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說,這麽你死我活的幹嘛?”船頭上那個最先撒出一把火彈子炸沉燕懷石大船的人,正笑嘻嘻的衝下麵揮手,“我說燕老兄,不要這麽緊張,你的老相好來接你而已,來,放下手,乖。”


    燕懷石聽得那聲音熟悉,抬頭一看,一張圓圓的笑眯眯的臉,赫然竟是楚王身邊第一護衛寧澄。<ahref="南方有喬木小說</a>


    看見他,燕懷石臉色變了變,寧澄是熟人,但此刻卻不是友人,華瓊現在幹的勾當,所有天盛皇家子弟都容不下。


    他默然不語,寧澄笑嘻嘻看著他,心想老子風餐露宿好久,找到你可真不容易,這群見鬼的護衛,帶著你東奔西走繞圈子,狗跟著都能跟丟,可沒把老子累死,要不是殿下英明天縱,猜到你們竟然舍近求遠,繞道到安瀾峪出海,這任務老子就又辦砸了。


    想起殿下的囑咐,他有些煩躁,又要帶走人,又不能傷人,這事兒咋這麽麻煩呢。


    抓抓頭發,他對著燕懷石攤開手,“老兄,你不要用這種被逼奸般的眼神看著我,我可不是來害你的,你我之間有話好好說,犯不著這麽火箭對火彈的,炸起來火彈子可沒長眼睛,萬一你兒子有個好歹,你以後怎麽向華將軍交代?”


    燕懷石臉色變了變,擔憂的迴頭看一眼神情驚惶的燕長天,身旁的黑衣人沉聲道:“燕家主放心,我等領了死命令,定有辦法保你父子平安。”


    燕懷石沉吟著,臉色蒼白猶豫未決,船頭上寧澄卻已經不耐煩,歎了口氣道:“看來憑寧大爺的三寸不爛之舌果然不能奏效,還是得祭出咱殿下的殺手鐧啊……”手一揮,一封信箋自掌心飛出。


    那薄薄的信箋宛如長眼睛般,飛渡大海直向燕懷石飛來,燕懷石身邊的護衛害怕有詐,早已站起鏗然拔劍,長劍在半空白光一閃,已經將信箋平平挑在劍尖上,隨即長劍一振,信箋封套掉落,露出裏麵寫滿字的紙,海風猛烈,這一係列劍尖動作,卻沒能將信吹落海中。


    “好內功!”船頭上寧澄大喝,眼睛發亮,這一手看似簡單,但技巧妙到毫巔,內力更是超卓,竟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護衛卻神色不動,將劍尖反複查看,確認沒有問題,才取下信交給瞪大眼睛的燕懷石,淡淡道:“燕家主,你應該相信,我能保護你們。”


    他語氣很淡,話裏的意思卻鋼鐵般錚錚,令人覺得完全不必懷疑。


    在血浮屠裏,他是鐵衛首領,排行“阿一”。


    鳳知微派出了蓄養多年最精英的手下,來護衛燕氏父子的出逃。


    燕懷石點點頭,仔仔細細的看信,半晌將信折起,出神的思考一陣,長歎一聲,道:“我跟他們去吧。”


    那護衛皺起眉頭,他不知道楚王信中寫了什麽,不過幾句話,竟然就令燕懷石心甘情願放棄出逃。


    “你要想清楚,”他做最後的努力,“一旦迴去,落入朝廷之手,就是死路一條。”


    燕懷石默默的坐著,想著信上的話,楚王並沒有長篇犬論的勸說,隻告訴了他鳳知微的身世,告訴了他華瓊起兵的緣由。


    他是在警告他——我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華瓊所謂的兵鋒如火,其實早已在我掌握。


    既然什麽都知道,身為皇朝親王,又怎麽會允許有人真將皇朝傾覆?


    華瓊必敗,此去便是死別。


    不,不能。


    他要迴去,殿下既然沒有下死手,必然有他的打算,想必不想趕盡殺絕,指望著他勸迴華瓊。


    天下遲早是殿下的,他如今已經給出了一個機會,他要幫她抓住。


    華瓊要幫魏知複國,是為了報當初魏知對他夫妻的恩情,但是這麽多年來,燕氏對魏知的支持和華瓊的付出,已經足夠迴報,不應再拿最後的性命來陪。


    人總是自私的,他燕懷石,沒有野心壯誌,隻望能和妻兒海外安閑到老,隻望不要再和妻子聚少離多,隻望華瓊迴到他身邊,給他生一個屬於他的孩子。


    而不是這樣,天涯相望,越行越遠,然後某一日在海的那頭,聽見延遲了很久傳來的她的死訊。


    不,不。


    燕懷石吸一口氣,將信紙拋入海中,站起身來,道:“我跟你們走,但是讓我兒子安全離開。”


    寧澄笑得很開心——殿下交信給他時,就說一定會是這個結果,交代過他,隻要帶走燕懷石即可。


    殿下說,燕懷石出身商家,自幼受燕氏欺負,那種生存環境,靈活謹慎有餘,血性忠誠不足,且燕懷石秉性柔弱,不然也不會被燕氏欺負那麽多年而步步退讓,所以他一定會選擇迴去,勸迴華瓊。


    殿下看人,果然從來就沒有錯的。


    殿下堵燕懷石,果然路線也是極準的。


    “好。”他答得幹脆,並揮手示意屬下放開缺口,讓燕懷石過去。


    鐵衛首領皺眉看著燕懷石,眼神裏掠過一絲不滿,為了護持他父子逃走,血浮屠出動的豈隻是他這一路?還另有三路疑乓,至今還吸引著官兵到處亂繞,在追捕中也有傷亡,更不要說一路製定計劃花費的心力人力和物力,眼下雖然看起來在海上僵持,但也不是沒有後手,這人卻被人一封信就說動放棄,當真怯弱得很。


    他不知道,武力並不能給人心靈上的保障,世間最強的殺招,永遠都是攻心。


    “燕家主……”


    燕懷石霍然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橫在自己脖子上,厲聲道:“我本就不想走,我和華瓊已經一年多沒見麵,不見她一麵就走,我死也不甘!”


    鐵衛首領眼神縮起,冷冷看著那柄匕首,隨即搖搖頭,道:“如您所願。”


    他一揮手,對方一艘小舟緩緩劃了過來,燕懷石上舟前,摸了摸燕長天的頭,道:“別哭,爹爹去接你娘迴來。”又轉頭誠懇的道,“拜托先生。”


    鐵衛首領淡淡道:“你放心。”


    他看著燕懷石登舟而去,長歎一聲,對身側屬下道:“迴報主子,事情果然有變,請酌情準備第二套應對計劃。”


    ==========


    長熙二十年三月二十一,閩南周城。


    這是閩南周邊最後一個沒有被攻克的城池,隻要周城打下,已經在隴北境內率領“青陽教”教眾起義的杭銘,便可以和華瓊打下的勢力範圍相接,將隴北大部和整個閩南收入囊中,並借助最靠近內陸的周城,向內陸進軍。


    華瓊的大軍已經擴充至二十萬,南境百姓久駐大軍,早已受夠苛捐重稅之苦,戰爭中大量百姓被充作民夫拉作壯丁,家家戶無餘糧衣不蔽體,還時常被兵匪掠奪,早已民不聊生,血性男兒又對火鳳受到的不公待遇而義憤填膺,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華瓊和杭銘分兵之後,各自的隊伍人數不僅沒減少,還在滾雪球般不住壯大,不過真正的實力精兵還是她自己的火鳳嫡係,助她一路勢如破竹,直至閩南最後的周城。


    周城隻能算閩南一個中等城池,守軍兩萬,不是火鳳一合之敵。然而當華將軍率大軍如鐵,拍馬提槍而來,準備像以往一樣,連陣法都不必擺一陣猛攻上城牆時,突然在城下停馬勒韁。


    駿馬長嘶,人立而起,揚起的前蹄將一抹陽光燦爛的踢飛開去,陽光下女將眯起眼睛望著城樓,眼神冷峻而又充滿不可置信。


    那裏,嚴陣以待的士兵之前,一人麵色蒼白,五花大綁於旗下,正激動的看著她。


    她的夫君,燕懷石。


    華瓊的臉色,一瞬間也白了白——不是早早的叫他離開了嗎?不是派出血浮屠最精英的衛士來送他父子走的嗎?身在危險帝京的鳳知微,不惜將自己最精銳的手下派出去送他,怎麽還會被俘入敵手?


    城牆上燕懷石激動的盯著華瓊,夫妻已經一年多沒見麵,他思念她徹夜難安,如果不是殿下給了這麽一個機會,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與她再見?


    為了表示誠意,他自願被縛上城樓,相信這副模樣也能令妻子心疼,下決心棄暗投明。


    “瓊……”他顫顫巍巍的喊,難抑語氣裏的激動,城頭上風大,將他沒有中氣的語音吹散。


    身後寧澄偷偷摸摸冒出來,聽著這聲音細弱如蚊子叫,皺起眉頭——這樣子怎麽勸降?單手伸出按在燕懷石後心,一股內力送了過去。


    “瓊!”燕懷石這迴聲音終於洪亮了許多,直入城下華瓊和萬軍耳中,“救我——”


    華瓊攥著金槍的手指,不被人察覺的緊了一緊。


    就像她剛才看見城樓上被縛的燕懷石時,心也那般緊了一緊一樣。


    她身側來自西涼的齊維齊少鈞父子並不認識燕懷石,但看見她神情,臉色也變了變。


    這位鐵石一樣的女將軍,他們從未見過她如此神情。


    如果說早先剛剛加入火鳳的齊氏父子還對主將是華瓊有些不滿,隨著時日推移,這個出身普通的女子所表現出來的堅毅和超乎常人的決斷,早已令他們心服。


    而此刻華瓊的表情也讓他們不安——華瓊一直都是火鳳的核心,是整個起義大軍的靈魂人物,她一手重建火鳳,作戰勇猛身先士卒,極得士兵愛戴,可以說隻要她一動搖,整個起義大軍就會四分五裂,所有戰績都會功虧一簣。


    齊氏父子對望一眼,將馬身微微向後移了移,一左一右夾住了華瓊。


    華瓊並沒有注意他們的動靜,她直直盯著城樓之上,最初的激動已經平複下來,忽然金槍一擺,厲喝道:“你是誰?”


    “!”


    城樓上燕懷石一呆,他背後的寧澄一跳,唰的又縮了迴去。


    華瓊隱約看見城牆上有張臉一晃即逝,露出的一半眉目有點眼熟,可惜轉眼不見,而燕懷石一呆之下,聽得華瓊不認他,立時便露出激動神色,大聲道:“瓊兒!我是懷石!你的夫君!我和長天都被抓住了,救我們!”


    火鳳軍轟然一聲,齊齊看向自己的主帥。


    “救我——”燕懷石傾身向著妻子,聲淚俱下,倒不是做作,而是見久別的妻子,心情激越,想著一別經年,險些就此天涯不見,好容易見了,居然還是城上城下咫尺天涯,連相認都不敢,這又是何苦來,何苦來?


    好好的世家夫人不做,非要做這刀頭舔血的活計,欠了的情,可以用一千種一萬種方式來還,為什麽偏偏要用不惜傾家滅門的這種?


    他神情激動,蒼白的臉色泛出微微的紅,伴隨著他的喊聲,不知道哪裏傳來孩子細弱的哭聲,似有似無,飄蕩在城池上空,明明輕弱,卻比那狂聲嘶喊更有力的契入人內心深處。


    馬上華瓊身子晃了晃,金槍險些落手,霍然仰頭看向城樓深處。


    她蜷指抓緊槍,手心裏滿是汗水,那哭聲細小,卻明明是孩子哭叫,是長天,是長天嗎?


    母子連心,她可以在燕懷石唿喚時勉強把持住自己冷語相向,卻無法在兒子的哭叫中依舊巋然如山。


    更要命的是,城樓上人頭層疊,她便是站在馬上也不能看見長天到底在哪裏,怎樣了,而她也斷然不能在此刻站起身來。


    她隻要有一點不妥動作,整個大軍就會騷動。


    “瓊兒!救我!你棄槭投誠!殿下不會罪你!咱們田園逍遙去,從此不管這世間戰火,瓊兒,你當真一意孤行,要將我父子葬於此地?”


    華瓊的手指微微顫抖,鐵甲發出細微的碰撞,掩在披風下無人聽見,她盯著城頭求救的燕懷石,並無怨怪,也沒覺得他給自己這個主帥丟了顏麵,有的,隻是憐惜。


    她憐惜他,從一開始,到現在。


    她從來都明白他的心性柔弱寡斷,靈活的處事方式來自於自幼受到的欺壓,小小年紀便學會察言觀色,在羞辱譏嘲底求生存。


    她也知道他並沒有勃勃野心,還有幾分隨波逐流的個性,到帝京是因為被家族放逐,做家主是因為被逼到死角,連娶她,也是因為當日祠堂前她袒腹求婚。


    這樣的懷石,要的是嬌妻愛子一家團圓,要的是天涯相伴廝守不離。誰也不該要求他濺血三丈斥敵自殺。


    可同樣,誰也不能要求她為自己的男人孩子,便拋卻知己義氣,拋卻這數十萬跟從她相信她的火鳳軍。


    她相信,隻要她此刻拋下長槍,對方也許真的會赦免她一家,但是這身後火鳳軍怎麽辦?她們跟著她轉戰閩南,不是為了此刻被出賣背叛的。


    遠在帝京的知微怎麽辦?她將所有屬下和生死命運毫不猶豫的交在她手,不是為了給她在周城之下煙消雲散的。


    她一旦放下金槍,槍尖就會戳破知微最後的憑仗,身後是萬丈懸崖。


    她不能。


    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做。


    做了,便違背這一生做人的理由,活著也是一種羞辱。


    華瓊攥緊長槍,手背因為用力繃得雪白,青筋根根綻出。


    城樓上燕懷石還在聲聲唿喚,聲音哀切,孩子的哭聲始終未曾斷絕,因為不能見其人,而令人越發抓心撓肝的擔憂,火鳳軍不少女兵臉上已經出現惻隱茫然之色,更多的人將目光投向華瓊。


    華瓊這麽長時間默立不動,眾人已經開始疑慮,大軍出現了慌亂情緒。


    “瓊兒——”燕懷石傾著身子,隻盯著華瓊。


    城樓下沉默如雕像的華瓊,突然將長槍一揮!


    金色的槍尖在日光下劃過燦亮的弧線,城上城下,所有人屏住唿吸。


    華瓊的槍尖,落下時打在馬耳上,駿馬長嘶一聲,揚蹄就奔。


    城樓上燕懷石激動的向前一步。


    城樓下萬軍發出一聲長長的吸氣聲,聽來像平地裏卷起風雷。


    華瓊卻並沒有奔向城樓的方向。


    她的馬,向前一縱之後便被她輕巧的一提,馬身流暢的一轉,背對城門,繞著她的步兵方陣一周。


    日光明麗,萬軍鐵甲光寒,黑馬上的紅袍女子高舉金槍,策馬奔行於肅然軍陣之前,蹄聲答答,踏破岑寂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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