覺羅鷹的。丫鬟年歲大了,小姐卻沒把她配人,見著俊俏的男子動了心亦是難免的。瑞珍公主一行入住慈寧宮偏殿,黃鸝、鸚哥不小心說了什麽,給閨怨正濃的晴格格偶然聽聞,讓晴格格生出怨氣,又不能拿瑞珍公主開刀,遇上相似情形的蘭馨格格正合成了她的出氣筒。晴格格這些年服侍太後,自艾自憐成了奴婢,對鸚哥她們自然是同病相憐,對阻人情路之人皆深惡痛絕。”


    富察皓禎寵妾滅妻之事,令嬪隱隱約約聽到過一些閑話,而晴格格的舉動,令嬪也多少有些耳聞,甚至晴格格請福爾泰捎去碩王府的信,令嬪亦是曉得的。令嬪默默點頭,覺得黃杏說的倒是合情合理。她因著太後的關係,常與晴格格交好,自是明白對方的為人。有道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說的便是晴格格這樣的。


    晴格格不是不知道太後厭惡小燕子、紫薇等人,可她就是不顧他人眼色爭著趕著上前幫忙,為其出力。這是為什麽?還不是美其名曰為真情感動,實則是自己想男人了,巴不得也有這番驚天動地的情愛才好。令嬪嗤笑著想,晴格格能被她忽悠著挖太後的牆角,帶來些慈寧宮不為人知的消息,能被福爾康調撥的不知自重,與太後對著幹……自也能做出黃杏口中的傻事。


    “奴婢不知依爾根覺羅鷹是否對鸚哥、黃鸝有情,依著奴婢之見,黃鸝等人年紀不小了,又不是打小進宮伺候的,這些年外頭的花花世界看多了,隻怕早生出了婚嫁之心。因著被瑞珍公主拘著,無法得願以償,恐是對瑞珍公主很有些怨懟。娘娘若是從此處著手,或許……”


    令嬪深鎖柳眉,遲疑道:“這……隻不過是你的猜測。”


    “娘娘,要不奴才先去試探一下。”見令嬪舉棋不定,在一邊默不作聲的小扣子躬身試探著問。


    “這……不!”令嬪緩緩搖首道。這事若是真的,那確是可以利用的絕好機會。但經不起試探,天佑此人在黃鸝等人麵前積威已深,要鸚哥她們反叛隻能以快打快,一次而就。絕不能讓她們有時間多想,從而走漏風聲,豈非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天佑可不是好相與的。


    小扣子賠笑道:“娘娘,奴才明白您的顧慮。可是,魏總管那兒……”


    是啊,時不待人!令嬪吸了口氣,垂下眼簾道:“既然如此,你知道該怎麽做吧?”


    小扣子低頭奸笑道:“是。鸚哥、黃鸝有這樣的心思,瑞珍公主怕是不曉得的。要是讓人知道她們對自己主子的額駙起了不該起的心思,就算瑞珍公主念舊情饒她們,皇上、太後那邊卻不好說。即便黃杏猜錯了,隻要把這事傳得人盡皆知,她們亦保不住小命。想必奴才對她們如此推心置腹,她們一定會站在娘娘一邊的。”


    “嗯。”令嬪想了想道:“你告訴她們,本宮不會讓她們做什麽為難的事,隻要她們把皇上、太後、天佑的行蹤透露給本宮就行。喏,這些賞她們,算是為本宮做事的酬勞。”令嬪從床畔的抽屜裏取出兩張銀票,遞給小扣子。心中卻暗罵道,要不是去年大赦,她好容易籠絡的各宮眼線都被遣出紫禁城去了,何須遷就這些小人物。


    “去吧。”


    “喳。”


    “等等。”令嬪抬手抵額道:“就這兩天,本宮要知道皇上對太後,或是和那天佑相處的情形。太後、皇上也不會總縮在慈寧宮裏不出門的。告訴她們,隻要皇上他們不是關著門密談,無論何時見麵,都需立刻稟報本宮。便是皇上、太後在慈寧宮後花園裏閑談,也須即刻告知。本宮自有她們的好處!”


    是的,她要看,要親眼看皇上和太後,和那瑞珍公主是如何相處的。她就不信這其中沒什麽貓膩!


    次日日跌時分,養性齋西廂亂石嶙峋的假山石洞中正藏匿著一雙充滿惡意的雙眸,貪婪的關注著其外轉角樓處的動靜,卻不是令嬪是誰?


    太後都迴慈寧宮了,怎麽還沒有動靜,難道那鸚哥欺騙本宮不成?令嬪狠狠瞪視著廊外服侍於天佑左右,陪著主子觀花的黃鸝、鸚哥,心中不免嘀咕著咒罵了幾句。正當令嬪思索著是否該離開之際,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從拐角處轉來,可不正是乾隆?


    來了,來了!令嬪不自禁的睜大眼不錯眼珠的看著走近的乾隆,瞬間再迴首天佑,細觀二人的神色。


    乾隆步向天佑,似乎想說什麽,蠕動著嘴唇幾欲張口,卻未說出一言半語。天佑麵朝皇上冷淡的點了點頭,便往皇上的來處走去,與皇上擦肩而過。乾隆神色複雜的盯著天佑,看著她從自己身畔經過,右手不由自主的抬起似乎想攔下天佑,最終慢慢垂下,頹敗的閉上雙眼。


    是了,就是這個眼神!滿含著痛苦、傷心、愛慕、懼怕……甚至還有絕望!


    幾日前皇上大病初愈,在養心殿召見後宮嬪妃時太後、天佑攜手前來,皇上亦是用今日的目光瞧著這瑞珍公主。隻是當日人多事雜,她並未看分明,令嬪說不上這個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麽樣的含義,但絕不是一個皇上對義妹的眼神,也不是一個男人對情人的眼神,其中隱蔽最多的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敬重,和那份深深的恐懼,仿佛前路一片迷茫,混如死水。


    皇上富有四海,怎會有這般的眼神?令嬪自問。末了,此時此刻,令嬪飽含玩味的打量著眼前的乾隆,心下暗道,皇上確曾說過天佑在宮內不必向人行禮的話,但方才天佑的態度舉止也太過了,這可不是一介民間女子對一國之君的禮儀。何況令嬪寵慣後宮那麽多年,深知乾隆最好臉麵,區區一個認下的民女,敢在奴婢麵前如此不給他長臉,他會不惱,不責罰?豈非癡人說夢?


    令嬪勾了勾唇角,陰沉的臉頰浮現笑容,淡淡的瞥了轉角樓廂廊內憑倚著欄杆的乾隆,扭身迴首往延喜宮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我沒死,就是快病死了,小毛病多的要命,大毛病又是看不好的,真是……一言難盡。隻好說對不起各位了,很多人都說讓我爛尾結束,可我就是不拿錢,也不想爛尾,對不起大家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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