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八月, 白日裏天氣炎熱,隻有到了夜晚,溫度還算適宜。


    尤其這一片廣闊湖麵, 夜風吹拂而來, 清涼愜意,是夏日消暑的好去處。


    近戌時, 夜幕黑沉,好在皓月當空,繁星點點。


    岸邊停泊的花船陸續下水,燃起滿船的燈,水中倒影璀璨。


    京中權貴多, 用得起花船的人家自然也不少,因而放眼望去,寬闊的湖麵上船隻來來往往, 推開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以溫疏水的權勢和性子, 本可以限製其他人下水, 也無人敢置喙。


    但想到蘇蕉兒一向愛熱鬧, 便在湖麵最熱鬧的時候跟著下了水。


    蘇蕉兒倒也在宮中坐過小船采蓮蓬, 但這樣華麗而精巧的還是第一次。


    她扶著船舷小心站著, 小臉紅撲撲的,隨船身輕輕晃著身子。


    一抬眼,看到默不作聲站在角落裏的小孩,她頓了頓, 將提前準備的一隻銀鐲子送給劉京允。


    尺寸是孩童的尺寸, 上頭浮雕精致,還墜著兩顆銀鈴鐺,是很合適的禮品。


    劉京允幽幽地望著, 本不打算伸手接,卻在看到她身後走過來的男人時,不情不願地接過,隨即撇開臉。


    雖是夏日,但湖麵上夜風襲人,溫疏水將臂彎裏的薄披風給蘇蕉兒披上,掀起眼皮掃了眼劉京允,語氣涼涼:“怎麽不戴上,不喜歡?”


    劉京允身子一僵,胡亂將銀鐲子套在手上,仍然一言不發。


    蘇蕉兒卻不是很在意,餘光瞧見麵前不遠處,有別家的花船慢慢駛過,瞧著也就隔了七八尺的距離,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


    等船駛過去,才看到船尾處拖著好幾隻形式各異的花燈,由紅線係著浮在水麵上,搖搖晃晃,一個不留神便被浪花打熄了一盞。


    這時,那船尾上就傳來女子懊惱的驚唿,隨即引起女伴的哄笑。


    “這才第一圈,你怎麽就翻了?”


    “還說我……你的也翻了!”


    說笑聲被風吹過來,蘇蕉兒好奇地趴在木製船舷上,聚精會神地盯著她們的花燈瞧,果然又翻了一隻,淹沒在湖水裏。


    溫疏水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見狀道:“遊湖時許多人會這樣玩,你要玩麽,我讓人準備了。”


    下人上前來,手裏各捧著幾隻不一樣形狀的花燈,皆拖著一根長長的紅線。


    蘇蕉兒從一而終地指了指兔子花燈,下人便小心地拎著線,將燈放在湖麵上。


    花燈隨波晃了晃,好在穩住了。


    她忙跑到尾舷處,從下人手裏接過已經繃緊的紅線,看著花燈穩穩地跟著花船走,唇邊忍不住抿出雀躍的弧度。


    “溫將軍,你看我的花燈。”


    溫疏水個子高,聞言將手臂搭在尾舷上,半俯著高大身子,認真地往湖麵上看了眼:“嗯,放得比她們好多了。”


    相處久了,也知他總是喜歡哄著自己,蘇蕉兒臉一紅,支支吾吾地應了聲,手裏拽著紅線的力道更謹慎起來。


    溫疏水背靠在尾舷處,扭頭望著她認真的小臉,那雙圓潤杏眼映著濃墨般翻湧的湖水,越發顯得清澈幹淨。


    隻是忽然感覺到一道注視的目光,他迴頭,看到老老實實坐在不遠處的劉京允,正慌忙低下頭,順手拿了一塊糕點,塞進嘴裏。


    溫疏水眸色漸沉,片刻,卻又若無其事地偏頭,將蘇蕉兒隨著動作滑落的袖口扯了下。


    蘇蕉兒全沒注意到他的動作,隻是睜圓眼睛,緊張地盯著水裏翻了一半的花燈。


    好在一個浪恰到好處地打過來,撐起花燈,燭火被水花濺了幾下,明明滅滅,最終又恢複了原先的模樣。


    她鬆了口氣,正要高興地與溫疏水講話,身子卻不知被什麽倏地一撞,手一鬆,紅線便飛快從指間溜走,隨著花燈的拉扯,落入湖水之中。


    這一下撞得不輕,若非尾舷夠高,溫疏水又及時拉住,恐怕要跌進水裏去。


    沒了花船的帶動,那盞兔子花燈很快落在了遠處,隻餘一點光亮。


    等別家的花船經過,就徹底淹沒在水中。


    蘇蕉兒懵懵地迴頭,看到坐在地上齜牙咧嘴的劉京允。


    他手邊落著隻花燈,紅線還拽在手裏,似乎也是要過來放燈的。


    向雲一把將他拽起來,厲聲嗬斥:“你好端端撞小千歲做什麽!”


    劉京允咬咬牙,梗著脖子道:“我、我就是沒站穩……”


    “船走得這樣慢,你說你沒站穩!?”向雲冷笑一聲,“看來這兩條腿都是沒用的,不如打斷了好!”


    蘇蕉兒摸著隱隱作痛的後背,好在小孩子身上都是軟肉,這樣撞一下也不算太疼。


    向雲板起臉來頗為嚴厲,更別說是個小孩子,頓時牙關打顫,隨即哇地一聲嚎啕起來。


    溫疏水沉著臉道:“再哭就把你扔下去。”


    興許是他威懾力大得多,劉京允打了個嗝兒,抽噎著止了哭聲。


    “怎麽,你爹娘沒教過你,做錯了事要道歉?”他冷冷道。


    聽他提到爹娘,劉京允似乎忽然鎮定了許多,抽抽搭搭道:“對不起。”


    蘇蕉兒惋惜著花燈,本還有些生氣,但見一個小孩子這樣可憐,好脾氣地嚴肅道:“下次不許再這樣了噢。”


    如此,向雲隻得皺著眉鬆開他。


    劉京允自己都一愣,似乎沒想到小千歲這麽簡單便原諒他了。


    下人趕緊另外係了一隻花燈,放到湖麵上,蘇蕉兒擺弄了一會兒,卻也沒有起初的興致了,便找了個地方栓住。


    劉京允孤零零地在角落裏站著,也再沒有人搭理他,全程沉默地低著頭,隻偶爾看一眼小桌上的糕點。


    眼底劃過些許猶豫。


    宮人貼心地搬來軟椅,蘇蕉兒半躺著,不需費力抬頭,便能望見星河璀璨的夜空。


    隨著花船破水行駛,天上星河轉動。


    一道流光劃破夜幕,轉瞬即逝,她還未反應過來,隻是緩慢地眨了下眼。


    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


    直到其他花船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唿,蘇蕉兒才驚醒般驀然睜大眼,歡喜道:“溫將軍,是流星誒!


    溫疏水仰起頭,前後共有十幾道,算是十分罕見的天象。


    不過星辰隕落,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也隻有她這般沒心沒肺地高興著。


    片刻,他垂眼,看見蘇蕉兒伸手從一旁的碟子裏捏了一塊糕點,蔥白的指頭在夜色中如有玉的光澤。


    不同口味的糕點在碟子裏堆成三層塔狀,都是她愛吃的。


    蘇蕉兒拿的是最上麵的塔尖,一塊紅豆糕。


    吃著感覺味道與平日裏似乎不太一樣,她嚼著,低頭看了眼,又見確實是紅豆糕的模樣。


    她確實感覺有些餓了,因而吃了一塊,自然而然去拿下一塊。


    誰知才吃了一口,忽然咳嗽起來。


    身邊的宮人嚇了一跳,溫疏水手疾眼快地將人扶起,手掌輕撫著後背,從宮人手裏接過溫水:“喝口水,”


    蘇蕉兒卻似乎咳得說不出話,想就著杯盞喝一口,竟猛地歪向一邊,幹嘔起來。


    原本就白裏透紅的小臉此刻已是漲得通紅,眼角都沾了些淚花。


    她攀著溫疏水結實的手臂,想說話,卻一陣一陣地反胃,難受得小聲哭起來:“溫、溫將軍......”


    船上頓時一片兵荒馬亂,向雲到底是大宮女,立即吩咐下人就近停船靠岸。


    溫疏水將人抱起,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靠岸後,調遣衛兵將船封住,沒有我的命令,一個人都不準離船,不準與其他人接觸。”


    向雲看著他懷裏的蘇蕉兒,焦急驚慌的心強行鎮定了些,她上前,一把拉起蘇蕉兒寬大的衣袖。


    因是夏日,衣裳單薄,一下便瞧見白皙豐膩的肌膚上生出不少紅疹,連帶著整條手臂都微微紅腫起來。


    向雲忙道:“這是誤食了榛子!?不可能,船上的吃食都是我親自檢查過的,不可能有榛子!”


    她侍奉這麽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千歲忌口喜好,不可能有這種紕漏。


    船還未靠岸,船上的大部分人都被叫到甲板上來,加起來也有十幾個。


    向雲動了怒,溫疏水在後方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反而更為駭人。


    立即便有一個小丫鬟顫顫巍巍地站出來,往角落裏劉京允的方向看了一眼:“奴婢……奴婢看見,他自個兒吃了一塊糕點,又不知從哪裏拿了一塊,偷偷放迴去……”


    被當場揭穿,劉京允的臉霎時白得如紙一般,抬頭撞到溫疏水冰冷的目光,又慌慌張張低下頭。


    花船靠岸,溫疏水率先抱著人離開:“把他帶過來。”


    蘇蕉兒將臉埋在他懷裏,不知是難受得緊,還是已經昏睡過去。


    這麽大一艘花船鬧出的動靜自然不小,又匆匆靠岸,很快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稍微一打聽,便知是溫將軍府上那個來曆不明的孩子,給小千歲下毒了!


    先前早就有流言蜚語,猜測劉京允的來曆。


    若說他隻是劉管事的遠房親戚,那此次遊湖,他一個下人家的孩子又憑什麽跟隨?


    一來二去,流言傳得越發離譜。


    等傳到蘇漣耳中,已然變成劉京允是溫疏水在外征戰時的私生子。


    那女子苦苦等候,卻隻聽到溫將軍與小千歲定親的消息,頓時犯了病一命嗚唿。


    剩下個孩子,隻好入京尋親。


    誰知這孩子小小年紀,一心惦記著為母報仇,遊湖時尋得機會,對小千歲痛下毒手。


    如今小千歲生死未卜,據說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蘇漣當即臉一黑,氣勢洶洶地衝到了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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