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熙二十年四月十七。


    在位二十年的天盛大帝,崩。


    皇六子寧弈即位,定年號:鳳翔


    鳳翔元年,唿卓十二部兵出草原,在禹州城下舉起反旗,調轉兵鋒反攻內陸,當禹州城如臨大敵等待名動天下的順義鐵騎踏向城牆時,唿卓大軍卻神奇的突然又掉了個方向,自禹州擦過,轉向隴北,和在隴北起義的青陽教眾匯合,占據隴北大部,和長寧藩將隴北一分為二,隨即華瓊出閩南馬嶼關,西涼出兵內海牽製南海將軍的兵力,齊氏父子兵鋒南下占領山南,天下半域疆土,一時間竟然都不再歸天盛治下。


    天盛南部戰火四起,奇的是百姓和交戰雙方都並沒有在這場戰爭中受損太過,因為每當大軍開來,當地的守軍便迅速收縮拔城而去,不與叛軍正式交戰,而叛軍將領多半出身平民,自然也不會擾民,可以說是人家前腳走他們後腳進,就像和平接收一樣,幾乎兵不血刃的占據了天盛近半國土,看那架勢,天盛江山,竟然輕輕鬆鬆就覆了一半在火鳳軍手上。


    火鳳軍也罷了,沒架打就沒架打,依著華瓊,也不願意和淳於猛姚揚宇這些昔日同袍戰場相對,隻是苦了好戰勇武的順義鐵騎,哇哇亂叫揮著快要鈍了的刀,整日砍樹聊以磨刀。


    這場戰爭裏,一些名字轟轟烈烈傳揚開來,華瓊、杭銘、齊氏父子、順義鐵騎,這些火鳳軍的靈魂人物,以其各自的勇武彪悍名動天下,隻是很多人猜測,這些各領一軍的豪雄人物,看起來各自為政,卻又像是係於一人之手,由一個幕後人如臂使指的指揮,什麽樣的人能成為這些絕世人物的主心骨?令眾人俯伏其號令之下?在很長的時間內,這都是個謎。


    鳳翔三年,當火鳳和順義鐵騎占領天盛近半國土,將北起胡倫草原,南到天水關的廣大疆域都劃歸自己治下之後,這個神秘人物,終於浮出水麵。


    當年七月,火鳳、順義鐵騎在閩南萬縣合軍,萬縣城外起鳳坡上,巍巍軍容,旌旗如火,連綿數十裏的大軍,等來了他們真正的主人。


    那一日鳳知微黑衣白馬,自萬軍叢中馳騁而過,馬蹄後飛揚煙塵如線,筆直貫穿十萬鐵甲軍陣,數十萬虎賁齊齊揚臂,蒼青色的鐵甲將大片金黃的日光潑辣辣的濺射。


    那一日旗下盟誓,斬貪官汙吏人頭數十,一地鮮血裏,麵容沉靜的黑衣女子在萬眾驚愕目光注視下從容登台,接受那些眾人崇拜的名聲煊赫的大將的禮拜,彼時她立於高台之上,一身素簡黑衣,烏發比黑衣更黑,臉色卻比蒼天雲色更潔白晶瑩,秋水濛濛的眸子靜靜一掃,所有人刹那間想起巍然屹立於地平線那端的亙古雪山。


    遠,遙不可及,卻永恆存在,不可湮滅。


    那一日鳳知微淡淡一句,“兒郎們,今日你我,終有一國,是為天下安樂之所,自此後幼有所依,老有所養,黎庶熙熙,與天共享。”


    隨口說來,聲音卻被數十萬大軍清晰聽聞,一霎安靜之後數十萬人振臂立刀,轟然歡唿聲裏,雪亮刀光匯聚如柱,刺破東南天空。


    當日,大成宣布複國,定都萬縣,萬縣改名萬京,鳳知微登基,是為大成女帝,年號:天享。


    那一日眾將立於鳳知微身後,萬眾榮光裏也有淺淺疑惑——成軍看似大勝,其實根基未穩,如廣廈高樓,卻建於泥淖灘塗之上,一場比較兇猛的反撲,便有可能遭受傾毀,曆來奪國之路都是反複艱難,眾人都做好了長期作戰蟄伏等候的準備,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個道理鳳知微不應該不懂,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稱帝,還定都萬縣,這個邊疆之城,離內陸遠,離西涼近,她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盤?


    那一日萬縣城頭鳳知微迴首,看向北方,仿佛看見隔江那片富饒的土地之上,九龍冠冕之後,四麵不靠禦座之巔,那人正眼神深深,將這方凝望。


    旌旗獵獵,彤雲翻卷,她在旗下靜默無聲,在山海遙迢的那邊,衣袖一揮,劃下和他之間的楚河漢界。


    天下之大,你我各據一半,從此後參商雙星,相會無期。


    ==========


    一年後。


    萬京。


    城北一處巍峨建築矗立於黑暗中,微微亮著幾處燈火,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


    但是萬京的百姓都知道,這座看起來不太起眼的建築,正是大成政權的核心所在地,女帝的皇宮。


    這片大宅作為皇宮,實在有點簡陋,但是女帝說了,家國未定,百姓未安,個人享樂大可放在一邊,登基一年,堅持不肯修建皇宮。


    萬京百姓提起這位女帝,都讚不絕口,原先成軍占領萬縣,百姓還十分畏懼,逃城而去,然而女帝部下,軍紀極嚴從不擾民,女帝在此定都後,諸般政務都極有條理,文教、工商、農耕、賦稅、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百姓生活漸趨安定。


    “皇宮”沒有森嚴守衛,沒有綿延高牆,城北的百姓騎在自家牆頭,便可以看見女帝夜夜不滅的燈火,感歎一聲,“陛下又在徹夜批閱奏章了,真是辛苦。”


    月光越過高高屋脊,將屋內燭火反射得更明,燭光下鳳知微撐著頭,在聽杭銘迴報近日長寧的情形。


    長寧作為最早造反的藩地,早早占據山南部分和隴北一半,和天盛內陸隔江對峙,也已經自立政權,國號大興,路之彥登基稱帝,隻是長寧占下的這片地盤有點尷尬,正位於大成和天盛之間,像是被兩半殼子蓋住的餡,雖說長寧早早和大成結為友邦,但是這種情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對於長寧,要麽就是再進一步,占據天盛國土,擺脫被包圍之勢,要麽就是掠奪鳳知微半邊隴北地盤,將鳳知微的地盤一分為二,以路之彥目前的實力來看,後者更有可能。


    杭銘作為隴北境大都督,主要敵人就是長寧,他趕到萬京,就是因為長寧那邊似乎已經有蠢蠢欲動之勢,他來向鳳知微討個對策。


    “知道了。”鳳知微聽完點頭,道,“你那邊兵力不足,我讓華瓊帶一部分火鳳軍去增援,路之彥未必直接動手,小心提防為要。”


    “是。”


    杭銘離去,鳳知微閉目默坐良久,吹熄燈火。


    熄燈後她並沒有離開,依舊坐在那裏,輕輕抽出書案夾縫裏的一個袋子。


    袋子裏有兩件東西,一件是當初從洛縣行宮密殿裏偷出來的密旨,一件是娘親當初留在小院裏的遺書,那年寧安宮娘親藏在腰帶裏的遺言,指示了她找到這個。


    娘親遺書也沒說什麽,隻是囑托她以後有機會,迴到小時候住過的隴北深山裏時,不要忘記到原先院子裏,祭拜一下她那個兄弟。


    那個鳳夫人生下就死去的親生孩子,生產當日,是顧衡親自接生,孩子的屍體埋在後院桃樹下,鳳夫人後來帶著鳳知微姐弟上帝京,自然不可能把親生子的骨骸帶著,她念著這孩子孤苦伶竹,希望鳳知微有機會去看看他。


    前不久鳳知微視察隴北,在顧南衣陪伴下,去了那裏一趟,院子早已燒毀,桃樹樹樁卻還在,她在樹下掘地三尺,掘到一個包裹。


    小小的包裹,染著血和泥,是鳳夫人當初親手縫的小衣裳。


    鳳知微難掩酸楚的將包裹抱起,想將這苦命孩子屍骨帶著,將來移葬鳳夫人身邊,不想包裹入手,重得她一驚。


    初生嬰兒的屍骨,怎麽會重成這樣?沉甸甸石頭似的!


    她將包裹解開,倒抽一口涼氣。


    嬰兒衣包裹的,真是一塊石頭!


    鳳知微手一軟,石頭掉落,險些砸到她的腳。


    石頭……為什麽會是石頭?


    當日娘親生下孩子的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屍體在哪裏?


    鳳知微呆呆坐在那個小小的坑前,腦中瞬間空白,半晌發瘋般跳起,將周圍幾丈方圓之地統統掘了個遍。


    會不會娘親記錯了?會不會沒埋在桃樹下?


    雖然心裏知道既然有那小衣服包裹那就肯定是,但心中此刻卻絕不願意麵對這樣一個事實,如果當日嬰兒沒有死,那他應該在哪裏?


    顧南衣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卻一言不發陪她挖,直到將那片山頭都挖遍一無所獲,鳳知微才頹然睡倒,倒在那片狼藉的泥土上。


    她癡癡望著天空,眼神空無一物。


    不用猜了,又是一起換嬰。


    不同的是,慶妃是將別人的孩子換了自己的孩子,而顧衡,卻將自己的孩子,冒充養子,養在鳳夫人身邊。


    他大概害怕鳳夫人生下的孩子托付給別人總有一天會被查到,會給鳳知微帶來隱患,所以假稱孩子夭折,抱出去幾天再抱迴來,抱迴來的時候,親生子便成了養子。


    他把親生子以養子的名目養在鳳夫人身邊,至死不告訴她真相,就是為了將來,她能狠心做完該做的事。


    所以鳳夫人到死,也不知道,她等了十六年等他去死的那個孩子,是她的親生子。


    代代血浮屠首領,是不是便是因為這種隱忍狠絕心誌專一,極度的專一帶來極度的無情,才能成為鐵血密衛的第一人?


    鳳知微沉在黑暗裏,想著那包裹著嬰兒小衣服的石頭,想著千裏外鳳夫人和鳳皓的孤墳,想著娘臨死前都不知道她愛的人騙了她,不知道皓兒原來是她的親生子,想著如果她知道,那麽一切是不是根本不會發生?


    她冰涼的手指摩挲著信箋的封麵,良久,落下淚來。


    黑暗裏,一聲細若遊絲的呢喃,慢慢飄散。


    “……這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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