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嵩是誰?


    若是以官職來論,呂嵩執掌戶部,和宰輔也能坐而論道。進一步入閣也不是難事。


    若以儒家來論,呂嵩便是儒家大將。


    儒墨大戰以來,呂嵩一直未曾出手,有人主動尋上門去,卻吃了閉門羹……當時呂平奉命迴複那些人的話是:叔父說了,戶部事多,沒空。


    意氣之爭呂嵩不屑為之,故而坐視雙方爭來鬥去。


    當初嘉靖帝準備增選一人入閣,不少人都覺得呂嵩就希望。但最終卻是務虛的徐階入選。不少人為呂嵩打抱不平,他卻哂然一笑,說:“為國效力,何必分在何處,何必分個高下。”


    麵對個人榮辱,他坦然而灑脫。


    麵對戶部大小事兒,他從容自信。


    呂平從未見過叔父如今日般的失態過。


    那種痛苦煎熬,仿佛把他的骨髓都榨了出來一般,又像是把他的夢魘從魂魄深處活生生的抽出來讓他品味。


    前宋!


    呂平想到了前宋覆滅的曆程。


    前有仁宗令範仲淹、韓琦等人發動新政,但隨即被士大夫們群起反對,不久就銷聲匿跡。


    後有神宗令王安石發動新政,此次神宗意誌堅定,王安石強項……可反對者眾多,新政在黨爭中漸漸難以為繼……最後王安石黯然下野,而神宗也英年早逝。


    隨後新舊兩黨依舊爭執不休,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當金人南下時,把所有的爭執一掃而空……君王淪為俘虜,被一路羞辱。前宋……滅!


    至於逃到南方的趙構組建的大宋,在呂平眼中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算不得正統。


    蔣慶之這番話……呂平想反駁,卻發現無從反駁。他仔細想著,突然身體一震。


    “當下的大明,與當初的前宋有何區別?”


    蔣慶之的聲音很輕,卻恍若洪鍾大呂,令呂平忍不住嘶聲道:“不同的,自然不同的。當下大明若是陛下能納諫如流……”


    “那些諫言,可能解決大明的問題?”蔣慶之問道。


    “慢慢來……”呂平突然想抽自己一巴掌,前麵蔣慶之就說了,這個大明在帝王眼中是自己的家,自家出了大問題,誰會慢慢來?


    “長威伯以為,若是這一切不變,大明國祚……不久矣?”呂嵩恢複的速度很快。


    “衛所糜爛,呂尚書以為然否?”


    “是。”


    “財政難以為繼。”


    “是。”


    “吏治糜爛。”


    “……是!”


    “土地不足,流民日增。”


    “是。”


    “外敵強大,虎視眈眈。”


    “是。”


    蔣慶之舉杯,“那麽,呂尚書以為這一切不變,大明國祚還能延續多久?”


    “俺答那邊,當下京衛可否抵禦?”呂嵩問。


    蔣慶之說道:“這個信心,你等大概沒有,我有!”


    “如此,少了外敵這一項,國中可否逐步革新?”


    “如何革新?”蔣慶之笑的唏噓,“流民哪來的?他們的田地哪去了?財政難以為繼,是誰在吸食天下錢糧?是誰在吸納人口……吏治糜爛,是誰在糜爛?


    呂公,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你為儒家門徒,自然會為儒家門徒開脫,這是人的本能。可既然坐在了戶部尚書的位置上,難道還能用儒家門徒的視野去看這個天下,去治理這個天下?”


    蔣慶之一飲而盡,起身道:“這個天下不是儒家的天下,亦不是帝王的天下。它是天下人的天下!”


    蔣慶之頷首,隨即走了。


    春雨依舊淅淅瀝瀝的下著,聲音很小,不注意壓根聽不到。


    “蔣慶之有信心為大明擋住外敵,可國中的積弊卻……”呂嵩苦笑,“流民來自於土地兼並,財政艱難來自於繳稅的田地和人口越來越少。吏治糜爛……為官的可不都是我儒家子弟?這一切……這一切……”


    “叔父,蔣慶之這是在狡辯。”呂平說道:“那些人是儒家子弟,可沒有他們,這個天下早已亂了。至於兼並田地,可與他們商議,一步步把那些田地拿迴來……”


    “你不懂,拿不迴來了。”呂嵩搖頭歎息,“人心啊!從來都是隻進不出。這一切積弊……往日老夫總以為不是大事,拖著拖著的,興許就好了。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蔣慶之卻點醒了老夫,老夫以往一葉障目,不見那些弊端,不是因為老夫蠢,而是因為,老夫以儒家門徒的身份去看這個天下,把許多事兒視為理所當然……


    儒家門徒皆是一家人。可這個大明呢?是什麽?”


    呂嵩突然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是工具!”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後合。


    “是工具啊!”


    “老夫宦海數十年,一直以輔佐君王,成就盛世為己任,卻不知自家一直把這個大明當做是工具。哈哈哈哈!”


    呂平有些擔心的看著呂嵩,“叔父,若是沒有那些人支持,許多事兒都沒法做。”


    “你覺著那些被兼並的田地和人口,是什麽?”呂嵩問道。


    呂平脫口而出,“是給那些治理地方的豪強的報酬。”


    話一出口,呂平就後悔了。


    “你說沒有那些儒家子弟,這個天下早已亂了。彼時就存了私心。你有這等想法老夫不怪你。正如蔣慶之所言,人性本私,本貪。可這個大明呢?”


    呂嵩突然苦笑,“這個大明便淪為了讀書人的口中餐。亡國……誰想過大明會亡國?蔣慶之就想了,顯然是認真想過了。”


    “叔父。”呂平突然眼前一亮,“虎賁左衛擴軍還得倚仗叔父理財之能。由此叔父可挾製此人……”


    “哎!”呂嵩歎息,“在見了兵仗局那番脫胎換骨的變化後,老夫便知曉,虎賁左衛擴軍的錢糧從不是蔣慶之擔憂之事。”


    “那他為何還要與叔父打賭?”


    “老夫也曾迷惑,可先前聽了他一番話後,老夫這才知曉。”呂嵩說道:“他是想借著這個賭約,讓老夫看看,更要緊的是讓天下人看看我儒家不顧大局,隻為一己之私的真麵目。”


    呂平:“……”


    “虎賁左衛擴軍何等重要?”呂嵩想到了俺答今年會南下的消息,自嘲道:“這是國之大事,關乎社稷安危。可老夫卻在阻撓。那一刻老夫在想什麽?


    蔣慶之說得對,老夫是局中人,一切都以儒家為重,為了一己之私,寧可坐視社稷陷入危機……老夫……”


    呂嵩老眼微紅,“老夫……一葉障目,大錯特錯了!”


    呂平低頭,“叔父,那是墨家。”


    “前宋時新舊兩黨便是如此,非黑即白,非我即敵。如今儒墨大戰也有這等趨勢。再下去……大明還有多少年國祚?”


    呂平抬頭,“叔父,難道就坐視墨家擴張?”


    “老夫束發受教以來,學的是儒學,行的是儒道。墨家,邪門歪道罷了。”呂嵩眼中恢複了平靜,“墨家,當滅!”


    呂平心中一鬆。“我還擔心叔父會與蔣慶之聯手,那……必然會招致天下人圍攻。”


    “老夫當以滅了墨家為己任。”呂嵩喝了碗中酒水,起身看著對麵,仿佛蔣慶之還坐在那裏。


    他認真的道:“重振大明不是你,亦不是墨家才有的念頭。老夫這裏……”


    呂嵩指著自己的心口。“老夫這裏熱血依舊。老夫依舊會為了大明……百死無悔!”


    ……


    巷子裏清幽依舊,蔣慶之看到前方一個男子緩緩而行。


    莫展手按刀柄,竇珈藍低聲道:“是錦衣衛的人。”


    “你如何知曉?”孫重樓問道。


    “味兒。”竇珈藍說道:“你看那人走路,腳尖著地,右手在側並未跟隨步伐擺動,這便是隨時準備應變。你再看他脖子僵硬,微微低頭,這是在傾聽身後動靜……你看……”


    “別看了,在下認輸。”


    男子迴身,行禮,“錦衣衛探子見過伯爺。見過竇百戶。”


    蔣慶之莞爾,“珈藍好眼力。”


    男子說道:“在下奉命而來,還請伯爺恕罪。”


    蔣慶之自然不會怪罪此人,不過卻對陸炳的舉動有些好奇,“老陸讓你盯著本伯和呂嵩,這是要打探什麽消息?”


    男子苦笑,“在下隻是探子。”


    “莫非,他在忌憚什麽?”蔣慶之腦海中電光石火閃動了一下,“他在擔心呂嵩與我聯手!他擔心徐階的地位會被呂嵩威脅。咦!徐階何時成了他陸炳的人?不對,老陸……狗東西,這是要聯姻不成?”


    ……


    “……蔣慶之與呂嵩在巷子裏喝酒,外麵有蔣慶之的護衛看護,小人無法接近。不過偶爾能聽到二人笑聲,似乎……頗為和氣。”


    探子出現在了錦衣衛陸炳的值房中。


    “誰先走?”


    陸炳把玩著手中的玉佩問道,今日錦衣衛奉命抄家,這是下屬的孝敬。


    玉佩溫潤,摩挲著極為愜意。


    “蔣慶之。”


    “那必然是不歡而散。”陸炳眉間舒展,“否則以蔣慶之的秉性,必然會與呂嵩同時出來。且此次二人會晤,呂嵩落了下風!”


    探子欲言又止,陸炳冷冷道:“可是還有發現?”


    “小人被蔣慶之身邊的竇珈藍發現了,蔣慶之說……”


    “他說了什麽?”陸炳心情不錯。


    “他說,指揮使可是擔心呂嵩與他聯手。他還說……”探子抬頭,“指揮使可是想和徐階聯姻。”


    瞬間,探子看到陸炳麵色劇變。


    “備馬,去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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