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辦會議室中,院領導和一位醫院特聘的醫療律師已經就坐,莊恕在他們對麵坐下。旁邊還有個速記員用電腦記錄他們的對話。


    先是律師,用常規、公式化、毫無感情色彩的語氣開口問道:“莊恕醫生,你的所屬科室是什麽?”


    莊恕迴答:“心胸外科。”


    “專業領域呢?”


    “心肺聯合移植,肺和縱膈惡性腫瘤的治療。”


    律師得出結論:“所以創傷急救不是你的專業方向。”


    莊恕坦承:“對,不是。”


    “你對傷員程露的急救治療,是接受了急診科主任的委托,還是你的上級,比如楊帆院長的指派?”


    “都不是,是現場負責搶救的陸晨曦大夫,也就是傷員的女兒,她向我求助的。”


    律師低頭翻了一下資料,說道:“據我了解,陸晨曦大夫是急診科主治醫生,她本人並沒有指派你參與搶救的資格。”


    莊恕承認:“是的。”


    “在你決定使用灌注冰鹽水的治療方法之前,有沒有向院內的創傷專家——比如急診科主任馬主任諮詢過意見?”


    “沒有。”


    “那麽,你有沒有請示直接上級——比如大外科主任方教授或者院長楊帆教授?”


    “沒有。”


    會場短暫沉默,律師接著問:“下麵這個問題涉及個人隱私,你可以拒絕迴答。”


    “請問吧。”


    “據我了解,主持搶救的急診科陸晨曦大夫是你的戀人,對嗎?”


    “是的。”


    律師與在座的幾人交換眼神,幾位專家微微點頭。


    “也就是說,當天陸晨曦大夫向你求助時,在沒有請示任何上級和創傷專家意見的情況下,使用將冰生理鹽水注入傷員中心靜脈的方法進行搶救,這完全是由你個人做出的決定,是嗎?”


    “是的。”莊恕點點頭。


    楊帆坐在辦公室裏,聽到手機響,看到來電顯示是傅博文。他皺了皺眉,並不太想接但又不得不接,接起來果然是為了莊恕的事。楊帆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說著:“傅院長,莊恕是我請到仁合來的,於公於私我都是想保他的,但這件事兒我確實控製不了,院裏提出調查動議的時候我表過態,但是幾位專家非常堅持,話說得很難聽啊,我也不得不同意。”


    “但畢竟陸晨曦母親的手術還是順利的,而且陸晨曦既是主治大夫,又是患者家屬,她都表態支持莊恕了,我看調查就有點興師動眾了吧?”傅博文有點不滿楊帆的推諉。


    “可是患者至今都還沒有蘇醒,所以專家認為,並不能說這個治療手段是成功的。而且如果患者今後出現意外,很有可能是因為低溫療法造成的後果,到那時,如果輿論指責仁合醫院的領導對此聽之任之,那就是我們的失職啊。”楊帆開始官腔應對。


    傅博文無奈,隻得道:“莊恕大夫在仁合工作的這段時間,應該說是稱職的,優秀的,不能因為一次使用的醫療手段有爭議,就過分誇大他的責任。你能不能在會議上把我的這個意見傳達一下……”


    楊帆淡淡地反問:“這些話我都說過呀,關鍵是我現在還兼著心胸外科主任,出於避嫌連專家組都沒有參加,您現在讓我去會場,會不會讓人覺得有點不公正呢?”


    傅博文還想再往下說,楊帆打斷了他:“傅院長,您一向是支持院裏專家對業務開展討論的。您的這個指示一旦傳達下去,將來再出現這種無視常規條例的醫療手段,我們還怎麽管啊?”


    傅博文無言以對,沉默了。


    陸晨曦站在母親的病房內,望著窗外發呆。忽然手機一震,她打開來看,是傅博文的微信:“對不起,楊帆的說法我很難反駁,恐怕能起的作用不大。”


    陸晨曦歎了口氣,放下手機,坐下握住母親的手,神情擔憂。


    會議室裏的調查正在繼續,速記員的手在電腦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


    仁合醫院副院長、醫師協會急救分會專家委員會委員張教授提問:“在中國,我們有過使用冰帽、冰毯等亞低溫方式,減小重度創傷患者的創傷程度的先例,但是將零度生理鹽水注入患者中心靜脈暫時替代血液,這我們從未使用過。請問莊醫生,這是美國創傷搶救的常規嗎?”


    “不是。”莊恕平靜地迴答。


    “你曾經使用過這種方式,成功搶救過傷員嗎?”


    “沒有。”


    “美國有沒有這方麵的成功案例?有嚴格的適用規程嗎?”


    “沒有。”


    “那麽你是從哪裏得到的這個信息,知曉能夠使用這種方法?”


    “源自於學術會議中的討論,創傷專家提出的‘人造休眠’。可以為大出血,而且暫時無法立即輸血的傷員爭取時間。這方麵的研究,匹茲堡中心和波士頓中心的創傷專家都在進行,但是官方數據還沒有公布。”


    “也就是說,你將一個隻存在於討論,沒有任何準入原則、操作規範,連臨床實驗數據都沒有公布的方法,直接用在了傷員身上。”


    莊恕沒有迴答。


    張教授道:“我問完了,吳教授,您覺得呢?”


    接著說話的是嘉林醫科大學副校長、醫師協會創傷分會專家委員會委員吳教授,他總結性地說:“大量失血、休克的傷員,保持體溫很重要,輸入晶體液、膠體液,都應該是溫的,給重度休克患者輸入冰鹽水,這與我們基本的常規與常識完全相反。莊大夫,通過今天的調查,我們已經了解了當時的基本事實,對於你實施的這種超常規的治療手段,我們會綜合考慮你的職業背景、水平能力,以及專家意見,做出綜合的評定,希望你能理解。”


    莊恕平和地說道:“我理解。如果諸位專家有時間的話,能否聽一下我的意見?”


    “當然可以,莊教授請說。”吳教授點頭。


    “在搶救的當時,同體溫的晶體液、膠體液救不了患者的命。她當時已經失血兩千毫升,一個小時內根本不可能調過來那麽多rh陰性血。諸位都是醫生,請問用所謂的常規手段,可以保證心腦等重要器官,耐受一個小時的缺血缺氧嗎?”莊恕問道。


    無人迴答。


    “我再請問諸位,在一個小時之內,我沒有可能拿到六個單位的rh陰性血,我該怎麽辦?”莊恕繼續發問。


    依然無人迴答。


    莊恕說道:“既然無法輸血,心腦等重要器官無法耐受缺血、缺氧,必將會造成不可逆的損傷。所以我認為,唯一挽救傷員的‘可能’,就是造成‘非正常’狀態,延長器官對低血氧狀態的耐受時間。”


    “你考慮過沒有,這種方式可能會對患者造成嚴重後果?”吳教授發問。


    莊恕點點頭:“考慮過,但是我不能對患者什麽都不做,任由她死亡。我至今不覺得使用這個方法有錯。因為至今,我想不出其他任何方法可以挽救患者的生命。”


    在場的人麵麵相覷,一時無人說話。


    沉默之後,律師冷淡地說道:對傷員使用常規方式治療,會有什麽結果,我們無從知道了——因為你已經選擇了超常規的方法,造成了不可挽迴的後果。事實證明,你的‘人造低溫,人造休眠’的方式,並沒有挽救傷員,而是把她變成了植物人。


    莊恕輕輕吐了一口氣,沒有繼續抗辯。


    陸晨曦極力控製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坐在母親的床邊看資料,看了一會兒就覺得這樣強製集中精神十分疲憊,頭也開始生生地疼。她放下資料,摘下腦後夾頭發的發夾,順手把發夾放在床沿程露的手邊,自己整理著頭發。


    但她的動作不自覺地太大,膝蓋上的資料滑下散落一地,她起身一隻手抓住頭發,一隻手趕緊去撿掉在地上的資料。


    這時,發夾也掉落到地上。


    陸晨曦迴頭,看到掉在地上的發夾,有些疑惑,目光轉向程露的手,就在這時——她看見程露的手又動了一下。


    陸晨曦心裏一顫,趕緊坐下來輕輕握住程露的手,感覺媽媽的手在她的掌心裏開始微微抽動!


    陸晨曦激動地俯到程露身邊,看見程露的睫毛微微開合……陸晨曦聲音顫抖地叫道:“媽,你聽得見嗎?”


    程露的嘴唇有些顫動,眼皮也有些微動。


    陸晨曦欣喜地跑出病房,衝著走來的護士大聲說道:“給我爸打電話,我媽有反應了!”她說完就向著會議室一路狂奔,然後不管不顧猛地推開門衝了進去。


    會場所有人為之一驚,都轉頭看著她。


    莊恕也靜靜看著她。


    陸晨曦完全聽不進去別人對她不得擅闖會議室的提醒,興奮地喘著氣道:“我媽媽有反應了!她要醒了!”


    所有人都立刻站起來,莊恕也激動地起身。陸晨曦兩眼放光地看向他:“我要求莊大夫立刻去看我的母親!”


    眾人麵麵相覷,交換著眼神。


    終於,張教授點點頭,表示了同意。


    莊恕跟著陸晨曦快步迴到程露病房。經過檢查程露確實有了反應,睫毛顫動,嘴唇也在微微開闔。


    董學斌緊緊握著她的手,眼淚從眼角沁出,喃喃地道:“老程,睡得太久了,該起來了!”


    陸晨曦坐在父親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爸,放心吧,媽媽會好起來的。”


    莊恕出去準備片刻,推著儀器走進病房道:“這裏我來。神經科我打電話了,陳教授半小時後到。”


    陸晨曦鬆了口氣:“謝謝。”


    莊恕把自己的電話遞給她,一邊連接儀器一邊交待:“你找到dr.towner的電話打過去,他知道你。你告訴他現在你母親第一次對外界刺激有了反應,然後請教他,對我們後麵的治療護理有什麽建議。”


    莊恕說著,陸晨曦的電話已經撥過去,莊恕話音剛落,電話接通。dr.towner在那邊問道:“hiowen,whaticandoforyou?(有什麽事嗎歐文?)”


    陸晨曦激動地說道:“hidr.towner,thisisluchenxifromrenhehospital.mymomjustresponded.(dr.towner,我是仁合醫院的陸晨曦,我媽媽有反應了。)”


    楊子軒和楚珺聚在陸晨曦家,幫著陳紹聰收拾東西準備搬家。


    陳紹聰在客廳與臥室之間穿梭著,邊往箱子裏裝東西邊說道:“哎,住了這麽久,也沒請你們來玩兒過,以後有空常來啊。”


    楊子軒四處轉悠看著房子,聽了他這話啼笑皆非地說:“這是你家嗎?你都搬走了。”


    陳紹聰理所當然地說:“有什麽關係,他倆都歡迎你。”


    楊子軒也沒把自己當客人,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飲料喝著問:“你怎麽現在才想起來搬家啊?”


    “我自己當然不想迴去,跟爸媽住一起太不自由了,但是楊羽懷了孕需要人照顧,楊羽她媽也需要人照顧,所以我媽說,你們都給我搬迴來,大家一起住也熱鬧。”陳紹聰說到楊羽就眉眼間都是笑意。


    楚珺看他一眼:“陳大夫你隱藏得也太深了,以前從沒聽說過你家那麽有錢。”


    陳紹聰嘿嘿笑道:“怎麽著,你後悔了吧?當初還沒來得及下手追我,就讓楊羽把我給收了。”


    “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就是好奇,你幹嗎不早點暴露富二代的屬性啊,也不至於被甩那麽多次了呀。”楚珺還真是誠心提問。


    楊子軒一副經驗豐富的樣子插話:“這你就不懂了,陳哥就是要找一個真愛他,而不是真愛他家錢的,這都是當下電視劇慣用的套路啊。”


    陳紹聰無奈地翻白眼:“你們都想多了,真相是我們家老頭摳門兒,什麽都不給我,他的觀點是男人就得自己賺錢,花老爸的那叫沒本事,早晚都得敗光了。所以嘛,我成天過得窮颼颼的,早說是富二代你們誰信啊?”


    楊子軒和楚珺喝著飲料紛紛點頭,確實陳紹聰也實在太不像所謂的富二代了。


    陳紹聰裝滿一個箱子,撐著腰喘氣:“我找你倆是來幫我幹活兒的,你們怎麽沒一個肯搭把手的?光聽我說書了……給我拿一瓶,渴死我了。”


    楚珺幫他拿了一瓶飲料,遞過去順便說道:“最後一瓶了。”


    三個人索性齊齊坐在餐桌前,一人抓著一瓶飲料喝著愉快地繼續聊天。


    楊子軒琢磨道:“陸大夫的媽媽今天進入淺度昏迷了,你們說莊老師的調查該停了吧?”


    “那還不停?患者都要蘇醒了,還有什麽可調查的?”楚珺道。


    陳紹聰故作深沉狀地看著他們,壓低聲音道:“幼稚,停肯定是要停的,但是停了又能怎樣呢?楊院長的動作是不會停的。”


    楊子軒愕然:“我爸要趕他走?”


    “對啊,這還看不出來,調查這件事兒的目的,不是為了查一查莊恕,是為了請他走人。即使這次阿姨醒了,調查中斷了,以後還是會找出別的手段來把他請走的,懂嗎?”陳紹聰覺得楊帆那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怎麽生出這麽個傻白甜兒子,很是不解。


    楊子軒還是不明白:“我爸為什麽要請他走啊?莊老師不是他請來的嗎?”


    陳紹聰沉吟了一下打算糊弄過去:“嗯……天知地知你爸知,我不知。”


    楚珺是女孩子,關注點不一樣,有點兒失落地說:“那莊老師要是走了,陸老師得多難過啊。”


    陳紹聰倒是不在意:“他們倆現在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老莊走了陸晨曦就可以跟過去嘛,你們就不要操心了。”


    兩人點頭。


    三個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各自琢磨著。


    陳紹聰忽然悶悶地說:“你說他倆現在住一間屋,還是兩間屋啊?”


    話音一落,三個人眼神一碰,陳紹聰和楊子軒立刻分別衝向那兩個房間,伸手擰門,同時發出撞在門上的一聲哐——兩扇門都是鎖著的。


    楊子軒大喊:“真雞賊啊!自己家還鎖門!”


    陳紹聰失望地說道:“都怪我告訴他倆我來搬家了!”


    楚珺看得哭笑不得,最後還是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們倆還行不行啊,快幹活了,這家還搬不搬啦。”


    終於,陳紹聰和楊子軒把最後一個箱子用膠帶封好,癱坐在地。


    楚珺看著周圍大大小小的箱子感歎道:“陳老師你才住了多久啊,就這麽多東西,比我們女孩兒的東西還瑣碎。”


    “是啊,感覺你在這兒都住了七八年了。”楊子軒也是驚訝。


    “我能不多嗎,這跟住多久沒關係,這是我三十年的家當,全在這兒了。來,楊子軒,給我和我的三十年合張影,等迴了家我媽得給我扔一半。”陳紹聰苦著臉道。


    楊子軒和楚珺笑著拿出手機給他拍照。陳紹聰背靠著自己的箱子,笑得一臉滿足,然後又拉楊子軒和楚珺過來,三人自拍。


    三個人笑著拍著,互相虧對方臉大。突然,楊子軒的手機叮的一聲響,自拍的屏幕上跳出一條信息,發件人是dr.jessicanih。


    楊子軒忙道:“等會兒,等會兒,我得看看。”他低頭看著手機,臉色落寞下來:“每天這個時候我就怕聽見手機響,美國人都醒了,該催我了。”


    陳紹聰跟楚珺對視一下,兩人默契地點點頭。


    “果然,nih那邊的教授在問我研究進程,可我這個結果……哎。”楊子軒哀聲歎氣。


    陳紹聰想了想道:“要不然,你還是把那幾個醫院的數據去了吧,就當沒拿到。嘉林市市區內的幾家醫院,數據還說得過去,不是那麽過分。”


    楚珺也勸道:“對啊,楊院長的正式任命馬上下來了,你這也太不應景了。”


    楊子軒煩惱地說:“應景的我也發了——救災數據分析,夠好的了吧?有功德可以歌頌,有錯誤就不能指出了?”


    陳紹聰一杵楚珺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說:“你不知道人家是醫學科學家啊。”


    楚珺沒好氣地說:“我知道他肯定得說‘醫學科學家的基本底線就是實事求是’,但那是你爸啊!”


    楊子軒沮喪地一頭倒下去,哀歎道,“怎麽辦啊!”不小心後腦勺撞向陳紹聰的紙箱子,痛得一聲慘叫。


    陳紹聰心疼得吸了口氣,差點沒叫得比他更慘:“……那裏麵是我的高達啊。”


    嘉林醫科大學的燈光籃球場,莊恕難得偷閑,加入其中玩了一局。


    戰況激烈,幾番傳球後,莊恕躍起投籃,籃球入框,為他們球隊贏了關鍵的三分。


    雙方球員有的歡唿,有的笑著接受失敗,大家互相招唿著擊掌,結束比賽。


    “打得不錯啊莊大夫,早就該加入我們球隊了,下次要早來啊。”估計也是醫院同事的球員拍打著莊恕的肩膀說。旁邊的人紛紛應和。


    莊恕笑著和眾人寒暄:“你們也打得不錯啊,下迴見,不服再來啊。”然後他走向場邊。陸晨曦站在那兒微笑著看著他,把手裏的杯子和毛巾遞給他,誇讚道:“打得不錯,沒聽你說過啊,布魯克林街頭球場混過的吧?”


    莊恕一邊擦汗一邊打趣地說:“一看你就不懂,我這是標準的大學校隊球風。”


    陸晨曦理直氣壯地白他一眼:“你再說我下迴讓你打高爾夫。”


    莊恕大笑,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差點吐出來,滿臉糾結地問:“怎麽又是糖鹽水啊?”


    “補充電解質。”陸晨曦依然理直氣壯。


    莊恕坐在她身邊,喘著氣抹著汗說道:“你不在病房陪阿姨,這麽跑出來,你爸會不會不高興啊?”


    “是我爸非讓我出來的,讓我陪陪你,好好放鬆一下。”


    莊恕歎了口氣。


    陸晨曦看著他道:“有話說話,你沒事兒歎什麽氣啊?”


    “神經外科的陳教授說了,你母親這隻是從深度昏迷轉入淺度昏迷,未來的恢複期有多長、恢複情況怎樣都很難講,現在我們能做的還是隻有等待。我這麽說,你不會覺得我太殘酷吧?”莊恕低聲道。


    陸晨曦搖搖頭:“是殘酷也是現實。今天我給dr.towner打電話,他說的幾乎跟你一樣。我問,在他的臨床實驗隊列中,有沒有類似的情況,他說有兩個,一個醒來了,恢複了,一個至今依然昏迷。都是個例,隻能作為記錄,沒有任何統計學意義。”


    莊恕點點頭。


    陸晨曦看著遠方,輕聲道:“我們以前總是跟病人說,有些問題是醫學和醫生解決不了的,隻不過這次是說給自己聽的。”


    莊恕拍拍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阿姨會醒過來的。”


    “等她醒了,我會找個適當的機會,請傅老師把當年的真相告訴她。”陸晨曦道。


    莊恕靜了靜,說道:“關於我的一切一直瞞著你,真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誰,你一直沒告訴我也許是對的。其實到現在我也想不通,他們兩個當時為什麽會那麽做。為什麽不提出有可能是利多卡因造成的過敏呢?這件事當年又牽扯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因為自己的利益,漠然無視這個謊言,不願深究?……這種事居然發生在讓我驕傲的仁合,真是諷刺。”陸晨曦搖搖頭,深覺荒謬。


    莊恕歎口氣道:“其實這件事的原因,隻是當時對利多卡因致敏的不了解。這本是醫學科學發展中必經的過程,應該作為一次醫學發現來定性。但是,最初修敏齊憑著表象就武斷地錯判為青黴素過敏,等我母親申訴、鍾叔叔作證之後,他不願權威受到挑戰。更重要的是,定性為我母親的疏忽,可以連累他的競爭對手王主任。而真正了解利多卡因可以造成罕見過敏致死案例的傅博文,為了讓自己不離開鍾愛的手術室,選擇了違心的沉默……”


    陸晨曦看著他,輕聲問:你恨傅老師嗎?


    莊恕愣了一會兒,猶豫地搖了搖頭,想了想,又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曾經特別痛恨他、鄙視他,可是,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我發現我……更可憐他。他其實一輩子都想做個好人,做個好大夫,也在絕大部分的時間裏,是個好人,是個好大夫。最終,他卻連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原諒自己……還有什麽比自我否認更痛苦呢。”


    陸晨曦長長地歎了口氣,略帶感慨地說,“我一直堅信醫學應該是單純的。可是,這樣一個本該單純的醫療事件,逼出了這麽複雜的人性。其實還不隻這件事,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藥物、器材帶來的利益與潛在危險,我們在不能兩全情況下的選擇,我們本著治病救人的本心做出努力卻也許隻能麵對不盡人意的結果……醫學科學是純粹的,但是人在探索和運用醫學的過程中,複雜的人性讓它變得不那麽純粹了。我現在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我不再能自信地覺得自己永遠那麽正義。”


    “從業這麽多年,我一直努力地想要說服自己,不要鑽牛角尖,不要心懷仇恨、思想偏激,但是真的很難。”莊恕輕歎,“去理解可以做到,去原諒和放下……太難了。”。


    陸晨曦問:“所以在你心裏,仁合心胸外科一定是一個讓你不恥、讓你痛恨的地方吧?”


    “媽媽出事之後,我不止恨仁合心胸外科,我也恨醫生這個職業。可是後來我重病,是楊帆和他的妻子秦老師,一直在幫助我,為我奔走。”莊恕說道。


    陸晨曦聽了有點吃驚:“楊帆?真看不出他還有這麽熱心的時候。”


    莊恕點點頭:“我理解你對他的看法,但當初確實也是因為他,我才能遇到現在的父親莊愛華教授。莊教授治好了我,給了我一個家,愛我、教育我,帶我走進了手術室,拿起了手術刀。”


    陸晨曦思忖著問:“楊帆請你來仁合的時候,你的心情很複雜吧?”


    “對,我是帶著對仁合的鄙視和厭惡迴來的,再加上楊帆——這個曾經扭轉了我對醫生印象的人——他也變得不像從前了,這讓我很失望,覺得仁合這個地方已經爛透了。”莊恕坦白地說。


    “所以你迴來的目的,是為了找到證據,告訴大家這個地方有多肮髒?是來報複他們的?”陸晨曦皺眉問道。


    “對,我是想過要報複,隻是後來放棄了。”


    “為什麽?”


    莊恕看向陸晨曦:“因為我遇見了你。”


    陸晨曦一愣。


    “是你讓我看到了我曾經理想中醫生的樣子。你任性,有偏見,脾氣差……但是你那麽誠實,對病人誠實、對醫學誠實、對自己誠實。你犯了好多傻,可是,你始終那麽傻又那麽可愛地堅持——‘實事求是,治病救人’這個純粹的信仰。”莊恕突然無比認真地說出了這麽一段話,陸晨曦有些發呆,輕聲問:“你……你是不是要走了?”她的眼裏有著惶恐,“你這是要跟我告別。送我臨別贈言?不,莊恕,你不用誇我,我不用臨別贈言……”


    莊恕望著陸晨曦,眼裏溫柔無限,聲音亦十分溫柔:“是你改變了我對這裏的厭惡,甚至讓我對仁合、對心胸外科,對很多人,甚至……對傅博文有了複雜的情感,也對你……有了愛。”他說著,伸開雙臂,將她攬在懷中,“晨曦,不,我不是在說臨別贈言。我隻是告訴你,我愛你。我永遠不想跟你說再見。”


    他說著,吻上了她的嘴唇。


    空蕩蕩的籃球場上燈光通透明亮,照著他們緊緊擁抱的身影。


    不管醫院裏是否暗潮洶湧,急診科的日常依然是各種突發狀況、各種原因不明、各種意外事故。


    陳紹聰和楊羽聽到護士台的召喚,衝出去接病人,推進來兩名昏迷不醒的老人。一個送快遞的小夥子跟在輪床後,焦急地解釋著情況:“我當時敲門沒敲開,就推門進去了。一看兩個人都倒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叫也叫不醒,臉都是青的,還吐了一地。我就趕緊打急救電話了,真沒我什麽事兒啊……”


    兩名老人都送進了搶救室。


    護士推著洗胃的儀器進來,做好準備。陳紹聰皺著眉,給一名意識尚清醒的老人接上心電圖。陸晨曦在給另一名老人檢查神經反射。


    護士問:“陸大夫,洗胃嗎?”


    “再等一下,讓我檢查完神經反射。”陸晨曦話音未落,就聽到她的電話響了,接起來是心胸外科那邊通知她薑守仁出事了。陸晨曦蹙著眉聽完立刻道:“高壓多少?……脈壓差才二十?心率多少……心音如何?……立刻做超生心動,床邊b超。可能是發生了心包壓塞……我現在有病人過不去,叫莊大夫去!”


    莊恕接到通知,快步走進薑守仁的病房,見病人臉色越發青紫,張大了嘴,監護器屏幕上的心電曲線淩亂。


    張默涵已經在病房了,報告情況道:“莊大夫,患者十分鍾前開始唿吸困難、胸悶,吸氧、給藥後不能緩解。”


    莊恕迅速戴上手套、口罩,飛快地做檢查,看了看數據後抬頭道:“需要床邊超聲心動。”


    監護器屏幕上顯示薑守仁的血壓高壓八十低壓六十,莊恕戴著聽診器聽他的心音,再觀察了頸側靜脈,然後看了下肢,抬起頭道:“需要做床邊經胸b超。”


    張默涵說道:“剛才陸晨曦已經叫了,她認為是可能是心包壓塞。”


    兩個護士推著超聲心動儀器快步趕來。


    張默涵上前和護士一起迅速連接、調試好,顯示屏幕上出現了薑守仁的心區b超。


    莊恕看著屏幕皺眉道:“右心室明顯積液。”


    這時薑守仁的表情越來越痛苦,唿吸費力,唿吸的頻率越來越快,監護器屏幕上的數字不斷跳升。


    莊恕果斷地道:“跟家屬談,患者急性心包壓塞,必須進行心包穿刺抽吸。”


    薑裴人還沒趕到醫院,但已聽到情況說明,特別是聽到陸晨曦也做出了這樣的判斷,立即表示全心信賴陸大夫。


    心包穿刺由張默涵親自操作。護士扶薑守仁起來采取半坐位,依然戴好氧氣麵罩。張默涵穿著無菌隔離罩衣,看了眼床邊經胸b超(tte)的屏幕,將穿刺針刺入了患者劍突左側胸肋角下,緩慢推送,不一會兒有液體自針心滴出。張默涵仔細觀察了液體,將吸引容器連接針體。


    莊恕守在一旁,盯著監護器屏幕上的各項生命體征曲線和數據。


    心包穿刺完成後,莊恕從病房走出來。在門口焦急徘徊的薑裴立刻迎上去:“莊大夫,我父親怎麽樣?”


    “心包壓塞,抽出了一百二十毫升積液,情況略有好轉,心律從一百〇六降到了九十五。”莊恕說道。


    “哦,那陸大夫什麽時候過來?”薑總心心念念著陸晨曦。


    “陸大夫現在急診,正在搶救病人,她暫時過不來。”


    薑裴略有些不滿地說:“我父親也出現了緊急狀況,都做心包穿刺了,陸大夫作為主管大夫,都不出現一下嗎?”


    “陸大夫是食道癌手術專家,您父親的手術難度大,所以特別請她主刀。但現在的突發心包壓塞,急需對症處理,這方麵我和陸大夫沒有區別。”莊恕解釋。


    薑裴勉強接受,問:“好吧,那我父親怎麽會心包壓塞了呢?”


    “這可能是因為腫瘤或心血管本身的問題,也有可能是化療藥引起的,待會兒陸大夫過來,我們會一起會診。”莊恕說道。


    兩人一起走進病房,莊恕詢問薑守仁:“感覺好點兒嗎?”


    薑守仁艱難地說:“喘氣……舒服多了。”


    “有覺得胸疼、背疼嗎?”


    薑守仁搖頭。


    “之前喘不過氣時,有覺得背疼麽,撕裂感的?”莊恕小心地問。


    薑守仁搖頭。


    莊恕暫時鬆口氣:“好,您好好休息,有什麽不舒服立刻告訴我們。”轉而對薑裴說道:“基本可以排除主動脈夾層、心包腫瘤、心梗,應該還是食道腫瘤的原因。”


    薑裴憂心忡忡地點點頭。


    陸晨曦還在和陳紹聰一起看著昏迷老人的心電圖。


    陳紹聰納悶地說:“不像食物中毒啊。”


    “我也覺得不像,這位老人,”陸晨曦指著神誌尚清的那位,“輸氧之後情況明顯改善了,也沒有腹痛的症狀。”


    陳紹聰琢磨著:“……輸氧?”


    兩人對視一眼,幾乎同時,各自翻開一個老人的眼皮看了看,再解開他們的衣服,觀察胸口、脖子的肌膚,見都呈現出隱約的櫻桃紅色。


    陸晨曦揚聲問:“有家屬嗎?誰送他們來的?”


    快遞員趕緊跑進來:“在、在、在,但我不是家屬啊,我就是個送快遞的。我當時敲門沒敲開,就推門進去了,一看兩個人都倒在地上,吐了,迷迷糊糊的……”


    陸晨曦打斷他:“停!你看見他們吃什麽了嗎?”


    快遞員迴憶了下說:“桌子上有啤酒,還有烤串。”


    陸晨曦急道:“烤串?是他們自己烤的嗎?”


    快遞員不明所以地說:“是啊,屋子裏擺了一個木炭的烤肉爐子,還不小呢。”


    陸晨曦立即轉身對陳紹聰道:“查血碳氧血紅蛋白!聯係高壓氧艙做準備!”


    然後兩人一起各自動手給昏迷的患者采血,交給護士。陸晨曦道:“快速碳氧血紅蛋白定性檢測。”


    護士應聲去了。


    陳紹聰打電話聯係高壓氧艙,突然聽到患者之一的監護器發出警報聲。陸晨曦立刻過去,見那名老人臉色青紫,嘴巴半張,唇角有嘔吐物。


    “嘔吐物阻塞氣道,肯定有吸入,”陸晨曦快速換手套,衝護士吩咐道,“纖維支氣管鏡!”


    陸晨曦處理完後,看了眼病曆推門出來,大聲問道:“誰是常大林家屬?”


    一男一女趕緊過去,正是常大林的女兒常海燕,和另一名昏迷老人的兒子徐剛。常海燕先搶著問:“我是常大林女兒,我爸怎麽樣了?”


    徐剛接著問:“我爸呢?”伸著脖子就想往裏走。


    陸晨曦攔著他:“你先等一下,常海燕,你父親有沒有上消化道潰瘍,或者肝硬化病史?”


    常海燕道:“啊,他老胃病了,前一段還犯過呢。”


    “他是一氧化碳中毒,我們進行吸純氧治療後,中毒症狀有所緩解。但現在有嘔血的症狀,可能是潰瘍出血。還有,昏迷時發生了嘔吐物誤吸,雖然清理了唿吸道,但聽肺部,應該已經有嘔吐物誤吸入肺,不排除會繼發肺部感染……”陸晨曦解釋病情還沒說完,常海燕就對著徐剛一通抱怨:“啊?你爸也真是的,想吃羊肉串出去買不就得了嗎?弄一爐子在家裏烤,出事兒了吧?還拉著我爸!藥費你得管著啊!”


    陸晨曦無奈地道:“等等,藥費的事兒能迴頭再說嗎?先把人救過來比什麽都重要!”


    “就是!你先聽大夫安排行嗎?”徐剛煩躁地瞪了眼常海燕。


    陸晨曦接著說:“高壓氧倉準備好以後,兩位老人分別進去做高壓氧治療。常大林並發潰瘍出血,應該會轉到普外去。”


    常海燕隻是不斷歎氣:“哎!吃個羊肉串吃進醫院了!這醫藥費值多少羊肉串啊!”


    陸晨曦有點無語,聽到楊羽的聲音說高壓氧艙準備好了,應了一聲就扭頭進屋,和陳紹聰一起繼續搶救兩名老人。


    經過高壓氧艙的治療後,常大林遵陸晨曦的醫囑轉普外病房。他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氣麵罩,表情痛苦但神誌已經清醒。常海燕在旁著急地守著。


    一名年輕的普外住院醫生林躍邊給常大林做檢查邊說:“現在出血基本止住了,二十四小時內要禁食禁水。好在一氧化碳是中、輕度中毒。高壓氧治療後還要繼續吸氧,過一個小時,我們再做一次碳氧飽和度的檢查。”


    常海燕點著頭,不大信任地看著年輕的林躍問:“小大夫,你們主任呢?”


    林躍解釋:“管床的都是我們年輕大夫,剛才有個胰腺炎,主任進手術室了。”


    常海燕懷疑地問:“那我爸要是再出血了怎麽辦?還是找你啊?”


    “你有問題,或者患者出現不適,隨時可以來找我,我處理不了的會去找上級大夫的。”林躍點頭。


    常海燕不滿地嘀咕:“你們仁合醫院怎麽到處都是小年輕,急診急診是個小姑娘,這到了外科還是,就沒有專家教授什麽的嗎?”


    林躍有點兒不高興了,說道:“你說我小年輕沒經驗,人家急診陸大夫可不是,她就是我們心胸外科的專家。”


    常海燕不屑地牽動嘴角,哼了一聲:“就那個急診的女大夫?就她還專家?”


    林躍急了:“我騙你幹嗎,你去心胸外科打聽打聽,誰不服陸大夫?連醫藥公司老總的父親做手術都點名找她,老人家就在心胸外科住著等陸大夫給他手術呢。人家在急診那是屈才……呃,我待會兒再來看你爸啊。”林躍說著覺得自己太八卦,讓病人家屬聽見這些不好,趕緊打住話頭,抱著病曆和用過的廢物盤出去了。


    常海燕卻把醫藥公司老總什麽的聽進了心裏,嗤笑一聲:“什麽專家,真勢利!”


    陸晨曦處理好急診的事,趕到莊恕辦公室和他交流薑守仁的病情,驚訝地問:“化療引起的?”


    莊恕肯定地點點頭。


    陸晨曦琢磨著道:“我當時聽張默涵說就判斷是心包壓塞,本以為是腫瘤的原因呢,沒想到是因為化療。”


    “剛才積液先後抽了三次,現在血流動力學明顯改善了,基本可以排除心髒、主動脈的問題。如果真是術前化療引起的,就要立刻停止化療,做手術準備了。”莊恕沉聲道。


    陸晨曦皺起眉頭,有點為難地說:“這個腫瘤的體積,不經過化療縮小直接手術,實在太危險了。”


    “如果真的不能繼續化療呢,除了手術也沒有別的辦法吧。”


    陸晨曦歎了口氣:“太冒險了……畢竟還是院長的朋友,醫藥公司老總的父親,我心理上還是有顧慮的。”


    “你在災區連手術帳篷都沒有,同時兩台重傷,還有一台是你不擅長的心包傷,這些你都做到了。”莊恕寬慰她。


    陸晨曦仰天再歎口氣:“這會兒了誇我有用嗎?這個決定我現在還是下不了。”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個護士沒等迴答就開門說道:“陸大夫,阿姨室性早搏了。”


    陸晨曦一聽和莊恕趕緊往程露的病房跑去。


    常海燕坐在父親身邊,漸漸困了,一下一下地打著瞌睡。直到常大林嗆咳起來,越來越劇烈,才把她驚醒。她急慌慌地起身去看,發現父親臉色通紅,嘴唇發紫,與此同時,監護器的警報響了起來。


    林躍快步走進來,看到常大林嘴角冒出粉紅色泡沫。


    “怎麽迴事啊?是不是剛才止血沒弄好,怎麽又出血了?!”常海燕責怪地問。


    林躍不答,看向監護器的屏幕,吃驚地低聲道:“血氧降得這麽厲害?”接著迅速聽心肺、做其他檢查。


    陸晨曦和莊恕趕到程露的病房,見董學斌坐在病房的一角,擔心地看著進進出出的醫生們。陸晨曦上前雙手扶著父親的肩膀。


    神經內科的主任做著各種神經反射檢查,心內科陳主任檢查著心髒的情況。


    莊恕抱著筆記本電腦,側頭夾著電話,與美國急救創傷中心的dr.towner交流:“ok,illsendyouthepatienttodaysdatarightaway.(好的,我馬上把病人今天的數據傳給你。)”


    程露的眼睛幾度張開,但又合上,嘴唇開闔,似乎在囈語。


    董學斌急切地道:“她說話了!老程她在說話!”


    陸晨曦趕緊俯身到母親身邊,貼上耳朵,聽到程露的囈語:“晨……曦……”陸晨曦又著急又難過地迴頭對董學斌道:“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可是聽不清……”


    神經內科主任提醒:“這應該是無目的的反射。”


    董學斌關切地問:“能說話就好,心髒沒事吧?”


    陸晨曦看向心內科陳主任,陳主任猶豫不語。


    就在此時,連接程露的監護器警報鳴響,顯示屏幕上腦電波起伏,而心電曲線也突然有些淩亂。


    陸晨曦和莊恕緊張地看著。陸晨曦急切地問:“為什麽又會突然早博呢?這樣的腦電波是因為腦部反應嗎?是不是因為腦電波活躍,有神經遞質分泌影響了心率啊?”


    她一連串地問題,陳主任沒有迴答,隻是盯著腦電波。


    莊恕拿出聽診器,聽心肺。


    這時陸晨曦的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她坐在母親身邊,接起電話側身聽著,是普外的林躍來電:“陸大夫,患者常大林潰瘍部分已經穩定,但剛剛突發唿吸困難,血氧飽和度八十二,陣發咳嗽,伴粉色血沫,雙肺明顯濕囉音……”


    陸晨曦看著自己的母親,勉強定了定神道:“有可能是發生了肺水腫,我立刻過來。”她放下電話,抬頭問陳大夫:“陳主任,我媽怎麽樣?這類早搏會是惡化的征兆嗎?”


    陳主任道:“這樣的腦電波圖像,還隻是說明有了反應。至於說現在的狀況是徹底蘇醒的征兆,還是走向反麵,我不敢保證。畢竟這類病例我們沒有接觸過,隻能是出現早博了,就應對早博,現在正常了,就繼續監測。”


    陸晨曦點點頭,轉頭再看了看自己母親,把她的手放在臉上貼了貼,起身向莊恕走過去道:“普外叫我,得過去了,你……”


    “你去吧,我再陪叔叔待一會兒,還有一部分數據要傳給dr.towner。放心。”莊恕溫言道。


    陸晨曦鼻子一酸,趕緊忍住了,大步出門,一路跑到普外常大林病房。


    常大林已經被扶起坐直,正張大口唿吸,嘴唇青紫,大汗淋漓。


    陸晨曦快步進來,做著檢查飛速說道:“急查血二氧化碳含量。調一台床邊x光機過來。”


    看著檢查結果,陸晨曦抬頭道:“上唿吸機。”


    林躍有點吃驚:“現在就上唿吸機?陸大夫,還是先給氧吧,這個唿氣末二氧化碳濃度還可以堅持再看看呀。”


    陸晨曦蹙眉:“這個唿氣末二氧化碳濃度是一小時前的,已經接近極限了,而這二十分鍾,他又發生了肺水腫,情況正在迅速惡化!”她對護士果斷道,“立刻做準備!”


    護士應聲離開。


    陸晨曦開始戴手套,消毒患者脖子。林躍遲疑:“還是等新的結果出來再……”


    “太晚了,這種情況一旦拖延,一旦發生不可逆傷害,就過不來了。血檢要做,但不能等結果迴來再說了。以我的經驗,現在必須上唿吸機。”陸晨曦打斷他說道。


    林躍看向門外小聲道:“我不是不信您的水平,但……這病人的家屬可夠難纏的。大部分家屬對有創治療很抵觸,你在結果出來之前就切開病人氣管,萬一他們揪著不放……”他見護士進來,停住沒繼續往下說。


    此時護士已經把唿吸機的器械車推了進來,陸晨曦接過,一邊準備一邊說:“如果錯過黃金搶救時間,造成不可逆傷害甚至死亡,隻會讓事情更麻煩。我們希望有好結果就必須盡力,無論家屬有多麽不理解,至少我們問心無愧。可如果為規避風險耽誤了治療,不用家屬指責,我們自己都過不去。”


    林躍歎了口氣:“您決定了我就配合,待會兒我去跟家屬解釋一下。”


    陸晨曦看他一眼:“我的決定,我來吧。”


    而陸晨曦給常大林上唿吸機的整個搶救過程,都伴隨著常海燕在病房外語無倫次、連哭帶鬧講電話的聲音,聲音大得病房門都擋不住,一波一波地傳進來:“哥你到哪兒了,進環城路了沒有?三個小時前說咱爸中毒比較輕,去了高壓氧艙之後就清醒了,給發到普外來了,說觀察著就行。結果剛才突然就喘不上氣,吐血沫子,又說是肺水腫了,唿吸機都推進去了!……哪有什麽人管啊!就是一幫小年輕兒!……”


    陸晨曦做完所有步驟,聽外麵還沒消停,她皺皺眉,從病房裏走出來正要開口,常海燕掛了電話搶先說道:“大夫!那本來是胃出血,怎麽就變成肺出血了?你們是不是蒙人啊?胃出血是不是就沒止住啊?那個年輕大夫到底懂不懂?”


    “您父親胃潰瘍出血,確實已經控製住了,按照現在觀測的情況沒有再次出血。該做的處理已經做完了,現在隻需要監護,普外科的林大夫並沒有失職。”陸晨曦清楚地解釋。


    常海燕鬧著說:“他沒有失職,誰失職了?誰讓我爸成現在這樣了,怎麽又插上管了?!”


    陸晨曦壓抑著情緒繼續耐心解釋:“是一氧化碳中毒讓患者有了這些症狀,是病程本身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的職責就是努力遏製疾病,不要讓它到不可逆轉的地步。”


    常海燕也不知到底聽進去多少,隻是哭鬧:“你們遏製住逆轉了嗎?!你們做什麽了?!你們就是在失職!”


    陸晨曦忍不住說了一句:“如果我們什麽都沒做,您父親的情況會比現在還要差!”


    常海燕一聽更是暴躁,叉著腰吼道:“都插上管子了還能多差?你們治了半天,一會兒把胃出血給弄出來了,一會兒又說肺水腫!這就是你們幹的事兒?你們敢說你們上心了?你們就是欺負我們醫院沒人啊,讓你們這些小年輕的對付著,根本就是沒上心!”


    陸晨曦克製不住地聲音也高起來:“沒上心?!不能立刻痊愈就是我沒上心嗎?我是醫生不是神仙,即使是我心裏最重要的人,現在也沒有任何辦法,隻能是等!而且我已經放下她來搶救你父親了,你還要我……算了算了,總之你父親發生了肺水腫,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的後續反應,也可能是誤吸胃內容物,我已經聯係icu監護了。”


    常海燕更是大驚:“還要進icu!那還能出來嗎?”


    陸晨曦再也懶怠多說什麽,揮揮手道:“如果您對搶救和治療過程有質疑,可以跟醫務處或者第三方機構反映。”然後對病房裏的護士說道,“接下來有什麽情況,立刻聯係我。”自己轉身就走,常海燕氣得指著她背影罵:“你還沒把人治好你就走,你還有理了啊!”


    “陸大夫,薑守仁的情況不太好,唿吸已經到了每分鍾二十六次,心率一百……”陸晨曦往自己母親病房去的過程中,又接到心胸外科的電話。她聽完後,硬生生轉了個方向,壓著想去母親病房的心,快步跑去薑守仁那兒。


    莊恕先到,此時已經給薑守仁連接好了經胸心髒b超,在她進入病房時迴頭說道:“患者再次出現胸痛、唿吸困難,心率、唿吸頻率驟增,但tte(經胸心髒b超)未見有心包積液出現!”


    陸晨曦過去仔細觀察心電彩超,換著方位、角度細看,擔憂地說:“之前心包壓塞的時候,是右心腔受壓,左心室功能完全正常,怎麽會這樣了呢?”


    莊恕翻病曆記錄說道:“現在你看……左、右心室功能都嚴重受損,心尖……這裏,心尖區出現運動異常。”


    陸晨曦點頭,快速準備喉鏡檢查的相關儀器,戴上無菌手套,說道:“我要用喉鏡再次檢查他的腫瘤。”轉頭交待旁邊的大夫,“把之前的檢查片子都拿來,插片牆,叫床邊x光機。”


    護士給薑守仁用鉛衣蓋住腹部,扶著他。陸晨曦操作x光機照片。同時,莊恕拉開心電圖條子,展開,把前後兩條並排放置,說道:“原來的電交替消失……胸前導聯異常,r波消失。”


    陸晨曦看完x光照片,轉過來對莊恕道:“心包壓塞已經緩解,這是因為心包穿刺引起的嗎?”


    “穿刺治療沒有問題,出現這種心尖腫大,同氣球樣的病變,是一種罕見並發症——stresscardiomyopathyscm。我做了這麽多年心胸外科大夫,這是我見到的第三例。”莊恕蹙眉。


    “我在資料中見過這個病例——如果我沒記錯,應該給血管緊張素轉換酶抑製劑,長效β受體阻滯劑。”陸晨曦道。


    “但現在最緊要的是,患者不能繼續承受放、化療了。他的應激性心肌病,心尖氣球樣變,如果不盡快手術,等再次發生心包壓塞,我們就真的沒辦法了。”莊恕沉聲道。


    陸晨曦撐著牆看著片子,搖搖頭:“不能承受化療,腫瘤不能縮小,實行手術,他的心髒就承受不了,這簡直就是個悖論。”


    莊恕也抬頭看著:“我建議停所有化療藥,患者scm的狀況緩解後,直接手術。”


    陸晨曦指著ct片眉頭緊皺:“他現在的心髒情況怎麽可能承受手術?還是這麽難做的手術,我從來沒有……”莊恕低聲打斷了她,說道:“或者放棄治療。”


    陸晨曦驚訝地抬頭看著他。


    莊恕默默地點頭。


    陸晨曦心中其實明白,莊恕說的,對病人而言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家屬能接受麽?


    她慢慢從病房走出來,薑裴立刻迎過去。陸晨曦摘下口罩、帽子,對薑裴說道:“您父親發生的心包填塞已經緩解了,雖然不會加重腫瘤,但是……之前使用過的無心肌毒性的化療藥,就是你們先鋒公司的產品,看來是這個藥對你父親……”


    薑裴立刻點頭:“我懂了,我父親是對這個藥產生排斥的千分之三,那麽……還能換什麽藥嗎?”


    陸晨曦搖了搖頭。


    “那怎麽辦呢?”


    “停藥,停止化療。”陸晨曦吸口氣道,“薑總,我想把你父親的情況跟你做個說明。我們本來是想,先放、化療,至少將腫瘤縮小到相對安全的範圍再……”


    陸晨曦話沒說完,就聽到護士台那邊有人在大聲很不客氣地鬧:“陸晨曦呢?叫她出來!”


    陸晨曦聽到自己名字抬眼看去,見鬧事的是常海燕,有點兒煩地皺皺眉。這會兒常海燕也看到了她,一把拉著個牛高馬大跟她長得很像的年輕男人怒氣衝衝地衝過來,口裏還叫嚷著:“在這兒!就是這個姓陸的!”


    陸晨曦不得不對薑裴道:“抱歉,病人家屬找我,你先迴病房吧。我一會兒跟你說。”自己轉身迎上去問:“怎麽了,你找我有事兒嗎?”


    “我爸胃出血肺水腫進icu,都是你治的吧?”衝在前麵的是常海燕的哥哥常立生,大聲問道。


    陸晨曦道:“你父親一氧化碳中毒之後發生了並發症,我們也很難過,但是並發症的出現……”


    常立生粗魯地打斷:“你少廢話,我就問你,我爸在icu,你這個大夫為什麽在心胸外科?”


    “你父親經過一係列的治療,情況暫時穩定,但屬於危重,需要隨時監護。這種情況重症監護科最擅長,我在這裏還有其他患者。”陸晨曦坦然地解釋。


    “其他患者?那個老總的爹是不是?!”常立生衝著薑守仁的病房叫道。


    陸晨曦壓著火說:“我想你誤會了。你父親是我的急診患者,我是從頭參與的搶救,薑總的父親是我的住院患者,我是他的負責大夫。”


    “那你現在為什麽管他爸不管我爸?”


    “這兩邊我有不同的責任,管誰不管誰不是根據身份,而是根據病人的危急情況來決定的。”陸晨曦耐著性子解釋。


    走廊裏已經有一些病人和家屬從病房裏出來看熱鬧。


    楊子軒今天也來了醫院,他本來是要去找莊恕,又怕被自己爸爸看到,一直躲在心胸外科的樓梯轉角沒敢直接過來,但見了這情況立刻就往這邊跑。


    常海燕跟著哥哥衝了上來:“你別狡辯了!我爸不危急?我爸都進icu了還不危急?!你自己剛才都跟我說了,你還有最重要的病人!那是住院的重要還是進icu的重要?!”


    陸晨曦沒聽懂,茫然地問:“你說什麽?”


    “你剛才不是說過嗎?有對你更重要的病人!不就是說這個老總他爸嗎?”常海燕氣咻咻地說。


    陸晨曦無語,沒好氣地說道:“我說的不是薑總父親,我說的是我的私事……”


    “什麽私事,你就狡辯吧!”常立生吼道。


    “我跟你說不清楚,你有意見找醫務處去!”陸晨曦隻覺得無話可說,轉身想走,常立生氣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吼了句:“我找什麽醫務處我就找你!”然後一拳揮出打在陸晨曦的臉上。


    陸晨曦被打得踉蹌跌倒,旁邊一片驚唿。


    莊恕正在薑守仁的病房內戴著聽診器給薑守仁聽心肺音,這時喧鬧太大,把他都驚動了,趕緊快步出門。


    但他還是不如楊子軒快。他趕到的時候,楊子軒已經毫不費力地拆了常立生的左臂,一手將常立生按在牆上。常海燕正在身邊使勁兒拉楊子軒,但哪裏能撼動半分。


    常立生的左臂軟軟地耷拉著,另一隻胳膊被扭住,疼得齜牙咧嘴:“你放開我,哎呀……”


    常海燕驚聲叫喚著:“哥你沒事兒吧,你沒事兒吧?喂,你放開啊,你快把人放開啊!你把人打傷了你要負責!快叫保安!打人啦!”


    “長那麽大塊頭你打女人?!讓你長長記性!卸你一條胳膊算客氣的了,要是再敢來醫院撒野我讓你也進icu!”楊子軒怒極,恨不得再補上幾拳。


    陸晨曦捂著額頭倒在地上,莊恕連忙把她扶起來,問:“怎麽了?”


    一個護士拿著冰袋飛奔過來,莊恕接過給陸晨曦敷上,小心地扶住她。陸晨曦忍著疼衝楊子軒道:“楊子軒,你快放開他!你把他拉開就得了,怎麽弄脫臼了!”然後推著莊恕,“你別管我,你快讓他放開!”


    莊恕走到楊子軒身邊道:“子軒,差不多得了。”


    楊子軒撒開常立生。


    莊恕檢查了下說道:“左臂脫臼,趕緊去骨科吧。”


    常立生忍著疼恨恨地問:“幾樓?”


    “六樓。”莊恕冷冷地說。


    常立生撂下句狠話“你們等著”,被常海燕趕緊拉走了。


    陸晨曦走過來衝楊子軒無奈地道:“他打我不會怎麽樣,你把他弄傷了我麻煩更大!”


    楊子軒不服氣地說:“患者家屬打大夫,人家會說是焦躁失去理智,不會有什麽責任。我要不上,無論哪個大夫動手,都得脫白大褂。”


    “還強嘴,一來就惹事兒!快走吧,別讓你爸逮著你!”陸晨曦苦笑。


    楊子軒看一眼莊恕:“那我……我找老莊還有事兒呢。”


    “我下班再找你。”莊恕道。


    楊子軒這才放了心正要溜,一個護士跑過來臉色不太好看地說:“莊大夫、陸大夫,楊院長來電話了,說有人報警,讓你們都別走,他馬上就來。”


    大家都愣住了,莊恕對陸晨曦道:“你先跟我處理下傷口。”然後轉向楊子軒有點為難地說,“你……”


    “知道,我在這兒待著等警察行了吧。”楊子軒耷拉著臉說。


    莊恕拍拍他的肩膀說:“辛苦了。”扶著陸晨曦走遠。楊子軒無奈地蹲在地上撿拾著自己散落一地的資料、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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