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南部風起雲湧,朝中一片驚惶不安,鳳知微作為“孀居寡婦”,自然沒她什麽事,不過冷眼旁觀而已。


    不過照她預計,也許很快就要有她的事了。


    這天果然接到旨意,宣她進宮,皇帝正生著病,突然想起來要她進宮,可未必是什麽好事,鳳知微噙一抹冷峻的笑意,坐了轎進宮。


    在到天盛帝寢宮之前,經過一處偏僻宮室時,忽然看見一個錦袍青年,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走過,那青年她認得,是十皇子寧霽,已經封了康王,一直不涉朝政,隻總掌著內務府和宮中事務,這位皇子最是淡泊低調,深居簡出,連鳳知微這個喜歡將重要人物資料收集齊全的人,也常常想不起他來。<ahref="橙紅年代小說</a>


    今日宮中難得一見,當年那個圓臉大眼睛的溫和少年,如今也是個俊秀青年,隻是性子還是內斂羞怯,看見女眷過來,趕緊拉了那孩子換條路走。


    鳳知微此刻的身份倒也不方便和他打招唿,帶點好笑的看他匆匆離去,問身邊內侍,“康王殿下身邊那個孩子,是他的世子嗎?”


    “是啊。”那內侍笑道,“殿下長熙十四年納了一妃兩妾,十五年便添了一子一女,這是他的次子。”


    寧霽都有兩個孩子了,鳳知微恍然一笑,卻又隱隱覺得哪裏一痛。


    “他們剛才去哪裏?”鳳知微看著他們來的方向,正是從陛下寢宮出來,寧霽總管內務府,是唯一一個可以隨意出入內宮的皇子,按說看見他帶著兒子出入內宮也沒什麽稀奇,可是鳳知微沒來由的就是覺得心裏有點不安。


    “怕是帶世子來看各位娘娘的吧。”內侍笑道,“娘娘們都有年紀了,膝下……空虛,現在三代皇孫,隻有康王小世子最玲瓏可愛,很得陛下和眾娘娘喜歡呢。”


    鳳知微“哦”的一聲,心想自己的注意力一直不在內宮,又不常在帝京,還真不知道這些事,聽著那句娘娘們膝下空虛,不由有些出神——說到底,娘娘們之所以空虛,是因為兒子們都幾乎被自己給整死了。


    隨即便想到慶妃,這個陰毒的女人,是自己的仇人也是寧弈的,原以為自己在草原一年,寧弈早已將慶妃這個禍害解決,不想她居然還是活得好好的,她迴京後不信邪,也多次派人試圖進宮查探,發現慶妃果然足夠厲害——她以陛下老邁需要人照顧為名,不顧辛苦,早已搬進了陛下寢宮,像個普通侍女一樣日夜侍候,寸步不離,因此不僅獲得了和皇帝一樣十二個時辰的保護,還因此帝寵隆重倍受讚譽,她和皇帝同吃同睡,所有入口飲食都經過層層關卡,有專人試吃三次,每晚睡覺的寢殿,也隨時改變,天盛帝本來就是個疑心病第一的皇帝,由於不相信任何兒子,便將自己的個人安危保護上升到一個恐怖的級別,到哪裏都重重護衛,慶妃跟在他身側一步不離,誰能下手?


    當然,硬攻進皇宮,自然便可以下手,但是現在還不是時機。


    鳳知微起先並不清楚慶妃為什麽要對付自己,她派人到西涼查過慶妃的來曆,一直查到她進入西涼的天下第一歌舞行的經曆,這個女子吃過很多苦,有些遭遇連她見了都忍不住唏噓,但是在歌舞行之前的經曆,卻無處查尋,隻知道似乎不是西涼本地人氏,鳳知微懷疑她還是天盛人,但是茫茫人海,到哪裏去尋?直到那日慶妃和韶寧私會於皇廟,離開時的身形被宗宸看見,宗宸從她的身法裏,找到了一絲熟悉的痕跡。


    屬於血浮屠的獨特輕功法門。


    大成未滅前,按照規矩,每一代血浮屠精英都會去戰氏宗氏拜訪,求教兩大家族的武學指點,宗宸曾經在宗家見過那一代血浮屠的幾位精英,對血浮屠的武功有所了解。


    慶妃是血浮屠之後,這個推測讓宗宸和鳳知微都愕然良久,既然是血浮屠之後,為何不認?為何要仇人般的相待?


    鳳知微隱隱覺得,可能和慶妃幼時苦難遭遇有點關係。


    猜到了慶妃身世,另一個疑問隨即而來,慶妃如果是因為她是大成後裔而怨恨尋仇,為什麽不直接告訴天盛帝,借天盛帝之手輕鬆除掉鳳知微,豈不省事?


    這些想不通的問題,連同這個謎一般的女子,像陰影一般在鳳知微眼前盤桓,以至於她跨進殿的時候,也有點恍惚。


    寢殿裏藥香和龍涎香混合的氣味濃鬱而古怪,層層疊疊的帳幔垂落遮擋住皇帝厭惡的日光,紗幕盡頭有人呢喃軟語,聲音不清晰,聽來便如一個沉滯的夢。


    皇帝怕吵,內侍踮腳去低聲通報,鳳知微跟在他身後,腳步掩在厚重的地毯上毫無聲息。


    隱約聽得帳幕後低低哭泣,女子聲氣。


    “……陛下,使不得……”


    “現在還能怎樣……”天盛帝低低咳嗽,“……你不要以為朕沒用心過……老二老五老七朕都想放過……但是他們就像鬼神所迷一般,胡來到朕也不得不處置……你說背後有他推手,朕信……可是你看那些不爭氣的……現在還能怎樣……終究是朕無福無德不得佳兒……唉……”


    “陛下!”女子哭泣的聲音忽然一收,似是被後麵那句話給撩撥得動了心,又似下了什麽決心,帳幕後伏跪的背影忽然一直,“其實……”


    鳳知微心中一緊,直覺將會聽見一個巨大的秘密,忍不住向前幾步,一轉眼看見內侍已經走到屏風邊準備開口傳報,心中一急便衝過去,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迴——”一個字在內侍口邊生生被鳳知微堵住,發出的氣流音皇帝沒有聽見,慶妃卻立即住口,隨即站起就去掀簾幕。


    “什麽人!”


    鳳知微心中歎息一聲,趕緊放開捂住內侍嘴的手,退開三步,並沒有聽清楚裏麵對話的內侍,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垂手道:“迴陛下,迴娘娘,順義大妃到。”


    帳幕後映出慶妃綽約身姿,她聽見這個稱唿,仰臉笑了笑,也不問皇帝,道:“宣。”


    隨即她柔聲向皇帝道:“陛下請注意龍體,不可過多說話,臣妾暫時告退。”


    天盛帝目光柔和的看著她,眼神中充滿對這個知分寸懂進退的妃子的滿意,輕輕點點頭。


    內侍掀起帳幕,慶妃出,鳳知微進。


    兩人迎麵而來,眼神相撞。


    各自柔和裏暗藏淩厲。


    兩個有些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女子,這是在揭示彼此對立關係之後的第一次正麵相對。


    慶妃唇角噙一抹森冷的笑,與鳳知微擦肩而過,兩肩相撞時她突然一側頭,快速而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誰。”


    鳳知微微笑,答得也飛快清晰,“彼此彼此。”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眼神陰冷,隨即鳳知微進,她出。


    一瞬間鳳知微明白了慶妃沒有對天盛帝揭穿她身世的顧忌——慶妃自己也是血浮屠後代,她害怕鳳知微手中也掌握有相關證據,也害怕拋出鳳知微身世,天盛帝如果問她怎麽知道的,那她一個“來曆清白,久居深宮”的妃子,應該如何解釋?


    慶妃這種人,謹慎陰毒,是不會為了整倒敵人而先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地的。


    她掀開重重簾幕,向病榻上的皇帝磕頭,皇帝欣喜的向她伸出手來。


    半晌後,內侍掀起簾幕,鳳知微淺笑退出,一邊走一邊道:“陛下放心,臣婦雖人微言輕。但一定會為皇朝盡一份微薄之力。”


    皇帝有點嘶啞的笑聲傳出來,道:“你是好孩子,朕信你。”


    重重簾幕再度落下,鳳知微退出寢殿,轉過身時,唇角的笑意又冷峻了幾分。


    果然沒猜錯,天盛帝的主意,打到了唿卓草原的頭上,他想要草原出兵,在龍水關一線出擊長寧藩,好讓腹背受敵的朝廷大軍,能專心對付火鳳叛軍。


    鳳知微在內侍的引領下快步走出寢殿,一路走過宮室,在路過寧安宮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看著那緊閉深紅宮門,深青一線簷角,牆角下青苔鮮明,一枝桃花殷勤探出。


    她的眼底,卻隻是那年,隻是那年大雪中的寧安宮。


    是那年染了娘親一地鮮血的床榻,是那年孤室裏並排的兩具棺材,是那年不滅的長明燈,是那年寧安宮後院裏的桃樹,褐色枝幹下堆了雪,雪地上的字跡被她冰涼的手焐化。


    她靜靜望著宮簷一角,剛才皇帝寢殿的對話,悠悠飄過腦海。


    “……知微,火鳳軍竟然以為女帥報仇之名起兵,奪取閩南,荒謬,實在荒謬!”


    “陛下不必動氣,不過是逆軍妖言惑眾,家母因何而死……臣婦最清楚不過,陛下對家母仁至義盡,對知微關愛有加,深仁厚德,古今聖君難有也,逆軍妄言汙蔑我皇,真是罪該萬死!”


    ……天盛帝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她,眼神掠過一絲欣慰。


    “這些逆軍一旦作亂,不過隨便尋個由頭而已,朕問心無愧,何懼宵小中傷?隻是想起朕對火鳳對華瓊如此恩重,她們居然還能一朝刀兵相向,真是令人心寒。”


    “陛下,不然,臣婦以女帥遺孤身份,去向火鳳軍曉以大義?”


    “不必了,大軍如鐵,未必聽你一個女子的話,要你孤身犯險,朕……舍不得。”


    是舍不得,還是不敢?怕放虎歸山?


    皇帝心中,還是有幾分懷疑的吧?


    要求草原出兵相助,就是對她的試探,看她有幾分忠誠之心。


    鳳知微唇角笑意淡淡,快步出了宮廷。


    迴到府裏,現在她自然不能迴魏府,但赫連錚當初在帝京做質子時就有堂皇府邸,她順理成章的住進去。


    在府中寫了給草原的信,很明白的將天盛帝的話複述一遍給牡丹花,然後堂堂正正交由管事,經由朝廷驛站快馬傳遞。


    這封信,是天盛帝等著的表態,與其讓他偷偷摸摸的派人截了偷看,不如直接走最堂皇光明的路線。


    至於還需不需要寫封密信再做別的叮囑。


    不必了。


    牡丹花會知道該怎麽做的。


    鳳知微揚起臉,看著北疆的方向,隱約天際有人策馬而來,笑臉明亮。


    ==========


    送了信,她迴到府中,這府裏所有東西都沒動過,保留著赫連在世時的粗擴隨意風格,她沒打算換,哪怕見了那些他用過的弓使過的刀會痛徹心扉,她也會強迫自己看下去,住下去,就那麽清醒而不放過的看著,像那些在天際,始終也睜眼看著她一舉一動的親人們。


    她不是一個人,在完成那些事之前,她是被獻祭了的魂。


    晚風起了,吹破枝頭桃花,庭院裏一地落紅,她在春夜荼靡裏默然不語,等待一個消息


    有人輕輕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獨有的頻率。


    宗宸留在草原,現在她身邊主事的血浮屠中人,隻以編號命名,每人各司其職,互不統屬,這是宗宸吸取當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訓,而采取的新的規製,這位“阿三”,就是負責皇宮那一片信息收集和傳遞,目前專司對慶妃的監視。


    “主子。”身後聲音輕輕,“她出宮了。”


    鳳知微霍然轉身。


    慶妃不是藏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嗎?怎麽會在此刻出宮?


    “往哪裏去?”


    “城南四明巷。”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兩大官宦貴族聚居地,慶妃這是要找誰?


    鳳知微神色沉吟,按說慶妃此時出宮,很有疑問,但是她出宮的機會太難得,就這麽放過,她也不甘心。


    慶妃是赫連之死的罪魁禍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寢食難安。


    “帶路。”


    幾條人影,無聲的出了順義王府邸,掠過夜空。


    慶妃的身形很好辨認,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當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動得別具風情,遠遠的,鳳知微就看見以那種奇異的韻律掠過桃花樹梢的慶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輕功又有精進,皇宮錦衣玉食生活,也沒讓她擱下功夫。


    這樣的女人,豈會隻滿足於一個妃子的身份?


    鳳知微遠遠的綴著她,看見她越過重重屋脊,越走越偏遠,最後在一處院子前停下。


    遠處的燈光照過來,照見頹敗的大門,蛛網塵結,隱約半斜的匾額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麵一個金字已經敲掉。


    這似乎是哪個王府,但是鳳知微認識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這裏,這是哪個王爺的府邸?


    慶妃來這裏做什麽?


    鳳知微蒙著臉,目光炯炯,看著慶妃推開滿是塵灰的門,直接進了院落後三進,在早已頹敗的花園裏走來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誰。


    隨即她像是聽見什麽聲音,閃身一躲。


    “吱呀”一聲,積滿塵灰的門,第二次被人推開,一個錦袍男子,牽著個孩童走進來,他揮了揮手,幾個護衛恭謹的留在門外。


    趴在三進院落屋瓦上的鳳知微,聽見腳步聲迴頭,眼神一縮。


    赫然是白天遇見的寧霽父子。


    這大晚上的,這廢棄的王府,來得人倒一個比一個奇怪!


    寧霽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約,他攙著手中的孩子,手中還拎著個盒子,慢慢的向裏走,一直到了內三進的花園,在一個白石桌邊停了下來,從盒子裏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點燃了三炷香。


    他雙手合十,對著香炷拜了拜,轉頭吩咐那孩子,道:“淇兒,你也來拜一拜。”


    那孩子乖乖上來,包著小拳頭拜了拜,寧霽讚許的摸摸他的頭,又從盒子裏取出些紙錢,默默在地上燒了。


    屋瓦上的鳳知微迷惑的看著,很明顯寧霽是在祭奠亡人,但這亡人是誰,他不敢公然祭拜,卻偷偷摸摸的在這裏燒紙,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銀色的煙氣,那孩子蹲下來,奶聲奶氣的問:“爹爹,是給奶奶娘娘燒紙嗎?”


    “不。”寧霽慢慢的添紙,“這是給你的……伯伯,三伯。”


    那孩子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對這個“三伯”完全的沒有概念。


    “其實我也是代人來燒紙,我對你這個三伯,也不熟悉。”寧霽苦笑,“他死的時候我還小,完全不記得他的樣子。”


    那孩子拎起紙錢,玩樂似的扔進火裏,格格直笑,寧霽溫和的看著他,也沒有責怪的意思,隻自言自語的道:“雖然我不記得他,但是他當初保護了六哥,六哥賴他幫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後六哥又保護了我,沒有他,就沒有六哥,自然也沒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他一張張的燒著紙錢,語氣輕緩,“……三哥,你別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別人不同,一舉一動無數人盯著,這些年過來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來祭拜你,我來,我代他多燒些紙錢給你,你在天上,費神多保佑些他。”


    鳳知微至此時恍然大悟。


    原來今天是當年兵變被殺的三皇子的忌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盛長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下歸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下歸元並收藏天盛長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