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惹事,手下賠禮。劉徹在其他人的護衛下躲迴營帳休息,衛青則和當地縣令周旋了一個下午。若是遇到一個膽小怕事的地方官,根本不敢管平陽侯的事情,但是?杜縣縣令卻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清官,敢於為民做主,一再求見平陽侯。可是陛下並不願意再出來丟人,衛青也擔心這位太過耿直的縣令與陛下見麵會衝撞了陛下,劉徹可以容忍一位七十餘歲的老人的所作所為,可不見得能夠容忍自己手下官員的指責——尤其是在他很沒麵子的時候。


    沒有辦法,最後衛青不得不拉著縣令遠離圍觀村民,向他出示了帶有未央宮特殊標記的馬鞍等禦用之物,才讓縣令冷靜下來。然而這位正直的大人沉思了良久,即便麵對的權貴從平陽侯升級到了天子陛下,這位大人還是未改初心,下令抓捕了幾名踩踏稻田並與村民產生過激烈爭執的騎郎,給了當地百姓一個交代。


    有官如此,乃是終南山百姓之福。


    雖然折騰了一天身心疲憊,但是衛青在向劉徹陳述的時候還是明裏暗裏把縣令大人狠狠誇獎了一番,不過劉徹歪靠在帳篷裏,鷹眸裏的光明明滅滅飄忽不定,明顯興趣不大,搞的衛青說到最後也有些意興闌珊。


    他們出宮狩獵都是輕裝簡行,時間最多不超過三四日,根本沒有帶額外的換洗衣物,劉徹髒了的衣服被拿出去清洗,身上就蓋了一條薄毯,年輕精壯的上身大咧咧地赤\裸著。


    衛青偷偷看了一眼劉徹的表情,今天丟了這麽大的麵子,劉徹肯定非常不高興,免得自己受牽連,還是盡早溜掉比較好。


    “陛下若是沒有其他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劉徹冷眼看著衛青低著頭往後退,直到他退到帳篷門口的時候,才陰寒寒地開口:“朕讓你走了嗎?”


    “陛下還有何吩咐?”衛青表情懵懂。


    沒良心的家夥!明明看出來朕心情不好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就知道跑!


    劉徹暗暗磨著牙,正在思考怎麽收拾收拾他的建章監,韓嫣撩開帳篷門簾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他的衣服,“陛下,衣服洗幹淨可以穿了。”


    知道劉徹講究,韓嫣命人把衣服在溪水裏仔仔細細清洗幹淨,為了徹底消除不好聞的味道,還找來香草熏煙,把衣服烤幹,才給劉徹送過來。


    劉徹的目光在衣服和衛青之間轉了轉,忽然高深莫測地笑了,“外衣穿在外麵朕就忍了,可這貼身的衣服就算洗幹淨了,朕穿起來心裏還是不舒服,衛青,把你裏麵的衣服換下來,給朕。”


    衛青不解,他身上的衣服可能還沒這剛洗過的幹淨吧?何況他比劉徹年少了幾歲,比劉徹瘦削,也沒有劉徹高,衣服尺寸肯定不合適。


    為陛下著想,衛青好心建議:“臣的布衣粗陋,尺寸又偏小,陛下穿著更不舒服,臣還是幫您去別的大人那裏換一件合適的吧?”


    韓嫣噗嗤一笑,衛青是真傻還是裝傻?他要去換誰的?公孫賀還是公孫敖的?


    劉徹果然青了臉色,怒氣衝衝對衛青吼:“朕嫌他們的衣服臭,就要你的,還是說你也嫌棄朕,不願意跟朕換?”


    “臣不敢!”可是他的衣服也不是香的啊,衛青無可奈何,劉徹既然都把話說的如此明確,他隻好從命。雖然當麵換衣服是君前失儀,但是劉徹不讓他出去,衛青也就不再扭捏,日常訓練和兄弟們赤膊摔跤都是常有的事情,神經粗大習慣了,背過身去就開始解衣甲。


    劉徹愉悅地眯起眼睛,衣衫退落後呈現的脊背白潤光滑,從寬寬的肩膀向下收窄的腰身線條流暢卻又不失勁力,兩片胛骨隨著身體主人的動作而突起收放,有如雄鷹之翼。


    隻可惜從一側肩胛骨向下,一道猙獰糾結的傷疤斜縱在脊背之上,破壞了原本應該有的精致無暇,卻也平添了幾分不屈和威烈。


    “這疤……是被綁架時留下的?”劉徹若有所思地問道。


    衛青脫下自己的衣服,再接過韓嫣遞過來的劉徹的裏衣,一邊穿一邊平靜地迴答:“是的。”他在大長公主手下逃過死劫,背上的傷痊愈之後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消退不掉的疤痕。如今想來,隻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衛青,你恨過嗎?”


    衛青沒有聽懂,“陛下指的是綁架一事?”


    “不止是,”劉徹想了想,好奇道,“朕問你的是,活到現在,你恨過嗎?”


    “你母生而未養,四子三女獨獨把你丟迴父家;你父養而不留,棄你如敝屣;大長公主險些殺你性命,如今依然富貴無憂。就算是奴之子中,也少有像你這樣活得艱苦,你可恨過天意不公?”


    劉徹句句誅心,把冷酷殘忍的事實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一一指出,卻隻問衛青——恨否?


    而衛青低頭忙著把過長的裏衣用腰帶緊緊縛住,然後套上繁複的甲胄,聞言雙手沒有任何停頓,仿佛這個問題他已經思考過千遍萬遍,答案早就明了,“臣無所恨。”


    衛青接著解釋道:“臣十一歲時從平陽縣乞討迴長安,雖然常常饑餓不堪,但還是可以遇到鄉親善心賜粥,使臣不至於與路邊白骨為伴,所以臣不覺得蒼天對臣有何不公。”


    他曾在一間倒塌了多半邊的茅土屋中與白骨骷髏共眠了整晚,早上起來用破陶罐煮了熱湯,一半自己喝了,一半敬了屋中的白骨,把白骨掩埋之後再繼續上路。


    有人曆經苦難,記住的是惡,怨恨難平,仇視一切;也有的人如衛青,記得的都是苦難中所接受的善,活的恬淡而輕鬆。


    並且始終堅定地一步一步地向著他的目標走下去。


    “嘖,朕就喜歡你這點。”劉徹滿意地笑道。他喜歡衛青這個人給他的感覺,暖洋洋的,就像春日的風和午後的陽光,溫暖,舒適,幹淨。所以他很喜歡接近衛青。


    當然,劉徹考慮的不止這點,沒有私恨,衛氏成勢之後便不會私自報複大長公主,不會打亂他的計劃。子夫在未央宮很快就要生產了,生出來的是女孩還是男孩,決定著未央宮日後是平靜還是風起浪湧。但是即便是個皇子,在竇太皇太後過世之前,劉徹都不打算去動竇家和皇後。


    奶奶用兩位天子近臣的血液教會他一點,那就是該忍則忍。


    晚飯過後,拉著韓嫣滾上床鋪,劉徹格外的興奮,不停地親吻韓嫣的脊背,韓嫣用細細的氣音嗤嗤地笑,眼波流轉,媚態橫生,“陛下不覺得嫣的背上少了一物嗎?”


    劉徹不上他的當,咬著他的耳朵低沉著嗓音笑罵:“再撩朕小心你明天上不去馬……”


    公孫賀當值守衛上半夜,打著哈欠轉到帳篷旁邊,聽到裏麵的動靜搖搖頭,又走遠了。劉徹已經下令,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就帶著勝利品白鹿迴歸長安,衛青捕捉瑞獸又是頭功一件,想到建章那幫家夥們的得意囂張,公孫賀也是氣悶,不過還好,這個有能力的家夥現在是他的妻弟。


    將近半夜,身旁的帳篷裏終於沒有了動靜,公孫賀已經看到衛青衣甲整齊地走過來準備接他的班,卻忽然聽到遠處有雜亂的馬蹄聲傳來。


    曠野山林,晚上從何而來大隊的騎馬之人?


    衛青馬上警覺起來,他幾步跑到公孫賀麵前,“太仆大人,有情況,你讓兄弟們都起來護衛陛下,我帶人過去看看!”


    “好,你自己小心,別輕舉妄動。”


    “明白。”衛青叫上正在當值的和他相熟的幾個兄弟,提劍上馬,熄滅所有燈火,趁著夜色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摸去。結果剛剛接近對方,就聽到前麵的人正在用未央宮的內侍們特有的尖細的嗓音唿喊:“平陽侯,君侯大人,您在哪裏——‘家裏’找您迴去——”


    衛青一愣,但還是沒叫手下出聲,慢慢地再前進一些,借著對方手中的火把光,辨認出這群家夥的領頭者竟然是春陀公公,後麵跟著的也都是未央宮的內侍。


    衛青這才放心,催馬在樹後現出身形,“公公不要再喊了,我們在此。”


    春陀被他嚇了一哆嗦,猛然發現周圍多了十來個張弓拔劍怒目而視的騎郎,公公嚇得差點從馬上摔下去。


    “誒呦呦,我說衛侍中,你們怎麽摸過來的,連點聲音都沒有,嚇死奴婢了……”春陀拍著胸口抱怨。


    “我等身負保衛陛下之責,若不是見到是公公您,早就先放箭了。”衛青玩笑道。


    春陀公公後知後覺地冒出了一身冷汗,“衛侍中,您看我們是來給您報喜的,您還嚇唬我們,這可就不厚道了。”


    衛青疑惑道:“敢問公公,衛青何喜之有?”


    春陀公公笑容滿麵,歡歡喜喜地從馬上下來,給衛青道賀:“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您啊,做舅舅嘍!”


    我早就做舅舅了啊,衛青茫然了一瞬,很快明白過來,急切地抓住馬韁,“公公上馬,我馬上帶您去見陛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北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蘆花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蘆花白並收藏長安北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