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晨曦坐在治療椅上,仰著頭,額頭一角有一個兩厘米長的小口子,彌散開一小片淤青。


    莊恕已經給她打了麻藥準備縫針,低頭沉默地把用過的麻醉針丟進汙染區的迴收桶,拉開抽屜,撕開無菌手套的紙外皮。


    陸晨曦一邊等著莊恕做準備,一邊說著:“這事兒也怪我,當時從我媽病房趕過去,知道應該去處置病人,但心裏還是難受。她後來一說我不盡心,我就委屈了,說了句我放下我心裏最重要的人來看他爸……就這句話讓她誤會了,也是,老人進了icu,他們又不懂醫,不懂醫院的工作程序,哎……我多解釋幾句可能就沒這事兒了。”


    莊恕沒迴話,戴上無菌手套,從無菌縫合包中,取出無菌鋪巾,一抖。


    陸晨曦忽道:“等等等等,消毒之前我再照下鏡子。”


    莊恕抓著無菌鋪巾愣住,往後撤了下,防止她碰上。


    陸晨曦撩著頭發跑到門口洗手池處照鏡子,一邊照一邊嘮叨:“壞了壞了壞了,這口子,下周看你打球我都沒法紮頭發了。你說我披著頭發坐在場邊,會不會讓你們沒法集中精神打球啊?”


    莊恕站著,悶悶地不接她的話。


    陸晨曦見他不接茬,坐迴來看看他準備的縫合工具,認真地道:“莊大夫,留了疤你可得負責啊。”


    莊恕笑了:“放心吧,眼科針,不會留疤。”


    陸晨曦也笑了:“哎喲,總算是說話了,我挨一拳,你黑著臉氣得哆嗦著半天不說話,現在好了?”


    “好了,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思。”莊恕輕輕歎口氣,帶著一絲微笑看著她。


    陸晨曦這才閉上眼,噘起嘴。


    莊恕一笑,抖開鋪巾,往她臉上一蓋。


    莊恕縫好最後一針,壓上敷料紗布用膠帶固定好,掀起鋪巾。陸晨曦剛想動,莊恕按住她:“別動。”拔出自己插在胸前的筆,把陸晨曦的頭發斜撥向一邊,遮了遮額頭上的紗布。


    陸晨曦笑了:“莊師傅,手藝不錯啊,又會修眉毛又會變發型,你在美國到底交過幾個女朋友?”


    莊恕起身洗著手說:“你猜。”


    陸晨曦煞有介事地說:“八個。”


    莊恕點點頭:“你應該去拍一個腦部的ct。”


    “那就十個。”


    “讓陳紹聰給你開個單子。”


    “十二個。”


    莊恕無奈地一笑:“我是說認真的,你剛才腦袋撞在牆上,應該去做個檢查。我們也不是訛他,自費也要做,以防萬一。”


    陸晨曦笑了笑,斥道:“狡猾!”


    警察走後,楊子軒抱著手臂靠在門邊,迎接他爸的雷霆之怒。楊帆皺著眉頭,生氣地不住數落他:“你這次迴國是不是就奔著給我找事來的?寫個破論文看把你能的,不讓寫跟要了你命似的,瞧你這身腱子肉,天天健身就是為了打架的啊?派出所都給我招來了!”


    “是他先打的陸大夫。”楊子軒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


    楊帆氣得指著他道:“我真該跟警察求求情,把你關進去,省得你給我惹事!”


    “你們的大夫又不能動手,當時能挺身而出的也隻有我啊。”楊子軒無辜地說。


    “早就說了不讓你來醫院,我還管不了你了啊?迴頭我就把你的照片發給保衛處,再看見你來就把你打出去!”楊帆怒道。


    楊子軒嘿嘿一笑:“那沒用,救災的時候我跟保安混得可好了,他們都是我兄弟。”


    楊帆氣得猛揮手:“滾!馬上滾!”


    楊子軒剛要走。


    楊帆又叫住他,沉聲問:“你今天來幹什麽的?”


    “我……我來看你啊。”楊子軒這話說得沒人信,楊帆瞪他:“別編了,說實話。”


    楊子軒訥訥地道:“我……來看楚珺。我說的是真的,你不信問她去。”


    楊帆沒好氣地看著他:“要不要我給她放個假,讓你倆出去玩玩兒?”


    “不用不用,我看完了,對不起啊爸,我走了。”楊子軒說完趕緊溜出楊帆的辦公室。


    他這一溜到了晚上也不敢迴家,夾著資料抱著電腦去急診科,自顧自地找了張桌子坐下,支上筆記本電腦,對陳紹聰道:“陳哥,我陪你忙會兒。”


    陳紹聰奇道:“你怎麽這個點兒跑來了?”


    “心胸外科不讓我待,保衛處網速太慢,剛才一個網頁五分鍾都打不開,隻能躲你這兒了。”楊子軒苦著臉。


    “合著你把我這兒當網吧了啊?你怎麽不迴家呢?”陳紹聰不解。


    “我爸在家,非得數落我不可,我關上門他都關不住嘴。”楊子軒想起都怕。


    陳紹聰表示理解:“楊院長做思想工作,那是有一套的,連書記都說不過他。今天你這事兒,他能說一夜。”他說著敲完最後幾個字,把自己的報告完成,伸了個懶腰爬到沙發上躺下,打著哈欠用白大褂蓋住臉說:“我趁著沒病人,抓緊睡會兒,你隨意啊。”


    楊子軒繼續寫著說:“放心吧,來病人我幫你治了。”


    陳紹聰都快睡著了還不忘跟他貧:“你治完別忘了給我來一針,就別讓我醒了。”


    楊子軒在急診科辦公室埋頭做論文,忽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他趕緊起來開門,隻見楚珺拎著餐盒站在門口。楊子軒一愣,低聲說:“老陳睡了,有病人嗎?”


    “沒有,我剛才買了飯去保衛處,人家說你跑這兒來了。”楚珺柔聲說。


    楊子軒喜滋滋地接過餐盒道:“是啊,他那兒網速慢。買了什麽好吃的?”


    “你等會兒再吃,我看看你,沒事吧?”楚珺擔心地看著他。


    “我能有啥事?哦,對,老常這人挺敞亮的,他承認了是他先動手,也沒計較我下手重。我們交換了微信,約了一塊兒去喝酒……”楊子軒倒是沒心沒肺挺樂嗬的。


    楚珺白了他一眼:“那你跟我說可能會被抓進去,還讓我送飯,害我白擔心了半天。”


    楊子軒笑著瞅她:“擔心啦?”


    “是啊,心胸外科的小護士都傳遍了,說主任的兒子不光個子高,長得帥,還嫉惡如仇、見義勇為,爭著要嫁給你,你還想聽什麽?”楚珺一一曆數。


    楊子軒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那你呢?”


    楚珺看著他,抿著嘴唇微微一笑:“我?……我覺得醫學科學家的基本素養——就是實事求是。”


    楊子軒有點懵:“啥意思?”


    楚珺笑容花開一樣:“我覺得她們說的都對。”


    還沒等楊子軒歡唿,蒙著臉的陳紹聰嘟囔著道:“你們心胸外科的怎麽都喜歡在我急診科談戀愛啊……”


    常立生左胳膊吊著繃帶,站在icu的大玻璃牆外,看著牆裏插著管子、連著監護器的父親,眼圈發紅。


    保衛處處長站在他身邊,手裏拿著調查記錄對他說:“常先生,既然陸大夫、楊子軒和您都沒有賠償的要求,派出所的同誌做了備案,就讓我們自行調解了。”


    常大林低著頭道:“有什麽可調解的?陸大夫不追究我,我還能追究人家啊?”


    保衛處處長確認道:“那就是說這事兒到此為止了,對嗎?”


    “我打陸大夫不對,那小夥子動手也有他的道理。隻要你們能好好治我爸,我啥意見沒有。”常立生點頭,啞著聲音說道。


    保衛處處長把後續向楊帆做了匯報,以為此事就此翻篇,但誰也沒想到它的影響卻不止於此。


    之前由於仁合醫院心胸外科對林皓去世原因的解釋,林歡覺得不能接受,隨即委托了律師,追究到底。


    律師發出律師函提出訴求,仁合醫院院方也同意將事故原因交由法院裁決。於是法院分別對雙方進行采信調查,醫院醫務處自然也開啟了正規處理流程。


    在這期間,林歡的律師運用各種手段,努力爭取盡量高額的賠償。而法院經過與林歡的律師及仁和醫院的溝通,派出調解小組,定了周一上午,三方見麵,進行協商。


    林歡和許律師準時再次來到仁合醫院,坐在會議室。他們對麵坐著仁合醫院醫務處主任。法院派出的調解小組成員坐在雙方中間。


    調解小組領導先發言:“對於患者家屬的質疑,林皓曾經跟艾滋病患者住在同一病房,而由此造成感染,導致其死亡。我們的調查結果是——根據艾滋病的傳播條件,以及對林皓死因的判定,這個質疑不存在。”


    林歡抬頭看著調解小組的領導,皺起眉頭。


    仁合醫務處主任略顯放心地聽著。


    調解小組領導繼續說道:“至於家屬質疑醫院管理上存在過失,導致林皓感染耐藥菌株。經我們調查,仁合醫院是首個參加救援的三甲綜合醫院,在接診量超過最大限度的情況下,耐藥菌株的發生屬於正常現象,不能證明醫院有不規範的治療、護理行為。而之後的搶救,仁合醫院也完全符合各項常規標準。”


    林歡有點激動,律師示意她不要說話。


    調解小組領導做了總結發言:“根據調查結果顯示,仁合醫院在病人手術、術後護理、發生感染後的治療和搶救中,不存在醫療過失。林皓的死亡同仁合醫院沒有直接關係。”


    醫務處主任接著開口道:“專家組的意見兩位都聽到了,我們醫院確實不存在責任。但是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我們願意拿出兩萬元的補償款。”


    許律師搖搖頭道:“我們對調查結果存在異議,而且你們提出的補償款額度,跟我們的要求差得也太多了,我們提出的是三十萬賠償金,並且在市級以上報紙登報道歉。”


    這個條件一提出來,大家都開始議論紛紛。


    調解員抬手示意大家聽自己說:“那你們現在是繼續接受調解,還是要向法院提起訴訟呢?”


    許律師卻欠一欠身道:“對不起,各位專家,我可以和醫務處主任單獨說兩句話嗎?”


    調解小組領導點頭同意。


    醫務處主任跟著他走到角落。許律師低聲道:“主任,我們要求見楊院長。”


    “楊院長是不會見你們的,我是醫務處主任,全權代表醫院跟你們協商這件事情,有什麽要求都可以跟我說。”醫務處主任表示拒絕。


    許律師不動聲色,打開手機滑了滑,然後把手機遞過去:“好吧……先看看這個,看完再告訴我能不能見你們院長。”


    醫務處主任一看手機,怔住了,臉色變得很難看。他沉默片刻低聲說道:“我會請示楊院長。”


    徐律師的手機裏是一張照片,上麵是楊子軒把常立生按在牆上的場景,但並沒有拍到倒在地上的陸晨曦。於是這張照片就隻有一個含義——仁合醫院院長的兒子打人了。


    楊帆收到這張照片後,果然請許律師和林歡來到他的辦公室。看到他,林歡想對許律師說點什麽,許律師示意她這會兒不要發言。


    楊帆抬起頭來,氣勢上依然不輸:“你這張照片……什麽意思?醫患矛盾是吧?那它也隻能證明我們醫院管理有問題,跟你們這個醫療糾紛扯得上關係嗎?”


    許律師笑了:“如果我沒認錯的話,照片裏這個打人的應該是楊子軒——也就是楊院長您的兒子,據說他還是先鋒公司的實習生。”


    楊帆一怔:“你什麽意思啊?”


    “先鋒公司是美國排名靠前的大型醫藥企業,也是你們仁合醫院醫療器材的主要供應商,這個情況,楊院長比我清楚。”許律師溫文爾雅地說。


    楊帆笑了:“我們醫院購進醫藥企業的器材和藥品,是最正常的關係,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是想說,這種正常的關係背後有什麽交易,恐怕誰也不好說。”許律師推了推眼鏡。


    楊帆嚴肅地提醒:“話不能亂講,你有證據嗎?”


    許律師從容地說:“沒有,這話我也就是跟您說說。但是這張照片說明,仁合醫院優先治療先鋒公司老總的父親,忽略了其他的病人。而當雙方產生矛盾時,院長的兒子——先鋒公司的實習生還毆打其他病患,這是事實吧?”


    楊帆有點沉不住氣了:“我現在就可以和你解釋,這是一個誤會。”


    許律師微笑說:“你還是去跟大眾解釋吧。這張照片我會發到網上,等到形成公眾輿論的時候,會不會有相關部門的領導看見,進而注意到先鋒公司跟仁合醫院的特殊關係……可就很難說了。”


    林歡蹙眉,低聲地道:“許律師……”


    許律師趕緊暗暗抬手製止她。


    楊帆沉默片刻,口氣軟了下來道:“……有必要鬧到網上去嗎?”


    “那就要看您的誠意了。”


    楊帆沉吟著:“這樣吧,你們的要求,三十萬,我可以答應,但是登報道歉不行。”


    許律師臉色好看了一些,林歡卻臉色一冷立刻說道:“錢我可以少要,但這個道歉是必須的。”


    楊帆盯著她,堅決地說:“這不可能,一是因為我們確實沒有任何過失,二是對醫院的聲譽影響太大。”


    許律師看了眼手機上的照片,涼涼地問:“是登報道歉影響大,還是這張照片發到網上影響大?”


    林歡還想再說什麽,許律師再次示意她這時不要說話。


    楊帆眉間陰鬱,沉吟許久終於開口:“這件事情……院裏麵需要討論,我現在給不了你們答複。”


    許律師忍著失望不得不說道:“好,給您一天時間,明天一早如果您給不了我們滿意的結果,我們網上見吧。”說完和林歡起身離開。


    許律師和林歡一走出醫院,許律師就有點氣急敗壞地說:“他肯鬆口給三十萬,已經很不容易了,一個道歉有那麽必要嗎?”


    林歡詫異地看著他,堅定地說:“必要!本來我就是想給父親討一個說法,錢多錢少我並不在乎。而且,你的做法我也不認同。”


    “我這是給他們一點壓力,讓滿足我們的要求,我是在幫你!”


    林歡不屑地看著他說:“你抓著仁合醫院的把柄來要錢,這不是訛詐嗎?你這種做法,和堵在醫院門口拉橫幅的醫鬧有什麽區別?這跟我父親的死已經沒有關係了!”


    許律師一臉的不解問:“這重要嗎?”


    “這當然重要!我們不是要走法律程序嗎?”林歡激烈地說。


    許律師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緩聲說道:“說實話呢,這個案子,其實最好的結果就是雙方和解,醫院賠償。調查組的鑒定報告你又不是沒看,我們已經處於劣勢了,這官司根本沒法打。好不容易碰上一個院長兒子動手的事兒,楊帆才會跟我們談。你聽他剛才的態度,已經願意做出賠償了,你還非要個什麽道歉?……我真頭疼跟你們這種藝術家一起工作。”說完他一個人恨恨地走了。


    林歡失落地站在原地。


    莊恕帶著楚珺去往薑守仁病房,拿著病曆和檢查結果跟楚珺講:“這個患者昨天發生急性心包壓塞,穿刺吸液後,又發生了應激性心肌病。你跟我做完檢查後做一個全麵的治療總結,明天我要再評估一次,看看有沒有術前縮小腫瘤的方法。”


    “好的。”楚珺拿著心電圖、心超圖,在小便條本上做著記錄。


    薑守仁罩著氧氣麵罩,半睜著眼睛,唿吸費力但神態平靜。


    莊恕把聽診器從脖子上拿下來,塞進耳朵,手捂著聽診器的接觸麵,彎腰對薑守仁說道:“我先聽聽今天情況怎麽樣。楚珺,你把心電圖接一下。”


    薑守仁衝楚珺和善地笑笑問:“是莊大夫的實習生吧?”


    楚珺走過來輕聲道:“我已經工作三年了,來仁合是進修的……”說著話,楚珺準備解開他的病號服,接心電圖機的電極,忽然停了手,看著薑守仁辨認了一下訝然道:“您是……桃園街醫院的薑大夫吧?”


    薑守仁看著楚珺也很吃驚:“是啊,你認得我?”


    楚珺欣喜地說:“您肯定不認識我了,小時候您給我看過病。”


    莊恕把心電圖機的電極接好微笑道:“原來薑老先生也是同行啊。”


    楚珺一個勁兒點頭:“對,我初中那會兒咽炎總是反複發作,特別難受。薑大夫說這個咽炎不是嗓子的問題,就給我開了胃藥,吃了藥還真的好了。”薑守仁笑了:“這個也不算大學問,咽喉咽喉,咽和喉其實是兩迴事。咽連著食道和胃,胃酸返流就會腐蝕咽。你當時其實是胃病反酸嚴重,吃了胃藥,不反酸了就好了。”


    楚珺笑眯眯地說:“嗯,當時我們一家可都不明白,您就給我們畫了喉嚨的解剖結構,一下就都懂了。這個事兒我爸媽一直都記得,還跟好多人科普呢,他們都說您是專家。”


    薑守仁笑得很慈和:“什麽專家啊,小醫院,會看的也就是感冒發燒嗓子疼。”


    這時莊恕看著心電圖結果的表情卻越來越嚴峻,對聊得正歡的兩人說道:“楚珺,你陪薑大夫聊一會兒,我還有點兒事。”起身把心電圖和其他病理檢查結果拿起來走出門。


    薑守仁客氣地道了謝,看著他的背影,有點擔心。


    莊恕拿著薑守仁的檢查結果正要去找陸晨曦,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他看著來電顯示是林歡,有些意外。接通後聽得林歡說道:“莊大夫,我是林歡……我剛才來過你們醫院了,有些事我想跟你說明一下。”


    “我聽說了,你要向我們醫院要求賠償和道歉,今天的調解結果怎麽樣?”莊恕平靜地問。


    “調解結果我不認同,我準備向法院提起訴訟。”


    “如果你執意要這樣做的話,我可以理解。”


    林歡頓了頓,說道:“莊大夫,有一點我想說明。今天我的律師在談判的時候,拿了一張照片給楊院長,這是我沒想到的。”


    莊恕不解地問:“什麽照片,拍到了什麽?”


    “拍到了昨天楊院長的兒子,跟一個患者家屬發生衝突的現場。”林歡低聲說。


    莊恕一聽就有點急:“他這是什麽意思?這兩件事怎麽能扯在一起呢?”


    林歡籲了口氣:“律師的做法我並不認同,也不是我的本意。我要求的隻是仁合醫院的道歉,希望你能理解,再見。”


    莊恕看著手機,麵色嚴峻,又看看手裏的檢查結果,還是繼續往急診科走去。他找到陸晨曦,一起進了看片室。


    片子上顯示,薑守仁的食管腫瘤已經與氣管粘連,這種情況下腫瘤隨時會發生穿透、破潰,引發心包壓塞、心衰。而薑守仁同時發生心尖氣球樣變,心髒不能承受手術。


    莊恕看著片子問:“這種情況下,你有幾成把握?”


    陸晨曦歎了口氣:“說三成可能都高估了自己……薑守仁現在精神狀態怎麽樣?”


    “他在跟楚珺聊天,雖然說話有點費勁,但情緒還不錯。”


    “楚珺?給他畫畫了?”


    莊恕笑了:“沒有,楚珺很久之前找他看過咽炎,不是什麽疑難雜症。這個薑老師當了一輩子大夫,沒治過什麽重病,可楚珺一直記得他。”


    陸晨曦盯著麵前的片牆苦笑:“多好啊,他不需要向病人宣布最壞的結果,還總是能幫到他們。”


    莊恕握一握她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壓力很大,但我們不隻是宣布最壞結果的人,也是把病人從生死線上拉迴來的人。”


    陸晨曦沉默了。


    “做我們該做的吧,通知病人家屬,說服他們進行手術。”莊恕摘下片子準備出門。


    陸晨曦開口問道:“為什麽這次你希望我冒險,而不是像柳靈那次,勸我保護自己?”


    莊恕迴頭看著她:“因為我比那時更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不會放棄。”


    楚珺坐在薑守仁床邊,兩人還聊得很投契。


    薑守仁聲音低啞,但話語平和:“退休好多年了,沒事兒的時候,也經常琢磨著自己幾十年的工作成績,怎麽想都覺得自己是個挺平庸的大夫。沒啥科研成果,也沒見過啥疑難雜症,不是我不想見,是人家到不了我這兒,我也就是看點小病,頭疼腦熱啥的。”


    楚珺真誠地說:“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您,您在我心裏,可是大夫中的高手。”


    “小楚啊,你在仁合幹三年,見過的疑難重症病例,可能比我幹三十年都多,你要好好幹,別像我這樣,到老了都是個小大夫。”薑守仁感慨道。


    “薑老師,我覺得您是一個了不起的小大夫。”楚珺誠懇地看著他。


    薑守仁笑了:“嗯,小大夫有小大夫的幸福。就像現在,能讓一個十幾年前的病人記起我來,真有點兒成就感,挺滿足的。”他微微笑著,認真地看著楚珺問,“小楚,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您說。”


    “能不能說一下……我現在真實的情況。”薑守仁道。


    楚珺為難地低下頭。薑守仁了解地默默點點頭。


    這時薑裴和陸晨曦、莊恕推開病房門走進來。


    楚珺知道他們要討論病情,走出病房關上門,心情有點失落。


    薑裴在父親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陸晨曦和莊恕坐在另一邊。


    薑守仁看到他們這陣勢,倒是笑了笑:“你們就說實話吧,我也是個大夫,有這個心理準備。”


    陸晨曦還是又思忖片刻說道:“理論上可以手術,也必須立刻手術。目前腫瘤隨時可能破潰,穿透氣管,雖然有風險,但現在是唯一的手術時機了。”


    “那手術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薑裴迫切地問。


    “類似情況的手術我從沒做過,既沒有成功的經驗,也沒有失敗的教訓。我坦白地說,這個手術的成功率,或者是零,或者是百分之百。”陸晨曦坦白地說。


    薑裴喪氣地一下靠在椅子上。


    薑守仁勉強抬手向他擺了擺,示意他不要這樣。


    莊恕開口道:“這就是最真實的情況,我們沒有誇張和隱瞞,您是最有權力為自己的生命做決定的人。”


    薑守仁點點頭,神色十分平靜,對陸晨曦道:“陸大夫,我決定手術。”


    薑裴忍不住叫了一聲:“爸……”


    薑守仁看他一眼:“你不要說了。既然不能化療,越往後拖腫瘤會越長越大,更不適合手術。他們是仁合的專家,我相信他們的判斷。”


    “薑老師,謝謝您的信任。”陸晨曦誠懇地道。


    “這件事我做主。”他看著薑裴,“你寫一份東西,去公證。”


    “寫什麽啊?”


    “我說,你記。”薑守仁看著兒子拿出手機調出錄音功能,才開始雖然很費力、很緩慢、很艱澀,但仍竭力做到很清楚地說,“患者薑守仁,無條件地要求手術,一切可能的後果,死亡、並發症,家屬不得與手術大夫及醫院追究。我唯一的要求,是請陸大夫無論手術成功與否,都要把這個手術的詳細過程,包括成功與不足,可能的錯誤、失誤,都記錄下來,作為資料公開,供嘉林醫大的師生學習研究,也算是我當了一輩子普通大夫,給攻克疑難雜症做了份貢獻。”


    薑裴傷感地聽完,關掉手機錄音。


    陸晨曦感動地看著薑守仁,眼圈一紅:“薑老師,我替嘉林醫科大的師生感謝您。”


    薑守仁微笑:“是我應該感謝仁合……全中國有幾個仁合啊?這麽多普通醫院和普通大夫們,一輩子幹這行,做夢也想把自己的名字跟‘攻克疑難重症’幾個字放在一起。當大夫的時候做不到,現在當患者做到了,也挺好。這也算是,滿足了我一點小小的虛榮心吧。“


    陸晨曦點點頭。


    薑裴辦事效率高,很快把薑守仁要求公證的材料辦好,放到陸晨曦麵前。他一邊翻著成遝的術前文件,簽著字,一邊跟身邊的陸晨曦叨叨著:“是不是人退了休都有點怪啊,我給我爸買了新房子他也不搬,還是住在老房子裏。說是和以前的同事離得近,沒事就去院裏找他們串門聊天,聊從前的事,聊那些病人,要不就去院裏圖書館翻醫學期刊,說是看看新技術,你說跟他有什麽關係嗎?我覺得人家都煩他了……陸大夫,你說,我當初要是不做生意,考個醫學院,當個大夫,我爸會不會更高興?”


    陸晨曦想了想認真說道:“薑總,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優秀的大夫,也很少有人能做到我的水平,但是今天薑老師告訴我,像我那樣定義一個好大夫,太狹隘了。誰能說您父親這一生不是一個好大夫呢?我敬佩您的父親,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完成這台手術。無論成功與失敗,所有嘉林醫科大的師生,都會看到這篇提到他名字的文章。”


    薑裴傷感地說:“我爸這心願可真是奇特。”


    陸晨曦眼中有一點晶瑩閃爍,誠摯地說:“這應該是我昨天被打之後,最讓我覺得驕傲和幸福的事了。謝謝您父親用這種方式,讓我覺得穿這件白大褂,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幸福。”


    吊著胳膊的常立生一直站在icu外麵守著,常海燕走過去勸著:“哥,我在這兒,你迴家睡一覺去,這都一天了你不能這麽熬著呀。”


    “我不去,我迴家也睡不著!”


    “那你也去歇會兒,你不睡爸也不能馬上就好了。”


    常立生有點兒煩:“別嘮叨啦!我剛才眯了一會兒。”


    常海燕小心地打量哥哥,小聲說:“我看你累得脾氣更躁了,你昨天嚇唬嚇唬他們就得了唄,怎麽還真能把人打了呢?”


    常立生盯著病房裏的父親,低聲道:“我這麽一鬧,他們也不敢不重視了。隻要咱爸能好,哪怕把我抓起來我也認了!我這個當兒子的沒本事,還能怎麽著呢?”


    常海燕低頭抹眼淚,擔心地道:“可我剛才去打聽了,那個陸大夫還真是個專家呢。你說你把她打了,她要是休息了不管了,或者是交給不如她的大夫,那可怎麽辦呐。”


    常立生一愣,抬頭看見陸晨曦正走到護士台。看著她拿著幾分報告,轉身向這邊走來,常立生低下頭去。


    陸晨曦態度如常,穿上隔離衣,和重症科大夫一起給常大林做檢查。


    常立生愣怔地看著。


    常海燕在旁邊不放心地問:“哥,她不能報複咱們吧?”


    這時,莊恕走到他們旁邊,說道:“跟我來一下,你們應該知道,誰是對她而言最重要的病人。”


    莊恕將他們帶到程露的病房外,輕輕將門推開一線,莊恕示意常家兄妹:“病床上躺著的,是陸晨曦的母親。這,就是她說的,對她最重要的病人。”


    常立生驚呆了,結結巴巴地問:“她,她,她母親?她母親病著呢?”


    莊恕看著病房道:“她母親昏迷了一段時間了。剛剛有了蘇醒征兆,但是出現了早搏。可你父親出狀況,她還是第一時間過去了。”


    常立生愣了半晌,突然抬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恨恨地道:“我怎麽這麽混蛋呢?!”


    常海燕也羞愧地低下了頭,低聲道:“得跟陸大夫賠不是!”


    莊恕看著他們,沉聲說:“告訴你們這件事,並不是想讓你們打字機、罵自己,也不是讓你們道歉。你們的心情我們都理解。不過,你們父親的病情很重,我們非常重視,由最好的大夫負責治療……但是,治療的過程中,需要你們的理解和配合。希望你們,信任仁和。”


    常立生再次迴到他父親所在的icu病房外,陸晨曦已經出來了,正在護士台前翻看檢查單。常立生遠遠地看著,不敢上前。


    陸晨曦看完所有檢查單,交給重症科護士,又單把醫囑讓護士仔細對照,叮囑道:“我調整了用藥,你們注意一下。”


    “放心吧。陸大夫,那人又來了……要不要我過去讓他走啊?”護士示意不遠處的常立生。


    陸晨曦轉身看了一眼:“不用,我跟他說吧。”她轉身走到常立生麵前,常立生尷尬地低著頭。


    陸晨曦看著他說道:“你可能不信任我,不過我還是要實話實說,你父親的情況我最了解,也最合適負責。如果你堅持不用我管,我沒有意見……”


    常立生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沒有,您管好,您管好!”


    “我早上做了檢查,經過藥物治療和加強通氣,他肺水腫的情況有了極大的好轉,血氧上去了,低氧血症得到糾正。”陸晨曦道。


    常立生激動地說:“真的?我是聽人說過人上了唿吸機基本就不行了,我這才著急的。”


    陸晨曦清楚地解釋:“首先,正確地把握上唿吸機的時間,對搶救急性肺水腫患者至關重要;其次,你父親使用的是無創bipap唿吸機。這個……講什麽時機、什麽情況上唿吸機,很複雜,需要我詳細解釋嗎?”


    常立生趕緊搖頭:“不用不用,我也聽不懂。”


    陸晨曦歎口氣:“我知道家屬跟我們發生衝突,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害怕和焦慮,可是我們醫生也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你們真正地信任我們。”她走到病房的大玻璃牆外,看著玻璃牆裏病床上的老人,繼續說道,“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讓你們明白,醫學是沒有絕對的,疾病在每個人身上的表現,都有不同的差異。但是如果你麵對昨天那樣的情況,能多信任大夫一些,可能就不會出現這樣的誤會了。”


    常立生點點頭:“每個人都不想來醫院,但如果我以後再來,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陸晨曦看著他吊著的手臂,對他道:“你這個手臂,一個月內不要吹冷風、泡冷水,以免形成風濕病或者肩周炎。”


    常立生低著頭羞愧地道:“哦,謝謝陸大夫,您的傷……沒事兒吧?”


    “沒事兒,你傷得比我重,但是你先動的手,咱倆扯平了,行吧?”陸晨曦道。


    常立生愧疚地聲音更低:“不不不,確實是我不對,莊大夫帶我們去看了您母親的情況,是我太混了,我向您道歉,希望您母親能早日康複。”


    陸晨曦笑了:“謝謝,有什麽事兒隨時找我。”她說著走到他身邊,剛想拍拍他,發現他這邊胳膊是吊著的,笑著拍了拍他另外一邊健康的胳膊,離開了。


    薑裴簽完手術同意書,做好了各種心理建設,卻被楊帆一個電話請到了他的辦公室。楊帆關上門,一臉凝重地對他說道:“我想跟你商量下,讓老爺子立刻轉院。”


    薑裴一下懵了:“轉院?!現在轉院?老揚,我把手術同意書都簽了,你什麽意思啊?這,不是陸晨曦是這方麵手術做得最好的嗎?仁和不就是全市心胸外科最好的醫院?”


    楊帆耐心地解釋:“轉去第一醫院的杏林分部,你知道的,那是第一醫院的高價分部,豪華服務,專門就是針對你們這些不怕花錢的。管理上是李波親自抓,由本部統管,醫療技術水平和第一醫院本部保持平齊,臨床安全絕不用擔心。”


    薑裴搖頭:“我當初也是考慮等我父親急救穩定後,轉到杏林做手術,畢竟條件好嘛。還特地去找了李波,是李波建議我們就在仁和做。他說第一醫院一直想挖陸晨曦過去,結果,”他說著輕輕咳嗽一聲,“結果,陸晨曦對仁和感情太深,被楊帆擠對到急診,還是沒接受他們的邀請。在食道腫瘤方麵,他們沒有比陸晨曦更優秀的專家,連有可比性的都沒有。就算住到杏林去,他們的建議也會是特請陸晨曦過去做手術。那麽從各方麵來說,不如就在仁和做。”


    楊帆緊皺眉頭:“不能讓陸晨曦做。現在就是得避開她。至於專家,你放心,上海的徐林峯教授,你也聽說過,可不比陸晨曦差。年資還更高些,經驗更豐富。我已經跟他聯係好了,他下周一可以過來。就是晚個四五天問題不大。”


    薑裴莫名驚訝:“這到底怎麽了,非得逼著我轉院換大夫?你跟陸晨曦什麽恩怨,不能等我爸手術完再說?就算我求你了,你要開了她,等等不行嗎?”


    楊帆長歎:“不是我跟她過不去。是她真是個惹事的體質,麻煩專門找她。”


    他拿出手機,給薑裴看林歡的律師拍攝的照片。


    薑裴皺眉:“不就是一個律師拍了張打架的照片敲詐嗎?要多少賠償,我替仁和賠!”


    楊帆往椅背上一靠:“要真是錢能解決的事兒我也不折騰老爺子了。我現在就是怕,賠錢搞不定。對方律師好辦,可當事人特別軸,非要求仁合醫院公開道歉。這個我們做不到。我怕談不攏,這個事兒炒起來後果難以預料。現在自媒體發達,炒作的能量你不是不知道。醫療的事兒從來就敏感,一點兒事兒都能給炒到天上去。楊子軒也是不懂事兒,非得在這個當口上動手,可他身份確實特殊,跟你我都有直接的關係啊。”


    薑裴眉頭深皺:“可是我爸在這兒就是正常地治病,並沒有什麽特殊照顧,也沒占用其他病人的資源。這事兒掰扯起來,是對方先動手,子軒這是及時製止醫鬧呢。”


    楊帆搖頭:“到底誰先動手,當時又沒視頻。就算有,大部分群眾也隻信自己想要看到的——權錢結合欺負普通病人,這符合大眾的認知。而照片,是證實了他們認知的鐵證。院長的兒子,又同時是醫藥公司的實習生,光這個關係,就已經……然後,他在仁合醫院打其他患者的家屬,還是為了你這個醫藥公司的老總。簡直就是個惡少欺人、平民欲訴無門的上佳狗血電視劇。絕對高收視、高點擊。你覺得輿論會向著誰?會聽我們解釋,揚子軒的成績是學校裏拿金獎的,在醫藥公司是工作成績最好的,這場衝突是平民家屬先動手,仁和的大夫是很冤枉的?”


    薑總急道:“可這,這不是顛倒黑白嗎?你我誰不是經曆過大場麵的人,行得正坐得直,難道還怕了這個?!”


    楊帆歎了口氣,“關鍵在於,你、我,確實行得正坐得直嗎?就楊子軒為什麽正好是你先鋒的實習生,這就不怎麽直啊!由著這個‘不太直’,真誘人要深挖仁和和先鋒公司的關係,不說別的,就楊子軒這小兔崽子的研究論文,那就是最拿得出手的實據了!”他揉著自己的額頭,苦惱地說,“他簡直就是專門來找麻煩的,作孽!薑總啊,我也坦白說,讓你父親轉去杏林,請徐教授做手術,不如就在仁和,陸晨曦做。但是留仁和,讓陸晨曦做也並沒有絕對把握,隻是免了個轉院的折騰,不過我肯定會全程陪送。老爺子去杏林做手術,一轉過去,就安排媒體發個稿,這也是徐教授的要求——‘徐林峯將赴杏林分部進行高難度食道癌手術’。發幾張照片,做一個訪談,搶在林歡的律師有所動作的前麵。我們占了先,他如果炒,我們就第一時間說他造謠!先鋒公司老總的父親分明是在第一醫院高價分部的杏林診治!根本不用掰扯什麽揚子軒到底是誰,又究竟為什麽動手打人,這些和先鋒老總的父親,毫無關係。”


    薑總愣怔地看著楊帆,說不出話來。


    陸晨曦迴到急診科和陳紹聰一起吃午飯。她自己拎著幾個包子,看到陳紹聰的保溫盒打開,裏麵全是從家裏帶來的菜,豐盛得不像話。她正想說什麽,陳紹聰自顧自吃得有滋有味,完全不顧她向往的眼神,愣愣地問:“你不是今天還有一個手術嗎?怎麽這麽快就迴來了?”


    陸晨曦默默坐在一邊,拿著包子,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飯盒,酸溜溜地說:“手術室排期排到午飯後了,待會兒就去。”


    陳紹聰邊吃邊支吾著也不知在說啥,陸晨曦忍不住了,舉起手中包子給他看:“哎你有點兒良心行不行,你就不知道讓讓我啊?”


    陳紹聰這才夾了一隻蝦仁塞進她嘴裏:“給你給你。”


    陸晨曦滿意了,讚歎道:“嗯,好吃,結了婚以後生活水平直線上升啊,下迴叫楊羽多做點。”


    “這是我媽做的。我現在不是住迴家了嗎,老兩口天天把我當功臣,伺候得我可舒坦了。我爸還要給我換車,早知道我就該早點結婚了。”陳紹聰誌得意滿地說。


    楊羽走剛好走進門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白他一眼:“早結婚誰嫁你啊!”轉頭對陸晨曦道,“陸大夫,你這一天到晚都忙什麽呢,急診都快看不見你了。”


    陳紹聰趁機抱怨:“就是,你的活兒都讓我幹了。”


    楊羽摸著陳紹聰的頭心疼地說:“看把我們聰聰都累瘦了。”


    陳紹聰恃寵而驕地點著頭:“嗯!”


    陸晨曦看不下去了,厭棄地揮手:“噫,行了行了!就吃你個蝦仁,還附贈一盆狗糧!”


    陳紹聰看她一眼道:“我這是報你和老莊的一箭之仇,你倆那天在廚房裏那個啥,”他做了一個親吻狀,然後抖抖雞皮疙瘩壞笑著說,“都快閃瞎我了。”


    陸晨曦差點把包子扔過去砸他,想想還是舍不得,衝過去挑走一個最大的蝦仁。


    楊羽問道:“你們家老莊呢,怎麽不跟你一塊兒吃午飯啊?”


    陳紹聰歎氣:“他現在可沒心情陪陸晨曦吃飯,林歡和律師剛才來見過院長了。你知道她讓醫院賠多少嗎?三十萬呐,而且還得道歉。”


    陸晨曦也是不明白:“怎麽賠錢還得道歉呢?”


    “你不知道這事兒啊?莊恕沒跟你說嗎?”陳紹聰意外。


    陸晨曦蹙起眉頭恨恨地道:“麻煩事兒他什麽時候會主動開口告訴我?”


    陳紹聰愣了愣,小聲說:“呃,我又說多了?我覺得啊,你還是迴心胸外科去吧,老莊還是需要你的。”


    陸晨曦咬了一口包子煩惱地道:“他要真需要我,這事兒早告訴我了。”正吃著她手機響了起來。陳紹聰和楊羽趕快探頭看,陸晨曦把手機給兩人一晃:“別看了,楊帆。”她接起電話,叫了聲“院長”聽了兩句就站起身來大聲道:“……考慮轉院?!他怎麽可能轉院?……好好,我馬上上去!”


    陸晨曦扔下半個包子,轉身就跑了出去。


    陸晨曦衝進楊帆辦公室,才一進門,就見楊帆和薑裴都在。她立刻衝薑裴發問:“薑總,咱們之前不是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


    薑裴揉著太陽穴擺擺手,指楊帆。


    陸晨曦狐疑地望向楊帆。


    楊帆把那張照片遞給陸晨曦。


    陸晨曦看來看去,不解地抬頭問:“這能說明什麽?”


    楊帆苦惱地說:“還沒看明白?這張照片發出去,會形成仁合醫院照顧醫藥公司老總忽略其他病人的輿論。還有你這個曾經留院查看,跟病人發生過糾紛的大夫牽扯在內。院裏為了避免誤會、維護聲譽,當然,也是為了保護你,必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跟薑總商量,把老先生轉到杏林去,請徐林峯教授做這個手術。我們和徐教授已經約了,兩小時後,你先和他視頻交流一下患者的具體情況。下周一,徐教授來北京手術。”


    陸晨曦總算明白了楊帆的意思,卻立刻搖頭,很堅定地說:“不,我不同意轉院。對薑先生最好的選擇,就是按照原計劃手術。”


    楊帆皺眉,“你不要太狂妄了。徐教授就算在這方麵不一定強過你,卻也不會比你差,他既然答應下來,你沒理由連交流意見都不聽,就斷然否定這個可能。”


    陸晨曦搖頭,“既然連您都說了,轉院相比在仁和做,毫無優勢,甚至可能有程度不同的劣勢。我不懂折騰這一趟的意義何在?我的理解裏,重症患者轉院過程本身就有一定風險,如果不是為了有絕對更好的治療條件,是堅決不應該轉院的。”


    楊帆看著她,手指敲著桌子,半晌才說:“陸晨曦啊陸晨曦,人不是生活在象牙塔裏,更不是生活在真空裏!轉院這件事,對薑老先生而言,不一定差,但是對你、對仁和現在的處境,是一定更好,更安全!我作為院長,得全方位地考慮問題,不能不理會可能出現的各種潛在麻煩。”


    陸晨曦看看楊帆,再看看那張照片,又看看薑裴。出乎楊帆意外地,她沒有再激動,而是坐下來,對著薑總平靜地說:“我理解楊院長說的話。沒錯,我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裏。給患者手術,治病,一方麵是患者的事,一方麵是醫生的事,一方麵是家屬的事。”


    薑裴默默點頭。陸晨曦接著說:“現在,對於患者,您的父親薑先生,留在仁和手術,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他選擇轉院,可能也並不太差——-或者,隻差了那麽一點。多了一點風險。”她吸口氣,平靜地道,“對於醫生,我,陸晨曦——身上擔負著處分,是個‘焦點’人物,還剛因為患者的誤會,被另一個患者家屬打了。我確實惹了很多麻煩。在這個時候,由我來給薑先生做手術,再次站到風口浪尖,恐怕是得不到什麽輿論支持的。躲麻煩,對我個人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薑裴和楊帆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聽她繼續說下去:“對於您,薑先生,我再單純,也還是知道我們仁和心胸外科和先鋒公司之間的合作的。子軒打了人,打的是普通病人的家屬,恰好同時他的上司、先鋒公司老總的父親在此治病,輿論會怎麽引導,會引導到什麽方向,會給仁和和先鋒公司帶來什麽……我想,這才是楊院長提出轉院,而薑總下不定決心的真正原因吧?”


    薑裴愣了愣,看看楊帆,楊帆對這樣的陸晨曦有些不習慣,剛想開口,陸晨曦笑了:“其實呢,你們擔心的,也都是‘可能’。但是這個世界上,‘可能’二字,就是最不確定的。任何推測,都會錯。比如,現在照片上被子軒打的常大林跟我已經完全和解,他父親的情況好轉,他把我當成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我現在就可以讓他接受采訪,解釋誤會,貼出跟子軒和我親親熱熱的照片,作為醫患之間解除誤會的和諧典範。這位律師當作煽動輿論法寶的照片,在他照的時候,是個寶貝,在現在,一文不值!”


    楊帆和薑裴都愣了。


    “為什麽會這樣?”陸晨曦神色嚴肅起來,一字一字地說,“因為我一直在盡心竭力地給他的父親治病。沒有去考慮治病之外的其他‘可能’。我盡我醫生的職責,於是,這件被不同人懷著不同心思,做了不同打算的事,有了現在這樣的結果。”


    陸晨曦站了起來,看著薑裴一字一句清楚平和地說道:“薑總。我隻是個依然在背著處分的大夫,除了做手術,治病之外,沒有任何權力為您的父親做決定。但是我僅代表我自己表示,我對您的父親,像對常立生的父親一樣,隻想治病,不考慮其他那些‘可能’。而我堅信,由我來為您父親做手術並進行後續治療,是對您父親最好的選擇。這是我的態度。至於您,是要綜合考慮您作為先鋒公司老總、仁和合作方的身份,還是單純從一個病人家屬的角度做決定,是您的權利。”


    她說完,徑直走向辦公室門口,伸手拉開了門。


    陸晨曦走出門後,薑裴臉色陰沉,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


    楊帆滿麵煩躁,試探地叫了聲:“薑總?”


    薑裴閉上眼睛,長歎一聲:“老楊,對不起……”然後他站起來,快步追到門口,叫了聲:“陸大夫。”陸晨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聽得他鄭重地說道:“請陸大夫盡快為我父親手術。”


    經過快速準備,薑守仁的手術即將開始。


    護士推著輪床往手術室走,薑裴緊緊跟在床邊。眼見輪床要推進手術區了,薑裴站住,想說什麽,張了張嘴,眼圈一紅,隻說了句:“爸,加油,您一定行的。”


    薑守仁笑笑,囑咐道:“是。你啊,別把老婆孩子丟在美國就不管了,還是接迴來,或者你就幹脆調過去。你就是事業再好,下班迴去也得有個家,孩子也需要在爸爸在身邊。你小時候我還帶你下棋打球呢,是不是?”說完這句話,老爺子就合上了眼睛。護士推著輪床進了手術區。薑裴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陸晨曦站在手術區門口的登記處。護士推著病人的輪床進去了,她還沒進去,看樣子是在等人。


    過了會兒,莊恕匆匆走來,問:“怎麽了?忽然把我叫過來。”


    陸晨曦不答,看著他。


    “是不是手術沒把握?我可以來給你做一助。”


    “不是因為這件事。”陸晨曦說道,“我聽陳紹聰說,你妹妹來過了。”


    莊恕點頭。


    “照片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林歡的律師拿這個照片要挾楊帆,明天很可能會發到網上,炒得滿城風雨。”


    陸晨曦看著他問:“你為什麽沒告訴我?”


    莊恕坦白地說:“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陸晨曦有些意外:“你還有沒主意的時候?”


    莊恕無奈地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她又不懂醫,有些事情她理解不了,即使鑒定結果出來了,她也認為是不公平的。這會兒我寧可她是一個常立生,能和我打一架解決問題倒好了。”


    “別說氣話了,她畢竟是你的親妹妹。我知道,她很愛她的父親,沒法接受他去世的現實,一定覺得我們醫院是應該負責的,而且通過訴訟,也會獲得一些實際的利益。”陸晨曦分析道。


    莊恕搖頭:“她沒有訛詐我們的意思,她想要的隻是道歉。”


    “那你覺得道歉和賠償哪個重要呢?你對這家醫院,並不像我一樣有那麽深厚的感情,我也不該要求你去勸你妹妹放棄訴訟。而且,現在那張照片也沒有什麽意義了。起不到威脅的作用。”


    莊恕苦笑了:“但是呢?你這話後麵應該還有但是。”


    陸晨曦果然接著說下去:“但是,如果真的仁合道歉賠償了,就說明我們醫院存在過錯,是負有責任的。為了安撫輿論,息事寧人,把沒錯說成有錯,損失的是醫學科學的真實和實事求是的精神。我知道這話可能說大了,但是在我的心裏,會替仁合、替你我、替每一個治療過她父親的醫護人員,甚至是……楊帆,覺得委屈。”


    莊恕沉默,沒有接話。


    “我可能又說多了。嗨,我跟你正相反。你呀,是什麽都憋著,我呢,心裏想什麽,就忍不住要跟你說出來。好了,我進去手術了。”陸晨曦說完,轉身走進手術區。


    莊恕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陸晨曦刷完手,走進手術室,和張默涵站在片牆前,最後一次過所有影像片。


    楚珺做著術前準備。


    陸晨曦看到最後,閉眼,手指輕動,然後睜開眼睛,關上片牆的燈,利落地穿手術袍、戴手套。


    楚珺抬頭,衝陸晨曦道:“陸大夫,準備好了。”


    手術燈打亮,陸晨曦走向手術台。


    各人就位。


    陸晨曦看一眼大家,鎮定地道:“好,我們開始。”


    陸晨曦開胸。


    暴露手術野。


    “兩處腫瘤,其中一處位於氣管末端,侵犯了氣管隆突和部分右肺上葉,比片子上看的複雜,這個手術比我們想象的範圍還要大。”陸晨曦輕聲道。


    張默涵問:“你的意見?”


    “原計劃,切除被累及的食管和氣管段,將切掉的部分——支氣管對接。”陸晨曦冷靜地說。


    莊恕有條不紊地整理了所有林皓手術相關的資料,坐在車裏,猶豫著。


    車載音響裏放著林歡拉大提琴的cd,他目光沉鬱地聽著,想起陸晨曦說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想起所有想要追索的真實——仁合醫院確實欠林歡一個道歉,但是,不是因為林皓。


    莊恕閉了閉眼睛,開始發動汽車,往林歡家開去。


    來開門的正是林歡,見是他,有點詫異。


    “對不起,我有些話想再跟你講一下。”莊恕欠了欠身。


    林歡扶著門,說:“您這樣不事先打個招唿就過來,不太合適吧?”


    “林小姐,如果我說完你還是要堅持訴訟,我不會再幹預這件事了。”莊恕隻道。


    林歡遲疑片刻,還是讓他進了門。她的小公寓依舊整潔,隻是照片牆上多了林皓的遺像和幾張全家福。


    林母出來,客氣地端著一杯茶放在莊恕麵前。


    莊恕道謝之後,把一疊資料攤開在桌上說道:“我現在把林皓先生入院以來,接受過的所有治療過程,再向你們詳述一遍,如果你們哪裏聽不懂或者有疑問,可以隨時打斷我,我來做出解釋。”


    “好,你說吧。”林歡點點頭。


    莊恕沉了口氣開始講述:“林皓先生當時受的是胸腹穿透傷,在醫療站是陸晨曦接診的,她做了緊急處置……”


    薑守仁的手術還在繼續。陸晨曦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手術刀和剪刀,開口道:“我先將上段的腫瘤分離。師兄,你幫我把頸靜脈叢分離。”


    張默涵點頭道:“好的。”


    陸晨曦將切除的腫瘤放進彎盤,開始結紮血管。血管結紮完成後,她開始剝離下段的腫瘤,蹙眉道:“腫瘤太大,涉及範圍太廣,這部分血管無法完全結紮、分離,我用電刀來進行,隨時止血。”說著她開始一邊操作一邊交待,“腫瘤侵犯到了肺,我切除那部分食管、氣管時候難免出血,患者的身體情況已經不能耐受大量失血和輸血了。”


    張默涵道:“我會盡快地止血,清掃淋巴結。”


    陸晨曦的動作很快,各種手術器械不斷地被遞給她。


    突然,血管破裂噴血,噴到陸晨曦的手術服和麵罩上。她扭頭看向護士,護士趕緊給她擦拭。手術野淹沒在血液中。陸晨曦手下沒有絲毫停留,盯著鏡像中的圖像,繼續分離,並示意張默涵:“快,分離淋巴結。”


    張默涵埋頭操作。


    陸晨曦手握止血鉗,止血,吸引,結紮。


    手術野終於再度清晰。


    大家微微鬆了口氣,儀器的報警聲卻突兀地尖叫起來,顯示屏幕上心電曲線一片混亂。


    麻醉師緊張地道:“發生室顫。”


    陸晨曦手上不停地進行精細縫合,進針,出針,吻合氣管,她吸口氣平靜地道:“繼續。”


    可是眼看著心電曲線已然拉平。


    所有人都看著陸晨曦,手術室內,一時間安靜得可以清晰地聽見所有人的唿吸聲,和陸晨曦手中彎針出入人體組織發出的輕微聲響。


    陸晨曦沉聲道:“計時,十秒。”


    麻醉師緊張地往前走了兩步。


    陸晨曦繼續操作。


    麻醉師緊緊盯住監護設備上的計時器。時間一秒秒跳過,當九秒鍾過去時,陸晨曦抬頭,將組織夾出,放進彎盤,一邊放一邊對張默涵道:“心內按摩。”


    張默涵開始心內按摩。


    陸晨曦抬頭:“準備電除顫,200焦。”


    所幸一次電除顫後,監護器顯示屏幕上心電曲線恢複正常。


    所有人幾乎同時出了口氣。


    陸晨曦側了下頭,巡迴護士上前一步給她擦去額頭的汗珠。她略閉目做了片刻休息,再度抬起雙手,做出接器械的姿勢,道:“好,咱們度過了最難的一關。”說話間她目光投去的方向,居然是衝著薑守仁,而後,她的目光轉向所有同事,沉聲道:“咱們繼續!”


    莊恕配合著圖表向林歡和她媽媽講解林皓的整個救治過程,最後,把一份文件展示給林歡:“你父親去世後,我保存了他穿刺取樣的組織標本,報送北京疾控中心微生物組。不久前,他們已經推測出你父親感染的,可能是從非典型性分支杆菌發展變異來的菌株,並開始在試驗動物上進行種植。這是我們之前所有的通信,包括菌培養結果,這些你都可以拿去給律師看。”


    林歡看著那些材料,低聲地道:“如果你們真的那麽盡心,怎麽可能把我父親跟艾滋病人放在一個病房?”


    莊恕平靜地說:“我對你父親盡心,跟對那位艾滋病患者盡心沒有區別。所有走進醫院的人,誰也不應該被忽視。我從業到今天,犯過錯,有過遺憾,有過能力不及,但是從來沒有違背過這個承諾。可惜,盡心不能保證治療結果完美。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知道,這個讓我無能為力的感染,到底是不是有辦法治愈。”


    林歡痛苦地看著他,淒然說道:“我父親就診的是全市最好的醫院,你和陸大夫又是心胸外科最好的專家,你們還說我父親接受的是最完善、最沒有錯誤的治療,那他怎麽會感染耐藥菌株?又是眾多感染者中唯一一個死亡的?你讓我怎麽接受這個現實?莊大夫,我不是學醫的,你說的這些我不能說全懂。你來勸我不要打這個官司,不要告你,那麽現在我問你一句——如果死的是你的父親母親,你能接受嗎?!”


    她最後一句話說出來,連林母都覺得過分了,阻止地叫了一聲:“林歡!”


    莊恕聽到這話,麵色也變了。他猛地站起來,盯著林歡,平複不了自己的情緒,隻能轉開頭去盡量深唿吸克製自己。


    林母有點擔憂地看著林歡,林歡輕輕抓住母親的手。


    莊恕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好像下定了決心,轉身迴來坐在她們麵前,說道:“我接下來要告訴你們的事情,本不應該讓你們知道,我現在說出來,希望你們不要告訴其他人。”


    林歡和林母有點緊張。


    莊恕再次深唿吸,定了下神才開始道:“三十年前,我母親就是仁合醫院的一個護士,在一次搶救病人的過程中,她給病人注射了利多卡因,卻被主治大夫誣陷為她注射的是青黴素……”他講到最後,看了眼林歡說道,“……後來,我的母親自殺了,我的妹妹……一直沒有找到。”


    林母震驚地看著莊恕。


    “當時人們並不知道利多卡因會導致過敏,即使這件事如實上報,也不能算醫療事故。但是……”莊恕神色平靜下來,對著林歡,他的妹妹,講起了這件屬於他,其實,也屬於她的悲劇。


    林歡驚訝地看著他,不安地握住母親的手,不明白莊恕為何會說起這個久遠的故事。然而,隨著他平靜語調的講述,她紅了眼睛,不時地搖頭,被這個故事中的那個男孩子——也就是眼前這個,曾經讓她崇拜,給予她全部希望、依賴,又有莫名親切感的醫學專家,所經曆的一切震驚,為他感到憋屈、痛苦、憤怒、遺憾……


    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莊恕講完了整個故事,林歡已經淚流滿麵。


    莊恕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低下頭繼續說道:“我比你更恨仁合,但即使有一天真相大白,它也隻能成為醫學進步的反思。因為三十年前,利多卡因致敏並不為人所知,同這次我們至今無法攻克的耐藥菌株一樣,都是醫學發展必經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有人付出代價……我很難過,這次是你的父親。今天我把這件往事告訴你,如果你還要繼續告仁合,我不會阻攔,但我希望你相信,對於你父親的救治我們已經盡力了。我還在繼續研究他的病菌,隻是在人類破解這種病菌的治療方式之前,不管是我,還是任何一個醫生,我們都無能為力,希望你能理解。”


    林歡忍著眼淚,緩緩站起來。


    莊恕期待地看著她。林歡含淚說道:“莊大夫,我對你的遭遇表示同情,但是,你理解、你接受,你可以克製恨,我,做不到!”她說完,抹著淚跑上樓。


    林母起身追上去,但樓上立刻傳來摔門聲和低聲的哭泣。


    莊恕低頭默默地收起文件,起身看了看樓上,向林母歉疚地笑了笑:“打擾了,再見。”


    林母停住,慢慢走迴莊恕麵前,低聲道:“孩子,謝謝你。”


    莊恕驚訝地站住,林母走上前,抓起他的手道:“……我知道你是誰。林歡剛撿迴來的時候還能記起一點以前的事——她的哥哥叫小斌,她媽媽姓張。她經常在夢裏哭著說,我媽媽沒有打錯針,我媽媽是好人,你們不能冤枉我媽媽……”


    莊恕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聲音哽咽:“我……”


    “你為什麽不告訴她?為什麽不告訴她你是她的哥哥?”林母擦了擦眼淚問。


    莊恕平複著情緒,努力讓自己笑著說道:“林先生和您養育了她這麽多年,她就是你們的女兒。即使林先生不在了,她也應該繼續生活在一個幸福、正常的家庭裏,我想我母親也會同意我的決定。”


    “我明白了,我會勸林歡,讓她不要告了。你是個最好的哥哥。我相信,你這麽好的人,一定,是個最好的醫生。”林母含淚說道。


    “謝謝您。”莊恕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為我妹妹所做的一切。”


    “她是我的女兒。”林母說道,“謝謝你,為了我女兒的平靜幸福,所放棄犧牲的一切。”


    隨著陸晨曦平靜的一聲“關胸”,薑守仁的手術度過了所有驚險的難關,即將結束。


    張默涵忍不住抬頭,閉了下眼,感慨一聲:“謝天謝地!”


    “謝老爺子挺過了三次心髒停跳是正經。”陸晨曦笑道,隨後轉向薑守仁的方向,對著麻醉中平靜地睡著的薑守仁眨了眨眼道,“首戰告捷啦!後麵繼續加油。您痊愈之後,我必須給您發個最佳隊友的錦旗!”


    大家都讚同地笑了,已經沉浸在極度緊張中五個小時的手術室,氣氛終於輕鬆下來。


    陸晨曦洗完澡從手術區出來,看到莊恕神色落寞地靠在牆邊。她走過去柔聲問:“你怎麽在這兒?”


    莊恕聲音低沉地說:“等你的結果。等你迴家。”


    陸晨曦停了停問:“我們不錯,你怎麽樣?”


    莊恕伸手一把把她抱在懷裏。


    陸晨曦拍拍他的背也歎了口氣:“今天過得好累啊。”


    “好在已經過去了。”莊恕笑了笑溫柔道,“我們迴家。”說著,他鬆開她,摟著她的肩膀慢步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陸晨曦神清氣爽地來到醫院,跟值班護士打招唿時,護士抿著嘴樂了:“你今天來晚了,莊大夫都在你媽病房待半天了。”


    陸晨曦笑得甜蜜又傲嬌:“他那是瞎表現,我才是親生的呢。”自己也往程露的病房去,果然看到莊恕正在和董學斌聊天,看自己爸那表情,這天還聊得挺動情。


    看到陸晨曦推門,莊恕起身走過來。


    陸晨曦小聲地道:“你走的時候我都沒醒,早飯給你放在辦公室了。”


    莊恕也悄聲說道:“謝謝,阿姨的指標很正常,腦電波越來越活躍,對外界刺激有了微弱的神經反射。以後要每天堅持給她按摩,持續這種溫和的刺激。”


    陸晨曦見他像是要走,柔聲問:“不陪我多坐一會兒嗎?”


    莊恕低眉:“我……還有事,先走了。”


    “那好吧。”陸晨曦爽快地對他揮揮手,自己坐到董學斌身邊。


    程露眼皮微顫,處於淺度昏迷中。陸晨曦看完各項數據,一邊抓起母親的手做一些簡單的反應測試,一邊和父親聊著天:“爸,淺度昏迷的持續時間恐怕不會太長,大概過些天語言功能就該逐漸恢複了。您有兩天沒迴家了吧?今天下午迴去換換衣服……”


    陸晨曦說著說著,聽父親沒迴應,轉過頭來看他,發現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陸晨曦迴頭看看莊恕離開的方向,心念一轉,問:“怎麽了?剛才莊恕和您說什麽了?”


    董學斌抬起頭,慢慢開口說道:“晨曦,小莊把過去的事和我都說了……你們應該早點告訴我的。”


    陸晨曦有些意外。


    莊恕走迴辦公室,果然見桌上放著一杯酸奶、一盒三明治。他打開酸奶開始喝,一邊看一份打印好的關於利多卡因致敏的研究論文。


    陳紹聰笑嘻嘻地敲門進來:“不忙吧?找你有點事兒。”


    莊恕放下手裏的論文,招唿他:“進來吧,我是越來越閑了。”


    陳紹聰手裏鄭重地舉著兩份請柬,雙手呈送地遞給他,咧嘴一笑:“我本來想省事兒把你倆寫一塊兒的,但是我覺得吧……分開寫我能收兩份紅包,你懂的。”


    莊恕被他逗笑了:“你都換寶馬了,還這麽財迷。”


    陳紹聰眨眨眼睛道:“蒼蠅也是肉嘛。”


    莊恕打開請柬看了眼有點詫異地問:“二十號,這麽著急啊?”


    “我媽說抓緊點兒吧,她可能怕楊羽顯懷了,親戚朋友說閑話,嗨,老思想。”陳紹聰嘿嘿笑。


    “這還不是怪你?沒買票就上車。”莊恕笑道。


    陳紹聰趕緊糾正:“你別胡說啊,我們可是先領的證。”


    莊恕看他一眼:“哦……高估你了。”


    陳紹聰反應過來,伸手指著他:“淘氣。我走了啊,馬主任現在離不了我,一會兒不在就唿我。”


    “幹得不錯,挺替你高興的。”莊恕一笑。


    陳紹聰大大咧咧地道:“正常水平。”他剛拉開門,停了下,又把門合上,轉頭正經地對莊恕道,“老莊,婚禮其實是……陸晨曦希望我抓緊辦的。”


    莊恕有點不解:“為什麽?”


    陳紹聰遲疑了下低聲說:“對你的調查,今天院務會上就要出結論了,陸晨曦是怕……怕你趕不上婚禮。”


    莊恕倒是坦然:“有什麽結果,我大概心裏也清楚。這次迴來能在仁合跟你們共事,很值得。”


    陳紹聰笑著拍拍他:“老莊,你這人除了老端著,沒大毛病,真不錯。”


    莊恕笑了起來。


    陳紹聰樂滋滋地開門走出去,莊恕拿著請柬默默看著,手機響了起來,是lucas,他趕緊接起電話,有點激動地問道:“老盧,怎麽樣?”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對不起,owen,是個不好的消息。終於聯係上了曹廣義的家人,他的家人說,他沒有留下任何遺囑。”


    莊恕一怔,如受重擊,一下子不知該如何迴答,拿著手機的手垂落了下來,lucas的聲音還在傳出來:“owen,你沒事兒吧?owen?你聽得見嗎?……”


    掛斷電話,莊恕默然地站立許久,然後頹然地坐在椅子上,茫然看著那一摞利多卡因論文。


    曹廣義沒有留下任何遺囑,這世上,找到為母親平冤證據的可能,徹底地斷絕了。他再沒有任何辦法。


    莊恕拉開抽屜,裏麵張淑梅的小紅本工作證赫然醒目。他失落地把文件摞在上麵,推上抽屜,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院辦的會議上,辦公室主任送上一份文件給楊帆:“針對心胸外科莊恕大夫實施超低溫療法的調查,院內的事故調查專家委員會,已經給出處理建議了,院長您看一下吧。”


    楊帆抬抬眉毛,說了句:“哦,這麽快。”他接過來翻看著,見最後一頁處理建議一欄明白寫著——“終止合同,提前解聘”。


    辦公室主任看看旁邊的幾位同事,掂量著說道:“最近幾天陸晨曦大夫的母親,已經由深度昏迷轉為淺度昏迷,各項指標都在好轉。陸大夫作為家屬也向我提出過她對這次調查的個人意見,院長,您看……”


    楊帆沒有抬頭,一邊看一邊說:“莊恕大夫作為外聘專家來我院工作,是我促成的。他確實在手術水平和團隊管理方麵,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先進的經驗和做法,帶教水平也很高,但是……外國專家嘛,南橘北枳,並不一定適合國內的土壤。再加上他這個人個性比較張揚,不太服從管理,我是擔心他這樣下去,會再給我們院帶來什麽麻煩啊。”


    辦公室主任有點猶豫:“可是,他來我院工作幾個月就……怕是在學界傳出去,不太好聽吧?”


    “人是我請來的,現在出了問題,我會向主管領導解釋。同誌們,要引以為戒啊。”楊帆抬頭道。


    眾人從這句話領會了院長的意思,紛紛點頭稱是。


    然後楊帆提起筆,在“處理建議”旁邊的“醫院領導意見”一欄簽下了兩個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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