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思羽沒有說話,鳳知微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誰也不會聽懂,他卻像是聽懂了,半晌歎息一聲,道:“世間萬物其實都在原地不變,變的,向來隻有人的心思而已。”


    鳳知微睜開眼睛,正看見晉思羽的目光投過來,隔著浦城一跳和西涼至今的互鬥,兩人這是第一次平靜對視,彼此都在對方目光裏看見一些深而涼的東西,隨即便立即各自轉開。


    “王爺天潢貴胄,不想也願意探究這些閑事。”


    “這不是閑事。”晉思羽淡淡道,“貴為皇子,或者賤為走卒,區別的隻是身份不同,行走人世所遇見的苦痛,卻是等量的,甚至也許,前者還更多些。”


    鳳知微對這句話深以為然,卻不願深談,她淡淡瞄了晉思羽一眼,這人和自幼不受寵愛,從高峰跌落過的寧弈不同,他是大越皇朝真正的嫡裔皇子,是大越皇帝最愛的兒子,才能出於眾平庸兄弟之上,如今手掌大權不受朝廷擺布,將來大越天下很可能是他的,想不到內心裏,竟然也有一份如琉璃般不能驚動的薄脆隱痛。


    不過皇族子弟,無論地位高低,誰不是從血海刀山陰謀詭陣裏摸爬滾打出來的?<ahref="歡樂頌小說</a


    “芍藥。”晉思羽躺在她身側,拉過半幅被子蓋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知道你不願探究我,我知道你不願跟我,按說到了這一步,我硬留你也沒意思,我雖駑鈍,還沒到要強索他人之心的地步,但是對你,如今便容我無恥一次——你記住,無論如何,我都要留下你。”


    鳳知微沉默半晌,低笑出聲,“王爺這話說得咬牙切齒,不像是表白,倒像要殺人。”<ahref="醉玲瓏小說</a>


    “我要殺,也是殺你的心。”晉思羽不為所動,日光淡淡的影子裏顯得有些蒼白,平日溫潤的輪廓此刻看來卻是堅定的,“你如果僅僅是芍藥,是少不更事的任何女子,並且另有所愛,那麽我縱然不舍,我也未必硬要困住你,心不在我身上,要來何用?可是你是魏知,既然魏知是芍藥,我便再沒有放棄的理由。”


    “哦?”鳳知微偏頭看他,眼神裏帶著笑意。


    “攝政王獨生世子被驚嚇,是你的手筆,然後栽贓我的吧?”晉思羽突然轉了話題,唇角笑意微帶譏諷,“芍藥兒,你不過一個天盛使臣,孤身在西涼,你膽子大到敢於攪合進三地之爭,你為的是什麽?”


    “為的是我天盛皇權永固,百姓長治久安啊。”鳳知微沒有否認,答得順溜。


    冷笑一聲,晉思羽搖搖頭,“不,不是,你滿嘴忠君愛國,開口閉口仁義道德,看起來最正統最忠心的臣子,可是隻要真正了解你的人就知道,你看重的,永遠不是他人的皇權和天下,西涼蠢蠢欲動又如何?長寧另懷心思又如何?大越和西涼結盟又如何?我敢說你明明知道我們這三地之盟,卻根本沒有向朝廷全盤報上的打算,你不報,卻私自介入,你安的是什麽心?”


    “這話似乎應該是我朝陛下來質問我。”鳳知微淺笑,“或者殿下可以上書我皇教他來質問我。”


    “你瞧,你這種口氣,你還好意思說你忠君愛國。”晉思羽哈哈一笑,“芍藥兒,現在話又說迴來,你設計栽贓我的真意,我雖然還沒想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的心思,絕不僅僅是普通臣子,你要的是權傾天下,掌控天盛,不是麽?”


    鳳知微緩緩抬眼看他,還是不置可否一個笑,“哦?”


    “你貌似中立,是皇帝的親信,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你和天盛那位炙手可熱的楚王暗通款曲,在你有意無意助力下,他殺兄殺弟殺得歡快,還落得名聲不毀讚聲一片,寧弈那個人,皇位勢在必得,在我看來,老皇隻要真的有個好歹,朝中上下,無人是他對手,而你,作為他的最得力助手,將來他一登皇位,你必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晉思羽一笑,端起她下巴,仔仔細細望進她的眼眸,“魏知,芍藥兒,寧弈是不是許給了你權傾天下?”


    鳳知微含笑望著他,心裏還是有幾分佩服的,遠隔他國,僅憑一些零碎信息,便推斷得八九不離十,比當局者還清楚。


    隻是,最關鍵的,還是猜錯了啊……


    不過以他的立場,得出這個結論也再正常不過。


    晉思羽站起身,長長的衣袖垂落,逆光成一個修長的剪影,那麽溫潤的人,側麵看起來竟然也是鮮明朗毅的,他在蒙昧的暗光裏迴望鳳知微的神情,溫和卻又淩厲。


    “一個你,一個寧弈,一個如狼,一個似虎,一旦成就了這樣一對君臣,豈容臥榻之側他人安睡?到那時,大越安有寧日?”


    “殿下說得好像天盛已經是我們的,而大越,是你的。”鳳知微一聲輕笑口


    “是我胡吹大氣,還是將來必會如此,我想你心裏清楚。”晉思羽論起天下政局,自然顯出了帶兵皇子的剛硬傲性,神情灼灼。


    “所以你要留住我?剪除寧弈羽翼,為將來的大越去除隱患?”


    “我其實更希望你像那年浦園書房裏對我說的那樣,不必拘泥於一家一國,不必拘泥為誰效力,做誰的國士,都是國士。我更希望,你的權傾天下,由我許給你。”晉思羽神情遙遠,很有幾分神往,隨即搖搖頭,苦笑一聲,自己否決了自己的想法,神色一冷,“事到如今,你便是再說這樣的話,我也不敢信,所以我也隻和你說句最實在的——你很看重寧弈,是不是?那麽,我們來個賭約,如何?”


    鳳知微對那句看重寧弈還是不置可否,盤膝坐在塌上,還是那句漫不經心的“哦?”


    她那種事事都似乎不在乎的態度,讓晉思羽心中歎了又歎——真要事事不在乎也就好了,但更有可能的是,她事事都在心裏過了無數遍。


    想著剛才她不否決那句看重寧弈,他的眸光暗了暗,隨即恢複如常,道:“我可能會對寧弈出手,你敢不敢為了保護他,留在我身邊?”


    鳳知微哂然一笑,“你在說笑話吧?你對寧弈出手,他自己不會保護自己?你對寧弈出手,我留在你身邊做什麽?”


    “你不是智慧絕頂麽?你不是善於窺測人心麽?你隻有在我身邊,才會知道我想要做什麽,不是麽?”晉思羽笑得盡在掌握之中,“還有什麽,比在身邊,更能掌握一切,更能打倒我?”


    “殿下竟然以身為餌啊。”鳳知微笑起來。


    晉思羽笑而不語,眼神深深,鳳知微卻不說話,雙手抱頭躺了下去,望著艙頂,悠悠道:“殿下,你今日費了這許多口舌,繞了這麽大彎子,解釋了你留下我的原因,又來了這麽個賭約,看起來合情合理,其實,你不是在說服我,你隻是在說服你自己而已。”


    晉思羽默然半晌,轉過頭去,日光打在他的濃密睫毛上,氤氳著淡金的光。


    “我不應你的賭約。”


    晉思羽立即迴頭,鳳知微懶懶一笑,“有本事你就去殺,寧弈如果能給你隨隨便便殺死,他還配拿什麽天下大位?”


    晉思羽目光閃動,盯著她完全不在意的神情,不像失落,倒像有幾分歡喜。


    “或者……”他慢慢的,帶著幾分試探的靠近來,“你的心思,和我猜的不一樣?”


    鳳知微微笑,將手一抬,繃直的鏈子銀光炫目,她笑道:“我的武功,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也不一樣?”


    晉思羽身子頓了頓,苦笑了一下,就勢歪在她榻外半邊,道:“咱們現在捆在一起,借半張床總成吧?”


    “床都是殿下你的,我可管不著。”鳳知微打個嗬欠,覺得還沒睡夠,便又閉上眼睛。


    她一旦閉眼睡覺,平日神情收斂,容顏氣韻便隻剩下了安詳靜謐,晉思羽翻了個身麵向她,側身托腮看著她,鳳知微掀開半邊眼皮,瞅了瞅,完全不當迴事的繼續。


    晉思羽凝眉看著她的小動作,有些想笑,有些怒氣,也有些無奈,恍惚間想起浦園的芍藥,便是時不時有點可愛的小動作,嬌俏討喜,叫人看了從心底軟了起來,越發的願意相信她隻是個單純的女子,頂多有點聰明有點厲害,無論如何也無法和那個翻雲覆雨的陰鷙重臣聯係在一起。


    然而天知道她有多會做戲。


    然而那個嬌俏討喜的芍藥,永遠的留在那年冬的浦園裏。


    他定定的望著對麵近在咫尺的柔和容顏,良久想伸出手指,把搭在她眉梢的一狠亂發給排開,那根亂發搭到她鼻前,隨著唿吸而起伏,想必她會覺得微癢而影響睡眠,然而手這麽一動,鏈子一響,響在靜寂的室內聽來刺耳,他的手霍然停住。


    他和她之間,是不是永遠這麽隔著森冷的鐵般的壁,不能自如的靠近一分?


    晉思羽在心底歎息一聲,收迴手,突然覺得有點困倦,和這女人勞心勞力的鬥,也有些累了,慢慢的也闔上眼簾。


    他這邊閉上眼,過了一會,鳳知微睜開眼睛,眼神清明,完全沒有睡意,眼光在艙頂地麵一掠,突然坐起身,道:“餓了。”


    晉思羽這邊剛睡著,被她毫不顧惜的扯醒,睜開眼那一霎金尊玉貴的皇子睡意朦朧神情陰鷙,定定的看了她一會,鳳知微無辜的迎著他目光,再次強調:“餓了。”


    晉思羽坐在床上發一會怔,才下床吩咐吃食,下人送上幾樣小菜,晉思羽牽她過去坐了,剛想要陪她一起吃,鳳知微已經快速的拿起筷子,在所有茱內迅速的翻動過一遍。


    隨即她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如果不怕在下下毒,請不吝賞臉一起用飯。”


    她翻過的菜,叫人家去吃……


    晉思羽看著那些被翻亂的菜,還真不敢一怒之下冒險和她鬥氣拚命,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沒有和人共食的習慣。”一邊瞄了她的菜色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鳳知微笑眯眯的吃飯,表情是很滿意的,動作卻有些不對勁——她將菜撥弄來撥弄去,胃口不佳的樣子,也不怪她胃口不佳,晉思羽太小氣了!送上來的飯菜,菜色倒也不差,就是手藝奇差,所有菜都用似乎沒放鹽,淡如白水,饅頭做的精致,堿卻沒發好,硬麵疙瘩似的,砸出去可以當暗器,鳳知微錦衣玉食的,哪裏吃過這麽差的夥食,一邊勉強咽著一邊反省自己當初是不是把人家騙得太狠了些,以至於好好一個度量寬宏的王爺變成了這麽個鐵公雞的德行,唉,當初就應該不要騙人家上城樓受刺激,直接滅了他的親衛營算了。


    她這裏筷子和硬麵疙瘩打架,半晌才把肚子勉強塞飽,那裏晉思羽並不生氣的欣賞,完了問她,“吃好了?”


    鳳知微巧笑嫣然:“好了,多謝招待。”


    晉思羽點點頭,一招手,道:“上菜。”


    隨即,鳳知微便直著眼睛,看見海陸珍饈、陸鮮水鮮、駝峰燕窩、熊掌鯉唇……由一個奇醜的廚子源源不斷奉上,在自己麵前,琳琅滿目的擺了一桌。


    奇異的香氣散開來,她深深吸一口氣,本想陶醉,結果卻“呃”的一聲打了個飽嗝。


    硬麵疙瘩和白水菜塞飽了。


    對麵,晉思羽優雅的舉起筷子,一邊笑道:“你可別看這廚子醜,這可是我們費盡心思在西涼招來的大廚,以前做過西涼老皇的專用禦廚,湯菜一絕。”一邊夾起一塊精工烹製的鯉唇,就著大越名酒“火燒白”,慢條斯理的品嚐。


    隨即大讚這鯉唇火候果然不錯,汁腴味純,又溫和的告訴鳳知微:“剛才那是我們大越宴席的規矩,先上淡菜,引出味覺,後麵這才是正餐——你剛才動手太快了。”


    鳳知微:“……”


    ===========


    吃飯事件再次打平之後,晉思羽和鳳知微之間很是安靜了一陣子,每晚晉思羽把鎖扣扣在地麵上,自己出門另睡,早上再進來,栓上自己,和鳳知微談談書論論道什麽的,兩人之間氣氛倒也平和,隨著船行越遠,離大越越近,晉思羽神情越發放鬆,當然也不會再別扭著吃飯,鳳知微漸漸也有幸嚐到了那醜廚子的手藝,便是她這吃遍天下美食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確實不錯。


    船行第七天,剛剛過了西涼海境的一座群島,在岸邊做過了休整補給的船再次起航,這船上下都是晉思羽千挑萬選的大越精英,不過他的越軍屬下多不擅水,所以水手船夫還是從西涼重金招來,晉思羽的防範工作做得很嚴密,他每到一處港口,必然要把原先的水手都給換掉,在當地重金再招一批跟著上路,如此一路走下來,沒有誰能跟著他一直到大越,隻除了那個廚子——然而那個廚子是他初來大越便看中,在人家酒樓吃了好幾頓後挖過來的,身家沒什麽可疑,如此,全船上下,幾乎是鐵板一塊。


    這夜星光璀璨,兩人氣氛融洽的吃完晚飯,趴在窗前看景消食,鳳知微穿著一身女裝,頭發慵懶的散著——晉思羽嚴禁人接近這間艙房的三丈內,她不怕被人發現。


    微風拂起鳳知微長發,簌簌拂到身側晉思羽的臉上,發絲間香氣淡而高貴,不被這海風的腥氣所淹沒,那迎麵如軟緞般的觸感,令晉思羽一瞬間微微閉起眼,而那調緞一拂而過時,他的神情間,不能自己的,微露悵惘。


    月色正好,星光欲流。


    海潮如情人私語,嘈嘈切切,在礁石與礁石之間迴旋起伏,姿態溫柔。


    “我說……”鳳知微突然開口打破了這一刻令人沉醉的寂靜,“咱們出來幾天了?”


    她不問到了哪裏,她問出來幾天,晉思羽隱約覺得這問題有點奇怪,卻也沒在意,想了想道:“六天?”


    鳳知微“嗯”了一聲,隔了半晌,又道:“這是快船吧?”


    晉思羽笑了笑,道:“當然,尋常船大概要走八天。”


    “是了。”鳳知微低頭,似乎算了算,自言自語道,“那時辰該差不多了。”


    “你說什麽?”晉思羽沒聽清她的話,偏頭問她。


    這一偏頭,便見那女子雙眸明月生,明月背後,海潮迭浪,他心中一震,直覺不好,連忙後退,卻聽見“哢”的一聲,搭在窗邊的右手一緊,他低頭一看,不知何時窗邊竟然彈出一截鋼環,環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他反應極快,立即揮左手直襲身側鳳知微死穴!


    勁風唿嘯!


    鳳知微突然往下一蹲!


    他的手落空,隨即又聽見一聲“哢。”這一聲更熟悉,低頭一看,鳳知微不知何時竟已經脫離了她右手的同心鎖,卻將他左手連著的鏈子,卡在了地上到處都有的搭扣中。


    她竟然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將他栓在了地上!


    晉思羽臉色鐵青,張口便要尖嘯,身後突然騰起一股淡青煙霧,他趕緊閉氣收聲,這一聲唿喚,也沒能出口。


    而對麵,鳳知微淡淡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溫柔的道:


    “殿下,這一路真舒服,不過我現在該迴去了,多謝你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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