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玉璣租了個二層畫舫,漂浮在漣水水麵。


    她帶著幾個小妾邁進畫舫,她在窗下長凳側坐,望向窗外。那邊落日昏黃的光影餘暉暖暖,這邊月亮已掛在天幕,月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伴著些暖黃色的朵朵河燈。


    軟糯的水鄉小調不知從哪座畫舫傳來,伴著纏綿的琵琶聲。讓這冬日的夜風也因這婉轉的唱腔變得柔情脈脈。


    河岸上時不時傳來小販的叫賣聲、孩童追逐嬉戲的歡笑,還有偶爾響起的煙火聲,一片歲月靜好的年底喜色。


    尤玉璣聽著絲樂,垂眸望著瀲灩水波上輕晃的船影,唇角勾笑。經曆過戰火的人,再看這樣其樂融融的場景總是難免感慨。她隻是覺得有一點可惜,可惜父親看不見。


    從外麵傳進來的唱腔的確不錯,畫舫裏的幾個人暫時沒開口,安靜地欣賞到這首民謠唱完。


    良久,林瑩瑩才感慨:“這人唱得真好聽。”


    翠玉在一旁打趣:“嗓子是不錯,可比不過你,你也來唱一支唄?”


    “不了不了。”林瑩瑩連連擺手。


    “就唱一支嘛,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咿咿呀呀唱個不停。”翠玉繼續笑嘻嘻地慫恿。


    林瑩瑩望向尤玉璣,尤玉璣輕輕點頭。林瑩瑩這才清了清嗓子,斜倚雕花小窗,清唱了一支歌謠。不是什麽有名的歌,詞曲都簡單。她本來就聲音好聽,唱起小曲來,嗓音更加特別。輕柔婉轉中,還帶著一絲空靈。


    畫舫裏的主主仆仆都望著她,放下手中事情,沉浸在她的歌聲裏。


    ——除了司闕。


    他沒與其他人坐在一起,坐在最裏麵,和別人隔著一道鏤紋繁多的木屏風。這扇飄著檀香的木屏風將畫舫裏一分為二。鏤紋繁多,倒不能遮了視線,兩側互相看得見。


    他坐在木屏風裏側,慢悠悠地獨自品一壺西湖龍井。


    蕩漾的畫舫裏,美好的月色,理應品酒。可他已改了嗜好,當起斯文的品茶人。


    畫舫兩側一扇扇窗戶開著,林瑩瑩的歌聲傳出去,飄在水麵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外麵的喧囂似乎也安靜了些。


    “我唱完啦!”林瑩瑩甜甜地笑。


    “我就說瑩瑩唱的比剛剛那人好聽!”翠玉一臉驕傲,好像唱歌的人是她一樣。


    林瑩瑩並不自謙反駁,隻是彎著眼睛甜甜地笑。


    窗外忽然響起一道男子的聲音——


    “這歌聲實在動聽,比漣水還要溫柔。不知小生可否有緣一見?”


    尤玉璣意外地抬眸,她從對麵的窗戶隻能看見一個青衫男子立在一隻船的船頭,人被遮了大半,看不清模樣。隻能看見他穿了一件青色的長衫,腰間墜著一把折扇和一塊古隸的玉佩。


    林瑩瑩愣了一下,罵一句“哪來的書呆子”,然後“啪”的一聲,將她身邊的窗戶關上。


    畫舫兩側小窗一個挨著一個,這一扇窗戶關上,旁的窗戶卻仍開著。書生從開著的窗戶望進畫舫那抹粉色的身影,在林瑩瑩的婦人髻上多停留了一眼。他作揖,再歉聲道一句:“小生唐突。”


    不多時,撐船的長杆入水,帶起一陣陣水聲。書生所在的小船向前麵劃去了。


    林瑩瑩見多了這種人,並不當迴事。轉眼將人拋之腦後,她笑嘻嘻地說:“咱們來玩樗蒲吧!”


    “好哇!”翠玉附和。


    翠玉又邀尤玉璣:“姐姐也來一起玩,咱們四個一起!”


    尤玉璣蹙了下眉,才說:“我不會這個。”


    翠玉臉上的笑立刻一僵。是了,這種玩意兒,夫人應該不會。


    不過尤玉璣緊接著含笑道:“你們來教我。”


    “好呀好呀!”林瑩瑩拍手,“姐姐聰明,一學就會。”


    林瑩瑩隻是隨口哄人的,卻不想尤玉璣聽了她們的講解,的確立刻就會了,連贏了好幾把。


    司闕慵懶地坐在木屏後,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


    看著她蹙眉研究手裏的投子,後來學會了怎麽玩,贏了錢,她也會開懷地笑。


    有時候,司闕看不懂尤玉璣,時常覺得她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對她最初的印象,是一個過分漂亮的草原姑娘,眼尾有鉤子,穿騎裝時腿特別長。她會圍著篝火起舞,也會不服氣地和草原男子賽馬。那年大宴,她的《薰娥引》名揚天下。可是司闕卻覺得她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是那年她在篝火旁開心地即興跳舞。足鏈上銀鈴悅耳,她的笑聲更悅耳。那一年,她好像隻十五六歲?


    後來在晉南王府真正地接觸,他才知她是那樣溫柔的一個人。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


    那日她來找他,要一個孩子。


    她還是那樣大膽。昔日草原狩獵時的膽魄還在。


    她很絕情,說不在意陳安之,竟真的連一個細微的心情、一個眼神都吝嗇。絕情得好像沒有喜怒的石頭心。


    她又那樣容易心軟。他隻要扮扮可憐,她就會心軟退步,好騙得很。


    看,多矛盾。


    司闕看不懂尤玉璣的矛盾,覺得她是一個謎。


    一個勾人不斷靠近的謎,讓他不由自主將越來越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來探謎底。


    枕絮走進畫舫裏頭,給司闕重新添了一壺茶水。她步履款款地走出去,一到船頭見了抱荷,立刻愁眉苦臉。


    “夫人和幾個小妾玩樗蒲呢!闕公主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裏麵,深情地望著夫人!”


    抱荷歎息:“可惜了,夫人出來玩必然將幾個小妾都帶上。獨處!獨處!咱們得想法子讓夫人和闕公主獨處!”


    兩個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一通。


    兩個人想好說辭,進了船艙,才發現尤玉璣已經沒有在玩樗蒲,她繞過木屏,到了裏側,正坐在司闕身邊。


    隔著木屏,枕絮和抱荷看見兩個人緊挨而坐。她們倆對視一眼,欣慰地笑了。


    抱荷笑著開口:“夫人和幾位姨娘別隻在畫舫裏瞧風景,出去轉轉呀。外麵好熱鬧哩!”


    尤玉璣轉眸望過來,吩咐:“你們幾個想出去走走就去吧。枕絮,你讓卓文將侍衛安排好。”


    “姐姐不去嗎?”春杏小聲問。


    “我過會兒再下船。”


    林瑩瑩和翠玉都是坐不住的性子,立刻下了船,開開心心地去河邊閑逛。春杏本來不想下去的,她規規矩矩坐在長凳上,望見木屏另一側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莫名覺得有點尷尬,趕忙帶著丫鬟也下了船,腳步匆匆追上翠玉和林瑩瑩。


    “姐姐怎麽不去?”司闕枕在尤玉璣的腿上,握了尤玉璣的手,仔細把玩著她柔軟的指尖。


    “那你想去嗎?”尤玉璣柔聲問。


    司闕沒說話,目光落在尤玉璣的指尖。他像個小孩子被玩具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眼裏隻有她的手。


    不知是哪家的頑皮孩子跳進漣水裏嬉鬧,激起一大片水花,從開著的窗戶濺進來。尤玉璣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彎腰,將司闕護住。涼涼的河水澆在她的後背。


    她坐起身,迴望後身,輕蹙了眉。


    她錯過了司闕眼中一閃而過的戾氣。他真想將那個孩子活活溺死。可尤玉璣在這裏,他不能。


    司闕起身,說:“姐姐,我們去樓上換一件衣服。這水涼,不能讓姐姐著涼。”


    尤玉璣點頭,和他一起往樓上去。


    樓上隻一扇小窗,此時也關著。身處樓上,外麵的喧囂仿佛都隔得遠了些。樓上備著尤玉璣和幾位姨娘的一身衣裳,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真的用上了。


    尤玉璣側坐在長凳上,從箱籠中取出衣服。她剛要解腰側的衣帶,抬眸望向司闕。他立在緊閉的窗戶旁邊,正擺弄著一個貝殼風鈴,弄出一陣清脆的聲響來。


    尤玉璣稍微猶豫了一下,又覺得不必避著他,繼續換衣。她雖帶著身備用衣物,卻沒有多帶一條裹胸。猶豫了好些時候,她才將濕了的裹胸摘下來,在心衣外麵直接穿上中衣和外衣。


    衣衫雖寬鬆,未束裹胸,總是有些遮不住。


    尤玉璣將鬥篷穿好,攏了攏衣襟,對司闕笑:“走吧。”


    司闕望了她一眼,笑著說好,與她一起走下畫舫。


    尤玉璣雖不喜自己的腴潤日日裹胸,可今日不得已不能裹胸時,亦挺胸抬頭舉止大大方方。


    “夫人,這頭岸邊沒什麽好玩的。不如坐小船往下遊去,聽說下遊才熱鬧呢。”抱荷出主意。


    “想去嗎?”尤玉璣柔聲問司闕。


    “去。”司闕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奇奇怪怪的抱荷,不知道這丫鬟搞什麽鬼。


    與漂浮在水麵上幾乎不怎麽前進的寬敞畫舫不同,岸邊拴著許多小船。這些小船沒有船夫,趁著夜風與水勢會將小船送到熱鬧的下遊。


    司闕抬步跨上晃悠的小船,再朝尤玉璣伸手,將人扶過來。小船一陣晃悠,尤玉璣跟著身子晃了晃,司闕立在她身後,扶著她的腰。


    枕絮趕忙將拴在岸邊的繩索解開,再推了一把,小船慢悠悠地開始移動。


    今夜風不大,水麵上零星向下遊飄去的小船漂浮的速度都很慢。


    枕絮和抱荷站在畫舫船頭,默默望著小船飄走。


    枕絮再次疑惑:“抱荷,咱們這樣做是對的嗎?”


    “咱們夫人命苦嫁了那麽個人,能讓夫人開心就是好事!”


    枕絮第一百零八次下定決心:“行吧。走,下一步!”


    隨波飄著的小船和尋常船有些不太一樣,簡陋的船艙是用黑棚子搭起來的,比尋常小船高些,人可站立在裏麵。卻又特別狹窄。兩個人站在裏麵,一個轉身都能互相磕碰著。


    尤玉璣感受著船身的晃動,扶著司闕的手腕,小心翼翼在長凳坐下。


    司闕在她身邊緊挨著她坐下,問:“姐姐,你那兩個丫鬟搞什麽名堂?”


    尤玉璣從隨手帶著的盒子裏取出一粒蜜餞喂給司闕。她對他笑,柔聲說:“她們大概誤會了咱們有些奇奇怪怪的關係,絞盡腦汁讓咱們避開旁人單獨相處罷。”


    “你既識破了還依著她們?”司闕問。


    他最討厭那些小手段,若是他身邊的人敢擅作主張這麽做,早就被他扔進了毒池喂毒蜘蛛、蠍子和蛇。


    尤玉璣又捏了一塊蜜餞自己吃。


    蜜餞很甜。


    “這樣有什麽不好嗎?”尤玉璣抬起眼睛,對他溫柔地笑。蜜餞外麵滾著的糯粉在她旖紅柔軟的唇上沾了一點。


    司闕沒再注意她說什麽,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他抬手,指腹抹了一下她唇上的糯粉,沒抹淨。


    他望著雪白的殘痕,說:“姐姐,我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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