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衛東門父親閑暇時喜歡養花,冬日養花“多曬太陽,少澆水”這句是他老人家的常掛嘴邊的一句話。衛東門父母住的老宅雖小,但和老城大多貧宅一樣,屋後還是都有一塊巴掌大的小天井,衛東門父親喜歡冬天暖陽在屋後小天井下沏壺茶,和十來種花草一起曬曬太陽。


    冬月初六,衛東門放假,下午按時向父母家走去,來到父母家門前時,看見母親在門口殺雞,正納悶時,母親讓他快去屋後幫忙。


    衛東門進屋一看,原來平子和秦大牛給他父親送來了一個桃木花架,父親正在安裝花架的支撐,平子和秦大牛正忙著把天井裏的雜物清理幹淨,衛東門連忙上去幫忙。


    大家忙活了半個多時辰,小天井煥然一新,桃木花架固定在屋簷下,位置剛好能頂避寒霜,斜曬冬陽。這花架的樣式也別致,主體看起粗糙,但細節完美,上上下下可以擺放十來盆花草。


    衛東門父親說這花草擺放上架,需要些時間去布置,明天自己慢慢來琢磨,現在大家洗手吃晚飯。


    席間,衛東門父親開了一壇老酒,給大家都倒上,向平子和秦大牛道謝。秦大牛笑著說道:“東西是平子在城北花鳥市場選的,我現在被調到那片當差了,那地是我老窩,順當清閑,所以拽住平子過來蹭頓好的,要說感謝,得感謝衛伯母的手藝。”


    衛東門父親也笑著點頭迴道:“這地方是小了點,這桌子也小了點,但桌邊的人不走樣就行,有空常來就好。”


    開吃。


    雞肉一半豆子清燒,一半辣子幹煸,雞雜溜的酸菜,雞血用來加菌子煮了一大碗湯。


    好酒,好菜。


    衛東門難得看見父母這麽高興,也跟著多喝了幾杯。晚飯結束後,衛東門父親喝的有點多,不勝酒力先迴屋睡了。衛東門幫著母親把鍋碗瓢盆清洗好,平子把桌椅擺放規整,秦大牛用笤帚把地麵打掃幹淨。


    天早黑了,雲後的月亮就像一隻藏不住光亮的魚鉤。衛東門叫了一馬車,三人上車後,衛東門讓母親也早點迴去休息,母親叮囑大家平時要多注意身體,又請馬車師傅晚上駛慢點,才轉身迴了屋。


    平子家的宅邸在同街盡頭,秦大牛住在北門,衛東門把他倆先分別送迴家,再讓馬車師傅送他迴南區螺絲巷。到了螺絲巷口後,衛東門下車把車錢結了,慢慢走進巷子,迴頭發現巷口還停著一輛馬車,似乎在等誰,不過問,迴家睡覺要緊,明天還得早起上工。


    衛東門走到螺絲巷尾,發現自家門口站著一位提著燈籠的老人。衛東門走近一看,原來是長胡子齊正,之前那破事的公正老人。


    招唿過後,衛東門開門請齊正進屋,頭有點暈,有什麽事,坐下說。齊正把燈籠掛在門前樹枝上,道謝走了進去。


    衛東門把屋裏油燈點亮,齊正進屋坐下後,四周瞅了瞅,似乎不解。衛東門開門見山,太晚了,啥事請直說。


    “你最近身體可好?”


    這問題問的,我衛東門和你又不熟,大半夜不睡覺跑來我家問這啥意思?無聊到莫名其妙,還是這老頭葫蘆裏到底賣的啥?早說早了。


    “老樣子,下一個問題。”


    齊正讓衛東門不著急,說還有五天你和胡大小姐的契約就要到期了,最近胡老爺子的身體已經很健康了,要不明天你去見見。


    “健康了?那是好事,真心恭喜,至於見麵就不必了,本就一鬧劇。”


    衛東門說完,在衣櫃裏把三張一百兩銀票翻出來,放在齊正麵前,接著道:“銀子你們收迴,明天就可以和離,以後這事就當沒發生過,現在老人身體好了就對了,就完事了,就這麽結了。”


    齊正愣住了,看了一眼銀票,看了一眼衛東門,又看了一眼銀票,又看了一眼衛東門,不知道他是看不清銀票上的數額,還是看不清衛東門這人。


    油燈很舊,裏麵用的是殘油,火苗子忽大忽小,時不時還會有一些雜聲。燈芯過半,齊正起身把銀票整齊理好收在懷裏,對衛東門說:“老夫幫你先收著,前後一共五百兩,這錢你可以不在乎,但你父母年歲大了,方便以後留著應個急,甜水賭坊旁邊有一家沒有招牌的麵館,你想取迴銀票時可以到那裏找煮麵的老板,至於你去拜會胡老爺子的事,大家認為你明天還是去一趟,木已成舟,也算有始有終。”


    衛東門看著油燈想考慮了一下,但暈乎乎的也考慮不出什麽所以然,最後點頭迴道:“也行,但明天初七我上工,需要你們去給工頭說說把下次的假換了,我明天下午去,上午我想好好先睡一覺。”


    齊正說好,明天下午會親自來接,然後起身告辭。


    出於禮貌,衛東門打算送齊正走出螺絲巷。齊正從門前樹枝上取下燈籠,擋住了衛東門,看著深巷說道:“這路彎窄,但沒有一個岔口,老夫現在就是想迷路也難了,你還是早點休息吧。”


    那行,衛東門點頭,迴屋關門,現在還是床最舒服,考慮再多也沒用。


    糖果城胡家有三姐弟,大小姐胡果,二小姐胡靈,小少爺胡塔。三人的歲數差距不大,老大比老二大兩歲,老二比老幺大兩歲,但三人的性格生活方式卻完全不搭邊。三姐弟各自的宅院座落於糖果城西門口,連成一體,位立三方,包圍著中間最大的中宅,中宅就是是胡老爺子的住所。


    胡果的宅院布置的就像她展露的性格一樣規整樸實,胡靈的宅院色彩跳躍,胡塔的亂七八糟,中宅胡老爺子的宅院則是小橋流水文風雅致,像個大花園。胡家這幾間連成一體的宅院在糖果城西區也算一道別樣風景,光院子圍牆就占了半條西街。


    衛東門當然出生在東街口,前段時間搬到南區新城,加上懶不愛出門,很多年了也沒去過西街,對現在西街上的胡府沒什麽心裏概念。第二天下午,衛東門被齊正接到胡府,剛一進門,就震撼到了。


    也難怪,衛東門長這麽大去過最好的宅院就是平子家,但現在呈現在眼前的場景超出了他認知。


    齊正把丈餘寬的大門關上後,在前麵引路,衛東門跟在後麵低著頭東看西看。齊正把衛東門帶到一座花園中亭前,亭裏擺放的蒼蘭開的正盛,可能距離太遠,聞不到香味。齊正停下了腳步,衛東門抬頭一看,有一位老人正在亭邊樹下遛鳥,還有四人在亭裏圍成一圈打牌。齊正對衛東門依依介紹,遛鳥的老人就是胡家老爺子,打牌的四人是胡家夫人和胡家三姐弟。


    衛東門伸頭問好,一眾人沒什麽反應,正當衛東門懷疑是不是聲音不夠大時,齊正抬手表示我們可以轉身了。


    衛東門愣住,算了,搞不懂大戶人家的規矩,老實巴交跟著齊正轉身迴走。


    “姐夫好!”


    衛東門迴頭一看,原來是胡塔站起來笑嘻嘻喊了一句,胡靈連忙扒拉著胡塔坐下,讓他不要整天嬉皮笑臉亂出聲。


    齊正似乎沒聽見,繼續走,衛東門隻好繼續跟著。就這樣,見麵結束,齊正把衛東門領出胡家大門,迴身關門。


    這都是些什麽破事!衛東門心裏真想罵人,不過奇怪,這麽大的府邸今天怎麽一個下人都沒看見,門衛也沒人,貴賓清場?還不至於,還是什麽大戶人家獨有的規矩?不懂,算了,走人。


    齊正把門拉上後,問衛東門需不需要馬車送。衛東門說不必,天還早,想獨自走走。齊正也沒二話,上了馬車,先離開了。


    初冬的下午,太陽隻能照到半邊街,路上的小攤販都把各自的攤子移到有太陽的一邊,衛東門不想去擠,慢慢走在另一邊。


    隨心走了半個多時辰,衛東門慢慢覺得這老城好像變小了好多,小時候他跟著平子東跑西跑時總覺得這城好大好大,街道也長,巷子更是多得記不住,現在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衛東門搖搖頭,停下腳步,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晃悠到了城北花鳥市場。


    半下午了,花鳥市場裏冷清沒什麽人,擺路邊攤懶點的已經收攤喝茶,勤快點的穿城移到南門新修的綜合集市試試還有沒有生意,市場裏有鋪麵的商家也開始陸續關門。


    衛東門慢慢悠悠地逛著,看見一間還沒關門花卉商鋪裏放著一組花架,樣式和昨天平子送他父親的差不多,於是走入商鋪近看,花架的款式用料做工還真一樣,好奇問老板這東西多少錢?


    花卉店老板正在喝茶,看見這客人衣著還算正式,便放下茶杯,笑著起身,走到衛東門身邊說道:“老弟如果喜歡,老兄就做個收攤生意,給你打個折,城內包運到家,一口價三十兩,這貨實在難得,整個城就我這定做了兩組,昨天剛賣一組,現就剩這一組了,材料用的西南老桃,做工你也看得見,絕對好貨,如果喜歡爽快拿去,送禮拿得出手,自用也絕對保值。”


    衛東門咽了一口唾沫,對花卉老板說抱歉了,打擾了,快步出店。這花架要三十兩?三十兩!值?可能真值!但離我衛東門太遠了,自己就算用一輩子削上一座城的甘蔗,都給父親買不起。


    花卉老板也沒讓衛東門留步,習慣地迴到座位上繼續喝茶,因為他剛邊說台詞邊打量這位青年客人時,發現這客人整體穿得算還行,但衣衫整齊的皺褶太過明顯,一看就是平日舍不得穿,留著壓箱底的。


    一個連衣櫃都沒有的人,會花三十兩去買一個花架?人不送,茶不涼;如需相待,一碗茶又算個什麽。


    秦大牛調到了北門當差後,下午清閑時喜歡在花鳥市場口和收攤的老板們喝喝茶,大家和氣生財,哪知第一碗茶還沒加水,秦大牛就看見有人快步出市場,馬上起身攔住,一看,是衛東門。


    衛東門看見秦大牛也反應過來,想起了秦大牛現在調到了花鳥市場當差。秦大牛低聲問衛東門,啥事?走這麽急。衛東門說嚇著了,把剛花卉店的事說了。


    秦大牛聽完後,哈哈大笑,說正常吧,沒必要就嚇著,然後說正好,昨天平子買花架配送工具忘拿了,讓衛東門等一下。


    衛東門點頭,在市場口等了一會,秦大牛輾轉花卉口,遞給衛東門一小盒精修花草的工具,讓衛東門替平子轉給衛東門父親。


    衛東門收下,想說點什麽,但看見秦大牛腰間掛著官刀正在當值,隻好抱拳道謝,有空在聚。


    入冬後的陽光總是短暫,衛東門走到東街父母家門口時,天已暗了。


    衛東門推門進屋,看見父母正在桌邊吃晚飯,父親放下酒杯,問衛東門,今天你不是上工嗎?衛東門說有事和十六那天換了假,順便把昨天花架配送的工具帶過來,說完掏出裝著修剪工具的小盒子遞給父親。


    父親接過打開,看了後,並沒有露出什麽喜色。衛東門納悶,轉頭去看桌對麵的母親,目光掃過飯桌時,衛東門發現桌上就隻有一碟鹹菜,父親就著這碟鹹菜在下酒,母親就著這碟鹹菜在吃飯。


    母親看見衛東門的臉上突然凝固,連忙起身把桌子擋上,笑著說道:“你還沒吃飯吧,我馬上去給你下碗麵,正好家裏還有兩個雞蛋。”


    衛東門迴過神,忙說您們好好休息,有朋友還在等我。說完,衛東門出了屋,把門輕輕帶上。


    然後飛奔,用最快速度的飛奔,衛東門眼裏的淚水像泉水一樣湧出,每一滴淚水就是一把刀子,鋒利的刀子,刀鋒借著冷風劃過衛東門的臉頰。


    不知跑了多久,衛東門在街邊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直接就地躺下,路上行人紛紛繞道,指點議論。衛東門大口喘著氣,看著上方的樹蔭,剩下的淚水填滿眼角。


    齊正說得對,我衛東門自己可以什麽都不在乎,一個人瀟灑自在,整天無欲無求,一時衝動就圖個當時高興,但父母老了怎麽辦?手腳不便需要人服侍了怎麽辦?父母這輩子的苦日子還閑不夠多嗎?對了,那五百兩,到時拿到這筆銀子,把這邊新宅好好裝修了,把父母接過來,剩下的銀子交給母親打理,讓老兩口好好安度晚年。


    衛東門還記得齊正當時說的話,想拿迴錢就去甜水賭坊旁的一間沒有招牌的麵館。甜水賭坊衛東門從沒去過,但知道在哪,因為糖果城的人平日裏閑暇扯八卦,就屬那裏的最精彩。


    但什麽沒有招牌的麵館老板又是怎麽迴事?衛東門想到這,就地坐起,伸頭看看天色,要不現在得空先去踩踩點。


    甜水賭坊位於糖果城南街中間,據說賭坊背後有口井,這井打出來的水有絲甜味。


    衛東門走到甜水賭坊門口時,已是華燈初上,賭場正在打掃衛生,準備夜場開局。衛東門又繼續走了一段路,返迴來又走了一段,沒在附近看見有什麽麵館,更別說沒有招牌的了。也是,這南街連接老城新城,地段紅火,在這開麵館賺的銀子可能連店鋪租金都不夠。


    衛東門又迴到甜水賭坊門前,正捉摸著當時聽齊正的話是不是有什麽差錯時,發現賭場旁邊巷口有人正在支起一間麵攤。


    沒有招牌的麵館?就是這夜攤子?衛東門也拿不準,走近後,麵攤老板正在起鍋燒水,衛東門正好也餓了,對麵攤老板說來個大碗。


    麵攤老板連忙放下手裏活,在空地上支起一張小桌,放了幾個凳子,讓衛東門先坐,等下就好。


    衛東門就近坐下,借著賭場門口的燈光偷偷打量這位麵攤老板,五十上下,神態普通,身上沒刀沒劍,並不像什麽齊正那樣自詡的江湖中人啊。u看書.uknshu 衛東門正在思考時,桌邊又坐下一年輕男子,對麵攤老板說了句,照舊。


    看來這麵攤子是老攤子,這客人也是老主顧。衛東門抬手在臉上盡量自然地扣扣抹抹,瞅了瞅同桌的這位客人,這才對嘛,這才像平日工友口中所談論的江湖中人。


    頭發飄逸,束在腦後,身著上乘麵料,款式簡單,腰間斜挎長劍,劍把用粗麻布包住,右腿一抬,搭在一空凳子上,掏出幾顆花生,開剝,麵攤老板也及時來到他麵前,擺上一壺酒,一個杯子。


    衛東門的臉實在沒法再扣了,隻好放下手,抬頭,看天等麵。


    “你今天相親被轟出來了?”


    同桌這位客人,一邊倒酒一邊問衛東門。衛東門反應過來,隨便拍了拍一身的泥土,迴了一句,差不多。


    同桌客人哈哈大笑,問衛東門要不要也喝一杯?衛東門說不了,明天一早還得上工。


    麵來了,熱氣騰騰,麵頭地道,辣子帶勁,蘿卜和豬血的分量剛好,衛東門大口吃完,起身去結賬。


    麵攤老板說,大碗三十文,老規矩開張生意優惠十文,你付錢二十文就行。衛東門開始掏錢,是說同桌吃麵的人會找他打趣,原來是搶了這老主顧的頭彩,純屬無意,於是給麵攤老板說,幹脆這桌一起結了,接著又低聲問麵攤老板:“這月十二晚上你還在這擺攤嗎?”


    麵攤老板迴道:“放心。”


    迴到家後,衛東門把這身壓箱底的長衫脫下,洗淨晾好,折騰了一天的長衫終於可以休息了,都洗洗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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