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二,衛東門按時上工,昨天收到工頭通知,說今下午會有人派車來接他出去一趟,雖沒具體說什麽事,工頭也不知道,但衛東門心裏知道是什麽事,所以今天上工前把該帶的文件證明都帶上了。


    天氣陰沉了一上午,晌午過後又飄起了小雨。黃曆上寫道,日值歲破,大事勿用;衝龍煞北。


    半下午時一輛馬車來作坊接人,衛東門整理好衣服,出門。走出作坊門口,衛東門發現這輛馬車不是之前坐過的齊正那輛,也不是看過的胡大小姐那輛,趕車人也因為飄雨帶上草帽,穿上蓑衣,用圍脖把臉遮住大半,應該也沒見過,但大戶人家車多人多,派來的人沒見過太正常,衛東門也沒多想,直接問趕車人是去衙門戶籍處的?趕車人點頭。


    衛東門進了車廂,馬車揚鞭。


    到了戶籍處,衛東門下車,齊正和胡果已經到了,進門,簽字畫押,程序麻溜走完,出門,散夥。


    衛東門正要上車迴作坊時,齊正打傘上前說,有空晚上再去吃一碗麵,如果你真能吃到,這事就算過了,你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好好安家置業,衛東門點頭道謝。


    迴作坊的路上,雨還在繼續下,衛東門把車簾子整理嚴實,半躺在車廂裏,聽著車頂寥寥雨聲,閉上眼睛,累了大半天了,事也了了,趁機放鬆休息一下。


    衛東門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隻覺得馬車似乎比來時顛簸了許多,醒來時,馬車已經停住,天似乎也已經快黑了。衛東門連忙起身,撥開車簾,發現馬車停在荒涼山上一處崖邊,趕車人站在車旁,草帽下的眼鏡正盯著他。


    衛東門忙問這是怎麽迴事?趕車人讓他下車,免得把車廂弄髒了。衛東門聽不懂趕車人在說什麽,跳下車,低頭整體好衣服,打算再問問。


    一種聲音突然出現,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聲音突然出現,這種聲音隻能用時間沉澱去感受,這聲音衛東門天天都在聽,天天都在感受,但這聲音為什麽會在這裏荒郊野外出現?


    刀聲!


    好快的刀,衛東門本能後退,躲過了這一刀,但沒躲過跟上來的一腳,重重的正中肚子,地下濕滑,身子直接後滑丈餘遠,跌下深崖。


    死亡是什麽?衛東門不知道,也從沒想過,母親的笑臉突然在眼前浮現,父親的教條也立刻閃過耳邊,平子遞過來一杯酒,想伸手去接,卻沒能接住。


    衛東門順著陡崖快速掉落,身體被崖壁上錯亂的樹枝反複刺中顛簸,疼痛已經麻木,最後重重地摔在崖底。


    入夜。


    各地賭坊有大有小,生意最火爆的時候都是夜場開局,一更前後,糖果城裏的甜水賭坊當然也不例外。甜水賭坊旁邊的無名小麵攤,上生意時也差不多這個時候,然後每天得忙活到三更才能得空收攤。


    今夜三更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了,麵攤早已沒有客人,但麵攤老板卻還沒有收攤的意思,而是坐下一張凳子上,到了杯酒,點了一鍋子煙。


    “你在等人?”


    前幾天和衛東門同桌吃麵的年輕人走了過來,麵攤老板沒有迴答,隻是起身又拿來一個杯子,年輕人也沒客氣,拉過一張凳子坐下,自己倒上,舉杯喝了一口。


    雨早就停了,雨後的深夜無星無月,放眼望去,四周沒有不同,賭場門口的燈籠也開始陸續撤下,旁邊的麵攤也暗了下來。麵攤老板沒有再續爐碳,鍋中的水慢慢變冷。


    “今天的場子還順利?”


    麵攤老板切了一小盤雜鹵放在桌中間。年輕人把腰間的長劍解下放在盤子旁邊,順手拿了一雙筷子,迴道,老樣子。麵攤老板又續了一鍋煙,向街口兩頭望了望。年輕人夾了一片雜鹵放入口中,笑著說道:“看樣子你還想再等一段時間,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吃慢點。”


    “可能會等到天亮。”


    “那你還不去加碳燒水。”


    “不用了。”


    “為什麽?”


    “他不是來吃麵的。”


    年輕人放下筷子,給麵攤老板也滿上,商量著說:“那是不是來尋仇的,如果是,我幫你打發,看在這盤菜的麵子上,給你打個折,隻收五兩。”


    麵攤老板搖頭笑了笑,迴道:“借道擺攤賣點湯麵,哪有什麽仇人,賭場已經打烊,你也就安心收工,吃了喝了早點迴去休息。”


    雜鹵吃得再慢,也有見底的時候,桌上的酒壺也空了,年輕人心滿意足地問多少錢?麵攤老板說免費。年輕人也沒二話,起身把長劍拿起係在腰間。


    這時夜已經很深了,十字街口附近突然變得嘈雜起來,這不對頭,年輕人跑到街中一看,好像東街方向著火了。年輕人迴頭對麵攤老板喊了一句:“你慢等了,我先去幫忙。“然後快速向街口跑去。


    雨後潮濕,火苗還是慢慢映紅了夜空,麵攤老板望著滾滾濃煙,長歎一口氣,起身開始收攤。


    冬雨綿綿,也有停的時候。


    羊角坡,糖果城北邊一座深藏在陡峭高崖裏的村莊,距離糖果城大概有二十多裏,整個村子很小,四麵坡多路險,官道遠遠繞開,幾乎與世隔絕。不過羊角坡種出的良薑,卻被糖果城裏大多作坊所青睞,每年良薑出土後,村民就會徒步把自產的良薑背到糖果城裏去賣,順便買些日用百貨迴村。


    羊角坡裏的村民不多,年少的都陸續外出,村裏剩下的大多都是上了歲數的老人,加上地理位置,村裏的房屋都分得很散,全村逛一圈也看不見幾個人。


    衛東門在羊角坡邊緣一戶人家的床上已經躺了十天了,意識才有所恢複,不過身上有十多處傷口,無法下床。


    在荒山崖底把衛東門從亂林中抬迴來的是一對父女,給衛東門治傷的是羊角坡村裏的神婆,但衛東門恢複意識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卻是胡家少爺胡塔。


    衛東門打算先坐起來揉揉眼,再看清楚一點,但全身的疼痛讓他隻能放棄。


    床前窗口旁放了一張老榆木椅子,這椅子做工簡單,粗實平穩,一看就有些年頭了,胡塔正坐在這張椅子上,一身青衣,沒有任何裝飾,和這張椅子似乎已融為一體。


    衛東門躺在床上,喘著粗氣,用最後一絲力氣大聲問,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救了你。”


    胡塔迴道,神情沒有任何變化。糖果城夜場裏出了名的風流少爺,整天嘻嘻哈哈,到處惹事生非,吊兒郎當的胡家小少爺和衛東門眼前坐著這位仿佛就是兩個人。


    你救了我?衛東門把眼鏡閉上,盡量迴想被趕車的踢下懸崖下那天所發生的一切。是,應該是被人救了,如果沒人救,現在屍體也該被野獸啃光了,那還會活著躺在床上。衛東門心情漸漸平靜一些,看著屋頂問道:“為什麽救我?”


    胡塔迴道:“可能因為那天叫了你一聲姐夫,所以並不想你就這樣死掉。”


    衛東門聽了想笑,抽搐的神經讓他全身的疼痛馬上加重了,不得不把眼鏡緊閉去忍受,但仍盡力再問道:“那誰想殺我?”


    胡塔迴道:“這種事需要證據,不能隨口結論。”


    衛東門又問:“那證據呢?”


    胡塔迴道:“暫時沒有,踢你下山的人當晚就死在山腳路邊,馬車也不見了。”


    衛東門還想再問,胡塔抬手說道:“一生中沒那麽多為什麽,因果有緣,這裏有人照看你,你就好好休息。”


    說完,胡塔起身離開。


    就這樣,又過了兩天,衛東門才勉強能夠坐起。


    給衛東門治傷的神婆姓李,有些歲數了,一身奇裝異服,每天按時給衛東門換藥,念叨。給衛東門送飯的是一位叫燕子的姑娘,二十出頭,沒事還陪衛東門聊聊,愛笑。小院的主人是燕子的父親陸九,整天都在門口田裏不知道打整些什麽,衛東門沒見過。幾個人的飯菜都是燕子做的,細致,衛東門胃口也逐漸好了,中午吃完後,問燕子今天啥日子了?燕子邊收拾邊說,冬月二十五了。衛東門說,能不能請陸叔進來一下,想麻煩他通知一下我父母,就說我最近有事忙,沒空迴家吃飯。燕子說,就去,但他同不同意來,不能保證。


    果然,衛東門等了一下午,陸九也沒出現,也沒迴話。燕子送晚飯時,衛東門請燕子再去說說,燕子迴道:“已經說了一下午了。”


    燕子迴廚房後,衛東門把被子卷在身上成個桶,一半先一半後的滾到地上,再慢慢滾向門口,門太窄,橫著出不了,隻好豎著摩擦出門。


    陸九正在隔壁屋的窗口旁喝酒,天已暗了,但沒點燈。衛東門費力滾到陸九身邊說:“抱歉,不能起身向您問好。”


    陸九看著窗外,似乎不知道身邊地上還躺著一個人。


    衛東門隻好把不想讓父母擔心的事又說了一遍,請陸九找人通知一下。陸九放下酒杯,低頭看著衛東門問道:“你還能自己滾迴去嗎?”


    衛東門迴道:“應該可以吧。”


    陸九說道:“那你可以迴去了,事已經通知了。”


    衛東門道謝,身體剛蠕動到門口,陸九又道:“等你人正常點了,記得把這被子洗了。”


    進入臘月,燕子不知道從那裏弄來一隻雞,做了個風幹雞,晾在屋簷下,衛東門屋子的窗口正好能看見。


    衛東門一直在想這雞蒸出來的味道是不是和母親之前做的差不多,就這樣想了二十多天,李神婆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衛東門也可以扶著牆自由活動了。


    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


    太陽通透,燕子開始大掃除,衛東門主動請纓,說洗被子他全包了。燕子說求之不得,前幾天父親把院子裏的竹子架新做了一個,夠晾。


    雖然行動不便,但坐在小凳子上洗東西,衛東門也算常事。


    陽光下,陸九找了幾塊料把院門修補加固;燕子到處擦灰,時不時過來幫著換水;衛東門,搓搓搓。


    忙活一天,晚上三人圍一起吃飯,燕子很高興,陪著她父親喝了一杯。衛東門想嚐試著也來點,燕子不同意,說你這身體痊愈至少還得半年,沾酒的話至少也得等到兩個月以後。


    晚上,衛東門在房間裏給父母寫了一封信,信中告訴父母,自己最近臨時去京城出公差,幫作坊聯係生意,來迴一趟太過費時,今年過年就不再家過了,您們多注意身體就好,我會經常寫信迴家的,放心。


    衛東門的信寫完裝封,陸九敲門走了進來,說想告訴衛東門一些事情。衛東門說正好,把信封遞給陸叔,請陸叔帶給他父母,好讓他父母好安心過年,然後又問陸叔剛想說什麽事?


    陸九接過書信,把信封來迴看了一會,說會幫你送去,過來是想告訴你,後天我們也團個年,到時胡塔也會來坐坐。衛東門表示當然可以。


    臘月二十六下午,衛東門步履蹣跚拿著掃帚在院子裏掃地,聽見院外有了馬蹄聲,迴頭看了一眼坐在屋簷下喝茶的陸九。陸九點點頭,衛東門放下掃帚慢慢移動去開院門。


    院門大開後,衛東門側身站在一旁,一輛單人馬車駛進院子,趕車人是胡塔。


    馬車在院中停好後,燕子上前把韁繩卸了,把馬引到院角休息,吃點草料飲些提前備好的泉水。胡塔跳下車,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迴頭看了一眼衛東門,說道:“你還活著,不錯。”


    衛東門不知道怎麽迴答,慢慢地把兩扇院門關上。院門關好後,胡塔已經在屋簷下和陸九喝茶,衛東門拿起牆邊的掃帚,繼續掃地。


    窗口前晾曬的風幹雞不見了,看來今晚夥食不錯,衛東門把院子整體打掃幹淨後,天也不早了,又慢慢移動到廚房幫忙收拾。


    酉時過半,菜規整上桌,四人圍在前屋方桌旁坐下,陸九說,就不放鞭炮了,免得驚著馬。胡塔表示都行。陸九給衛東門沏了一杯茶,其他人都滿上酒,然後站起來舉杯祝大家平安。


    菜不多,四樣,風幹雞塊,清燒冬筍,軟辣桃花斑,還有一碗圓子湯。


    陸九坐下後,夾了一條桃花斑放在胡塔碗中說,這山溝沒什麽像樣的大魚,將就將就。胡塔馬上笑了,說今天就是為這菜來的。陸九讓燕子給胡塔敬酒,胡塔爽快幹了,陸九又讓燕子快給胡塔再滿上。


    衛東門啃著雞塊,味不錯,安靜享受。


    陸九又給胡塔夾了一條魚,胡塔說這樣就太客氣了。陸九說應該應該,然後又讓燕子給胡塔敬酒。衛東門再去夾雞塊時,發現陸九怎麽哭了。


    胡塔拍拍陸九手背,說道:“今晚大家是吃團年飯,我們幾位不講私情,隻講輩分,這裏您最年高,陸叔,我也敬您一杯。”


    陸九哭得泣不成聲,握著胡塔的手不停地點頭。


    胡塔又滿上後,對燕子和衛東門說道:“陸燕子,你我同年,我虛長幾月,今天叫你妹子,還有旁邊這位東哥,我們也一起喝一杯。”


    衛東門以茶代酒,隻好跟著幹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陸九邊喝邊感歎,邊喝邊道謝,燕子在一旁也跟著哭了。衛東門手上的雞塊也忘了啃,睜大眼斷斷續續地聽了一個大概。


    原來在四年前,陸九和燕子一早背著新挖的良薑去糖果城裏各街叫賣,到了下午還剩一點沒賣完,路過一巷口,看見巷子裏麵也有一家不起眼的作坊,便走進去想問要不要,便宜賣了好在天黑前迴羊角坡,哪知這作坊裏麵竟然是一個地下拳場。陸九年輕時也是練家子,妻子懷孕後遵從妻子意思搬來到羊角坡,用之前攢的全部錢買了一個院子過平靜生活,哪知燕子剛滿月,妻子就因病過世,陸九獨自把燕子拉扯大,從不讓燕子下地幹活,有閑錢時,總給燕子買書學字,但種一年地也換不了幾個銅板,一直覺得虧欠她實在太多。uu看書 ww.uuanhu 當時陸九看見地下賭拳場的告示,心動了,取下背篼交給讓燕子,擠進人群裏畫押報名,輪到陸九出場,第一場陸九打贏了,如果繼續,這場賞銀到手翻倍,第二場陸九也打贏了,如果再繼續,這場賞銀到手翻到四倍,不過第三場得比試刀劍,陸九決定賭一把,對手是一個白衣劍客,陸九選了一把快刀,立馬,上前,出刀,哪知對方更快,陸九被一劍刺中,陸九將死之時,看見燕子衝出人群撲到他身邊撕聲痛哭,一個橫肉大漢上前一把抓起十七歲的燕子,滿巴掌打在燕子臉上,眾人笑著,開始起哄,橫肉大漢開始撕扯燕子的衣服,


    陸九躺在地上,瞪著血紅的眼睛,就要失去知覺,十七歲的胡塔從場邊椅子上站了起來,讓椅子旁的隨從上前出手,及時救下了陸九父女。


    衛東門聽得眼睛也濕了,不知道怎麽表達。胡塔說,不高興的往事以後就不再提了,現在能吃到這麽好吃的魚,完全夠了。


    今夜大家都喝得太多,除了衛東門。


    胡塔在院後提前打掃幹淨的空房睡下,陸九和燕子也各自迴屋休息,衛東門磨蹭著開始收拾。


    洗淨收整後,已經很晚了,衛東門又磨蹭到自己屋裏,按例說今天也運動了一天,很累了,但就是睡不著。


    衛東門自知自己身體能恢複到現在這樣,身邊的人所花費的精力和銀子可不小,如果陸叔一家還得貼補的話,以後一定加倍還上,如果是胡塔全包的話,前前後後這又是怎麽迴事?


    衛東門決定明天問問胡少爺,要不然不知道他那天又能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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