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線深翠自纖纖指間瀉落,落在白玉琉璃盞中琳琅有聲,四周很安靜,錦帳繡幔沉沉垂落,隔絕了世間一切喧囂。


    包括宮闕玉階之外,隔河傳來的叛軍的唿嘯和廝殺。


    屬於她的叛軍,順義鐵騎和火鳳步兵,在今夜她入營後,按照她的命令,對天盛軍再次展開了攻擊。


    那些硝煙和血氣,仿佛被阻攔在很遠的地方,不入那兩人之耳,寂靜中他們仔細尋找聆聽彼此的唿吸……沉靜、安詳、幾乎相同的頻率,在金鼎香爐嫋嫋輕煙裏,曆曆分明,而又抵死纏綿。


    將酒杯在手中輕輕轉著,她低問:“不怕我下毒?”


    “這座暗殿多年來從無人進入。”他淡淡答,“而這壺酒,陳放在暗格之內,也從無人動過。”


    “至於你……”他平靜的抿一口酒,沒有繼續說下去,清淩淩的眼神冰刀一般劃過,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動聲色。


    她無聲笑笑,出神端詳自己的手指,從進入這座密殿開始,她已經經過了天下最懂毒的藥師、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殺的殺手的重重搜檢,別說一顆毒藥,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屬於她自己,也早已被撿了出去。


    確實此刻,沒人可以對他下毒,以翻轉這不利於她的局勢。


    不過……


    她淺淺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彎,竟然是俏皮可愛的弧度。


    “有沒有覺得胸悶?”天生帶著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霧氣後看不清她眼底真實神情,“有沒有覺得丹田刺痛?有沒有覺得逆血上湧,正在倒衝著你的氣海?”


    他也望定她,臉色漸漸泛了微青。


    “這密殿自從落成後,重重護衛,確實沒有人進來過。”她負手踱開幾步,迴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從圖紙設計到宮殿落成,他都未曾讓她插手,隻是在完工後,帶她進去看了一眼。


    猶記當時,殿前梨花落如輕霜,她銀色裙裾輕快的拂過月輝皎潔的地麵,旋一朵流麗燦爛的花,月色花影裏,她扶著廊柱含笑迴首,他瞬間被那恬然笑意擊中。


    彼時情意正濃。


    便是在那樣飄散梨花清香的脈脈夜晚裏,便是在那樣雙目相視的微笑眼神中,她纖纖十指拂過酒壺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後的暗殺之毒?


    那一笑溫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盡裏攜手的溫暖,原來都隻是幻夢裏一場空花?


    他捧出珍重心意,意圖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悅,她卻已不動聲色為將來的生死對立留下伏筆。


    還是那句話——她從來都是他的敵人。


    對麵鳳知微笑吟吟看著他,“陛下,你現在還覺得,我剛才是在撒謊嗎?”


    寧弈定定看著她,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裏找到一些虛幻柔軟的東西,然而鳳知微的眸光,恆定不變。


    “誰說勝負已定,誰說我甘於拱手河山?”她手一指殿外,笑道,“我不親身前來,如何能令你心亂喝酒?你一死,天盛軍必然大亂,將來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還是我大成的,我看也難說得很。”她笑得暢快,一排袖,“便縱我身死此地,有你寧氏皇帝陪葬,也已足夠!”


    寧弈望著燈光裏她秀致而又漠然的剪影,手肘輕輕抵在心口,不知哪裏在痛,又或者哪裏都沒有痛,隻是有些什麽東西琉璃般的脆裂,似乎都能清晰的聽見,“哢嚓”一聲。


    恍惚間,似是那年南海碼頭,她抱著嬰兒神情溫軟掀簾而入,引他遐想十年之後,她答:“十年後的事情,誰知道會怎樣?也許陌路相對,也許點頭之交,也許依舊是如今這樣,我在階下拜你,你遠在階上,也許……也許相逢成仇。”


    十年後,一語終成讖。


    緩緩抬起衣袖,捂住唇,一點鮮紅殷然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無聲抹去,而她不知何時已背過身去,背影挺直而纖秀,他注視那背影,突然覺得,有一句話現在不問,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將……可有愛過我?”短短幾字,問得艱難。


    她頓了頓。半晌迴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沒有。”


    深殿內一陣窒息的空寂,長窗外一朵開得正豔的秋海棠,突然無聲無息萎落。


    “好”。


    良久之後他終於也笑了笑,傳聞中的容顏絕世,此刻笑起來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卻已漸漸沉斂,突然輕輕拍掌。


    隻是那麽清脆而淡定的一聲,大殿內餘音猶自嫋嫋。


    遠處突然唿應般響起排山倒海般唿嘯,像是海浪在颶風卷掠下猛然豎起厚重如巨牆,橫亙於金殿之前,刹那壓下步步逼近的殺戮之聲。


    他微微笑著,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縱橫道路,那些宮闕角落,都會在那掌聲落下後,湧出無數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軍隊,會用閃耀寒光的百煉兵刃,迎上那些妄圖踐踏皇權將血汙軍靴踏上玉階的叛軍。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過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貴心意,再不能用來澆灌這朵帶毒的罌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夠了


    “哎,我還是輸了。”她探頭向殿外看了看,語氣輕鬆,“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輕輕咳嗽,咳出血絲,“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這著殺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國還是注定要崩塌於今日。”


    “沒關係”,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榮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約,一如初見。


    總以為這半生艱難經營,是為了日後的風雨彩虹,如此便支撐他極有耐心的等過那些年,卻原來,他的以為隻是以為。


    他緩緩掉開眼,五指一緊,掌間玉杯砰然碎裂。


    鮮血涔涔裏,他漠然對著空氣吩咐,“來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閃現數條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靜轉身,密密長睫垂下,遮住晦暗變幻眼神。


    那些難以出口的心思,便隨這一身長埋吧……


    聽得身後,他語聲清涼,字字斬金斷玉


    “帶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後……”


    他閉上眼。


    “淩遲。”


    ==========


    鳳翔四年冬,大成鐵騎在洛縣遭遇天盛軍隊,交戰中親征的女帝被俘,成軍被驅退,隨即大成各大將都接到女帝手書,沒人知道手書中說什麽,隻是當夜各軍帳都燈火未熄,隱約聽見唏噓之聲,隨後成軍各處軍隊全線收縮,大成國隱約有傳聞,說是女帝已經向天盛皇帝稱臣,但事實到底如何,也沒人清楚,隻隱約有傳言,火鳳女帥華瓊接到女帝手書後,先是長歎一聲,道:“都是命……”隨即又道,“你看開也好……”卻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隨即,這位女帥又做出令世人驚駭的事情來,她當先帶領大軍向天盛朝廷歸降,天下紛議萬民驚詫,更有無數酸儒夫子寫詩作文以嘲,將多年來對第一女將的讚美都化作了如今的口舌之伐,然而這位向來隨心而行的女帥,不過大笑嗤之以鼻,道:“她要戰,我便戰,她要降,我便降,管那麽多幹嘛?”


    女帥這邊風雲變幻牽動天下人心,帝京卻陷入一番小小的混亂,一個最隱秘的消息流傳於朝廷高官之口,帶著難以揣度的惶恐和不安。


    “……聽說陛下聖體欠安……”


    “說是拿了大成女帝那夜中了毒……”


    “不是說明日便淩遲那女帝嗎?那種大逆該當株連九族的,不過人家九族確實沒了……早給寧氏殺完了……”


    “別管什麽大成女帝不女帝了,陛下幾日沒上朝了,要是那消息是真的……”


    “哎呀……”


    官兒們驚疑的眼光越過高牆,傳說裏,女帝就關押在皇宮暗牢之內,當初關押過鳳氏母子的地方。


    極少有人發現,在高牆之後,兩座屋舍造成的夾角陰影裏,有一道影子,緊緊的貼著牆壁不動。


    他貼得極緊,像是原本就生在牆壁之上,冬日寒風凜冽,牆壁冰冷,又是穿堂風,寒冷徹骨,那人露在緊身衣外的手指,指節發青,竟然起了層薄薄的霜花,也不知道他在那裏貼了多久。


    一隊衛士從他底下夾巷走過,毫無所覺。


    這裏是暗牢入口處的巷子,很窄,衛士不停相向而行,幾乎毫無空隙,隻有每隔六個時辰換崗的時候,會有短暫的空隙,武功極高的人可以趁機掠入,但時辰極短,隻夠做一個動作,這個人很明顯是在六個時辰前,趁換崗空隙掠上牆麵貼在那裏,等著六個時辰後,再次換崗潛入。


    這樣的天氣,六個時辰,為了不顯眼隻穿單薄的緊身衣,尋常人早已凍死,這人卻靜默著,連唿吸也控製著淡淡的白氣。


    底下一陣騷動,時辰到了,趁著那換崗的一瞬間,男子從高牆上落下,輕煙般掠進了夾角巷內的柵欄門後。


    一隊衛士走了過來,當先的拎著食盒,看來是來送飯的,那人隱在鐵柵欄門後的暗影裏,等到最後一個人走過,無聲無息的貼在了他背後。


    最後一個人毫無所覺,走了一陣子心裏有點不對勁,霍然迴首,隻看見空空蕩蕩的來路。


    “小張,怎麽了?”當先一個衛士迴頭疑惑的問。


    “沒什麽。”那個被附身的小張縮了縮脖子,笑道,“這穿堂寒風吹得人發噤。”


    “疑神疑鬼的做啥。”前頭的人笑了笑,道,“我看你是被裏麵的人嚇著了。”


    “那倒是。”那個小張摸摸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那個女人慘得很,看著嚇人哩……陛下也是的,天大的恨,一刀殺了便是,何必這樣折磨人家……”


    “閉嘴!這話是你說的?”領頭衛士一聲厲叱,那小張嚇得趕緊噤聲。


    貼在他身後的那名男子,臉上戴著僵木的麵具,一直輕煙般貼在小張身後,從斜斜的角度看過去,小張的影子略厚些,像有兩對手腳,看起來著實詭異。


    聽見這段對話,男子輕若無物的身子突然頓了頓,一頓間小張又有覺察,再次迴頭,空蕩蕩的來路讓他顫了顫,不住催促前麵的人加快腳步,領頭男子一直向下行,對著裏麵看守的人展示了腰牌,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開門的那一霎,一股猛烈的風突然卷了來,將地麵沙石卷起撲進人的眼睛,眾人都哎喲一聲,揉眼的揉眼,擋風的擋風,全沒察覺到那陣風裏,有更輕的風越過去。


    暗牢鐵壁,黝黑陰森,沒有天窗,出口就是那一個,裏麵無人把守,據說早年囚禁過一位高手,被他挾製了守獄官取了鑰匙越獄後,皇家暗牢之內就沒有再設任何守衛,而以無窮無盡的機關代替。


    這座暗牢的設計者曾誇下海口,想要從這座暗牢裏什麽都不驚動的走到目的地——除非他沒長腿,所以就連送飯,都是打開門後,將食盒放在一處地麵凹陷上,重量放上,機關連動,那食盒會被傳送到牢房門口,由囚犯自己取。


    此刻,這男子飄了進來。


    黑暗裏就像沒長腿的影子。


    他看似走在階梯上,但腳底竟然離地麵還留有手指寬的縫隙。


    尋常高手一掠而過不沾地麵是可以的,但距離有限,也不能慢慢而行,這樣閑庭信步的懸空而行,已經不是輕功的範疇,而需要強大的內力來支撐。


    那人走得似乎很輕鬆,仔細看卻能看出怪異,他似乎手足有點僵硬,露在袖外的手指指節發青,身子一直微微抖顫著。


    他慢慢的一路過來,點塵不驚,轉過一個彎,便看見橫矗眼前的鐵柵欄。


    柵欄裏,破爛稻草上,伏著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裏也能感覺出那種衰弱的姿態,聳起的肩膊瘦削得似鋼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裏四處都是爛棉絮髒稻草,染著已經發黑的碎肉和血跡,觸目驚心。


    那男子渾身一顫,險些落地,他一生巋然沉靜,從來唯有這個女子能牽動他的心,一慌之下趕緊收拾心神飄了過去,手指一抬,指間夾著的一枚金剛石薄片,已經劃裂門上的暗鎖,隨即飄了進去。


    他進了牢房,那女子依舊一動不動,男子慌急的掠過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剛碰上她身子,便覺得一手滑膩,舉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滿是碎肉——她身上已經肌膚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舉著雙手,一瞬間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勢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脫,鐵壁縫隙裏一線光線照上他戴了麵具的臉,臉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層特製的薄膜,薄膜裏恆靜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湧,翻出無限的驚恐絕望,眸底有奇異的淡淡的水霧之氣,慢慢聚集。


    這一生曆經風浪而不動巋然,這一生天地封閉不知喜怒悲歡,這一生因她開辟鴻蒙,原以為從此後看得見爛漫五彩新宇宙,卻從此邂逅無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傷。


    眼底有什麽東西很濕很熱很脹痛,擠得滿滿的要從眼眶中滾出,這一生他以為自己永不會有此刻體驗,然而命運不肯放過的要讓他將人生之苦——嚐遍。


    原來這就叫眼淚。


    原來這就叫絕望。


    他顫著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觸觸那即將流出的淚,又似乎想要就這麽捂住眼睛,不去麵對摧心裂肺這一幕。


    卻突然聽見一聲幽幽歎息。


    這聲音太熟,熟到夢魂常遇,遠隔天涯也如在耳側,他如被驚雷劈下,霍然轉首。


    暗牢的牢房是轉折設計,在這間牢房的側麵,隱約露出了一個人修長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渾身顫抖,心腔跳動得一陣劇痛,像是剛才突然裂開,再被烙鐵猛力一烙,嗤啦一聲熱氣四散裏被強力合攏。


    他第一時間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險些暈過去,對於鐵石般封閉的人來說,這種太過難得的大悲之後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緒衝擊,一時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聲歎息,歎息聲裏充滿憐惜。


    他抬起頭,眼神裏爆發無限歡喜,瞬間將未及流出的眼淚烘幹,他已經從那聲歎息裏聽出,她安然無恙。


    他立即鬆開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間牢房,如法炮製開了門。


    黑暗裏,鳳知微素衣委地,靜靜的看著他。


    他站在牢門口,也那樣仔仔細細的看著她,然後發出一聲無限滿足的歎息,大步過去,猛地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滿含失而複得的莫大驚喜。


    鳳知微聽著他激動驚喜的語氣,想起初見時,遙遙立在三尺之外,眼神隻在腳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爺,因了她成為人,然而她帶他走出封閉天地,卻從未能給他真正的人生喜樂。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許能混沌而幸福的活這一生。


    對耶?錯耶?換得此刻凝噎無言。


    顧南衣緊緊抱著她,將臉在她頸側輕輕摩挲,低低道:“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鳳知微眼眶微濕,輕輕“嗯。”了一聲,反手也抱緊了他,覺得他身子過於冰冷,想要給他一點溫暖。


    她在他耳邊低低道:“對不起。”


    一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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