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聰的婚禮一看就是父母眼中的理想婚禮——在五星級酒店舉行,花團錦簇中各種喜慶熱鬧的環節一個不少。陳紹聰和楊羽平時都太忙,也沒時間想這事,索性都交給父母,把陳紹聰的爸媽高興得不行,索性大手筆地隆重慶賀了一場,也讓大家終於看出了陳紹聰這富二代真不是假的,可實在。楊羽也不愧是仁合急診訓練出來的好姑娘,還懷著孕呢,精力、體力一等一的好,大大利落地不管婚禮流程多麽繁冗,依然容光煥發、精神奕奕,看得大家十分崇拜。


    陳紹聰和楊羽在醫院人緣好,他們結婚仁合醫院幾乎是來了一半。大家簇擁著在婚禮現場一通狂拍,先是正正經經的把楊帆和傅博文圍在中間拍集體照,然後就開始各種搞怪。莊恕一開始還繃著,時時處處一本正經,後來被陸晨曦在他臉上捏了一把之後就像打開了封印似的畫風突變,陳紹聰反而被驚得一直贈送給他嫌棄臉……


    婚禮儀式結束後,大家舉著酒杯,喝著陳紹聰的父親豪氣大發不限量的頂級香檳,開始紮堆聊天。


    薛巒也特地從美國飛迴來參加婚禮。他一到,向陳紹聰祝福過,遞上紅包、禮物之後,就向著手牽手的陸晨曦和莊恕走過來。


    莊恕略覺尷尬,正想著該說些什麽,陸晨曦卻神采飛揚地牽起莊恕的手,對薛巒得意地顯擺道:“我走在你前麵了嘿嘿!”


    薛巒挑眉:“牽手不算,結婚才是撞終點線。”


    “有娃才算!”陳紹聰在旁邊喊。


    薛巒笑著,望著莊恕和陸晨曦,由衷地說:“祝你們幸福。”


    楚珺穿得美美的,她本就相貌清麗,打扮一下更是驚豔,但坐在角落哭得眼淚嘩嘩的,雖是淡妝也都花了。楊羽坐在她身邊安慰著:“別哭了別哭了,妹妹啊,今兒個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哭成這樣合適嗎……我們家陳紹聰沒這麽大魅力吧?”


    楚珺邊哭邊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參加婚禮,我都想哭……”


    楊羽抬頭,衝不遠處的楊子軒喊道:“你!過來!”


    楊子軒挺愉快地走過來笑道:“你甭理她,她參加我同學婚禮哭得比這厲害,她說她太感動了,她都不認識人家……我們倆最後都是被轟走的,紅包都還給我了。”


    楊羽看看他,又看看楚珺,表示投降:“行,那你接著哭,我給你再拿點紙巾去。”然後邊走邊自語,“心胸外奇葩真多。”


    楊帆看到傅博文獨自舉杯喝著酒,走過來低聲勸道:“行啦,不是都戒了嗎。”


    傅博文感慨地說:“他們倆婚禮,我心裏高興,喝兩杯無妨。忙了一輩子,無兒無女,現在擔子忽然卸下來了……真寂寞啊。”


    “怎麽著?給你介紹個老伴兒?”楊帆調侃地說。


    傅博文趕緊搖手:“別別別,我還是清靜清靜吧。”


    楊帆也笑了:“我還羨慕你這種清靜呢,醫院裏一堆事兒,兒子還不省心。”


    “小軒很好了,哪兒讓你操過心啊,學業有成,這不,”他示意楊帆看向不遠處正在給楚珺擦淚的楊子軒,笑道,“接下來的事兒我看你也不用管了。”


    楊帆皺眉歎息:“唉,跟你說不清楚。”


    楊子軒站起身發覺傅博文在看他們,笑著向他們舉杯,楊帆和傅博文也舉起杯。


    傅博文奇道:“楚珺這是哭什麽呢?”


    陳紹聰被父母拉著應酬,跟各位叔叔伯伯打招唿、寒暄聊天。他哪裏受得了這個,一會兒就溜了,跑來拉著陸晨曦問:“我和楊羽成了,你倆什麽時候辦啊?”


    陸晨曦有點黯然:“遙遙無期。”


    “老莊就是解聘迴美國,又不是不迴來,他不迴來你也可以去嘛。”陳紹聰不以為意。


    “這都是小事,他媽媽的案子還沒有澄清,我們倆的關係……總是……有個不能碰的地方,特別難受。”陸晨曦低聲道。陳紹聰也知道這事,想了想道:“不至於吧?叔叔阿姨不是說不計較嗎?”


    陸晨曦歎口氣:“他心裏一直有負擔。在官方的結論上,他母親是我父親死亡的責任人。即使我們兩家人都不相信這是事實,但是,這件事在這裏,對於以後的共同生活……總覺得是個陰影,有點害怕。”


    陳紹聰斜著眼看她:“喲,陸晨曦啥時候變這麽慫了?”


    陸晨曦認真地迴答:“要是我自個兒的事兒,那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兩個人的事情,不可能不多想,不緊張,不害怕。”


    陸晨曦被陳紹聰拉著嘀嘀咕咕,薛巒和莊恕遠遠地看著她。


    薛巒微笑:“當時我和她學一個方向,在心胸外科的基本功大比武,我的操作又總比她精致,比她扣分少,她就一直不服氣,一有機會就找我比試,幾乎每次都是我贏。”


    莊恕問:“那為什麽又放棄了?因為賺得少,買不起房嗎?”


    薛巒坦白地說:“我治得了病,但受不了很多現實問題,包括連台三十小時還要應付病人和家屬的指責、不信任,應付領導的各種管束、沒完沒了的專業考試……這些委屈,我想你也能理解。當然,也包括賺得少,沒法給心愛的女人生活上的保障。”


    “照你這麽說,現在在仁合留下來的,都是英雄。”莊恕感慨。


    “是啊,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不過我也時常在想,如果我當年沒有去先鋒公司,現在會不會……也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大夫。”薛巒言語間似有遺憾。


    莊恕很肯定地說:“你也許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大夫,但你不會比她更好的。你承受不起的,她能承受。”


    薛巒皺了皺眉,而後,坦然點頭:“是的。”


    忽然,喧鬧中,大家有些詫異地看到,修敏齊微笑著走來。陳紹聰和楊羽,傅博文和楊帆趕忙迎上去。陳紹聰有點吃驚:“修院長……沒想到您來了……真是不敢當,不敢當。”


    修敏齊拱手把紅包遞過來:“恭喜恭喜啊。小陳、小楊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陳紹聰趕緊笑道:“同喜同喜……楊羽,趕快,喜煙、喜糖、喜酒……修院長您裏麵坐裏麵坐!”


    修敏齊示意他們不用忙,笑著說:“你們小兩口去招待其他人吧,我找這兩位院長有點事。”陳紹聰和楊羽笑著把修敏齊和楊帆、傅博文讓到一處安靜的地方。


    等他們走後,陳紹聰立刻換了表情,擦了一把汗。


    楊羽也很驚詫:“你挺有本事啊,修院長都能請來。”


    陳紹聰愕然:“我沒請他啊,我覺得他肯定不會來,連請柬都沒給他送。”


    兩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不遠處,陸晨曦走到正在跟同事談笑的莊恕身邊。同事們見陸晨曦過來有話要說的樣子,也都識趣地走開了。


    陸晨曦猶豫著低聲問莊恕:“要不……咱們走吧?”


    “為什麽?”


    “我知道,他來了你心裏肯定不舒服,我去跟陳紹聰打個招唿,咱們先走。”陸晨曦說的自然是修敏齊。


    莊恕搖搖頭:“後天我就離開醫院了,跟大家相聚的時間也不多,我不想因為他掃了大家的興。”他說著扭頭看向遠處草坪上坐著的那三人。剛好麵對他們的傅博文、楊帆也抬頭看過來,背對他們的修敏齊隻是略略地迴了一下頭。


    莊恕收迴目光,繼續喝酒,示意陸晨曦:“沒事,好好玩。”


    陸晨曦的目光始終有點擔憂。


    修敏齊並沒有待很久,遠處三人的座位上隻剩下傅博文和楊帆。然後,莊恕被請了過去,卻見他們兩人麵色相當尷尬,都在思忖著,都沒有先開口。


    莊恕坐在兩人麵前,三人都尷尬地沉默著。


    莊恕看了看他們道:“如果兩位院長都沒什麽可說的,我就先走了。”


    楊帆連忙道:“哎別別別,坐坐坐。”


    莊恕重又坐下,看著兩人說道:“陸晨曦還在等我,有什麽話就說吧。”


    楊帆尷尬地示意傅博文:“傅院長,您說說?您是修老的大弟子,這話您說合適一些。”


    傅博文看看莊恕,苦笑:“我確實是修老師的弟子。但是,求莊大夫幫忙這件事,偏偏是我,最沒資格說。”說罷,他索性低下了頭。


    楊帆看看他,長歎了一聲,為難地開口道:“莊大夫啊,這事兒是這樣的。修老的女兒多年先天性心髒病,肺動脈高壓。已經到了終末階段,心肺聯合移植是唯一可能的治療手段了。”楊帆說到這兒,迴頭看了一眼傅博文,“本來這個手術,應該是傅院長做的。”


    傅博文睜開了眼睛,微微點頭:“對,修老曾經寄希望於我,但是我現在這個情況……已經完成不了這麽高難度的手術了。修老也曾想過要出國治療,但是家裏的條件確實負擔不起。所以,我建議修老請莊大夫為彤彤手術。這個手術的情況,跟兩年前你直播完成的那台基本相同,患者的情況,也十分接近,你是有成功經驗的。這是彤彤唯一的希望了。”


    莊恕盯住傅博文問:“你說,你建議修敏齊求助於我?”


    傅博文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為難地道:“但是,他卻委托我和楊帆出麵。”


    楊帆無奈地接上說道:“所以,修老今天來,就是讓我和傅院長跟你說這件事……”


    莊恕略覺荒謬地衝著傅博文到:“為了自己的女兒,他都不肯自己來麵對我。他為什麽不能來麵對我,他自己……”說到這裏,他停下來冷淡地說,“況且,到明天下班之前,我的聘期就結束了,不會這麽巧,已經有人提供供體了吧?”


    楊帆瞧了瞧傅博文,又看看莊恕道:“第一醫院有一位肝衰竭的年輕患者,已經經曆過兩次移植,三次手術。淩院長主持的會診,認為不可能再次進行移植手術了。據說他昨天夜裏再次發生大出血,淩晨時候,家屬已經放棄治療。他是一位器官捐獻者,恐怕就在這一兩天之內……我們就會有供體。”


    莊恕平靜地聽完,點點頭,望著傅博文,神色帶著譏嘲道:“真巧。這個世界也真小。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有天意一般。”


    傅博文微微歎了口氣:“我向修老提出這個建議,也是希望他能為了彤彤……”他說著再度搖了搖頭,“但他還是拒絕了。原本,我不該再替他求你。但是我想,除了修敏齊女兒這個身份,彤彤她還是個需要移植的患者。”


    莊恕眼神陰鬱:“好。作為莊恕醫生,我的迴答是,這個手術的難度過高,綜合我的能力還有各方麵配合的條件,我需要慎重考慮,現在給不了肯定的答複。明天我會去上班的,看看患者的各項具體情況再說。但是,我已經被仁和解聘,明天之後,在中國、在仁合,我不再是莊醫生,而隻是一個被仁合冤枉至死的護士的兒子。”說完,他起身漠然離開。


    當夜。


    傅博文信步走進了仁合,來到修敏齊女兒彤彤的病房,見彤彤躺在病床上,接著唿吸機,修敏齊默默坐在女兒床邊。


    修敏齊看了眼傅博文,主動開口道:“我已經聯係北京的許教授了,他在國外講學,大後天就可以迴來。如果在他迴來以後能盡快得到供體,就是彤彤的福氣了。”


    傅博文搖頭道:“許教授的水平我了解,跟莊恕是有差距的。更何況,錯過第一醫院這個機會,下一個供體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彤彤……撐不了太久了。”


    修敏齊望著彤彤道:“盡人事,聽天命。”


    傅博文卻尖銳地問:“你真的盡了人事嗎?”


    修敏齊有點激動地站起來道:“都到現在了,你還要提這件事嗎?”


    傅博文望著他,誠懇地說:“全美排前的心肺移植專家,就在這裏。如果你親自出麵去和莊恕談,向他坦白真相,即使他的聘期結束了,他也一定會留下來完成彤彤的手術,我相信他能做到。”


    修敏齊斷然搖頭:“這是兩碼事!”


    傅博文有些控製不住地提高聲音說道:“修老師!我知道人多多少少放不下虛名,不願意認錯,尤其是為了掩蓋之前的錯誤而犯下的更多錯誤。可這到哪一天才是頭呢?這件事情也該有一個結果了。現在你的女兒就躺在這裏,你告訴我,你能不能拿你的虛名去換她的生命?!”


    修敏齊雙手顫抖,說不出話來。


    傅博文語氣緩和下來,靜靜地說:“這是一個很公平的結果,修老師,為了虛名的執念,值得嗎?”


    修敏齊沉吟一會兒,抬起頭,望著傅博文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一生從醫,治病救人,沒有什麽可對一個後輩認錯的。莊醫生從醫術上來說是個出色的醫生,但是仁合沒有跟他續約,是因為他在行醫過程中,有不妥之處,這是院委會的決定,是客觀公正的。至於說他是否願意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延長在仁合行醫的時間,救治彤彤,那是他自己的權利。他如果缺乏這種‘治病救人高於一切’的醫者之心,我作為前輩,很痛心,作為患者父親,很傷心。但是,我沒有什麽,可以拿來同他交換的。”


    傅博文絕望地向後一靠,終於無語地低下了頭。


    陸晨曦家偌大的客廳裏隻亮著台燈和落地燈。莊恕陷在沙發裏,看著電視節目裏的鯨魚在海中翻騰。


    陸晨曦自己在廚房裏給傅博文電話,聽完後,氣急地說:“修老師這也太過分了!明明是他的錯,不肯認,就罷了,還能反過來義正詞嚴地擠兌別人!這樣,我們怎麽去求莊恕為彤彤手術呢?對他太不公平了!”


    傅博文隻餘歎息:“修老這個人哪……我們沒有立場,再去為難莊恕了。”


    “可如果真的錯失了這次手術時機,彤彤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傅博文長歎:“哎,罷了,這也是彤彤的命……”


    陸晨曦眉頭緊皺:“但是,彤彤她……是無辜的。”


    傅博文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張淑梅,又何嚐不無辜啊!”


    陸晨曦默默地掛上了電話。


    清晨,陸晨曦對著穿衣鏡梳頭發,莊恕整理著上班的公文包。


    陸晨曦透過鏡子觀察著莊恕道:“等明天你不上班了,薛巒叫我們去郊外吃農家菜,你說我這不算是跟醫藥代表扯上關係吧?”


    “不算。”


    “哦,那我就應了啊。”


    莊恕轉頭看她:“算是和前男友藕斷絲連。”


    陸晨曦一怔:“哦,那就算了……”


    “但是我想吃農家菜。”


    陸晨曦瞪他:“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莊恕微笑。


    陸晨曦走過去也收拾著自己的包,邊塞東西邊說道:“今天下午楊羽要去婦產科做產檢,不讓陳紹聰陪讓我陪,莊教授要沒事兒,去急診替我倆小時唄。”


    莊恕點頭。


    “明天你不上班了就在家待著,我網購的那些特產該到了。你拆了包裝就可以裝箱了,都是帶給你家人和朋友們的。”陸晨曦似乎逃避什麽似的,隻顧絮絮叨叨地說些家長裏短。


    莊恕笑笑:“不急,機票還沒定呢。”一拎包,轉身向大門走去,“走吧,該上班了。”


    陸晨曦拎起包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道:“等一下。”莊恕迴過頭,靜靜地看著她。她努力控製著情緒說道:“你今天別去上班了,去鍾老師家吧,去陪一陪喬姨,或者……去看你妹妹也行。或者,我這兒還有楊羽給我的電影券,你去看電影也行……”說著陸晨曦低頭胡亂翻找,莊恕穩定地抓住她的手,陸晨曦不動了。


    莊恕平靜地看著她,溫言道:“去上班。”


    陸晨曦看了他一會兒,默默地點點頭,跟他走出門去。


    這一天,莊恕和陸晨曦,一個在心胸外科,一個在急診,都不覺有點兒緊張。


    傅博文一直等候在修敏齊女兒的病房外,楊帆也不時過來看看。


    下午五點五十分,陸晨曦走到彤彤的病房門口,在距離幾米的地方靜靜地站著,直到六點整,下班時間到。在那一刻,看著手表的時針到達“6”,而分針嘀嗒走過“12”這個數字的陸晨曦,長長地出了口氣,似乎是如釋重負,然而,又有些失落難過。


    她走向莊恕的辦公室,敲門,聽見他說“進來”的聲音。她走進去,看到莊恕正把筆記本電腦收進電腦包,辦公桌上的文件已收拾整齊,兩個簡單的紙箱子裝著他的個人物品。


    她走過去,幫他搬起一隻箱子,低聲說:“我們走吧。”


    兩個人剛要往外走,傅博文從門口走了進來。


    陸晨曦叫了聲:“傅老師。”


    傅博文點點頭,走向莊恕。他突然深深鞠躬,陸晨曦一愣,莊恕抿緊嘴唇。


    傅博文沉痛地說:“小斌,對不起,一直到現在,都沒法給你母親清白。我確認她是冤枉的。卻沒法說服修老師。我隻能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對不起。我的餘生,都會為這件事,永遠懺悔。”


    他躬著腰,沒有抬頭。


    莊恕的眉頭跳了跳,沒有說話,抱著自己的紙箱往外走。陸晨曦想過去扶起傅博文,看看莊恕,隻覺得壓抑難過。


    莊恕走到門口,又站住,低聲開口:“為了至今無法澄清冤枉的母親,我恨你,永遠沒法原諒……但是傅博文,你是個好醫生。那個悲劇之後,你雖然為了自己能留在心胸外科,沒有去澄清我母親的冤屈,但是一直堅持研究利多卡因的藥理、藥物副作用,最先提出了有關它致敏、致死的報道。後來又提出利多卡因過敏在青黴素過敏患者中明顯高於普通人群。你還在剛剛有了管理權力之後,就下大力氣建立嚴格的藥物出入登記製度,和死亡病曆討論會議製度。”


    傅博文愣怔地抬起頭:“你……都知道?”


    莊恕繼續說道:“我恨你。我記得小時候,媽媽帶著我去找你、求你,而後失望而歸,我記得她的絕望和眼淚。後來,當我有了能力,我查你,我想看到一個道貌岸然,但陰險虛偽的敗類,給我足夠的理由把你在眾人眼裏潔白無暇的白大褂揭下來……但是,我看見你在努力彌補當年因為自私怯懦犯下的錯誤。我有時甚至會想,是不是因為那個悲劇讓你懺悔,所以你更全心投入,用一生的時間,用挽救更多生命的方式來贖罪。”


    傅博文雙眼濕潤,嘴唇顫抖:“用一生的時間……贖罪。”


    莊恕轉身,望著傅博文:“我對你的怨,再也沒法解開了。但是,傅醫生,”他強調了“醫生”這兩個字,說道,“你彌補不了對我母親犯下的錯。可是,我想,你的一生,值得驕傲、欣慰的,比需要懺悔的,多得多……傅醫生,我走了,小斌走了,莊恕也走了,不會再見!”


    他說罷,大步走出門,陸晨曦跟了上去。


    傅博文站在當地,淚流滿麵,不能言語。


    陸晨曦跟著莊恕,一路走出心胸外科,走到電梯門口,按下電梯按鈕。


    電梯門開了。莊恕正要走進去,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等等”。


    是修敏齊的聲音。


    莊恕手扶住電梯門,站住,卻沒有迴頭。


    修敏齊一步步走過來,沉聲說:“第一醫院來電話了,他們的患者死亡,請等候器官捐贈的單位做好準備,進行移植手術。我的女兒彤彤,等到心肺供體了。”


    陸晨曦猛地望向修敏齊。他的背脊依舊挺直,而臉上的表情,終於帶了緊張和懇求,低聲道:“莊大夫,作為彤彤的父親,我懇求你,為我的女兒準備進行移植手術。”


    莊恕抓著電梯門的手,越發用力,手背上青筋顯露。


    “莊大夫,雖然你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是,請問,當你路遇車禍傷員、突發疾病的重症患者,你會袖手旁觀嗎?這是霍普金斯醫學院對你的教育?還是莊愛華教授的家教?”


    莊恕緩緩迴頭,望住他,半晌,扯動嘴角,一字字地道:“好,你跟我來。”


    修敏齊跟著莊恕迴到了莊恕的辦公室。莊恕把門關上,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翻開桌上的文件——那是修曉彤的複印病曆、檢查結果和各種影像片。


    修敏齊眯起眼睛道:“你其實已經做好了手術準備。”


    莊恕坦然點頭:“當然。如果供體在我工作時間內到來我責無旁貸。既然可能需要主刀這台手術,我必須做好準備。”


    修敏齊點頭:“很好,有備無患,大家風範。那麽你覺得,你能勝任嗎?”


    莊恕微微笑了笑:“不打開患者胸腔,我無法作出保證。但是從檢查來看,這台手術,不比我曾經做過的難度更大。”


    “那麽,莊大夫,你能延長在仁合的工作時間,為我女兒進行這台手術嗎?”修敏齊迫切地問。


    “不能。”莊恕冷冷地吐出這兩個字。


    修敏齊並不意外,靜了靜道:“作為故人,你保持著對我的敵意,我可以接受;作為醫生,你拒絕了一個垂危患者父親的要求,我覺得你有辱‘醫生’這兩個字。”


    莊恕不答反問:“哦?那麽你的職業生涯之中,沒有侮辱過這兩個字嗎。”


    修敏齊傲然迴答:“我從業四十餘年,在院內、院外,甚至旅遊的路上,遇到需要幫助的患者,從沒有過見死不救。”


    “一個醫生,僅僅做到‘不曾見死不救’就夠了?”,莊恕冷笑,“弄虛作假,栽贓嫁禍,推卸責任,踩著死亡患者的血去謀求自己的前途,這些,沒有有辱‘醫生’二字?”


    修敏齊看著他:“哦?你說的是什麽?我不太明白。但是我想,一個醫生,在任何時候不拒絕患者的求助,盡心竭力,治病救人,這是底線。”


    莊恕手微微發抖,咬牙道,“一個連做人的底線都沒有達到的人,跟我談什麽醫生的底線?一個親手製造別人家破人亡慘案的罪魁禍首,現在對著受害人談醫生的底線。”他再也無法克製,抓起手邊的病曆,擲向修敏齊,“你到底是有多麽厚顏無恥?!”


    修敏齊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到了麵無表情,他依然直視著莊恕,問道:“莊醫生,現在我是以一個病人家屬,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請求你,主刀這台手術,挽救我女兒的生命,可不可以?”


    莊恕看著他,胸口起伏,半晌,從自己衣服的內兜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本子,那居然是張淑梅從前的的工作證。他將工作證攤開在掌心,走到修敏齊麵前,直接說道:“修敏齊,現在這個房間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現在要求你,對著我母親,心胸外科護士長張淑梅,講出當年陸中和之死的真相,錄音、記錄、簽字。你先盡到你作為一個人的責任,我自然會去完成一個醫生的義務。”


    修敏齊盯著工作證上張淑梅的照片,良久,牽出一絲冰冷笑意啞聲道:“你是在跟我做交易嗎?好吧,看來是我錯了。我就不該來求你,你是一個把私人恩怨淩駕於職業道德之上的人。”


    “你真的有資格跟我說職業道德四個字?!”莊恕胸口如煎如沸。


    事實上,從陳紹聰的婚禮迴來,他就在為了這台手術做準備。他無比希望自己在中國、在仁合,有一個讓自己可以接受的結束。然而,事到臨頭,當修敏齊站在他的麵前,他隻能承認——“每一個患者都是平等的,在醫生的麵前,無論身份地位,都隻是需要幫助的人”,這個從進醫學院起,就一直被灌輸的職業道德理念,是這樣難以做到。


    “我有資格,”修敏齊的聲音也帶了喑啞,隱隱透出了絕望,“作為患者的家屬,我永遠有資格說,見死不救的莊恕,你不配做一個醫生!”


    莊恕再也忍耐不住,指著修敏齊怒道:“滾,滾出去!我寧可不做醫生,也不會幫助你這樣一個冷血卑鄙道貌岸然的禽獸!滾!”


    修敏齊轉身,拉開門。走出這間辦公室的時候,他的背脊有些佝僂,步子也有些蹣跚。“你會後悔的。”他喃喃地說,聲音極低,“一定會後悔的。”


    修敏齊迴到彤彤的病房。


    傅博文、楊帆、陸晨曦、張默涵都在。


    楊帆抬起頭道:“供體馬上送到。許教授明天晚上才能到北京,即使他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供體也喪失了使用功能。彤彤已經發生了唿吸衰竭,心、肝、腎髒功能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問題,她不能再等了。”


    修敏齊望著傅博文道:“博文,你給方案,我一切都聽你的。”


    傅博文艱難地開口:“修院長,方案我可以給,但是誰來主刀……”


    修敏齊伸出雙手,握住他的手腕:“博文,為了彤彤,搏一次。你現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恢複治療,精神和身體狀況都大有好轉。你是全中國最好的心肺移植專家,求求你,救救彤彤。”他說著,又轉向其他人,“楊帆、陸晨曦、你們都要上台,去做他的助手。彤彤隻有這一個機會了,隻能一搏。我作為家屬,簽署所有同意書,接受一切後果。你們都是醫生,在生死麵前,如今沒有選擇,不能退縮!”


    傅博文看看病床上的彤彤,眉目間無比糾結,這時,護士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第一醫院的救護車已經到了門口。他們院的院長淩遠教授,副院長李波教授,親自護送遺體過來了。院辦周主任已經去迎了,周主任說,院長是不是親自去接一下?”


    楊帆和傅博文對望一眼,都有些疑惑,楊帆衝護士長點頭道:“我們這就過去。”


    所有人一起往外走,楊帆低聲問道:“這兩位一起護送死者……修老和淩院長、李副院長有舊交?”


    修敏齊皺眉搖頭:“這兩位青年院長,是整個學界的風雲人物,我當然認識。但是當他們進入管理層,我已經退居二線,沒什麽交往。”


    這時,一輛連著各項維護生命體征儀器的輪床,正在被緩緩推進手術大樓。輪床兩邊,跟了若幹身穿白衣,胸牌上寫著“第一醫院普外科”字樣的大夫們。


    為首的兩個人,一位身材消瘦,兩鬢微霜,四十出頭年紀,正是肝膽外科著名專家,中國最年輕的大型綜合醫院院長淩遠。而輪床另一邊的俊朗青年便是副院長李波,三十出頭已經是名聞全國的肝膽外科青年專家,更讓仁和醫院的新老院長熟知的,是他創建了如今被全國各大醫院作為模版仿效的住院日精細管理體係和電子病曆管理製度。


    他們的身後,跟著兩位中年大夫和十多個年輕的實習醫生。一行人都神色肅穆,守護在死者輪床兩側,走入仁和手術大樓。


    這樣“高規格”的護送器官捐贈者的陣勢,還是首次。迎出門來的周主任,一邊快步趕出來招唿,一邊心中奇怪——這如今醫學界最具“風頭”的兩位,是不是為了修院長的女兒,特地前來表示慰問?


    周主任跟淩遠院長寒暄了兩句,詢問了死者各方麵狀況,得知這位死者自出生便患有先天膽管閉鎖,當年診斷治療不夠及時,四歲時已經發生過肝衰竭,少年時就進行了第一次肝移植,當時的手術大夫,正是才迴國的淩遠。


    輪床進入大樓電梯間的時候,楊帆已經領著手術組從樓上下來,搶上幾步,和淩遠,李波紛紛握手。


    淩遠的神色有些鬱鬱,甚是沉默。李波主動說道:“死者從八歲起,就是淩院長的病人,十歲第一次移植,是他母親捐了四分之一的肝髒給他。十七歲再次發生肝衰竭,堅持了半年,等到了供肝,然後考上了醫學院,輪轉的時候,他那一組的見習,我是組帶教……”


    陸晨曦一路從病房到這裏,一直沉默,咬著嘴唇,沒有說任何話。此時,聽著李波的講述,她的唿吸越來越急促,終於,她悄悄地後退,朝心胸外科奔去。


    陸晨曦來到莊恕的辦公室。


    莊恕的情緒已經平靜許多,站在窗邊,安靜地俯瞰著樓下的風景。陸晨曦走到他身邊,莊恕笑道:“明天晚上楚珺他們要給我開一個小歡送會,你能調班一起參加吧?大家一起放鬆一下。”


    陸晨曦低聲道:“來仁合幾個月,本以為你能輕鬆地離開呢,沒想到……”


    莊恕看向遠方:“不過就是一個手術而已,並不是非我不可。傅博文的水準是在的,他最近的精神狀態也好了很多。”


    “你明明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的。”陸晨曦難過地說,“你做,成功的幾率,要大了很多。”


    莊恕看著她問:“那事實是什麽?如果事實都能還原它本來的麵目,一切都很簡單。”


    “可你,畢竟是醫生啊。彤彤跟當年的事情無關,她是無辜的。”陸晨曦輕聲說。


    莊恕笑了,聲音冷下去:“你一定要這樣來勸我嗎?仁合醫院的醫生們做過什麽你不知道嗎?最不該來勸我的,好像就是你。”


    陸晨曦忍了忍,還是低聲道:“莊恕,我不希望你因為一個悲劇,一個不肯麵對錯誤的懦弱自私的人,破壞了自己秉持的信念,更怕你會後悔,會因此,痛恨自己。”


    莊恕冷笑:“痛恨自己?我為什麽要痛恨自己?我為什麽要要求自己做一個聖人?你憑什麽以為我穿上了白大褂就能放棄身後的一切,心無旁騖地去做醫生所有該做的事嗎?我有我作為一個人的情感!在盡一個醫生的職責之前,我首先有一個人的痛苦,不甘,委屈,憤怒!我告訴你,沒有人是完美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我,也有!我就是沒辦法,把修敏齊的女兒,當作一個普通的患者。我做不到!”


    “做不到……”陸晨曦難過地低下頭,“我理解。絕對不會怪你。我隻是怕,怕你不做手術的決定,並不能真正說服你自己。傅老師也曾經是因為‘做不到’對手術刀的癡迷,不舍得放棄天上突然來臨的,留在心胸外科的機會,沒有堅持實事求是,結果呢?他後悔痛苦了一輩子。我不了解修老師,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真的心冷如鐵,毫無愧疚,但是至少,我確信,他對著彤彤,也有後悔。莊恕,我不想你今天之後,為今天的選擇後悔。”


    莊恕冷漠地開口:“好,我明確地告訴你,現在已經超過下班時間一小時十五分鍾,我已經不是仁和的醫生,不負責仁和的患者。不額外加班,對我而言,並不違反任何醫生的職業道德。這就是真實的我,如果你覺得不是,陸大夫,你誤會了我。”


    兩人瞬間陷入沉默。


    良久,陸晨曦整理了下情緒,平靜地說:“提供供體的死者今年二十三歲,出生時先天膽管閉鎖,膽汁淤積,肝硬化。十歲那年,他發生了肝衰竭,除了移植之外,沒有任何生存的可能,當時他的主管大夫是淩遠教授,提出了活體移植的建議……”


    她緩緩地重複著剛剛從李波副院長那裏聽到的,這位器官捐贈者短短的一生——


    “十歲那年,他媽媽把三分之一個肝髒移植給他。移植成功了,他痊愈出院,迴到了校園。他當時對第一醫院肝膽外科那些在四年中一直努力幫助他的大夫們說,要好好讀書,考醫學院,以後做他們的學生、同事,再進醫院時要穿上白大褂而不是病號服。他天資聰明,又十分努力,一路拿到各種獎項,但是,十六歲時再度發生肝衰竭……第一醫院肝膽外科的全體專家,再次盡心竭力為他聯係肝源,替他落實保險,研究二次移植的最佳方式……淩院長和李副院長兩位本市肝髒移植方麵最優秀的專家,一起主刀,完成了二次移植,他再一次逃離了死亡……然後,他參加高考,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績,考入醫學院。


    “他的身體狀況,原本醫學院可以拒收,是李波副院長親自說服校長和招生辦,說醫學院應該給夢想和努力一次機會。這個孩子自己一直沒有放棄,而作為大夫,他們因為他的不放棄,也一直堅持。李副院長請醫學院破例,給執著一個鼓勵。畢竟,促進醫學科學不斷突破,向前發展的動力,就是永不放棄的希望。


    “他進了醫學院,是同級最優秀的學生。去年,他穿上了白大褂,成為一名兒科醫生,盡心,負責,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醫生哥哥,可是不久,他第三次肝衰竭了。在被告知自己的真實情況之後,他要求填寫了器官捐獻和遺體捐獻表。他配合治療,嚴謹記錄治療筆記。他說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哪一天,但是他是帶著希望來的,一直在希望裏努力,走的時候也會帶著希望。”


    講到這裏,陸晨曦仰頭看著莊恕,重複李波對他們說的那句話:“這個希望,會傳給後麵的,接受他的眼角膜、心髒和肺髒的患者。現在按照器官登記排位,綜合評估患者,仁合醫院的修曉彤是這一批患者中最早申請的,也是情況最危急的。李副院長說,他們親自送他最後一程,不止因為他是他們的患者、戰友、學生、朋友,還因為,這是他們所有人,從沒放棄過的‘希望’”。


    陸晨曦說完後,伸手握住莊恕的手。


    莊恕的手,一片冰涼。他眼神深黯,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把頭轉向窗邊,半晌,幹巴巴地道:“據說李副院不日之後就要調升,果然好口才。故事很好,很勵誌。可以作為你們的醫德教材。但是,”他冷冷地道,“我不是你們的同事、朋友、戰友。我的母親是被你們開除出醫療隊伍的醫療事故責任人,”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而我,因為醫療措施不當,被仁合提前解聘。”他說罷,就抱著雙臂,如入定般地看著窗外,不再說話。


    陸晨曦眼裏淚光閃爍,然而,終究輕輕歎了口氣。她點了點頭,神色平靜地說:“好。那我去準備手術了。如今修曉彤是順位的器官接受者。修敏齊不肯放棄,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放棄,這位死者的器官,就不能再排給另一位等候者,這台手術勢在必行。器官捐獻者,是第一醫院不放棄的生命與希望,仁和接棒,別無選擇。我相信傅老師不會退縮,我也不會。”


    陸晨曦轉身,不再迴頭,大步走出了莊恕的辦公室。


    莊恕背對著她,一直沒有迴頭。


    走廊兩側站著一排醫生和護士,他們神情莊重地看向走廊一頭。供體病人的輪床接著監護儀,被慢慢推進來。淩遠、李波和死者生前的幾位同學、同事,跟隨在旁。輪床推過,走廊兩側的醫護人員向供體病人深深鞠躬。


    輪床行至手術室門口,傅博文已經和陸晨曦一起等在那裏。他們一起向死者鞠躬,一人一邊,接過了輪床的扶手。


    遠處,修敏齊獨自一人站在手術候診廳的一角,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手術室中,傅博文和陸晨曦穿著刷手衣,看著片牆上的胸片,做最後的方案討論。傅博文神色很平靜,對陸晨曦道:“我們一切盡力。”


    陸晨曦迴頭看手術台上的修曉彤,點了點頭。


    傅博文和陸晨曦分別穿上手術袍,戴上手套與手術眼鏡,站上手術台。


    無影燈亮起,手術計時器打開。


    傅博文向陸晨曦點頭示意:“開始吧。”


    陸晨曦咬咬牙,伸出手:“手術刀。”手術刀啪的一聲遞到她手上。


    陸晨曦輕吐出一口氣,剛要下刀,手在患者胸前突然停下——她看到手術室的門緩緩打開。


    陸晨曦、傅博文、楊帆同時轉頭看向門外,看到莊恕舉著刷好的手,站在門口,眼神平靜。


    手術鏡後,陸晨曦的眼裏漫上了淚霧。


    莊恕走進手術室,手術室的門在他身後徐徐關上。


    十二小時後,手術圓滿結束。手術主刀醫生莊恕沒有和患者家屬進行任何交流,直接由手術室員工通道離開,當夜趕到了機場。


    機場候機大廳裏,陸晨曦在循著可能的方向不斷尋找。她的羽絨服下,還是綠色的手術褲褂——她交代完患者的情況和注意事項後,頭一次違例,沒有換衣服也沒有上交刷手衣,直接套上外套,衝到家裏發現莊恕的箱子已經不在,她立刻查了航班,飛車衝向一家高檔首飾店,二十分鍾後又衝出來,繼續飛車趕往機場。


    人群中,她終於看到了莊恕,向他快步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莊恕神色冷淡,沒有躲避她,卻也沒有任何熱情。


    “我向你求婚。”她略帶結巴地對莊恕說,“在救災的時候我就跟楊羽說過,救災結束,我,我要向你求婚。我,我臉皮比你厚……我,我比你先動感情,我……”她說著掏出一枚戒指,想要往他手上套。她的聲音不小,周圍的人都好奇地看過來,興奮地等著一場浪漫的機場擁吻。


    然而莊恕輕輕推開她。他笑了笑,帶了茫然和極度的疲憊,低聲道:“陸大夫,我覺得你應該帶著一麵‘大公無私,救死扶傷,杏林妙手’的錦旗給我,不是戒指。你已經逼我,為了做一個好大夫,不許去做一個正常人了。戒指是什麽東西?對不起,我戴不住。”他舉起自己的手,輕輕地笑笑,“在你眼裏,這雙手,隻會拿手術刀,隻許拿手術刀。”


    這個時候,機場響起來讓ca984次飛往美國洛杉磯的乘客準備登機。


    莊恕站起身,拉起行李,轉身,走向登機口,再沒有迴頭。


    兩周後,楊帆得到正式任命,代理院長終於去掉“代理”兩個字。醫院辦公室主任趕緊張羅著給他搬了辦公室,樂嗬嗬地道:“您現在已經正式任命院長了,我們也得按規定辦事啊。要是您還窩在那個主任辦公室裏,知道的是說您沒架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給您小鞋穿呢。”


    楊帆心情甚好地開玩笑:“我在心胸外當主任的時候,你沒給過我小鞋穿?”


    “哎喲老楊,說這話真是……記仇是不是?”


    “沒有沒有,開個玩笑,講話稿給我拿過來了嗎?”楊帆笑了問。


    “就在您左手邊第二個抽屜。這次您可是雙喜臨門啊,又是升職,又是抗災表彰大會授獎,必須得請客啊。”


    “那是當然,地方你來定,你熟。可別超標。”


    辦公室主任道:“放心放心。院長,牆上傅院長的這幅字,撤下來吧。我有一哥們,大書法家,都給您寫好了,”他指著牆邊一幅寫著“大展宏圖”四個大字的書法作品道,“您看,我這會兒給您換下來吧?”


    楊帆看著,思量著道:“先不急吧,這個……傅院長剛走,換了也不好,先掛一段時間。”


    “行,聽你的。”辦公室主任和楊帆打了招唿,帶著其他同事離開了。


    楊帆獨自在院長辦公室慢慢踱了一圈步,唇邊浮起笑意,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泡了一壺好茶。他端起茶杯,剛到嘴邊,身邊的手機郵件提醒響起。他一邊喝著茶一邊拿起手機打開郵件,看到發件人是《現代醫學》。他微微蹙眉,點開附件,看到學術期刊的第一篇刊載的是署名楊子軒的論文,標題是《嘉林市周邊十六家二甲醫院化療藥調查》。


    楊帆的眉頭立刻緊皺起來,目光迅速掠過簡要,落在最後一段話上——“綜上所述,這十六家嘉林市周邊的二級甲等醫院的化療藥用藥,百分之八十至九十來自於同類藥中價格最高的先鋒公司。而且從臨床醫生及數據反饋,該藥的療效沒有顯著地好於其他同類藥,而隻是由上級醫院,即仁合醫院的指導用藥決定的。根據筆者進一步收集數據調查,仁合醫院本院使用的化療藥及部分手術、監護、檢驗器材,先鋒公司所占的比例也顯著高於其他藥物公司和集團。”


    楊帆看著看著,慢慢把茶杯放下,雙手抓著手機,神情越來越嚴峻。看到最後,手機畫麵跳轉成來電顯示——薑裴,鈴聲分外刺耳。


    楊帆一把把手機摔出,頹然地靠在座椅上。


    “你還真發了……”楚珺和楊子軒在一起,拿著手機看到了他那篇論文,感歎道。


    楊子軒點點頭。


    楚珺看他一眼:“莊大夫被解聘這件事,我心裏也挺憋屈的,可是你這手也太狠了。”


    楊子軒鄭重地搖頭:“這不是私人恩怨,這是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


    楚珺擔心地說:“仁合馬上就要開抗災表彰大會了,楊院長是要領獎的。你在這個時候發文章,楊院長得多尷尬啊,他現在肯定生你的氣了。”


    楊子軒也蔫兒了,悶聲問:“唉……你們宿舍還有空床位嗎?”


    到了晚上,楊子軒也不敢再不迴家,推開門看到楊帆坐在桌前,等著他,麵前一桌子的菜。


    “坐下,吃飯。”楊帆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楊子軒默默坐下,不敢夾菜,隻敢吃自己碗裏的白飯。


    楊帆也不看他,自己拿起了白酒瓶,連著倒了兩杯,都是一口飲盡,接著又倒滿一杯。


    楊子軒不得不伸手按住他的酒杯:“爸……第三杯了……”


    楊帆猛地把酒瓶頓在桌上吼道:“管得著嗎你!”


    楊子軒嚇了一跳連飯都不敢吃了。他眼看著楊帆一杯杯地喝,想勸,不敢,幹脆就陪著一起。楊帆一杯,他一杯。楊帆再一杯,他再一杯。


    終於,爺倆把一瓶白酒幹光,都是滿臉滿脖子的爆紅。楊子軒終於借酒壯膽,過去拍著他爸的肩膀道:“爸,就單單純純地當個醫學專家,不好嗎?非得……非得當,院長,有那麽重要麽?”


    楊帆把酒杯頓在桌上低吼道:“單單純純當個醫學專家?哪兒有絕對單純的事情?醫學專家就單純了?你有才華,也得有機會!傅博文是我的頂頭上司,但是他就是不喜歡我!我多想進移植組跟著他好好學好好幹,但是他不信任我!他覺得我,功!利!心!重!我怎麽了?我和你媽青梅竹馬,真心相愛,你媽身體不好,我想靠著自己的本事,給她輕鬆一點的生活,怎麽了?你媽那麽好的女人,她那麽好的女人,不應該嗎?傅博文他憑什麽要求,每個人都要無私奉獻啊?他不信任我,不把最疑難的患者交給我,沒有把我加入移植組……我就知道,別人不給我機會,我,就得自己爭!”


    揚子軒聽他提到母親,心裏也是酸楚。他知道父親與母親的感情,忍不住過去像小時候一樣,摟住父親的肩膀,低聲說:“我和媽媽一直都覺得您當大夫的時候,日子過得很開心。媽媽從來沒嫌棄過您給她的生活不夠好,她一直到去世,都對我說,這輩子雖然挺短,但是過得特別開心,因為有個最好的老公,有個好兒子。”


    楊帆仰頭笑了,眼淚從眼角滲出來:“好?那時候我做十台連台手術也隻能拿一百塊不到的夜班費,沒法兒給你媽買進口藥!還得讓她操勞家務!好?那麽短,怎麽會好?!如果當時我有配得起我才華和努力的收入,你媽媽就能過更好的生活,可能現在,我們三個人還可以坐在一起吃飯!她那麽早走了,怎麽會好?!”


    揚子軒把頭抵在父親背上,低聲說:“媽媽得的是免疫係統疾病,很難說生活真的優越,或者說用上更貴的藥,她的病就能好轉。”


    楊帆不理他,再去拿酒瓶,卻倒不出一滴酒了,他繼續說:“你媽不在了,我除了事業上的野心和給你更好生活的願望,也沒有其他念想了。我得強,從各個方麵,得強!我需要權力,我隻有拿到各種各樣的基金、藥物公司的支持,才能獲得權力。權力是個好東西,有權力才有資源,才能有選擇權!才能去做最難、最複雜的手術,才能去攻克最尖端的科研項目。不過,”他閉眼,苦笑道,“到了我有權力的這一天,我已經不是仁合最棒的手術大夫了。我做不了的手術,陸晨曦可以。最懂行的患者家屬,薑總,也點名來請她。”他苦澀地笑著對楊子軒說出三個字——“搞砸了。”


    揚子軒心裏難過,低聲喚道:“爸。”


    楊帆長歎一聲:“做了父母的,都想給孩子最好的條件,讓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所以,你不必違背自己的信仰來替我做什麽。我做的事情,自然會考慮周全。合作醫院的用藥,不會有原則問題,你的文章引出質疑,我自有迴答的辦法。如果有人利益受損……也就是先鋒公司!”楊帆長長地吐了口氣,沉聲說道。


    楊子軒沒有答話。


    楊帆看著他問:“吃飽了?”


    楊子軒點點頭。


    “那該幹嗎幹嗎去。”楊帆揮揮手。


    楊子軒起身惴惴地走了,剩下楊帆仰頭歎了口氣,對著空空如也的酒瓶、酒杯,恨恨地,又無奈地再次重複了那三個字:“搞砸了……”


    程露在進入淺昏迷一周後蘇醒,身體各項指標都很穩定,已經出院迴家休養。


    陸晨曦洗著碗,讓董學斌扶著媽媽出去散散步,有利於恢複。沒幾分鍾,她碗還沒洗完,董學斌就扶著程露迴來了。


    陸晨曦看看時間道:“你們倆怎麽就迴來了?”


    “你媽走了不到百十米就喊累,我推著輪椅帶她轉了兩圈兒。”董學斌道。


    陸晨曦邊擦手邊出來,跟董學斌一起扶著程露去沙發坐下說道:“媽,您這可不行啊,不都跟您說了嘛,肌肉複健很重要。”


    程露白了她一眼:“我伺候了你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他能推著我,我才不走呢!”


    “行了,您伺候我倆有功,以後我倆把您當老佛爺供著。看電視去吧!”陸晨曦打開電視機。


    程露卻不看電視隻看著她:“小莊給你打電話了嗎?他現在怎麽樣啊,什麽時候迴來看我啊?”


    陸晨曦沉默了。


    “這孩子也真是,當年的事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你跟沒跟他說我不計較了?傅老師都來跟我道過歉了,要不你讓他迴來,我當麵兒跟他說。”程露心疼地埋怨。


    “年輕人的事兒他們自己解決,你就別跟著瞎操心了。”董學斌拿了個毯子給她蓋上,勸道。


    程露不理他,氣唿唿地道:“你天天什麽都不說,我要再不說,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去啊?”


    董學斌遷就地說:“好好好,你說你說你說……”


    陸晨曦迴到廚房繼續靜靜地洗著碗,腦中迴響起莊恕最後離開時候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洗完碗,她迴到屋裏,在手機上編輯良久,終於給莊恕發出了一條信息:“我從來沒有覺得,你不該計較當年的真相。相反,在我心中,那是必須追查、追究、公之於眾的。在我心裏,你不隻是一個好大夫,還是個好兒子、好哥哥、好愛人。我的錯,可能在於……太希望你什麽都能擁有得完滿,不舍得你有任何遺憾。雖然你不肯承認,但是,我還是相信,‘好醫生’在你心裏,和好兒子、好愛人一樣重要。那台手術,我不希望你遺憾,而你媽媽的冤案,我同樣,絕對不能容忍你留下遺憾。”


    隆重的抗災表彰大會,在仁合醫院大禮堂召開。


    主席台上坐著仁合醫院的領導,最中間的是修敏齊,在他兩側分別是楊帆、傅博文。


    主持會議的楊帆對著麥克風介紹道:“今天出席大會的,有仁合醫科大學終身教授、市心胸外科醫學專業委員會委員、前任院長修敏齊,仁合醫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前任院長傅博文,仁合醫科大學教授、仁合醫院黨委書記李靖……”


    楊帆講話的過程中,幾位領導依次起身向大家點頭示意。


    台下的陸晨曦平靜地鼓掌,注視著台上的修敏齊。


    傅博文起身示意後坐下,微微側頭看了看身邊的修敏齊,轉頭看向台下的陸晨曦。


    楊帆拿著講話稿,慷慨激昂地宣讀著救災工作報告:“在救災期間,我院第一時間啟動了救災應急機製,開放救災緊急綠色通道,確保傷患可以快速初診、清創、縫合,嚴重的進行手術。在超負荷接診量的情況下,成功控製了氣性壞疽、耐藥菌株等感染的蔓延……”


    陳紹聰聽著講話,轉頭看向陸晨曦,見她低著眼睛,神態平靜。


    “現授予急診科主任、主任醫師鍾西北,仁和醫科大學榮譽教授及仁合醫院終身榮譽獎。”隨著楊帆的聲音,報告廳內兩邊的led屏上顯示出救災遇難的醫生照片,鍾西北慈祥的臉在他們的正中間。


    鍾西北的夫人喬禾端著證書,站在台中央,向全場鞠躬示意。


    台下全體醫護人員鼓掌。陳紹聰和陸晨曦眼含熱淚,使勁地拍手。陳紹聰有點哽咽地說了句:“老頭你真想不到我的移動初診平台現在有多少用戶了……”陸晨曦拍拍他的肩。


    傅博文看著喬禾的後背,心情沉重地鼓著掌。


    楊帆接著宣讀獲得表彰的人員名單:“……普外科主治醫師張成飛、急診科主治醫師陳紹聰、急診科主治醫師陸晨曦、急診科主管護師徐莉,請獲得表彰的同誌上台領獎。”


    陸晨曦和陳紹聰聽到上台領獎的指示,站起身。陳紹聰扭頭看向陸晨曦,陸晨曦向他微笑著點點頭,神色平靜地上台列隊在院領導麵前接受表彰。


    眾位院領導分別為他們授予證書,修敏齊將紅絲絨麵的證書遞給麵前的陸晨曦,說道:“祝賀你。”


    陸晨曦淡淡地笑了一下:“謝謝修院長。”


    修敏齊和善地點點頭,兩人握了一下手。


    眾人領完獎轉身接受掌聲後依次下台,隻有陸晨曦沒有動,她示意旁邊的陳紹聰先走。陳紹聰給了她一個鼓勵的點頭,拿著證書走下去。


    待人都走下台後,陸晨曦轉身將手裏的證書輕輕放在領導麵前的桌上。


    修敏齊有點意外地看著證書,向旁邊的楊帆示意詢問。


    這時候,陸晨曦已經走到了話筒前。


    楊帆看著台前陸晨曦的背影,拿過自己麵前的話筒疑惑地道:“陸大夫……”


    陸晨曦沒有理會任何人,對著話筒平靜地說:“今天,我作為仁合醫院的一名普通醫生,更作為二十九年前一起‘醫療事故’死亡患者的家屬,有些話,一定要說。”


    楊帆大吃一驚,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傅博文,但傅博文低著眼睛沒有給他任何指示。


    陸晨曦冷靜清楚地說:“剛才,仁合醫院授予了鍾西北主任終身榮譽獎,但我想在場的各位可能都不知道,鍾主任生前最渴望的,不是這份來自仁合的榮譽……而是澄清一段仁合醫院自己晦暗的曆史。”


    與會者麵麵相覷,台下響起了低聲的議論。


    楊帆詫異,趕緊再次扭頭去看兩位老院長的態度,卻看到修敏齊和傅博文都麵無表情,互相沒有交流。


    陸晨曦接著說道:“很多同事都知道,我的父親陸中和,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下午五點,於仁合醫院心胸外科搶救無效死亡,致死原因是一位叫張淑梅的護士,在明知道他青黴素過敏的情況下,將醫囑所開的利多卡因誤拿成青黴素,致使他過敏死亡。以上都是檔案中可考的病案陳述,當年的主治大夫有兩個人,他們今天都坐在主席台上——一位是我們的前院長,我的老師,傅博文。還有一位,是現在全國心胸外科專業委員會成員、仁合醫大終身教授,修敏齊。”


    主席台上的院領導紛紛向他們兩人投來不解的目光,傅博文略轉頭看了一眼修敏齊,見修敏齊微低著頭,表情有些不可捉摸。


    楊帆不得不控製會場了,他把話筒拉到胸前道:“陸大夫,今天是仁合的救災表彰大會,如果你有感言可以簡單陳述,至於這件檔案中的往事,就不要……”


    “往事?”陸晨曦有些用力地問,安靜的會場中,這句話有了迴聲,似在不停詰問。她停了停繼續說道,“對,這樁三十年前的往事早已塵埃落定,我也一直對檔案裏的結論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大夫告訴我,當年的事實,並非如此。”


    她看向修敏齊和傅博文。


    台上年長的管藥主任開口道:“陸大夫,這個病曆我記得,調查組的鑒定結果十分清楚,如果你有什麽不明確的地方,可以去查閱卷宗嘛。”


    “我沒有什麽不明確的地方,我很肯定,”她直視修敏齊說道,“有人篡改了藥房的取藥單據,把病人死亡的責任推卸給了護士張淑梅。張淑梅當天並沒有拿錯藥,她給我父親注射的,確實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黴素。”


    全場嘩然,議論聲四起。


    楊帆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收場,麵色難看地左右四顧。


    傅博文長出了一口氣,而修敏齊十指交叉,向後一靠。


    楊帆沉下臉道:“陸大夫,有什麽要查實的,你可以通過正當程序反映,在這裏發表這種不負責任的言論,也太冒失了!”


    不料傅博文淡淡地說道:“楊院長,陸大夫的發言可能比較感性。但在表彰大會上發表以史為鑒的感言,我覺得,合情合理。對成績要表彰,但是對錯誤,不管是多麽久遠以前的錯誤,也應該正視、麵對、反思,才能避免同樣的錯誤在未來再犯。”


    楊帆不可思議地看著傅博文,再看身邊的修敏齊依然不動如山,他才轉過頭無奈地說:“既然傅院長覺得合情合理,那麽就請你言簡意賅、闡述事實,而不是做出那些主觀臆斷。”


    陸晨曦從白大褂口袋裏掏出一張信紙,大聲道:“這當然不是主觀臆斷!在座的都是醫務工作者,大家應該很清楚,利多卡因和青黴素的區別非常明顯,當年就有人親眼看到過張淑梅注射前吸藥的細節。”


    修敏齊緩緩抬起眼睛,依然沒有更多的動作。


    陸晨曦聲音微微哽咽:“這個人沉默了三十年,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夠站出來,說出當年的真相……隻是他已經不在了……”


    台下眾人紛紛猜測。坐在前排的楊羽一愣問出:“鍾主任?”她身邊的陳紹聰輕輕抓住她的手,眼圈發紅。


    陸晨曦展開信紙道:“這是鍾西北主任生前寫下的證詞,內容所述,就是當年他曾經親眼看到——護士張淑梅注射前抽取的,是安瓿瓶中的利多卡因水劑,而不是西林瓶中的青黴素。”


    主席台上所有院領導,都以質疑的目光看向傅博文和修敏齊。


    “各位可能覺得,一份逝者的證詞太過單薄。而利多卡因過敏致死的事件,各位老師、同事可能都沒有聽說過。這段時間,我調查了全球三十年來的利多卡因過敏病曆報告,詳細數據已經發到了院內公共郵箱裏,大家可以隨時打開調閱。”陸晨曦看到台下不少人已經拿出手機查看,低聲交談,輕咳一聲繼續闡述,“所有這些病例中,超過三分之一的患者,都對青黴素過敏。經數據分析,青黴素過敏越嚴重,對利多卡因過敏的可能性越大,這個結論有明顯的統計學意義。而我父親,就是一個對青黴素嚴重過敏的患者。綜合鍾主任生前的證言,作為家屬,我有權懷疑,我的父親不是死於張淑梅錯誤地注射了青黴素,而是死於利多卡因過敏。”


    台下議論聲更盛。


    楊帆皺眉道:“青黴素過敏者,對利多卡因過敏的幾率的確大於常人,但這些藥理學概念,無法證明你父親去世的原因,更無法推翻當年的調查結論。”


    “即使調查結論無法推翻,但是我也能證明,有人為了掩蓋自己的過錯,篡改證據,嫁禍給一個護士!”陸晨曦轉身注視著修敏齊。而修敏齊依舊端坐著,沒有迴應陸晨曦的目光,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


    楊帆看兩位老院長都不表態,不得不開口:“陸大夫,當年的調查報告十分清楚,如果你確有疑點,隨時可以去調取證據,檔案裏全部都有。兩位院長,你們說呢?”


    傅博文眼睛都沒有抬,平靜地說:“當年的證據,檔案裏真的全部都有嗎?”


    這句話讓楊帆有點摸不著頭腦,將目光轉向修敏齊,修敏齊依然低著眼睛,誰都不看,合著的手指輕敲著。傅博文吸了口氣,撐著主席台慢慢站起來,緩緩道:“連真正的取藥單據,也有嗎?”修敏齊輕輕敲著的手指突然停下了。


    傅博文緩步走出主席台,站在陸晨曦身邊,從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立刻,修敏齊合在桌下的手鬆開,各自緊緊握成拳頭,眉頭也立時緊蹙。


    傅博文也看著修敏齊,慢慢地道:“修老師,我記得進仁合的第一天,你帶領我宣讀醫者誓言的時候,第一句就是,對傳授我醫術的老師,我將像父母一樣敬重。”


    修敏齊垂著眼沒有看他。


    “可是,誓言後麵還說,我不把毒藥給任何人,也決不授意別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醫,清清白白地生活……這些誓言一直在我心裏迴響,但是自從三十年前的那天開始,它就時刻刺痛著我……我其實不配做一個醫生。”傅博文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麵向台下,高聲道,“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我找到了這份真實的取藥單,但是當時,案子的結論已經下了,我為了自己的前途,違心地沉默。但是,我留下了這份證據。這上麵清清楚楚的有張淑梅和當時的藥房主任曹廣義的簽字,取藥的時間正是事發當天,取的藥是利多卡因,用藥患者是陸中和。”


    傅博文從信封中抽出一張發黃的紙,示意道:“這是真正的取藥單,上麵寫著與檔案中的證據完全不同的內容。它表明,張淑梅當時在藥房領取的,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黴素。”


    驟然安靜之後,全場一片嘩然。


    “張淑梅後來一直在申訴,但我和修敏齊從沒有說出事實,曹廣義也在多年前離職出國。最終,張淑梅精神失常,自殺身亡。現在,我在仁合醫院全體同事麵前,說出這件往事……因為我說服不了自己的良知,欺騙不了那些見證了真相的眼睛,更無法麵對……那些從往事裏走出來的後人。”傅博文聲音低沉地說,“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張淑梅離開仁合的時候,是有多麽絕望呢……修老師,我們不要再錯下去了。”


    所有人都注視著修敏齊。


    修敏齊漸漸鬆開一直握著的手,慢慢抬起頭,伸手扶住麵前的桌子緩緩起身,輕而淡地問出一句:“博文,我不明白,這件事情,從何說起呢?”


    傅博文和陸晨曦靜靜地等著,看他如何作答。


    修敏齊語氣緩和清冷地說:“三十年前,張淑梅從藥房領取了青黴素,注射給病人陸中和,致其過敏死亡。原本的病曆、醫囑、手術記錄、取藥單據,全部封存在檔案當中。經調查組核實,這起醫療事故事實清楚,證據真實,材料完整,我院對其定性準確,處罰適當,程序合法。當時的仁合醫院領導認為,張淑梅一向工作認真,此事實屬工作失誤,除對她行政記大過處分之外,將其工作崗位轉至圖書館。但是張淑梅同誌拒不認錯,一直聲稱自己被誣陷,從此違反勞動紀律,缺崗離職,四處申訴,直至後來被勸離。一件如此簡單清楚的醫療事故,今天在這裏被翻出來,有必要嗎?”


    傅博文和陸晨曦冷冷地看著他,修敏齊走出主席台,踱步到陸晨曦身邊,從她手裏拿過鍾西北的證言,默默地看了看,歎了一口氣:“當時的住院醫師鍾西北,曾經宣稱自己看到了張淑梅取出的是水劑而不是粉劑。但是經現場調查,陸中和病房內並未發現裝水劑利多卡因的安瓿瓶,隻有使用過的青黴素西林瓶。僅憑他一人的證言,無法證實這一說法可信,所以……”他把信紙遞還給陸晨曦,“晨曦啊,你剛才說過,你父親是一個青黴素嚴重過敏患者,並由此懷疑他對利多卡因過敏,我可以理解,但是據此就來推論張淑梅當年的申訴說法可信,這兩者確無因果邏輯。再退一步講,即使你父親確實對利多卡因過敏,也與本案無關,因為他接受注射的根本不是利多卡因,而是青黴素。”


    陸晨曦無言以對,目光嚴峻地注視著他。


    修敏齊不為所動,平靜地道:“還有什麽,哦,取藥單。”他轉身麵對著傅博文,向他淡淡一笑,伸出手道,“我來看看。”


    傅博文控製著情緒,把取藥單遞給他。


    修敏齊接過,取出老花鏡戴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摘下眼鏡說道:“這個……我記得剛才說過了,本案的原始材料,經由當時調查組認定真實,並沒有任何篡改、偽造的嫌疑。時隔三十年,你突然拿出這樣的一張取藥單來,而這張取藥單據上的簽署人張淑梅、曹廣義,都已去世多年,那麽誰能證明,到底檔案中的取藥單是真,還是這張是真的呢?”說完後,他將單據遞給傅博文,淡淡地問,“還有什麽?”


    傅博文望著他,顯然,修敏齊的反應,並沒有讓他意外,他聲音沉鬱地開口:“修老師,你我,都是一輩子在仁和度過。這裏有我們的努力,奮鬥,成績,輝煌,以及後輩的仰視。如今,我們都退下去了,沒有任何可爭的東西,你覺得我為什麽,又有什麽必要,要站在這裏誣陷你,也給自己加上汙點?”


    修敏齊冷冷地盯著傅博文,傅博文眼神毫不退縮地看著他。修敏齊再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陸晨曦,淡淡一笑,踱步走到台口,手裏擺弄著眼鏡依然是輕聲淡定地說道:“當年的這件事,事實清楚,結論已定,並沒有什麽所謂的疑點和新證據值得再去反駁。即使再有人提出相關的線索,我也希望他通過正常渠道去反映情況,而不要再出現這樣有損仁合醫院榮譽的行為。一件簡單的醫療事故,一個不該發生的悲劇,帶給我和仁合醫院所有同事的應該是什麽?我認為,應該是痛定思痛,直麵問題,尊重科學,而不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互相構陷和指責。今天你既然拿著這件事來問我,那我也告訴你,我修敏齊從醫五十餘載,始終無愧於醫者的良知。我的話說完了。”他平靜地走下主席台,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跟隨著他,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鄙夷。修敏齊卻始終保持著平靜的神態,毫不在意眾人的態度。


    身後,他突然傳來陸晨曦的聲音:“修老師,你等一下。”


    他站了站,沒有迴頭。


    陸晨曦聲音平靜,緩緩開口:“四個月之前,張淑梅的兒子小斌,也就是我們熟悉的莊恕教授,應聘來到仁合行醫執教、他來到這裏的目的,是找出當年的真相,為母親平反冤屈。他找到了鍾大夫,但是就像現在一樣,隻有口述的真相,沒有絕對的證據;他找到了傅老師,傅老師幾經掙紮,終於麵對當年的軟弱,自己出麵作證,並且拿出這張至關重要的藥單。可惜,最關鍵的人物,真正主導這一切的修老師,始終不肯直麵當年的一切。最後,莊恕帶著這個遺憾和不甘心,離開了中國。”


    全場再次靜默下來。


    陸晨曦低下頭平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莊恕是懷著身為小斌的憤恨而來,但是,在仁和醫院的這些日子裏,我想,心胸外科的同事都知道,莊教授是一個什麽樣的醫生,當一次次他個人的利益,甚至是來華的目的,跟‘醫生’的責任衝突的時候,他再不甘心,也沒有讓‘小斌’的願望,壓製了莊恕醫生的責任。”


    台下,心胸外科的年輕大夫們,紛紛點頭,楚珺已經掉下了眼淚。


    “他離開中國之前的最後一台手術,眾所周知,就是修老師女兒彤彤的心肺移植手術。這台手術開始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仁合的大夫,他不參與,完全無可厚非,更何況,修老師對當年事件的態度,讓他厭憎,寒心。但是當時,我用醫生的職責,勸說他接手了這台根本不在他職責範圍之內的手術。而如今彤彤,也已經痊愈……我記得當時我請求莊恕把彤彤當成一個普通患者公平對待的時候,他問我,一個醫生,是否首先是一個人?有人的情感,人的憤怒,人的無可奈何。讓他把修敏齊的女兒當作一個普通患者來對待,盡醫生的責任,對他公平嗎?對他的母親、他破碎的家庭,公平嗎?我沒法迴答。因為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公平的。最不公平的就是,”她突然提高聲音道,“有人再掙紮、再痛苦,也不能放下良知、責任,再恨、再不甘心,也沒辦法傷害無辜。但是另外一些人,不是!所以前者,總是比後者承受得更多!”


    修敏齊的手抖了起來,他抿緊嘴唇咬緊牙,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的皺紋,似乎加深了不少。


    陸晨曦緩緩走下講台,朗聲道:“其實我和傅老師,都預料到了今天這個結果,這個沒有結局的局麵。我們之所以還要這麽做,隻有一個理由,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裏,至少讓‘公平’二字,不會在我們自己的心裏,徹底地泯滅消失。它就仿佛一個醫生的責任和底線,並非每個人都能堅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經放棄,可是總還有一些人,把它永遠地珍視在最寶貴的地方,任何時候,任何困境,絕不放棄。”她望著修敏齊的方向,手撫著胸口,說道:“那就是在——我的心裏。”


    修敏齊閉了閉眼,沒有迴頭,一步一步,走出了仁合的禮堂。


    表彰大會自然是草草結束,異常尷尬。楊帆給修敏齊打電話,電話提示音顯示他所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


    楊帆掛了電話,氣惱地推開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內,兩個西裝男子坐在椅子上,楊帆的助理正在給他們泡茶。


    其中一位西裝男子見他進來,迎上來客氣地道:“楊院長會議結束了。我們是市衛生局紀委的,想就仁合醫院的醫療器材采購問題,向您了解一下情況。”


    楊帆笑得不自然了:“哦,不知道是哪批器材呢?”


    “先鋒公司的,您熟悉吧?”


    楊帆點點頭:“熟悉,很熟悉……”


    西裝男子微笑:“那就請您配合了。”隨即把調查材料在桌上鋪開。


    黃昏時分,傅博文來到修敏齊家。空蕩蕩的客廳裏傳來保姆開門的迎候聲:“傅院長您來啦,修老在裏麵。”


    傅博文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修敏齊背身站在陽台上。傅博文緩步走到他身後幾米處,叫道:“老師。”


    修敏齊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慢慢地道:“當年慢阻肺在人口死亡原因中長期位居前五,不管我們怎麽努力,患者還是會一步一步走向惡化,死亡,除了移植沒有任何辦法能挽救他們……作為一個心胸外科的醫生我不甘心,既然腎髒、肝髒、小腸、骨髓都可以移植,為什麽我們心胸外領域就要對肺移植卻步呢?一九七九年北京的團隊,完成了第一例肺移植,可惜患者術後發生感染和排異死亡。但當時我看到了希望,既然手術能夠做成,既然術後患者延續了數月的生命,就證明大方向沒有錯,心胸外科最尖端的肺移植是可以被攻克的!之後的五年內,我從沒放棄過肺移植的申請和研究,終於我的團隊通過了考核,拿到了開展肺移植項目的珍貴批文……這是哪一年?”


    傅博文低聲應答:“……一九八四年。”


    修敏齊點點頭接著說道:“可是,當時的大外科主任、院長,還都是文革期間遺留下來的非專業人員。他們鼠目寸光,覺得心肺移植匪夷所思,是個花費精力無數,看不到希望的項目。他們敷衍阻礙,甚至對我壓製排擠。我當時到了非但無法把項目往前推進,連在心胸外科的地位都岌岌可危的地步。這個時候,陸中和死了,死於一個陰差陽錯的,當時的醫學常規沒有認知到的意外!我的第一反應,必然是護士疏忽。當然,也因為王主任對張淑梅的照顧,讓我對她確有偏見。可是當這個結論一下,後續的結果,卻是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對我們太有益處的結果。人的一生,把握機會太重要了。如果我放棄這個機會,不但我自己的學術事業大受威脅,努力了那麽久的移植項目也就半途夭折了。我沒法放棄。”


    傅博文當然明白修敏齊的用心,痛楚地道:“我明白,我當時何嚐不是如此……可張淑梅是無辜的,我們為了自己,冤枉了一個人,讓她死在了這件事上,她的家庭,也破碎了!”


    修敏齊輕聲反問:“我們為了自己?從一九八四年開展項目起,到第一例單肺移植成功,再到第一例雙肺移植成功,仁合心胸外科救了多少患者?我們又帶出了多少這方麵的專家?這些醫生遍布全國各地,他們挽救的慢阻肺、纖維肺、肺動脈高壓患者又有多少?”他停了停,口氣輕蔑冷淡地說道,“她張淑梅是誰?一個護士而已。如果我們不冤枉她,當時的心胸外科就要被姓王的把持。別說移植,他的學術技術水準,連一個普通的心胸外大夫都達不到,完全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由著他把你調去急診,把我排擠壓製,將會有多少病人不能治愈,甚至失去生命,你想過嗎?!”


    傅博文搖頭:“生命是平等的!從醫學倫理學上講,我們沒有權力犧牲任何一個生命,去換取醫學科研的發展。就算是我們因此失去這項研究的資格,醫學的發展也不會停滯!反而是欺騙與造假,才是醫學科學最大的隱患!”


    修敏齊轉過身來,堅決地道:“幼稚!如果讓我從來一遍,如果時間倒退迴三十年之前的那一天,我依然會做同樣的決定,絕不會改。”


    傅博文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修敏齊卻奇異地笑了笑:“當然,我也知道,今天的大會上你們這麽做了,其實結果已定,一切都已經無法挽迴了……我敗了。”他轉過身走去依然靜靜地望著無邊落日。


    暮色中兩個老人的背影默默無語。


    此時此刻。


    加州醫療中心的心理治療室內。


    莊恕並沒有穿醫生的製服,他正從診室走出。一位醫生製服的人,送他出來,輕輕叮嚀。此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微信消息。


    發信人是陳紹聰。


    他打開,看到一段頗長的視頻——陸晨曦走上講台……她說,“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裏,至少讓‘公平’二字,不會在我們自己的心裏,徹底地泯滅消失。它就仿佛一個醫生的責任和底線,並非每個人都能堅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經放棄,可是總還有一些人,把它永遠地珍視在最寶貴的地方,任何時候,任何困境,絕不放棄——-那就是在我們的心裏。”


    他看著視頻,看著視頻裏的她,反複看了多次,眼眶濕潤。終於,他合上眼睛,把手機壓在胸口——你也一直,把最美的一切,放在了我的心裏。


    一個月後。


    美國加州某居民區的花園裏。陽光透過樹影落在院中,鬱鬱蔥蔥的植被被照耀得流光溢彩。


    莊恕穿著格子襯衣和工裝褲,戴著頂有些老舊的遮陽帽,正半跪在草坪上修剪灌木。修剪過的地方已經非常平整,剪下的枝條散落在他的工裝靴邊上。


    他蓄了胡子,看起來雖然消瘦,但有種落拓的英俊。天氣炎熱,他抓著毛巾在臉上隨意地擦了一把,把毛巾搭在肩上,繼續埋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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