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的百歲把埋在臉上的絲帕扒拉開,好奇地盯著櫃子前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動不動許久,好奇怪。


    尤玉璣先反應過來。她沒說什麽,而是扶著司闕的小臂,再次踩上繡凳,將懷裏抱著的那瓶紅梅擺放好。


    她甚至慢條斯理地調整了花瓶的角度,讓紅梅開得更盛的一麵朝外。她從繡凳上下來,動作不緊不慢地將繡凳放迴原來的位置,然後才款款朝床榻走去。她在床邊坐下,抬起眼睛安靜地望著司闕。


    “過來。”她說。


    語氣是一慣溫柔的調調,司闕細聽,也沒辨出她是不是在生氣。


    司闕朝她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他還未開口,尤玉璣彎腰,握住他的腳腕,將他的“傷腿”抬起來,放在她的腿上。她將他雪色的裙擺向上推了推,堆在膝上,然後又將他的褲腿慢慢向上挽去,露出被窄木板固定的“傷處”。


    她將他腿上一層層白紗布解開,再把那固定的兩片木板摘下來,終於看見他的“傷”。他的小腿完整無損,連一條劃傷都沒有。


    “怪不得你從來不準我看你換藥。”尤玉璣將他的腿放下,輕聲說了這樣一句,便不再開口。


    司闕實在沒從她的語氣裏聽出生氣。可他向來厭惡別人的惡意欺騙,設身處地地想,若他是尤玉璣,定然勃然大怒。


    雖然她語氣尋常,眉眼間也不見慍色,可司闕不相信她不生氣。


    他深望著尤玉璣,猜測著她心中所想,同時也在想著該如何解釋。


    忽然聽見尤玉璣輕歎了一聲,司闕立刻抬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她。


    “不要這樣。”她柔聲,“不管是什麽緣由,你都不該撒謊,讓在意你的人為你擔心難過。”


    尤玉璣想起那一日他從書樓二層跳下去的一幕,心中仍舊不是滋味。過去這麽久,每每想起那一幕,她還是會忍不住心悸。


    司闕垂下眼睫,一時不想去看她的眼睛。他說:“姐姐怎麽還是這樣溫柔的口氣,都不生氣的。”


    他聽見她說——


    “跳下去是真,沒有摔傷是慶幸。”


    司闕閉上眼睛。


    尤玉璣將手覆在司闕微涼的手背上,驚覺他的手很涼,把原本想說的話壓下去,先問:“是不是冷?”


    她捧起他的手,放在雙手手心中暖一暖。溫柔從他的手傳來,慢慢讓他整個身體都覺得溫暖起來。


    尤玉璣看他一眼,曉得他似乎不願開口,便繼續說下去:“我不會拋下你不管。本就病弱,以後不要再傷害自己的身體了,好嗎?”


    司闕沉默著。


    他莫名覺得有些累,不想戴著笑臉麵具來演戲。他收迴被尤玉璣握在雙手裏的手,起身朝窗下的美人榻走去。


    他在美人榻上坐下,拿起榻上小方桌上的酒,慢悠悠地斟了一盞。


    陳安之過來與尤玉璣說話時,他本來在這裏漫不經心地飲酒。一壺紅梅酒幾乎快被他飲盡,酒壺裏剩下的酒已不多。


    他搖了搖酒盞,看著燭光下輕晃的酒水,一飲而盡。


    尤玉璣默默望著他的一舉一動,眉心慢慢擰起。


    司闕飲盡杯中酒,將酒盞放下,又倒了一杯。


    尤玉璣起身,快步朝他走過來。司闕握著酒盞剛要喝時,手腕被尤玉璣握住。


    司闕抬抬眼,望向她。


    “我很久前就想說了,你身體不好,著實不該飲那麽多的酒。”


    司闕仍舊麵無表情地望著她,沒說話,也沒鬆手。


    反倒是尤玉璣先移開了目光,她垂著眼睛,聲音噙著絲低落:“最初我想找一個男人幫我生下一個孩子,我隻想要一個孩子,不想與孩子的父親有過多交集。我想著,這個孩子沒有父親,我可以給他雙倍的疼愛,讓他幸福健康的長大。可是我的母親對我很重要,父親亦是。若一個人沒有父親,就算得了再多母親的疼愛,也是憾事吧?”


    她眼尾微微泛了紅,溫柔望著他。


    “對自己的身體好一些好不好?我不希望我們的孩子不曾被父親抱過,更不記得自己父親的模樣。”


    司闕目光落在她眼尾的洇紅,低聲問:“懷了?”


    尤玉璣微怔,輕輕咬唇。她有些尷尬地鬆了手,失落地低下頭。那種因為沒有懷上而產生的失落與泄氣再次席卷而來。


    司闕將目光落在手中的酒盞。杯中酒仍舊在燈光下輕晃著,飄著淡淡的酒香。他將酒盞放在唇前,輕輕抿了一小口,讓酒的芬芳在唇齒間多停留了一會兒。


    然後,他將酒盞放在桌上。


    從這一日起,司闕這一生至死再未沾過一滴酒。


    “姐姐。”他慢慢展露笑顏,又把那張漂亮的笑臉麵具戴上。


    他拉住尤玉璣的手腕,將人拉進懷裏。他將掌心覆在尤玉璣的手背,交疊地覆在她的前腹,再喚一聲:“姐姐。”


    “嗯?”尤玉璣轉過臉迴望,柔軟的旖唇輕柔滑過他的臉頰,從唇角到鬢側。


    尤玉璣並非故意,她不由尷尬地向後稍微退開些。


    “以後我都聽姐姐的。”司闕的語氣極盡乖順。


    他又捧起尤玉璣的手,輾轉親吻她的指尖。細細碎碎的吻落在她的指背上,恨不得將她吞入腹,又怕她疼,隻好留戀地印下一個又一個吻痕。


    他忽然想,若能多活一兩年,好像也沒那麽差。


    夜裏,尤玉璣沉睡時,司闕漆眸沉靜地望著她的睡顏。時間緩緩流過,星月在夜幕裏攀爬,又謝幕,他凝望著尤玉璣的目光卻未曾移開。


    就在今天,他心裏又多了一層貪。


    未來的某一日,若他的笑臉麵具被摘下,讓她看清他真實的嘴臉時,他祈求也能得到她今日千分之一的溫柔與寬恕。


    至少,別難過。


    司闕抬手,用指腹輕輕撫過她眼尾的輪廓。


    ·


    翌日清晨,枕絮和抱荷兩個人躲在角落,小聲議論著什麽。她們兩個站在遊廊角落裏竊竊私語了太久,惹得許多下人注目。偏生兩個人討論得太專注,根本沒注意到其他人的眼光。


    景娘子看見了,不讚賞地搖搖頭,嘟囔:“真不像話!也就夫人寬仁,換個主子抽你們鞭子!”


    景娘子提高音量:“都什麽時候了還不進去伺候!”


    枕絮和抱荷這才不做聲了,眼神交流了一番,整理了一下衣擺,快步進屋去侍奉。


    進了屋,她們看見站在窗下的司闕時,都不由多看了兩眼他的腿。


    “斷了的腿這麽快就能好嗎?”抱荷忍不住在枕絮耳邊小聲嘀咕。


    抱荷沒迴答,反而說:“這對咱們的計劃來說也算好事兒!”


    抱荷眼睛一亮,心想這話也對!


    為尤玉璣梳理雲鬢時,枕絮一邊為她綰發,一邊狀若不經意地開口:“夫人,我聽說漣水那邊最近的夜景可好看啦。”


    “漣水?”


    枕絮急忙說:“嗯嗯。大概是因為快過年了,再加上東太後喜壽。現在那邊已經早早裝扮起來。夜間浮燈鋪滿水麵,滿天星河映在水麵上,遊湖水上,美不勝收!”


    一旁遞上步搖的抱荷嫌棄枕絮說得太委婉,趕忙接話:“我聽說那邊還有一棵三百餘年的合歡樹,有情人相伴樹下許願,能定下三世的浪漫牽絆!”


    抱荷想起闕公主身體不好,急忙又加了一句:“也能求平安康順!夫人若是帶著闕公主過去散散心,也是極好的!”


    尤玉璣從銅鏡裏好笑地望著她們兩個,笑問:“該不會是你們兩個在府裏待得無聊,想出去轉轉吧?”


    枕絮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們是為了夫人好!”


    抱荷眼珠子轉了轉,卻說:“我們自然也想出去玩啦。”


    枕絮詫異地望了抱荷一眼。


    抱荷繼續笑著說:“但是夫人更重要啦。我們兩個是瞧著闕公主身體好了不少,若是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尤玉璣迴頭,望向司闕。


    他不太愛聽侍婢們嘰嘰喳喳,已經走了出去,孤身立在庭院。尤玉璣從開著的窗戶,隻能看見他的一點衣角。


    “也行。”她說。


    枕絮和抱荷相視一笑。


    計劃的第一步,成功!


    等到了漣水,她們還有第二步、第三步……


    今日尤玉璣去花廳時,明顯感覺到春杏、林瑩瑩和翠玉她們三個比以往話少了些。林瑩瑩和翠玉還好些,春杏幾乎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尤玉璣心裏明白為什麽,卻不想提昨日的事情。


    她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感受著熱流在身體裏暖著。她開口:“聽人說漣水最近的夜景不錯,打算過幾天去瞧瞧。你們可一道去?”


    春杏想拒絕,可是她不敢第一個拒絕。


    林瑩瑩彎著眼睛甜甜地笑:“好呀!我陪姐姐去!”


    尤玉璣便也對她笑,隨口問:“最近沒怎麽瞧見你做女紅,你妹妹大婚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


    “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還剩幾樣小東西,讓她自己做就是。”


    尤玉璣又問了兩句林瑩瑩妹妹夫家的情況,林瑩瑩笑著一一迴答。翠玉偶爾在一旁接話。氣氛逐漸熱絡,又迴到了往常的樣子。


    春杏在一旁安靜地坐了許久,略僵的脊背慢慢放鬆下來。


    她接過侍女遞過來的茶水,心想自己的懼怕恐怕是有點多慮。夫人和善,明顯並不把她們放在眼裏,也無意針對打壓。若不惹惱夫人,夫人總是這樣和善的。


    春杏抬起眼睛,偷偷望了一眼安靜坐在夫人身邊的闕公主。忽然覺得自己剛剛的想法不太對。不僅不能惹惱夫人,也不能招惹那位闕公主。


    景娘子進了屋,稟告卓文迴來了。


    尤玉璣動作自然地將手中的袖爐遞給身邊的司闕,起身走出去,聽卓文的稟話。她讓卓文去追查伊玉環的下落,可是卓文按照尤玉璣說的路線追過去,並沒有尋到伊玉環的蹤跡。


    尤玉璣皺了皺眉,卻也隻能命卓文繼續去查,別無他法。


    本來,尤玉璣今晚就會去枕絮和抱荷說的漣水轉轉,可她月事在身,身子重也不能碰涼水,才把去漣水的日子往後推了推。


    等她月事過了,偏又遇到連日的大雪。隻好等這場大雪也結束,尋了個晴朗的好日子,帶著幾個小妾乘車去了漣水。


    漣水並不遠。


    他們用過晚膳才出發,馬車到達漣水登上畫舫時,也才剛剛暮色盡。


    齊鳴承立在酒樓的二樓窗口,正為東太後的壽宴煩躁。他挑眉遠望,望向水麵的盞盞畫舫,一眼看見邁上畫舫的司闕。


    齊鳴承懶散的身體頓時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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