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銘晃了晃手中匕首,露出一絲冷笑——先前他手中已經拿了匕首,和寧弈對話時,無聲無息挑開了景深殿的門閂,此刻一撞,殿門便開。


    寧弈你狠,沒關係,隻要逮著了魏知,勝負還未可料!


    景深殿沒有後窗,隻有前麵這一個門戶,魏知和公主還在裏麵,哪怕就算現在已經穿好衣服也不成,隻要公主在,魏知便有罪!


    他含著一抹冷笑,轉頭向殿內望去,等著看見倉皇躲藏的魏知,等著聽幾百人的驚唿,等著咄咄逼人占盡上風的寧弈,啞口無言目瞪口呆。<ahref="傭兵天下小說</a>


    確實目瞪口呆。


    不過是他自己。<ahref="夏至未至小說</a>


    殿門開處,景深殿一切如常,魏知衣裳整齊皺眉負手立在一邊,另一邊站著個中年女子,看那紫裳青裙,是個有身份的嬤嬤,她也皺著眉,盯著腳下一個小太監,正恨恨怒斥:“你這丟盡玉明殿臉麵的混賬東西!”


    那小太監伏跪著,似乎已經昏了,一張臉正對著殿外,燈火通明裏大家都看得清楚,是個圓臉褐皮膚,生著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監。


    吳文銘瞪大眼睛,在一覽無餘的殿內四處搜尋——韶寧公主呢?


    有人低低“咦”了一聲,“這不是玉明殿的小紀子嗎?那是劉嬤嬤,這半夜三更的,怎麽會在這裏?”


    寧弈抬眼向殿內望去,正遇上鳳知微眼光,兩人目光一碰,都沒有驚魂初定的緊張,隻泛出淺淺笑意。


    同一類人,心思默契對付同一樁危機而產生的熨貼的笑意。


    隨即寧弈的目光轉了開去,落在那小太監身上,眼神一閃露出驚異之色,又看了看劉嬤嬤。


    劉嬤嬤卻誰也不看,恨恨盯了那小太監一眼,轉身對寧弈拜下,道:“殿下,老奴在此請罪。”


    “這是玉明殿劉嬤嬤吧?”寧弈淡淡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劉嬤嬤露出羞愧神色,期期艾艾說不出話,鳳知微笑道:“是這樣的,這位小公公,今兒夜裏不知怎的撞到我這裏來,被我遇見,還以為是刺客,擒了來問問,誰知道是玉明殿的灑掃太監,剛想放迴去,玉明殿的劉嬤嬤尋了來,這位小公公見了她竟然嚇昏了,還沒來得及請兩位迴去,吳大人又跑了來,我想著,劉嬤嬤和小公公,半夜出現在我這裏,不大妥當,若是因此受責,倒是我的罪過,所以拖延猶豫了陣,讓吳大人心急了,對不住。”她對著臉色慘白的吳文銘躬了躬,隨即笑道,“但是吳大人說我這裏有刺客,那確實是沒有的,這點劉嬤嬤可以證明,或者吳大人認為劉嬤嬤和這位小公公是刺客?”


    她說得溫柔又恭謙,其中的諷刺意味卻誰都聽得出,劉嬤嬤和小紀子,絕不可能是刺客,眾人都是在宮中應差的,很容易便聽出魏大人那解釋的意思——景深殿以前是空殿,守衛一向少,最近因為住了魏大人養傷,陛下發過來不少賞賜,東西堆得滿殿都是,魏大人是外臣,東西將來是要帶出去的,也沒有太監給他專人保管入庫,大概這個玉明殿小太監因此發了賊心,借著什麽出來的機會,偷偷潛進來想發點財,反正魏大人養傷耳目不靈,東西多得也未必記得住,少幾件也沒什麽,卻被魏大人捉住了,大概魏大人不想聲張,便喊了玉明殿管事嬤嬤來處置,正巧被吳大人堵住而已。


    這一番來龍去脈不用說得太清楚,人人心裏都有了自己的解釋,何況那小太監懷裏露出的一個粉彩青花瓷盅,似乎正是禦賜的東西。


    跟隨吳文銘來的禦林軍一個分隊長無聲對手下偏了偏頭,又讓開了一點。


    吳文銘不可置信的看著殿內——公主哪去了?劉嬤嬤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的目光落在小太監臉上,剛才聽見有人認識這個太監,他的心又涼了涼,卻還是有個念頭從心底掠過,有沒有可能……


    “陛下駕到——”


    長長的傳報聲傳來,近在耳側,眾人迴首,便看見一色瓜形宮燈浮遊而來,燈下是天盛帝的禦輦,輦上老皇麵有疲倦之色,頗有衰老之態。


    眾人都俯伏參拜,天盛帝並沒有下輦,遠遠的看了殿中一眼,揮揮手道:“深更半夜,影子都不曾見一個,鬧得成什麽體統?都散了。”


    這一句話出來,眾人都愣了愣,誰也沒想到陛下問也不問一句,直接便遣散了侍衛,寧弈立即直起腰,道:“是。”二話不說便令長纓衛下去。


    吳文銘看見天盛帝過來,心中已經一沉,軟軟在階上跪了,又覺得不妥,趕緊挪跪下階,卻覺得雙腿僵木不聽使喚,額上汗珠滾滾而下。


    “吳大學士翻弄這半夜,也該累了。”天盛帝淡淡瞥一眼吳文銘,語氣裏聽不出喜怒,“還是迴值戍房歇著吧。”


    話是沒什麽不妥,但是那句“翻弄”,用得著實厲害,吳文銘抖著嘴唇,顫聲不成句,深深俯首於地,“是。”


    “你是文臣,昌文殿大學士,”天盛帝高高坐在禦輦上,臉掩在宮燈陰影裏,半明半暗間隻看見一張嘴一開一闔,吐出的字眼平淡而森涼,“文臣就應持心守正,隻以一心事君,為天下表率,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寒窗苦讀十餘載,滿腹道德文章可別用錯了地方,機心籌謀之類,沾著了便該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知自量卷進去,誰也救不得你——這裏有一本前朝賢相李文正公的《臣論》,你拿迴去,好好讀讀,什麽時候讀通了,說給朕聽。”


    一本書啪的扔下來,扔在吳文銘膝前。


    吳文銘抖著手去拿書,薄薄一本,拿了幾次都沒拿動。


    鳳知微和寧弈,又對視一眼。


    天盛帝這番話,厲害得很,幾乎把老吳的麵子裏子全部撕了,似勉勵似勸慰似警告似教訓,平淡裏無限壓力和森森殺氣,卻又高高提起輕輕放下,臨到頭來,不過是個閉門思過,誰也聽不出他的意思是從此永不敘用呢,還是隻是冷落一段時間?


    寧弈垂下眼睫,掩了眼神底的森然笑意——內閣四學士,有兩個都算是他的陣營,而吳大學士本就是天盛帝提拔上來,用來製衡他的,雖然老吳不爭氣,這麽快就卷入了黨爭,但天盛帝還是願意給他機會,明知他有罪,也不打算重處,不過是怕從此內閣便徹底被自己把持而已。


    帝王權力製衡之術,向來如此。


    春夜的風更涼了些,樹影起伏波動,似無數隱在暗處幢幢鬼影,對這朝堂波譎雲詭爾虞我詐,發出森冷的譏笑。


    “行了。都迴去。”天盛帝厭惡的看了吳文銘一眼,幾個膀大腰圓的侍衛上來,將他連拖帶攙的扶了出去,隱約間老吳的袍子下端有些濕,所經之處,散發出一陣臊臭——某人受驚太過,尿崩了。


    鳳知微輕輕笑了笑,咕噥道:“真是隨風潛入褲,潤臀細無聲啊……”


    她微微皺了眉,心想老皇帝今晚有些異常,怎麽就不下輦?不下輦自然最好,看出那個小太監的問題來,誰也吃不了兜著走,但是他不下輦,不走近,似乎也透著古怪。


    遙遙的,天盛帝對殿內看了一眼,隨即淡淡道:“玉明殿宮人沒規矩,掌事嬤嬤有教管不當之責,罰三個月俸,自己去內務司領荊條一百。”


    鳳知微一驚,想開口卻被寧弈一個眼神阻止,劉嬤嬤已經神色沉靜的磕了磕頭,道:“謝恩。”


    “你手下的宮人犯事,你有權處置。”天盛帝道,“偷竊是大罪,亂杖打死,屍骨不留。”


    劉嬤嬤又低聲應了,鳳知微眉頭一跳,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天盛帝什麽時候閑到連後宮一個小太監的處罰,也要親自過問?


    還有對劉嬤嬤的處置,也透著古怪。


    他知道什麽了?


    “魏知。”天盛帝突然開口喚她。


    鳳知微跪前一步,“臣在。”


    “你領著禮部,有件事正好你去辦。”天盛帝眼神有點古怪,帶點怒意帶點無奈帶點陰冷的在鳳知微身上轉了一圈,“韶寧公主未嫁喪夫,昌德寺方丈給她推過命,她命中帶煞,雙十左右時當有一劫,朕想著給她化解戾氣,也好渡了這劫數,就在西府街給她辟皇廟,讓她先帶發修行,暫去公主封號,賜佛號……永寧。”


    鳳知微心中一跳。扶在地上的手指一蜷,沾了一手濕冷的泥土。


    天盛帝知道殿中的是韶寧!


    所以他始終不下輦,迅速將所有人驅走。


    所以他下令杖斃小紀子,屍骨不留——即將被亂杖打死的,不是眼前這個假“小紀子”,而是真正的那個還在玉明殿,閉門屋中睡禍從天上來的小紀子!


    所以他罰劉嬤嬤——不是罰她管理宮人不力,而是罰她沒有看好公主,卻又因為劉嬤嬤臨急機變,周全了公主和皇家的顏麵,所以沒要她的命。


    所以他要把韶寧送出宮——此事不可能永遠遮掩得住,韶寧出宮,玉明殿和今夜在景深殿的人,還有和這事有關的人,便要受到清洗!


    但是他為什麽要讓韶寧出家?為什麽要把皇廟設在西府街?為什麽要讓自己去辦這事?


    鳳知微一瞬間出了一身冷汗——為老皇的老而彌辣,為他的無雙心計,為他不動聲色裏的步步措置,為他對韶寧的一番深愛苦心。


    也為自己——天盛帝強忍怒火,以最和緩的方式為韶寧籌謀處理這事,擺明了是要成全這個女兒了。


    這是城府深沉的帝皇,更是心思縝密的父親。


    “魏知。”天盛帝淡淡看著她,“你好好養傷,若是無妨了,便早日迴朝,春闈的事還得你主持,你宅子被燒了,朕已經給你重新賜了一座,內務司應該已經打理好,直接住進去便是。”


    鳳知微唇角現出一絲苦笑。


    老爺子為了女兒,和她討價還價來了。


    老家夥知道魏知不願自毀前程娶韶寧,作為帝王,也不願痛失如此人才,幹脆借著這事,將韶寧去了封號打發出宮,沒了公主封號,魏知娶公主便不受律例約束,同時天盛帝也給她吃了定心丸——春闈還是魏知主持,就代表不會因為下嫁公主,而奪她官職。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老皇帝含而不露,卻已經將一切都說了清楚,根本就沒給她留一分餘地。


    她要再拒絕,便是不知好歹。


    總而言之,韶寧,她娶定了!


    鳳知微滿嘴裏發苦——今夜風雲突變,起伏不斷,人人都懷了一腔的好算計,隻有自己是個倒黴蛋!


    卻也隻得深深俯下首去,“陛下,微臣傷勢已無妨,天亮即可出宮迴朝辦事,還是早些將公主的皇廟操辦起來才好。”


    天盛帝凝視了她半晌,眼神掠過一絲寬慰和無奈,語氣卻已經慈和了一點,“公主的皇廟,靠在你宅邸附近,以後她不在宮中,有些事你要多照拂。”


    照拂……照拂……在床上照拂麽?鳳知微恨恨的揪著地上草皮,將革皮子當成韶寧的臉,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她不照顧。”


    突有幹巴巴的平板語聲傳來,第一個字還遠在院子外,最後一個字已經到了天盛帝麵前。


    天盛帝身邊的侍衛大驚,不知道是什麽人無聲無息便襲近來,慌忙齊齊轉身拔刀,黑暗裏雪亮的刀光連成起伏的濤影。


    一條人影自黑暗中緩緩行出,像一尊玉雕自剝落的黑漆裏冉冉展露光華,現出精美線條和流暢輪廓。


    燈光打在他的肩,迸射出水色光華。


    是顧南衣。


    天盛帝見他倒鬆了口氣,顧南衣曾經救過他的命,他也知道這人古怪,並不和他計較,卻也沒有令擋在身前的護衛讓開,隻在輦上側身皺眉看他。


    鳳知微眼底爆出巨大驚喜——小呆沒事了?


    顧南衣瞟她一眼,又冷冷看了殿中一眼,一抬手,將手中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砰的往天盛帝麵前一擲。


    隨即用比剛才還要漠然還要不高興的語調道:


    “該他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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