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蘇州府府城街頭,一股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兒在鼻端縈繞著。


    早晚有些微冷,必須得加衣了。蔣慶之自覺身體好了許多,昨夜著單衣在院子裏溜達了半個時辰,早上醒來鼻子就有些不通氣。


    街邊賣早飯的攤販們在大聲吆喝著,油餅、細麵、還有包子……蒸籠揭開,熱氣騰騰的包子看著是灰白色,讓蔣慶之想到了後世那白的不像話的包子饅頭。


    越美的東西,本質上就越糟糕……至少對人體來說如此。比如說顏色太白的饅頭包子,暄軟的不像話的麵食,放了許久依舊不壞的食物……


    越接近食材本身的材質才是最好的。


    這是蔣慶之來到大明許久後的感悟。


    在這裏,一切都是最接近本質的食材,比如說後世還得加錢才能買到的全麥麵食,在這裏比比皆是。而且保證是純全麥,絕壁沒有科技與狠活。


    後世的全麥食品,說實話大多有些貓膩。真正的全麥能吃的你翻白眼……拉嗓子。


    “什麽餡料的?”蔣慶之尋個小攤坐下問道。


    攤主是個婦人,手腳麻利的從蒸籠裏拿出兩個包子裝在碟子裏,遞給一個食客,說道:“肉餡,還有豆腐餡料。”


    “各來……”蔣慶之迴頭看看孫重樓,這廝正盯著邊上的湯麵發呆。


    “包子各來二十個,湯麵來五碗。”


    “再來兩個肉餅。”孫重樓補充道,“今日少吃些。”


    蔣慶之莞爾。


    “吃得完嗎?”婦人問道,等抬頭看到孫重樓那魁梧的不像話的身軀,“夠嗎?”


    不知餡料裏放了什麽,肉包子很鮮美,蔣慶之品味了一番,“可是放了海味?”


    “客人好口味。”婦人讚道,卻沒說放了什麽。這都是獨家秘方,若是能傳承下去,什麽老字號都得跪了。


    豆腐包子味兒更出色,吃的蔣慶之眼前一亮。


    軟中帶著糯,鮮甜的口味。


    “加了鹹肉丁,畫龍點睛。”蔣慶之讚道,“果然美食在民間。”


    “聽說了嗎?楊府尊如今被關在了大牢中,就等著押解去京師了。”


    中原人有個習慣,聚在一起後,無論是否相識,隻需有人起個話頭,馬上大夥兒就熟絡起來。


    “當初威風凜凜的楊府尊,如今也成了階下囚嘍!”一個食客幸災樂禍的道。


    “那些豪強更慘,前次被長威伯殺了十餘人,後來又被抓了不少。那些官兵如狼似虎的衝進去抄家,那些錢財一車車拉進長威伯駐地,一眼望不到頭。”


    “長威伯這次可是發了。”


    “可不是,少說能拿三成吧!”


    “三成?至少五成。”


    孫重樓大怒,剛想駁斥,蔣慶之幹咳一聲,等他看過來時微微搖頭。


    那婦人此刻得了清閑,說道:“要我看,長威伯拿多少都是應當的。”


    一個青衫男冷笑,“那些抄沒而來的錢財,本該充入府庫,憑何應當?”


    婦人不慌不忙的道:“今年我蘇州府許多農戶增收一成以上,家家戶戶都多了不少錢糧。不說別的,就說我這個小攤子,也跟著生意好了不少。我問了問,都說是今年多收了糧食,手中寬裕了,也有錢在外麵吃幾頓。”


    婦人收攏了一副碗筷,那客人卻舍不得走,婦人繼續說道:“你走在這街上看看,今年比往年多了許多人。那些商家的生意也好了許多。人說吃水不忘挖井人,這些好處是誰帶來的?”


    青衫男冷哼一聲,“蠅頭小利罷了。”


    “蠅頭小利?”婦人拉高了嗓門,“看您是個讀書人,怕是不知道那些多出來的錢糧能救命吧?”


    有食客說道:“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許多人家都會節衣縮食,能不吃盡量不吃。若是撐不住了,或是有個三災兩病的,隻得去借貸。


    可那是高利貸啊!借的時候好借,還的時候難還。那債務越積越多,最終要麽田地被放貸的豪強收了去,要麽就居家潛逃,淪為流民,也不知啥時候就死在道邊,連個墳都沒有。這叫做什麽?路死路埋,溝死溝埋。”


    青衫男吃了一口包子,“那蔣慶之蠱惑君王,擾亂朝綱,遲早會為大明引發大禍。”


    “喲!”婦人一臉奚落的看著青衫男,“看您這話說的,什麽叫做大禍?別以為咱們不知好歹。我聽聞那日在府衙前有人問長威伯,這儒家和什麽墨家,誰對咱們百姓好。


    長威伯說,這好壞他說了不算,官府說了也不算,唯有咱們百姓說了算。”


    婦人看著眾人,“誰讓咱們家裏的錢糧越來越多,誰就是真正的好。這話說的咋樣?”


    “實在!”


    “不隻是實在,那沼氣池我也聽說了,是墨家弄出來的。”一個食客說道:“這等利國利民的好東西,可出來後卻被那些讀書人打壓,說什麽邪門歪道。合著能讓咱們過上好日子的東西都是邪門歪道,那什麽是正道?”


    婦人把洗好的碗筷放好,把手在圍腰上擦幹,說道:“我看呐!讓咱們子子孫孫為他們做牛做馬,那才是正道。”


    “可不是這個理,我家鄰居就有個讀書人,每日拿著書卷進出,看到我也傲氣的不像話,拿鼻孔看人。


    有次我聽他對爹娘說,等考中了進士,錢財宅子應有盡有。如我家這等,都時候都成了他們的奴仆……聽聽,這特娘的讀書人腦子裏想的都是這個,還滿嘴仁義道德,我呸!”


    食客盯著青衫男,“你也是這般想的吧?”


    青衫男冷笑不語。


    “看你這窮酸樣,就算是做了官,定然也是個貪官!”食客起身,“街坊們正在琢磨如何感謝長威伯,等下工迴去了,我也去琢磨琢磨。不能讓長威伯覺著咱們蘇州人不地道。”


    “是這個理。”


    青衫男緩緩說道:“那墨家乃是當年我儒家的刀下餘孽,如今不過是蔣慶之等十餘人罷了。我儒家子弟遍及天下,那蔣慶之螳臂當車,必將粉身碎骨……”


    食客一聽就怒了,迴身看著他,“遍及天下又怎地?”


    青衫男麵色潮紅,一種莫名優越感油然而生,“怎地?讓他寸步難行!處處皆敵!”


    食客麵紅耳赤,卻也知曉讀書人的厲害,一時間竟然啞口無言。


    青衫男輕蔑一笑,“不過如此。”


    婦人突然把他的碗筷收了,青衫男愕然,“你這女人……”


    “老娘不做你的生意!”婦人叉著腰,指著青衫男,“你儒家人再多,難道還有咱們人多?”


    “愚民罷了。”青衫男譏誚的道。


    “誰說他們是愚民?”


    “閣下這話……”青衫男見蔣慶之開口,本想噴一把,可見孫重樓瞪著自己,口氣便溫和了許多。


    蔣慶之放下筷子,覺得腹中溫暖,很是舒服,他起身道:“還是那句話,誰好誰壞,看自家的錢袋子和餐桌。莫要以為百姓好欺,看看這些人。”


    蔣慶之指指周圍的人,“以往輿論掌握在儒家手中,故而你等說什麽便是什麽。百姓無從獲取別的消息,故而你等說什麽便是什麽。這不是愚昧,而是消息閉塞。蘇州府一事便讓蘇州百姓恍然大悟。那麽,以後呢?”


    蔣慶之微笑道:“聽聞墨家正在弄什麽利國利民的好東西,一旦麵世,又有多少百姓會覺醒?他們感受到了墨家帶來的切切實實的好處,難免會疑惑,這儒家呢?這掌控大明的儒家,遍及天下的儒家,吃著我等血肉的儒家,他們,為我等做了什麽?”


    “我儒家教化天下……”


    “先把你等的偽君子嘴臉給教化好了,再提什麽教化天下!”蔣慶之笑了笑,“走了。”


    身後,青衫男隨即被眾人圍攻,沒多久狼狽而去。


    蔣慶之去了葉氏老宅。


    梁韻正在等他,“小郎君,葉氏那邊昨日有人來請罪,說好歹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讓小郎君給條路。”


    那日後,葉氏在蘇州府的名聲就壞了。


    在這個時代,名聲是一個人、一個家族的立身之本。


    蔣慶之說道:“與我何幹?”


    “是啊!奴便是這般說的。”梁韻笑道:“奴說小郎君那日都說了,從此後與葉氏再無相幹。那些人喋喋不休,奴惱火了,便讓人拿棍子把他們趕了出去。”


    蔣慶之此來是想看看原身爹娘的住所,他知曉,此去京師後,大概率是真的不會再來葉氏老宅了。


    “每日都曬掃,桌子也擦拭的亮堂堂的……”留守的管事殷勤的道。


    蔣慶之摸著桌子,看著床。


    仿佛看到了那個婦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看著繈褓中的孩子,直至閉上眼。


    “對了,娘子當年給小郎君留的那些東西,小郎君可取了?”梁韻問道。


    “沒。”蔣慶之幾乎是兩手空空的離開的家。


    “別的都不要緊,那些衣裳……”


    梁韻叫人來幫忙,從床底下拉出了一個木箱子。


    打開後,蔣慶之見裏麵是堆疊整齊的衣裳。


    “怎地有孩子和大人的?”蔣慶之問道。


    梁韻把衣裳一件件拿出來,放在床上。


    “這是周歲的,這是兩歲的,這是……”她一件件的把衣裳攤在床上,最後是一件青衫。


    “這是二十歲的。”


    梁韻看著蔣慶之,“當年娘子的懷像並不好,曾有郎中勸娘子打掉這一胎。娘子不肯。不知是否有些預感,從此後,娘子便不停的做衣裳,誰都勸不住。


    娘子曾說,看族裏那些沒娘的孩子可憐,我娃若是如此,想想就心疼。


    人說孩子喚娘二十聲,從此娘隨他一生。我便做二十件衣裳,我兒每穿一件便叫一聲娘,如此,二十聲後,此生我便跟著我兒,護佑他一生平安。”


    蔣慶之伸手,摸著衣裳。


    低下頭。


    “娘!”


    “娘!”


    “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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