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與其說是死於兵敗被殺,倒不如說死於兄弟傾軋陷害之手,而當年那個被逼在橋邊親眼看著唯一愛護自己的兄長死去的少年,多年後雖然幫他報了仇,卻也隻能隱而不發,連每年忌日,都隻能由毫不相幹的幼弟來代為祭祀。


    說起來,寧霽和寧弈,倒有點像當年的三皇子和寧弈,皇家難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悵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燒紙的寧霽也轉過頭去。


    淡灰色的煙氣嫋嫋散開,廊柱後轉過一個人來,她獨特的步姿豐韻天成,便是一身夜行衣出現在煙光裏,也讓人覺得綽約如洛神淩波。


    寧霽怔了一怔,認出了她,有點驚訝,卻又不太驚訝的樣子,低聲道:“……娘娘您怎麽現在在這裏……”


    慶妃目光在他臉上掠過,隨即落在了那個孩子臉上,一眨不眨的看著,溫婉的笑道:“……先前我見著他,覺得臉色有點不對,想著不要著涼了,越想越睡不著,又想起今夜是這個日子,你可能會出來,就先在這裏等著了。”


    寧霽垂頭對那孩子看看,含糊的道:“沒事,不然我也不能帶他出來……放心……”隨即把那孩子向前推了推,輕輕道,“去見見慶妃娘娘。”


    慶妃蹲下身,對著那孩子張開雙臂,她臉上神情再無白日裏的尊貴高傲,眼神裏急切如潮,要將對麵的孩子淹沒。


    那孩子想必經常被他帶進宮,也不認生,笑嘻嘻地衝慶妃請了個安,奶聲奶氣地道:“請娘娘安——”


    他還沒說完,便被慶妃一把抱進懷中,她抱得力道如此猛,以至於那孩子嚇了一跳,惶然的迴頭看寧霽,扁扁嘴要哭,寧霽對他做了個不要緊的笑容。


    屋瓦上鳳知微眯起了眼睛。


    蹲著的慶妃,正麵對著她,她清清楚楚看見慶妃抱住那孩子那一霎間的神情震動,看見她攬緊他小小的身子,眼神裏的溫暖和沉溺。


    鳳知微突然將蒙麵巾向上拉了拉,隨即毫不猶豫的縱身掠了下去!


    她隨風柳葉般輕盈的飄落,手一伸就去抓那孩子!


    慶妃大驚,抱起那孩子向後便退,寧霽已經慌亂的趕了過來,厲喝:“你是誰?住手!”


    鳳知微手一揮,示意跟隨自己來的血浮屠困住寧霽不要傷其性命,自己盯緊了慶妃,慶妃抱著那孩子慌亂的向前院跑去,鳳知微緊追不休,鬼魅般跟在她身後,招招殺手,盡向著她懷中的孩子。


    今夜她心中有個疑問,一定要逼出來!


    果然慶妃著緊那孩子超過她自己性命,鳳知微殺手一出,她便拚命去擋,她武功本就遜鳳知微一籌,再一分心,越發左支右絀,不出幾招,“嗤啦”一聲,她的衣袖被鳳知微掌風撕破,雪白的肌膚上立時出現長長血痕。


    那孩子見了血,嚇得嚎啕大哭,慶妃不顧傷口惶然迴望,頭發披散十分狼狽。


    鳳知微眼神一閃,心中猜想已經定了七八成,幹脆來最後一招狠的落定乾坤,突然冷笑一聲,五指成爪,落向那孩子天靈!


    五指探出,慶妃突然扭頭!


    那一瞬她的眼神不是看向孩子也不是看向殺手,竟然詭異的看向大門方向。


    隨即她放下那孩子!身子一閃便已越過迴廊不見!


    那孩子跌落,鳳知微收勢不住,五指直直向他頭頂插落!


    身後傳來寧霽嘶聲大唿:“別殺他——”


    鳳知微此時心中震驚,萬萬想不到慶妃竟然拋下這孩子麵對她的殺手,百忙中顧不得去追慶妃,拚命收勢。


    眼前突然人影一閃,一道青影飛電似的掠過來,看見這一幕頓時眼光一冷,二話不說,抬掌直拍向鳳知微胸口。


    鳳知微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收迴自己的內力上,舊力剛撤新力未生,最是丹田空虛時刻,這人盛怒而來掌力兇猛,怒濤般一卷,鳳知微隻覺得氣息一窒胸口一痛,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踉蹌連退幾步,手下的孩子也被那人劈手奪過護在懷裏。


    鳳知微立在原地,看著慶妃消失的方向,單手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她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救人的人沒什麽怨恨,若不是他出手得快,她就算收勢得及,也難免損傷那孩子,這人想必是寧霽親友,憤怒之下對她出手也正常,她隻是怨恨慶妃,萬萬沒想到這女人竟然就那麽放下了孩子,趁亂溜了!


    她先是做出著緊這孩子的模樣,再突然放手,想必是看見已經來了援兵,生生害她受傷。


    她鳳知微行走江湖縱橫朝堂,還從未吃過這麽大虧。


    鳳知微咬牙冷笑,抹去唇邊的血,這一刻她心中也有些猶疑了,原本看慶妃拚死護那孩子,心中一個猜想幾乎已經證實,不想她竟然敢在那時刻放下孩子,又似乎全不在乎那孩子安危——那之前的著急是做戲,還是後來的放手,是做戲?


    喉間腥甜,頭暈目眩,她輕咳幾聲,知道傷得不輕,不敢再多呆,轉身就要走。


    她要走,對方卻不放過,寧霽大怒著對趕來的侍衛道:“抓住這謀害世子的刺客!”


    鳳知微冷笑一聲,飛身掠起。


    身後風聲一響,後發而先至,卻是先前那青衣蒙麵人,也照樣低低冷笑一聲,劈手就來撕她的蒙麵巾。


    鳳知微迴臂一架,那人貼身一頂手臂靈活一轉,已經從詭異的角度脫離了她的攻擊,自她肘底翻出手掌,指節彎起如鷹喙,叩向她的下巴!


    這一叩疾如閃電,這麽近的距離也起了風聲,顯見真力貫注,如被敲上,下巴非得給叩穿不可,鳳知微無奈仰頭。一個鐵板橋便要倒翻。


    她身後便是寧霽,見她倒仰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撕下了她的麵巾!


    與此同時,那青衣人唿嘯的掌力再次對著她麵門攻來,勁風巍巍如山壓下,鳳知微眼前一黑,勉力一翻,手指半空中掠過,也一把抓下了對方的麵巾。


    隨即聽見寧霽歡喜的叫聲:“六哥是你——”


    鳳知微抓著麵巾正要抬頭,聽見這句僵在那裏。


    那人一掌拍出一半,目光落在鳳知微臉上,呆了一呆。


    百忙中慌亂一扭身,轟然一聲那掌拍在身側假山石上,碎石煙灰落了他一身。


    他收迴那掌後卻隻怔在那裏。


    兩人一傾身一站立,一瞬間都木雕似的凝住了,場間氣氛頓時凝固肅殺,連歡喜高叫要報仇的寧霽也怔住,呆呆的看著鳳知微的臉,不明白這個刺客為什麽是順義大妃。


    一片靜默間,鳳知微臉色一白,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直濺在對麵寧弈臉上。


    血色濺出,寧弈臉色也一白,伸手便要扶她,鳳知微卻已經慘笑一聲,推開他撒手就走。


    寧弈伸手,緊緊握住身側假山石,看著她背影,突然啞聲道,“……知微,你為了逼我成仇,當真什麽都不顧了?”


    鳳知微頓了頓,心知他是誤會了,他剛才並沒有看見慶妃,很明顯,寧霽也沒有告訴寧弈,他和慶妃的關係,所以寧弈剛才過來時,隻真真切切的看見,她對著寧霽的世子,下了殺手。


    親眼所見,無可辯駁。


    他以為,為了逼他狠心成仇,她不惜去殺他愛弟的獨子,或者還準備殺他的愛弟。


    鳳知微閉上眼,壓下湧到喉間的一口淤血,正想說話,聽見身後寧弈問寧霽,“老十你們怎麽在這裏,你帶淇兒來做什麽?剛才這裏還有別人嗎?到底怎麽迴事?”


    他城府深沉,遇事喜歡自己去想,今天一反常態連問四個問題,顯然心中急迫焦灼已到頂點。


    寧霽靜了靜,隨即低低道:“今天是三哥忌日,我來祭拜他,淇兒沒見過三哥,我帶他來見見……剛才就我們父子,然後……她便來了……”


    鳳知微默默的笑了下。


    不用解釋了。


    寧霽是他相依為命的弟弟,她是他的敵人。


    和寧霽相比,他肯定是信他多一點的。


    何況她現在也沒證據證實心中的那個疑惑,有這夾纏不清解釋的時辰,不如派人去追慶妃。


    上次不希望他承自己的情,也是為了彼此敵對得更痛快些,既然如此,誤會就誤會吧。


    恨,總比愛來得決斷。


    這是天意。


    也許因為我們隻能是敵人,天生的敵人,所以兜兜轉轉,怎麽都繞不過天意的黑手。


    她拭去唇角一抹新綻的血色,微笑轉頭,扶著假山,指指寧霽,向著寧弈。


    “原來殿下還是有真心在乎的人,那麽……”


    她大笑轉身而去,笑聲伴唇邊血色,淹沒在夜色裏。


    “麻煩您,把您的寶貝弟弟,看緊點。”


    ==========


    長熙二十年三月十六,南海安瀾峪。


    一艘快船,無聲在那一片平靜的海域航行,鋒銳的船頭如利刃,割破這夜的黑暗和浪的暗湧。


    夜深人靜,船頭上有人未眠。


    那人手扶船頭,悵望天涯,衣袍被海風掀起的波濤微濕。


    他望向的方向,是被一個女子攪動得風起雲湧的天盛之南,那個女子,是他的妻子。


    月光照上他麵頰,照亮燕懷石清秀眉宇,這位南海船舶司司主,第一世家的家主,獨立中宵,聽天風夜露,眉宇間有化不開的淡淡陰霾和苦澀。


    苦澀他的妻子,永遠不走常規,行出人意料之舉。


    華瓊“失蹤”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為華瓊真的兵敗,不想麵對閩南軍內的傾軋,避禍入深山,內心裏還對華瓊急流勇退不惹是非的決定十分讚成,哪知道……哪知道她竟然要幹的是殺頭的主意!


    早在一個月前,他突然接到華瓊的消息,簡簡單單一封文書——和離文書。


    他若晴天霹靂,還沒來得及去信問緣由,又接到她第二封密信。


    信裏她什麽都對他說了,還說第一封信寄過來的時候,順便也寄了南海布政使衙門一份,那封和離文書裏,她表示了對燕家和他的不滿,堅決要求和離。


    她道,和離在先,是為了給他個借口頻頻出海,將燕家的財產人脈轉移,然後立即便走,不可再留在天盛。


    他此刻才明白,為什麽從長熙十六年開始,她便極力勸說,說南海此地商脈已滿,大小商家林立,燕氏在這裏已經雄踞老大,再無發展餘地,倒不如趁著總掌燕家和船舶事務司的便利,向外擴展,好好打下海外一片天地,並為他選了和天盛隔海的沃羅國,那裏氣候適宜,物產豐富,百姓卻還尚未開化,也沒有強有力的軍事政權,正是大好男兒開疆拓土之機,想他燕氏也是皇族之後,一代帝王遺脈,為何甘於屈居人下,一代代的受那官府夾磨的氣?


    他聽了便也心動,燕氏受官府打壓多年,他受燕氏欺辱多年,直到幸運遇見了魏知,才有了今日,魏知官越做越大,風險也越來越大,倒不如早點,給他謀個退路,也給燕家謀個退路,所以從長熙十六年開始,燕氏出海越發頻繁,慢慢將財產人脈轉移,已經在沃羅發展成最大勢力,前不久,他將娘也送了過去。


    然後便是和離,但他還不想走,總想著去閩南,見華瓊一麵便走,或者可以帶她一起走,一直拖啊拖,直到前兩天,他到上野船舶事務司分部視察時,一群黑衣人鬼魅般出現在船舶事務司,確實是鬼魅般——從地道出來的,然後大白天將他劫走,連燕長天都幹脆利落從燕家抱了出來,當夜便上了船,七繞八繞,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路線,直到現在,揚帆出海,往沃羅的方向而行。


    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對方也不理睬他,隻管保護他一路逃亡,他估計不是華瓊派來的就是魏知的人,不用說,這裏麵一定有魏知的手筆。


    事到如今,他也沒什麽好說的,不管是華瓊或魏知,都已經未雨綢繆的最大保全了他和燕家,他不滿的是這麽大的事,很明顯早就開始準備,這兩人竟然一直將他蒙在鼓裏,魏知也罷了,相臣城府,輕易不說,華瓊卻是他的枕邊人,也瞞得死緊,成婚以來聚少離多,如今還要去幹這殺頭差事,卻又置他這夫君於何地?


    夜已深,燕懷石思來想去卻毫無睡意,拍遍欄杆,唏噓長歎,一會兒擔憂華瓊安危,一會兒想這女子怎麽就有天大的膽,一會兒恨不得奔去閩南,將她拉迴來再說。


    他這麽想著的時候,突然看見前方出現一點燈火。


    他怔了怔——這不是常規出海路線,怎麽會突然出現大船?


    那燈光出現得突然,像鬼火瞬間飄落於茫茫海上,很明顯這船原先是全熄燈火靜候於前,等到自己的船接近時,才點亮燈火。


    身後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那群隱沒於各處的黑衣人,此刻都及時鬼魅般冒出來,手一翻各自都持弓在手,警惕的盯著前方大船。


    茫茫大海無處躲避,燕懷石盯著那沒有任何旗號的大船,手心裏漸漸出了汗。


    兩船漸近,對方船頭空蕩蕩的無人,燕懷石正在詫異,對方船艙艙門一開,掠出一條人影,手裏似乎抓著一把東西,二話不說對著這邊船身一撒。


    “轟。”


    幾道流光,一聲巨響,海麵上騰起濃濃煙霎,燕懷石的大船立即船身一歪。


    船被炸破底艙了!


    “瘋子!”燕懷石怒罵,哪有這樣的人,一照麵二話不說就炸人船的?


    幾個黑衣人撲過來,一聲不吭架著他便走,看來這些人也訓練有素,對任何突發狀況都有準備,船被炸,連個去查看的人都沒有,一批人抱來燕長天,一批人架走燕懷石,迅速放下小舟將人送了上去。


    然而對麵船頭一聲有點熟悉的桀桀怪笑,火彈子造成的煙霧散去,四麵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不下數十小舟,每舟上都有無數士兵,半跪搭箭,虎視眈眈盯著這邊,弓弦上微光閃爍,用的竟然是火箭。


    大海之上,孤舟飄蕩,前有大船,後無退路,四麵還有火箭圍成鐵桶,燕懷石閉目長歎,心道今日竟然斃命於此,隻恨臨死前終見不得華瓊一麵。


    他身側一個戴了麵具的黑衣人卻不急不忙,手一揮,那些黑衣人手一翻,各自掌心也是一把黑烏烏的東西,竟然也是火彈子!


    看樣子對方隻要射火箭,他們必也毫不客氣扔過去,這大海之上激流震蕩,所有的小舟必然立即傾覆,燕懷石眼看身邊幾個黑衣人已經開始脫外袍,露出一身水靠,又在給燕長天套水靠,隱約猜出了他們想要造成混亂,然後鳧水逃走,不用說,自己這邊也是有準備的,肯定附近還有船。


    月下海上,兩邊的人各自半跪相對,火箭對火彈,雙方都眼神凝重,長長的凝定的身影,拖在波濤起夥的黑色海麵上,風聲唿嘯得烈了點,殺氣騰騰。


    卻有一個嬉笑不拘的聲音,驚破這一刻的緊張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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