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平是誰?


    呂嵩的侄兒。呂嵩執掌戶部,位高權重,求他的人多如繁星。為了避免麻煩,一般事兒呂嵩都讓呂平代替自己去辦。故而認識他的不少。


    “是呂平!”


    有人驚唿,“呂嵩請蔣慶之赴宴,這……那賭約難道……”


    呂嵩和蔣慶之的賭約在權貴圈中知道的人不少,此刻見呂平來請蔣慶之赴宴,瞬間就懵了。


    蔣慶之笑了笑,“酒有了?”


    “是,家叔備下了美酒。”


    呂平想到了叔父當時的交代。


    從兵仗局迴到戶部,呂嵩在值房裏默然許久,隨後把他叫來,說道:“蔣慶之在兵仗局弄的那一套,大概便是墨家當年的秘技。此事從一開始他就胸有成竹,卻一直隱忍,可見此子所謀甚大……”


    呂平發現叔父一番話說的越發艱難,最後竟是自嘲道:“老夫說這些作甚,可見是不甘罷了。你去一趟,請了蔣慶之赴宴。記住,莫要不忿。”


    呂平是不忿,“叔父,那蔣慶之不過是仗著墨家的傳承,這才有了今日的局麵。叔父卻是靠著自己一步步熬到了今日……”


    “蠢材!”呂嵩當時歎道:“你真以為墨家的傳承有那麽多?”


    “叔父之意……”


    “給你萬卷書,天文地理無所不包。讓你讀三十載,你可能無所不能?”


    呂平讀書不少,可捫心自問,自己距離無所不能的距離,大概就是從地麵到月亮的距離。他搖頭。


    “那是天賦,更是才華!”


    想到這裏,呂平看了蔣慶之一眼。


    蔣慶之放下酒杯,緩緩看向周圍。


    那眼神中竟然都是疑惑,就在呂平不解時,隻見蔣慶之歎息,“一群棒槌!”


    瞬間,那些人麵色漲紅,有人想駁斥,可想到自己先前嘲諷蔣慶之,此刻被呂平打臉,隻好把那股子怒火憋了迴去。


    一時間,隻聞鼻息咻咻。


    這人竟然不怕得罪那麽多人!


    呂平帶著蔣慶之左轉右轉,最後轉到了一條小巷子中。


    天空中淅淅瀝瀝的下起了細雨,雨絲朦朧了視線,觸目皆是濕痕。青苔在兩側石頭砌成的圍牆上碧綠著。細雨中,幾株樹木從兩側人家圍牆中探出頭來,枝頭嫩芽隨風搖動,恍若孩子在搖頭晃腦……


    前方有個隨從,見到蔣慶之後行禮,“見過長威伯,老爺讓小人在此等候,還請長威伯隨小人來。”


    隨著巷子右轉,前方變成了石板路,身後孫不同牽著馬兒,馬蹄在石板上輕輕敲打著,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塊幌子突然在左側出現,上麵寫著一個酒字。


    呂嵩就站在這家酒肆的外麵,負手看著蔣慶之,“長威伯覺著此處如何?”


    “曲徑通幽,別有洞天。”蔣慶之覺得這地兒可以休閑。


    “老夫也是機緣巧合才知曉此處,酒是薄酒,菜乃家常,多是本味。老夫老了,不喜重口,不知長威伯可習慣。”


    “沒什麽不習慣。”蔣慶之說道:“人活著就得經曆喜怒哀樂,就得品嚐世間百味。酸甜苦辣鹹……吃來吃去,還是本味最好。”


    呂嵩微笑,“請。”


    酒肆裏很安靜,長條案幾,長凳。雨天光線不大好,看著昏暗,空氣中仿佛充斥著無數令人能安靜下來的元素。


    蔣慶之坐了下來,呂嵩坐在對麵,隨即有人上了酒菜。


    酒裝在粗壇子中,碗是敞口淺碗,下麵深色,上麵灰黃。酒水倒進去後,看著像是有些渾濁。


    “請。”呂嵩舉起碗,一飲而盡。


    蔣慶之先淺嚐了一口,酒水很淡,讓他想到了後世西南的土茅台。


    一飲而盡後,蔣慶之夾了一塊雞肉,慢慢品嚐了,說道:“調料隻用了薑,鹽,滋味卻濃厚。”


    掌櫃過來送上一碟子蠶豆幹,笑道:“貴人是會吃的,這雞便是用大火煮開,隨後小火熬煮許久,這裏麵加了不少老薑。最後收汁,那味兒……您慢用。”


    呂嵩吃了一塊雞肉,點頭道:“長威伯果然是老饕。”


    “論吃,大概京師我說第二,無人敢說第一。”


    前世蔣慶之從南美歸來後,用半年時間吃遍了各大菜係,各種美味都品嚐了個遍。


    呂嵩放下筷子,“當年老夫出仕時,也曾雄心勃勃,彼時君臣和氣,君王賢明,臣子竭心盡力輔佐……”


    那是弘治年間吧!


    蔣慶之說道:“孝宗皇帝謙和。”


    呂嵩微笑道:“正是。君臣之間有商有量,這才是弘治年大治的根由。”


    “那麽我想問問,當年大禮儀之爭,臣子們爭的是什麽?”蔣慶之問道。


    呂嵩緩緩說道:“當年大禮議之爭,看似為了帝王名分,實則……乃是權力之爭。”


    “和氣何在?”蔣慶之再度問道。


    “和氣……”呂嵩給自己倒酒,呂平想過來幫忙,被他看了一眼,便退到邊上。


    酒水落在碗中,濺起了酒花,呂嵩歎道:“老夫知曉若是敷衍以對,定然會被長威伯鄙夷。”


    “沒錯。”蔣慶之說道:“有這功夫,我不如迴家琢磨如何哄孩子。”


    “傳聞自從妻子有孕後,長威伯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想著妻兒。老夫還不信,哈哈哈哈!”


    呂嵩大笑,端起碗喝了一口,抿抿嘴,吃了一片熏豬肉。蔣慶之卻對那盆雞肉情有獨鍾,頻繁下筷,“老呂,莫要打岔。”


    “長威伯果然是不饒人呐!”呂嵩笑道,“當年楊公近乎於攝政,與故張太後聯手選中了陛下繼位。人到了此等境地,自然會生出些得意的心思。”


    呂嵩見蔣慶之眼中有譏諷之意,便知曉這個迴答不能讓他滿意,“楊廷和是想爭權奪利,可陛下登基後的種種施政,皆有些急功近利。畢竟是少年帝王,且未曾被教導過帝王之道……”


    “所以楊廷和便想做陛下的主,做大明的主?”蔣慶之突然歎道:“陛下當年的施政哪一條錯了?”


    “錯自然無錯。不過急切了些。”呂嵩喝了一口酒水,覺得有些甜。


    “呂尚書覺著彼時的大明可能慢條斯理的革新嗎?”蔣慶之把酒碗放下,接過呂嵩遞給的酒壇,緩緩倒酒。


    “為何不能?”


    “在楊廷和,在臣子的眼中,這個大明就是個工具。讓他們實現自己抱負的工具。寒窗十年,一朝金榜題名天下知,誌得意滿,隻想把自己腦海中的想法盡數施於這個天下。這是動機,呂尚書以為然否?”


    呂嵩點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正是讀書人的夢想。


    “可你等卻忘記了,在陛下眼中,這個大明不是工具,而是他的根!他的家!”


    呂嵩一怔。“家?”


    “在你等眼中,大明這個工具無論何時都隻是工具。就算是千瘡百孔,也隻是工具。就如同一個懶惰的工匠,見到自己的工具有些不妥,但也不去急切修補,隻要能用就先用著。”


    “懶惰的工匠,這個比喻刻薄了些。”呂嵩說道。


    蔣慶之放下酒壇,“若是呂尚書家中弊端重重,以至於家中都快揭不開鍋了。敢問呂尚書,可還能慢條斯理的把這一切弊端擱著?”


    呂嵩一怔。


    “家!工具,弊端……”


    電光石火間,呂嵩脫口而出,“對江山社稷的看法不同,這是陛下與楊廷和之間衝突的起源。”


    蔣慶之點頭,“陛下的家出了大問題,他迫不及待想解決,可在楊廷和眼中,這個工具有些小問題,為何急切?一個急,一個不急。


    於是老的便覺著年輕人不夠穩健,這個工具還得由老夫來掌控才好。而年輕的卻覺著這個家處處漏風,再不動手修葺一番,一旦下雨刮風,一家子怕是要被凍死餓死。”


    “你這個說法……”呂嵩放下筷子,苦笑道:“老夫竟無法反駁。”


    蔣慶之夾起雞腿,一口咬了滿嘴肉,心滿意足的享受起了美食。


    呂嵩端著酒碗慢慢喝著,可在熟悉他的呂平眼中,此刻叔父竟然是有些為難。


    蔣慶之的那番話同樣讓呂平有些震撼,但也僅僅如此。


    叔父這是在為難什麽?


    呂嵩喝了碗中酒水,“長威伯以為,當下這個家如何?”


    “處處漏風,說實話,就是個破屋子,外麵來個人一腳就能踹翻。”蔣慶之說的不是假話,曆史上俺答南下,竟然能一路直抵京師,九邊形同虛設……


    “那麽,若是能修葺……可否慢些?”呂嵩盯著蔣慶之。


    “前宋時,那些人也是這般說的。”蔣慶之放下筷子,把酒水倒滿,“他們說,為何要急切呢?慢慢來不好嗎?


    是啊!慢慢來是好。可百姓在饑餓中哀嚎,外敵在虎視眈眈……江山在動搖,在搖搖欲墜。說什麽慢慢來,實則便是不想自己的利益被觸動罷了。”


    蔣慶之譏誚的道:“但凡涉及到自家利益,那些人便會丟下大家,隻顧著小家。偏生還口口聲聲說什麽陛下與民爭利,把那些革新手段斥之為邪門歪道。


    我想問問呂公,前宋範文正與王荊公的革新施政,可真是邪門歪道嗎?若是不革新,前宋的國祚可能多延續些年頭?”


    呂平隻見叔父在苦笑著,指著蔣慶之說:“咄咄逼人,咄咄逼人!”


    “我隻問,能,還是不能?”蔣慶之目光炯炯。


    呂平心想前宋兩次革新壞了朝中氣氛,引發了黨爭,這才是亡國的源頭啊!


    “前宋看似衰亡於革新引發的黨爭。實則黨爭隻是推了一把。前宋亡國……便是……”


    呂平見叔父在猶豫,心中不禁大駭……當初叔父被人陷害,眼看著就要被罷官,乃至於被論罪時,依舊從容。


    此刻叔父竟然看著……痛苦不堪。


    “老夫若是說了違心話,想來會引來你的嘲笑。”呂嵩抬頭,點頭,“是。前宋亡國便是因……新政失敗!”


    轟!


    呂平隻覺得眼前恍若有雷電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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