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戰局突然發生變化,前去隴北邊界增援的華瓊火鳳軍,在長寧詐敗之後,突然遭到朝廷大軍偷襲圍困,被困在隴北邊境翔山。


    於此同時,南海將軍突然對西涼出兵,新任南海將軍姚揚宇,一戰將西涼邊境守軍打退數十裏,顧南衣因此被鳳知微催促著迴到西涼。


    一直在壓縮退讓的天盛大軍,此刻似乎終於按捺不住,終於在大成軍隊麵前,展現了第一大國百萬雄軍的氣概,頻頻出擊,不斷進攻騷擾大成諸境,諸路軍接連敗退,杭銘被擒,除了來去如風的順義鐵騎之外,大成諸軍形勢一片危急。


    新立的大成政權,眼看便要風雨飄搖,女帝十分焦灼,為此召開朝會,表示要禦駕親征救出杭銘和被困的華瓊,這個想法立即遭到所有將領的反對,女帝卻一意孤行,表示擒賊擒王,與其四麵救火,不如直搗黃龍,當即帶領精兵甲於天下的十萬順義鐵騎,穿恆江直撲帝京。


    大軍日夜疾行,在必經之地洛縣附近和虎威軍相遇,經過試探性接觸,不分勝敗,隨即各自紮營,隔洛水對峙。


    今年冬天特別冷,十二月江淮的冬更是陰冷入骨,鳳知微披著大氅鑽出帳外,隔著煙雨濛濛的黎湖,看著對岸若隱若現的洛縣行宮。


    “對方陣營裏應該有地位極高人物。”鳳知微對跟著出來的順義鐵騎首領兀哈道,“陣法很是不錯。”


    她抿著唇,有句話沒說出來,陣法不僅不錯,風格還有些熟悉。


    “怕什麽。”兀哈滿不在乎的操著不熟練的漢話道,“將來兵擋土來水淹!”


    鳳知微笑笑,也不糾正他的語誤,道:“兀哈,記得我一句話,不要逞匹夫之勇,要以士兵性命為念,若是我有個什麽不好,你們不要死扛,撤走就是。”


    “陛下為什麽這麽說?”兀哈硬梆梆的問,“為什麽還沒開打就說這樣的喪氣話?”


    “戰場無情,瞬息萬變,我不過是說一個可能而已。”鳳知微淡淡道,“不過這也是命令,兀哈,我剛才的話,記住了。”


    兀哈想了半天,半晌才道:“是!”


    鳳知微滿意的點點頭,眼神突然一凝——對岸黑光一閃,飛來一支響箭,奪的一聲釘在帳篷頂端。


    士兵趕來護駕,將那響箭取下,箭上附著一封書信,鳳知微取下看了,笑了笑道:“勸降書。”仔細研究了陣子,點頭道,“嗯,文采不錯,‘假以竊偽之國體,可堪天軍之一摧?’語氣也很大。”


    “放他個狗屁!”兀哈跳腳大罵,“揍死你個軟腳羊羔子!”


    鳳知微將信疊好,沉思一陣,揮手道:“迴信。”


    書記官趕來,鳳知微眯著眼望著對岸,緩緩道:“假以擄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


    書記官提著筆等了半天,她卻不說話了。


    “……陛下,就這一句?”


    “就這一句。”


    “……”


    信附在響箭上射了過去,隱約可見霧氣裏對岸一陣騷動,過了陣子,又是一支響箭射了過來。


    這迴信似乎很長,最起碼鳳知微看了半天,然後沒要書記官,親自提筆寫了迴信。


    她寫得也很長很認真,眉宇間有淡淡的蒼涼和解脫,不像在陣前和敵方主帥飛箭談判,倒像在潑墨臨屏,精心寫人生絕筆。


    又過了陣子,響箭射來,這迴的信非常簡單,隻有四個字,字跡明顯和前麵兩封不同,龍飛鳳舞,墨跡淋漓。


    “你來見我!”


    眾人瞥見這幾個字,都露出怒色——什麽人敢對陛下唿來喝去!


    眼尖的書記官卻發現,女帝捧著信箋的手指,似乎有些微微發顫。


    和眾人的憤怒喧噪不同,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靜的,她若隱若現在冬日寒霧中的身影,讓人覺得寂寥和孤涼。


    隨即她笑笑,道:“備船。”


    “陛下!”


    “我要和對方談談。”鳳知微一笑迴眸,“兀哈,別攔我,人不能逞匹夫之勇,現在情勢,與其蠻打,不如為你們尋一條最好的退路。”


    “陛下——”


    兀哈不是漢人,漢話不熟,臉紅脖子粗的說不出話來,草原漢子一向最服從命令不懂機變,其餘大將都不在此處,竟然無人可以阻攔鳳知微,她交了一封信給兀哈,頭也不迴上了船,船頭上油燈悠悠晃晃,淡黃的光在霧氣裏暈染開一片暗昧的顏色,燈光下女子長發在風中微微掀動,白色的大氅像一抹遊移的雲,塗在冬夜蕭瑟的背景裏。


    兀哈看著那抹雲般遠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仿佛這麽一去,他們的溫和而又尊貴的女帝,便永不再迴。


    那抹背影漸漸消失在霧氣裏,兀哈怔怔一抹眼,不知何時掌心裏一抹潮濕。


    ==========


    鳳知微下了船,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邊,看她隻帶了幾個護衛竟然真的就親身過來了,都露出驚異神色,卻訓練有素的不多說話,躬身相迎,態度恭敬,看守嚴密。


    一騎馳來,馬上來迎她的人,卻是淳於猛。


    故人相見,卻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兩人都百感交集,淳於猛怔怔看著鳳知微,他是寧弈親信,在南海之後便清楚鳳知微的身份,此時想著當年青溟舊事,樹下拚酒,隴南共難,兜兜轉轉,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敵國君主,這人生事,真是從何說起?


    鳳知微豎起衣領,雪白的大氅掩著巴掌大的雪白臉,襯得一雙眸子如這冬日濃霧般深不見底,她迎著淳於猛似陌生似疑問的目光笑笑,淳於猛驀然便濕了眼眶——那一笑,恍然便是當年初進青溟的魏知,從容,溫和,帶著對這塵世微涼而又博大的了解。


    “陛下……”他有點不自然的說出這個稱唿,“請跟我來。”


    “叫我知微。”鳳知微笑一笑,覺得此刻見到故人真是很安慰的事。


    棄舟上岸,一路前行,前方的宮殿漸現輪廓,鳳知微眯眼看著那巍峨精致依舊的宮殿,輕輕一笑。


    果然是在這裏。


    在前殿,鳳知微在自己衛兵憤怒的目光中,平靜的接受了重重搜撿,隨即跟著淳於猛向後走,在那座雙層密殿之前,淳於猛停下,道:“我隻能到這裏。”


    鳳知微點頭,正要走,淳於猛突然叫住她。


    鳳知微迴首,淳於猛望著她的眼睛,眸光澄澈而誠懇,“……好好談,不要意氣用事……請……眷顧彼此。”


    鳳知微望進他的眼睛,隻覺得鼻子微微一酸,抿抿唇,慎重的點點頭。


    她輕輕邁上台階。


    距離上次踏上這台階,已有四年。


    她記得那段看似平靜實則驚風密雨的日子,老皇駕崩之日,她偷盜了兩件最重要的東西遠颺而去,從此國土分裂天涯遠隔,一迴首,四年。


    距離第一次踏上這台階,已有八年。


    那日殿前落花如霜,她繞行階前,輕笑聲恍惚間似依舊響在耳側,仿佛前一刻還躺在密殿之下和他同觀星月神話,一迴首,八年。


    她曾以為自己永生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然而當有一日終於重迴,卻也不悔。


    裙裾輕輕拂過廊柱,十八廊柱,十八相遇,最後一副刻著錯過,當時不過是紀念,如今卻知那是命運的讖言。


    殿門緩緩開啟。


    長闊數十丈的宏偉殿堂,並沒有燈火通明,隻在長長的地毯盡頭,點著一盞昏黃的燭光。


    燭光下,他輕衣薄裘,斜靠九龍奪珠巨大屏風,手提酒壺,正緩緩斟酒。


    燭光斜斜照著他的臉,長眉下眸色極黑而臉色極白,鮮明瀲灩,如畫眉目。


    時光催老的是人心,不是容顏。


    聽見推門聲,他沒有抬頭,手指穩定的將酒斟滿,隻淡淡道:“來了?”


    她“嗯”了一聲,鼻音有點重,他手指突然輕輕一顫,一滴酒液落上指尖。


    酒液冰涼,這是沒有熱過的酒,他等她等得心緒煩亂,起身從密殿之下拿了酒來,那酒是密殿造成之前便放在那裏,今日終於記得品嚐。


    她輕輕上前來,燭光一暗,他抬頭看她,眼光很靜,很有力,像帶了刀子,看一眼便要勒下永遠不可更改的輪廓。


    “你走得真遠。”他低低道,“我還以為你要永遠不迴來了。”


    “本來是這樣的。”她一笑,“不過……”


    她沒有說下去,寧弈也似乎沒認真聽,他出神的看著燈火,從她進殿他看完那一遍,他便沒有再多看一眼,像是怕多看了也會折福,以後便再也看不著了一般。


    他有點漫不經心的問:“你說的那句‘假以擄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什麽意思?”


    “當年我在這密殿裏,拿出了兩件東西。”鳳知微淡淡道,“一件是令箭,還你了,一件是密旨,你父皇留下的。”


    “哦?”


    鳳知微唇角撇出一抹譏諷的笑,“你應該猜得出,他的密旨是留給三位老臣的,如果新帝有任何背天逆命倒行逆施之行,可廢而殺之,另立宗室子弟為帝。”


    寧弈不出意料的笑笑,道:“他到死都不放心我。”沉默半晌,他道,“如此說來,我還得謝你,沒將這密旨隨便拿出來。”


    “不必了。”鳳知微笑得淺淺,“真要謝,我不是也該謝你很多。”


    寧弈默然不語,兩人對望一眼,隨即轉開。


    “你既然來了,又提出這密旨,心中想必已有成算……”半晌寧弈輕輕問,“你要什麽?”


    “那些跟隨我的人。”鳳知微道,“一直以來並無大肆殺戮之事,也無擾民之舉,你不要為難他們。”


    “都是良將。”寧弈道,“我有心接納已久,自然不會為難。”他揚起眼眸,眼神裏有塵埃落定的欣喜,溫柔而又熱烈。


    “知微,你誓言已成,心願終了,你自己呢?”


    鳳知微默然不語,寧弈一笑,神情舒展。


    “知張……我很高興你終於迴來……還記得那一年古寺聽夜雨,殘燈淡霧間有人一首蕭音《江山夢》,這些年我常常夢見這首曲子,夢中江山,江山如夢……這一番亂哄哄你爭我殺,到頭來換了什麽?不過是半樽薄酒,滿鬢風霜,如今你誓言終成,正好就此收手,我的位換了你的國,將這凰圖霸業,兩族恩怨,丟給別人操心去。”


    他滿懷希望的,對她伸出手。


    “知微。”


    “我的餘生,隻想操心你……”


    鳳知微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陛下說話實在太過一廂情願,”她漠然道,“你我是仇人,從來都是。便是三歲孩童,也知我鳳知微大逆寇首,和你勢不兩立。你寧氏奪我大成國土,殺我父皇母妃,滅我血浮屠義士,你寧弈,更曾親自對我下手,若不是我命大,早已喪生你手,我奪你國,掠你地,不過我和你之間一報還一報,成王敗寇兩無怨尤,如今情勢不利,我為屬下謀求生路,卻沒說自願放手,更沒說想在你手下乞得一命。”


    寧弈手一頓,抬頭看她,一瞬間眼眸黝黑。


    “知微,你明明隻是為了那個複國誓……”


    “那是你以為。”鳳知微打斷他的話,笑得譏誚,“如果不是讓你那麽以為,你怎肯步步退讓,讓出國土,好讓我不費太大力氣,便大成建國?”


    她輕快的攤開手,笑吟吟道:“陛下,說實在的,從一開始你對我就太知根知底,在你眼皮底下想要積蓄勢力複國大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我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令男人動情,動了情的男人總是要心軟些的,比如包庇退讓,比如保我性命,甚至……讓出疆土。”


    她輕輕笑著,一眨不眨的盯著臉色慢慢變了的寧弈,滿意而欣慰的道:“所以剛才我說,多謝你,但是陛下,如果你以為我完成了對娘的複國誓言,便會主動還迴你讓出的國土;如果你以為我隻要大成複國便算完成誓言,不介意大成再次消失;如果你以為你成全了我我便會成全你的話,那你就錯了,我吃下去的,絕不甘心再吐出來,要不是你隱藏實力太強,我確實不是對手,不得不為手下打算未來的話,我今日,還是不會站在這裏,隻會在對岸……”她一笑,嫣然從容,一字字道,“對你舉起刀。”


    寧弈盯著她,臉色漸漸微白。


    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國土二分,從來不過是他成全她一場誓言。


    他用盡全力奪了這皇位,也不過是為了擁有絕對權力,好讓她能自由的從誓言中解脫,如果是別的兄弟坐了這帝位,她這大逆之行,誰能容她活下去?


    當她困於誓言要繼續走下去,他便奉陪,他不惜將這天下奉上去完她的誓,他不擇手段把自己墊成她的後路,他做這一切,為自己,更為她一個心安。


    然而走到最後,當真一切過往情意,都隻是她為自己複國所設的情愛陷阱?


    “不。”半晌他突然收迴眼光,有點恍惚的將一直沒喝的那杯酒一口飲盡,“知微,你在撒謊。”


    他低而有力的重複,“你在撒謊,你若真有騙我之心,根本不會說出來。”


    鳳知微看著他飲盡那酒,笑意一閃,道:“陛下似乎自認為對我很了解?不過……”她悠悠道,“陛下很快就會知道,我到底撒沒撒謊。”


    寧弈冷笑一聲,默然不語。


    “便縱然放過從逆者,元兇首惡,也萬萬沒有可恕之理,我可否問問,陛下打算給我什麽樣的死法?”鳳知微含笑上前一步,雙手撐桌,將一張笑意嫣然如迎風薔薇的臉,直直湊到他麵前。


    “鴆酒?白綾?背土袋?賜刀?”


    她淡淡的香氣傳來,他突然有點失神,印象裏她的香氣幽雅高貴,芳若芷蘭,今日的香氣卻有些不同,似有若無,忽濃忽淡,有妖魅之味,讓人想起淩波微步躡行於夜色雲霧裏的幽靈。


    “你想要什麽樣的死法?”寧弈又自斟一杯,動作穩定,清冽酒微微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雲遮霧罩,到死都不願被他看清。


    “怎麽痛快怎麽來,我是說對你。”她笑,溫柔挽起袖子,向他攤開手掌,“讓賤妾最後伺候您一迴吧。”


    他笑一笑,薄唇一抹譏嘲弧度,漫不經心將酒壺酒杯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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