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三天之內所下的詔令,的確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經不再增加了,各地災民,在官府三分勸導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鄉土,等待官府的救濟。人類的生命力愈是卑賤便愈是頑強,黃河以北眾多的災民們,每天僅僅靠著一碗粥度日,頑強的延續著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國終於可以略略鬆一口氣了,組建忠銳軍的消息公布之後,各個募兵處排起了長隊,每個招募入伍的士兵,都會在額頭刺上“忠銳”二字,與此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可以用教閱廂兵(注1)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祿,勉強養活家人。


    然而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消除掉饑民*的隱患,不過是使政府今後背負更沉重的財重負擔而已。饑民始終存在,不過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組織性*能力的饑民。


    大宋熙寧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韓絳、馮京、王珪、吳充、曾布、蔡確、呂惠卿,以及諸翰林學士、知製誥,默默的傳閱著一份奏章。皇帝趙頊高高的坐在龍椅上,眼窩深陷,用憂鬱的目光望著他的臣子們。待到最後一個人看完,趙頊這才開口問王安石:“丞相以為石越所奏諸事,是否可行?”


    眾人的目光刷的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幾乎是盡罷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時候,便已經結束了。皇帝頂住巨大的壓力,把王安石留到現在,也許不過是念及到君臣相知之情罷了。


    但是皇帝的態度也頗值玩味,無論是韓絳、呂惠卿、曾布、蔡確等人連章累牘分析說明新法與這次災情無關,請求趙頊堅定意誌,繼續推行新法;還是一些舊黨大臣趁勝追擊請求皇帝罷免王安石,斥呂惠卿、蔡確,召迴文彥博、司馬光、範純仁等人;趙頊都不置可否,隻用朱批寫上“已閱”二字,照樣發迴。


    也許王安石還有翻盤的機會?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條奏諸事,事事牽涉過多,臣實在不知道後果會是好還是壞。”王安石坦然答道,頓了一會,又補充道:“不過臣認為,或者可以試試。”


    趙頊沉默良久,轉過臉來,對眾人問道:“眾卿的意見呢?”


    韓絳想了一會,出列說道:“陛下,石越所說救災諸法,第一條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鹽、酒以及香料等奢華之物的專賣權為餌,引誘南方商人運糧入黃河以北諸路,平價賣給官府常平倉。這樣做本來也沒什麽不妥,朝廷以前為了充實西北軍糧,也用過這個法子。但是這次受災麵積太廣,商人運糧往災區,隻怕都會挑近的地方運,結果可能不盡如人意。”


    韓絳話音剛落,便見蘇頌出列朗聲說道:“陛下,韓丞相所慮雖是,但卻並非沒有辦法解決,隻需按就近之原則,規定某路商人,隻能運往某路,便差可解決了。何況往災區運糧,石越也說始終必須以朝廷為主,商人私人運糧,不過是彌補官府運糧能力之不足。微臣以為,這一條,實是可行的。朝廷過去又實行過,頗有成效,一切駕輕就熟,事情也不煩苛。”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讚許道:“蘇卿說得不錯,如此說來,這一條朕亦以為可行。”


    韓絳見皇帝表態,便不爭論,心裏對蘇頌雖然不滿,卻不便公然發作,隻得隱忍不發。蔡確見韓絳不再作聲,便接過話頭說道:“第一條猶可,第二條,詔令災區各路州縣,若百姓受災逃亡,其田地暫由官府看管,若災後歸鄉,則賜還田地,若再無音訊,則充為公田。這一條雖然在理,但是隻怕事情煩苛,流弊轉多,小吏乘機敲詐牟利,本為愛民,反而害民。”


    他這話說出來,別人猶可,呂惠卿心裏立時就暗罵蔡確無恥。蔡確對石越這一條提出異議,擺明了是討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別是韓絳,不過呂惠卿同樣不願意在這時刻得罪韓絳,便緊閉雙唇,不表意見。


    他不說話,卻自有人說話,又是蘇頌出來質疑:“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鄉土自有冊薄,誰家產業為何記載甚詳,這等事有何煩苛可言?何況縱有小吏乘機敲詐百姓,也好過那土地全部被豪門大族兼並了。”


    呂惠卿實在不明白蘇頌為何如此活躍,竟是不惜得罪韓絳、蔡確。他哪裏知道蘇頌的心思!蘇頌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那麽新黨遲早要對付自己,此時不趁機倒向石越,結援自固,更待何時?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個韓絳、蔡確,又有什麽了不起?


    石越與李丁文商議之後用快馬密急送達趙頊禦幾之前的這份奏章,一方麵是說高麗使者抵達杭州,請皇帝決定何時讓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麵自然是再次陳敘救災之策十餘條。這十餘條對策,包括開放礦山,由政府出賣許可證,讓富民召募災民入山挖鐵、錫、煤礦等礦產;凡商民獻粟一萬石以上給災區州縣,即由太常寺頒授“皇宋仁愛勳章”,佩此勳章者,見三品以下官員,可以不必參拜,子孫參加科舉考試,視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滿了爭議的措施。


    這種種措施,若在平時提出來,立時就能掀起軒然大波,而皇帝也絕對不可能加以考慮,因此石越臨去杭州之前,雖然獻有救災數策,但一來不夠係統周詳,二來便是因為種種手段,實在讓趙頊難以放心,所以趙頊一直壓住不提,但是事情的發展,卻漸漸迫使趙頊不能不考慮一些可能存在風險隱患的手段了。此時石越與幕僚們商議的救災之策送到趙頊手中,正是恰到好處之時,趙頊也沒有多做猶豫,就召見高級官員,對此進行廷議。


    然而石越的許多主張,卻不可避免的要觸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個有資格來議論這份奏章的人,心裏都有自己的算盤。


    呂惠卿在心裏盤算許久,皇帝的意思,已經漸漸明了,那是傾向於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雖然不再能讓皇帝言聽計眾,但是他的態度,依然頗為重要,隻要王安石還在汴京一日,呂惠卿就會充分考慮王安石的態度。而從王安石短短幾句話之中,呂惠卿也可以感覺到王安石實際上也是傾向於接受的……


    “我應當表明意見了!”呂惠卿心中立即做了決定。


    “陛下!臣觀石越之策,其實是幾個方麵入手來救災。其一,保持運輸的通暢,使糧食能夠源源不斷的運往災區;圍繞這個方麵,除了朝廷的轉運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勵商*糧進入災區,以減輕朝廷沉重的運輸負擔,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價,是所謂的‘勳章’,這便相當於古時的入粟買爵,曆代以來,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觀石越所說,勳章一物,更傾向於一種榮譽,與朝廷表彰的牌坊作用相差無幾,臣以為雖然古今所無,卻也是可行的……”


    呂惠卿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趙頊微微點頭,方繼續說道:“……以上是誘之以名,二則是用鹽、茶、香科等物的專賣權為餌,這是誘之以利,如此數管齊下,隻要能夠保證有足夠的糧食進入災區,糧價就能保持平穩,民心便可安定,這的確救災之良策。”


    趙頊和王安石聽得頻頻點頭,眾人心中都知道呂惠卿與石越常有不和,這時候見呂惠卿說來,竟然是極力支持石越的主張,而條條闡述,倒似說得比石越的奏章還要簡單明晰,不由盡皆詫異。


    “石越救災之策,其二是引誘、迫使受災諸路豪強,主動拿出家中的藏糧。臣敢斷言,受災諸路,絕非沒有糧食,而是許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糧,卻不願賣出,他們是想趁機大發國難財!”


    呂惠卿此言一出,許多河北出身的官員,臉色立時變黑,便連皇帝的臉色,也難看起來,隻有王安石、蔡確等人微微點頭。呂惠卿卻毫不在意,繼續朗聲說道:“石越的辦法,一是保護災民的田地免遭兼並,盡量讓一些富豪之族無利可圖,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糧食又源原不斷的運進災區,這樣他們高價賣糧的企圖,也立時破滅。這時候朝廷再開放礦山之利,自古以來,礦山之利最厚,朝廷許可富民用錢糧購買礦山五年或十年的開發權,各地富民,豈能有不心動之理?如此一來朝廷不權立時可以得到一筆巨款與糧食,而一些災民更可以借此謀食,避免私自聚嘯山林,若用此策,想來那些富豪之家,也是樂意的。”呂惠卿說到這裏,心中不由一凜,他這才發覺,石越的建議,表麵上充滿了爭議,但在利益上,卻幾乎誰也沒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們,從這礦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多少好處,難怪沒有人反對這一條。


    趙頊聽呂惠卿說完,不由站起身來,背著手走了幾步,問道:“礦山一事,朕以為頗為可慮,一是怕奸民私鑄錢幣,二是防日後有人借此機會,聚集流民,圖謀不軌,這是不可不防的。”


    呂惠卿上前一步,說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廢食。黃巢可不曾開得礦山,要使四海晏平,還是要使百姓安居樂業。何況五年、十年之後,若國家無事,再收迴也不遲,一時權宜之策,不必立為永久之製。”


    崇政殿廷議五天之後,趙頊再次頒布詔令救災,石越的主張幾乎被全部采納,大宋終於開始真正動員起龐大的國家機器,來對付這場建國以來最大的自然災害。然而諷刺的是,就在這一天下午,詔令剛剛發出不到一個時辰,從開封以北,大宋境內各路州府,幾乎都下起了傾盤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學院,數萬名師生不由自主的撲進雨中,歡唿雀躍,桑充國、程顥、晏幾道、王旁,甚至於邵雍、程頤,都忍不住隨著學生們走進雨中,張開手掌,捧著珍珠般的雨水,激動得熱淚滿眶!那些還沒有離開的災民們默默地仰起臉,任雨水打在幹枯的臉上,水溝縱橫,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這場該死的旱災,終於要過去了!


    類似的場景,從南薰門到新封丘門,從萬勝門到新宋門,從開封到河北,無數的人們在苦苦掙紮數月乃至於一年之後,終於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書的官員們卻一個個麵麵相覷!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應當喜悅還是要詛咒——人人都盼望著下雨,但是這場雨卻不應當是在今天到來!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樹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他伸手把給自己打傘的下人推開,讓憑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搖搖頭,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呂惠卿輕輕跟了過來,心裏卻忍不住一陣竊喜,臉上卻木然無語,半晌方咬著牙說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罷了,何曾有什麽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轉過臉來,犀利的目光在呂惠卿臉上停留良久,見呂惠卿眼中閃爍的,盡是真誠與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終於黯淡,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呂惠卿的肩膀,溫聲說道:“吉甫當自勉之!”


    與此同時,趙頊站在集英殿的正門外,喃喃說道:“真的是天意嗎?!”


    侍立身後的韓絳與馮京、王珪麵麵相覷,不敢作聲,孫固微微冷笑,接過話茬說道:“也許真的是天意!”


    趙頊轉過頭來冷冷的望了孫固一眼,孫固卻昂然不懼,良久,趙頊歎了口氣,說道:“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


    蘇頌故意長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從六月二十日詔罷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話音雖輕,卻是輕輕的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韓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再看馮京與王珪,二人竟是裝得一臉的木然,他在心底歎了口氣,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經被老天爺推了最後一把!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著鎧甲,騎在一匹白馬上,鐵青著臉望著雨中的踏白城。數日前,成功切斷瑪爾戩的退路之後,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時被震天雷、霹靂投彈炸得損失慘重的瑪爾戩軍,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斷之後,立即撤了河州之圍,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早已料到瑪爾戩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軍繞到城後,出其不意,突擊瑪爾戩大營,焚帳八十,斬首七千餘級,把羌人殺得膽戰心驚。瑪爾戩無可奈何之下,隻得率領殘軍龜縮進踏白城中。王韶與李憲親率兩萬宋軍,會同趕來的河州守軍,把小小踏白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幾個月前,景大人就是戰死在踏白城!”騎馬跟在王韶身後的河州尉悲憤的說道。


    “阿彌陀佛!”騎在一匹白馬之上,身披袈沙的智圓禪師低聲念道。


    王韶轉頭臉來,與他對視一眼,默默無言。那些普通的將領,是不會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這一戰的勝利,能與以前一樣幫得了王丞相嗎?”王韶用目光詢問智圓。


    仿佛看懂了王韶眼中詢問的內容,智圓微微點頭,沉聲說道:“無論如何,這是熙河地區的最後一戰!”


    王韶收迴目光,環視左右,見手下將領盡皆躍躍欲試,李憲卻勒馬停一邊,目光遠遠的望著踏白城,他心中一凜,撥出寶劍,厲聲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隨著傳令兵的號令,數十架拋石器把石塊撲天蓋地的砸進本就低矮的踏白城,衝車與雲梯已運到陣前,作勢欲發——就在此時,一麵白旗從城牆中豎起……


    “瑪爾戩投降了!”


    “瑪爾戩投降了!”士兵們傳出陣陣歡唿。


    王韶與李憲對視一眼,雖然瑪爾戩的覆亡已經注定,但二人都沒有想到最後的勝利竟然來得如此輕鬆,兵不血刃,便徹底平定了瑪爾戩之亂。王韶遠遠望著緩緩打開的踏白城城門,見到幾十個白衣白旗的人從城中走出之後,終於不易覺察的籲了口氣。智圓輕輕念了一聲佛號,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東方……


    汴京大內,禦書房。


    趙頊的目光在那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上停留良久,沙著嗓子說道:“丞相,當朕還在藩邸之時,便時常聽說你的大名!那個時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終於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業!”他的目光從河套地區,移到了幽燕,熱切的光芒一閃而熄。


    王安石靜靜的侍立在一旁,低聲說道:“臣有負……”


    趙頊揮揮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責之語。桑充國說得有理,當日愛丞相亦切,今日責丞相亦過。朕即位已經七年,國家的財政較之仁宗時、先帝時,都要好得多了,無論如何,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是丞相的功勞!”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隻是丞相雖去,但變法卻決不能中道而廢了,繼丞相之位的人選,不知丞相以為何人最當?”趙頊終於委婉的接受了王安石的辭呈,他們兩個人這時候並不知道王韶的勝利,但是既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會有任何改變。


    王安石如釋重負的舒了一口氣,拜謝道:“謝陛下聖恩。”


    趙頊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親自彎腰扶起,溫聲說道:“丞相快快平身。”


    王安石站起身來,沉吟良久,方說道:“韓絳、呂惠卿,當可不負陛下之望。”


    趙頊低頭思忖一會,說道:“韓、呂二人,的確可以不變新法之意,呂惠卿既有才幹,又識大體,不記私怨,事事以國事為先,猶是難得的人材,隻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資曆終是淺了,隻恐有駭物議。”


    王安石略有不解的望了趙頊一眼,說道:“當初陛下用臣之時,臣之資曆,亦遠不及韓琦、富弼、文彥博。”


    趙頊背著手,微踱兩步,又說道:“丞相所言是,那麽蔡確此人如何?”


    “蔡確亦是人材,隻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呂惠卿能容人。”


    趙頊點點頭,又問:“曾布呢?”


    “材有不足。”


    趙頊轉過身來,冷不防問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這才明白原來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會,終是搖了搖頭,說道:“陛下,石越的才華,隻和呂惠卿差相仿佛,但是若論遠見卓識,臣也自愧不如。說是宰相之材,的確當之無愧,隻是畢竟年紀太輕,資曆太淺!這個人,陛下不如給子孫留著用吧。”


    “朕以為石越年紀雖然輕,但是頗為老成,似乎可以補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緩緩說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會堅持己見。不過若以臣之愚見,則以為讓石越在地方做六年地方官,再迴朝廷擇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後再做兩年翰林學士,十一年之後,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選。少年驟貴,升遷太速,有時候並非好事。”


    趙頊微微點頭,良久,才說道:“容朕三思。”


    熙寧七年七月,為相五年的王安石,終於被皇帝批準了辭呈,但是皇帝也並沒有許可他致仕,而是讓他以“觀文殿大學士、行吏部尚書、位特進、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的身份,知江寧府事。


    雖然王安石的罷相是舊黨們孜孜以求的,但是這件事情卻不值得他們多麽高興,因為僅僅在一日之後,皇帝即任命韓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以呂惠卿為翰林學士,幾天之後,又進為參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們宣告,他變法的決心,並沒有改變!


    然而趙頊與王安石都沒有意識到,三司使曾布與禦史中丞蔡確,是不可能承認呂惠卿的權威的,而舊黨中人,痛恨呂惠卿更甚於痛恨王安石,這項任命對於汴京複雜的政治局勢而言,毫無緩和之用。


    ————————————————


    “你說什麽?!”王雱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死死的抓住謝景溫,厲聲說道:“父親找蘇子由替妹子向桑家提親?”


    謝景溫被王雱嚇了一跳,王安石罷相的消息,也不過讓王雱稍微咳了兩下,淡淡的說了一句:“退一邊看看,也未必是壞事。”便罷了。他妹妹的親事,竟然把他緊張成這樣。謝景溫連忙溫聲說道:“元澤,你先不要激動。”一邊輕輕掰開王雱的雙手,扶他慢慢躺下,這才繼續說道:“平心而論,這是一樁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國的父親還是個商人,女兒嫁給石越,那已經是石越不長眼,兒子還想娶宰相之女?桑家之貴,便是王侯之家,也不過如此了,哪有這等便宜事?”


    謝景溫笑道:“元澤,你想偏了。桑充國也是個讀書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汴京新聞》的社長,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親那是鬼迷心竅,要不然不會推薦福建子進政事堂。”王雱卻一點也不賣賬。


    謝景溫微微搖頭,笑道:“元澤,這次福建子進政事堂,可以說是得意忘形。他兩個兄弟神氣得尾巴都翹上天了,那個*鳳也人模狗樣的,嘿嘿……若依我的淺見,福建子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輕咳幾聲,不解的望著謝景溫,說道:“如今父親罷相,政事堂韓、馮、王三人,論舌辯機智,引經據典,都不如福建子,加上皇上信任,怎麽說是坐上了火坑?”


    “元澤,你是沒有見到曾布和蔡確的神態。”謝景溫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參,韓、馮、王哪個心裏會服福建子?相公在位之時,這幾位對相公還有幾分敬畏,韓絳與相爺交好,馮京與相公是同年進士,王珪靠的就是資曆老,也畢竟要服於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子又憑什麽讓他們服氣?”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笑道:“倒是有理。福建子這一進政事堂,等於是把天下的怨望聚於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麽去長袖善舞。哈哈……”


    謝景溫也陪著幹笑幾聲,這才說道:“所以說,相公雖然罷相,但是未必卻沒有複出的機會,隻要元澤你養好身體,幫助相公振作起精神來。元澤你沒有看報紙,不知道端詳,這次桑充國可很是為相公說了公道話,反倒是《新義報》的人,自你病後,便屍餐素位,不知所謂,相公馬上要去金陵,呂惠卿必然在《新義報》安插自己的人,日後是很難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謝景溫要說什麽了,他心中不喜,便皺了眉,冷冷的問道:“你的意思是?”


    謝景溫說得得意,全然沒有注意王雱的神態,見他相問,立刻不假思索的嘻笑道:“現在籠絡住桑充國,日後必是一大助力!”


    王雱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盯著謝景溫,冷冰冰的說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子當工具?”


    謝景溫這才發覺王雱語氣不對,忙不迭的解釋:“元澤,你別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


    王雱狠狠的盯了謝景溫幾眼,寒聲說道:“我們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親也不會有那種想法。”


    “是,是。”謝景溫陪著笑臉答應著,心裏卻不怎麽相信。


    與謝景溫有著類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呂府的夜晚,燈火通明,笙歌不絕。呂惠卿身穿上好的湖絲道袍,與鄧綰、*鳳等幾個親信圍坐在後院水上涼亭中,每人麵前,都放著一隻口大底深、黑色潤澤的兔毫盞。呂惠卿將禦賜的龍鳳茶團輕輕的碾成細末,然後取一點香料,一道放入盞中。這龍風茶團,在茶芽采迴後,要先浸泡水中,挑選勻整芽葉進行蒸青,蒸後又用冷水清洗,然後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後放在瓦盆內兌水研細,再放入龍鳳模壓餅、烘幹,前後經六道工藝方能製成,又是皇帝珍品,非巨宦顯貴之家,絕對用不上的。因此*鳳等人,都是瞪大了雙眼,來欣賞呂惠卿的茶藝。


    呂惠卿略一伸手,旁邊侍立的侍女連忙將一個小小的銅壺遞過來,呂惠卿接過銅壺,微挽長袖,站起身來,向盞內倒入少量沸水,將茶末與香料調勻。一陣濃洌的茶香頓時撲鼻而來,*鳳與鄧綰都不禁閉目深吸一口,讚歎的點了點頭。這才睜開眼睛,欣賞分茶藝術的最高潮,隻見呂惠卿左手執壺,右手拿著一個似小勺的茶籠,一邊量茶注水,一邊用茶籠擊拂,茶葉的泡沫隨之出現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起伏,呂惠卿一麵變動手法,那湯紋水脈時而如花草,時而如飛禽,時而似走獸,時而類遊魚……所有幻象須臾即滅,卻又層出不窮,當真是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鳳等人不禁大聲擊掌叫好。當時人們上至天子,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喜歡鬥茶,也就是分茶。呂惠卿本就是其中的高手,但是因為皇帝趙頊對這種犬馬聲色之事,總是刻意避而遠之,因此呂惠卿也極少人前賣弄。今日之事,可以說難得一見。


    呂惠卿見眾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天下之事,理歸於一。人生與鬥茶,也是一樣的,當真是如夢如幻,一個繁華去了,另一個繁華來了,替代無窮,大家所鬥的,所爭的,便是那片刻繁華時間的長短。”


    *鳳與鄧綰不由一怔,不料呂惠卿在此誌得意滿之時,竟然發出如此感歎。


    呂惠卿一麵輕輕擊拂茶水,一麵又歎道:“你看這幻象,若以這茶比作人事,那麽它們當以為是久了,可在我們看來,卻不過一瞬之間,停得再久,也是一瞬,停得再短,也不過一瞬,以茶及人,真感覺一切爭鬥,毫無意義。”


    *鳳笑道:“老師誌節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呂惠卿微微搖頭,對*鳳說道:“聽說王相公想把小女許給桑充國?”


    “應當不會錯了,是蘇子由親自說媒。”*鳳笑道。


    “蘇子由是四川人,桑家也是四川遷來了,蘇氏兄弟在蜀人中威望極高,王相公倒會選人。”呂惠卿漫不經意的笑道,“桑家答應了沒有?”


    *鳳略還嫉恨的說道:“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哪裏便有拒絕的道理?桑俞楚滿口答應了,雙方已經訂下婚約了。”


    “哦?”呂惠卿手下一點也不停頓,一邊擊拂一邊思量,過了一會,笑道:“如此說來,桑充國也並非僅僅是一個書生這麽簡單呀!”


    *鳳冷笑道:“桑充國無可無不可,是程顥極力勸說他答應。何況他父親既已應允,婚姻大事,雙親尚在,又豈容自己作主?”


    呂惠卿微微抬頭,望了*鳳一眼,應道:“原來如此,程顥這個老狐狸。”頓了一會,又笑道:“如此說來,桑家不經意間,就成為了大宋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了。我的老師,可不簡單呀!”


    *鳳眼皮一跳,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師是說,王安石是結桑充國為援?”


    “白水潭學院,《汴京新聞》,魏國公韓琦的義女,姑爺石越,桑家的財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覺,幾乎可以與河北韓家比肩了。韓家為本朝巨族,靠的是什麽?一是人材輩出,二是門生故吏,桑家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呂惠卿放下茶籠,背著雙手,輕踱到涼亭邊上,冷笑道:“我的老師是害怕罷相之後,有什麽不測,預先埋下一隊伏兵呀。”


    鄧綰湊上來,笑道:“我看不足為懼。”


    呂惠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對*鳳說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材了。《新義報》一定要由自己人控製,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積累點資曆。”


    “多謝老師栽培!”*鳳喜出望外。


    呂惠卿輕輕拍了拍*鳳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記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聲,迴來便可以進禦史台。”


    “學生謹記老師教誨。”


    呂惠卿望了一眼熱切的鄧綰一眼,心裏冷笑一聲,臉上卻溫和的笑道:“鄧公子也可以趁此機會在地方謀一優差。”


    “多謝相公。”鄧綰諂笑道。


    一聲“相公”,把呂惠卿捧得身心飄然,渾身舒泰無比,為了這一聲稱唿,他奮鬥了多久呀!“如今河北各路救災,一切有條不紊,正是建立政績的好時機,所以履善與鄧公子,都會派到河北去。我會挑兩個有礦山的州縣。”他看似不經意的說出這句話,*鳳還不知道深淺,鄧綰卻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賣礦山開發權,在有礦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長,不動聲色之中,發財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卻不知道,呂惠卿自己也想買一個礦山,下麵有幾個親信,自然方便得多。


    在給女兒定下這樁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後,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靜悄悄的離開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寧任上。至於為什麽王安石要把女兒許給桑充國,盡管外人有許多的議論,但是王安石心中的想法,卻已經沒有人知道。兩個當事人平靜的接受了這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中國古代婚姻,甚至連相親這一道程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離開汴京三天之後,也就是熙寧七年八月十九日,李憲押解瑪爾戩迴到汴京城,樞密使吳充奉詔迎出西城外十裏,趙頊喜出望外,禦殿受俘,封瑪爾戩為營州團練使,賜姓名為趙思忠,授王韶觀文殿學士兼禮部侍郎,進樞密副使。王安石開拓熙河的政策,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然而此時王安石卻已經不在相位了。


    在這個時候,眼看著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災地區救災有條不紊的進行,運糧的商人們絡繹不絕的來往於大河南北,多數的流民們也陸續返鄉,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勢,在經曆了最艱難的時期之後,應當有一個緩和與上升了。大宋國也該否極泰來了!


    至少到熙寧七年十月三日之前,這一切亦完全如人們所料。這一天晚上,李丁文在汴京石府,提筆寫信給石越:


    “公子鈞鑒:某觀京師之事,暫不可為,公子安心於杭州開拓,立下政績,一切功勳,自有人報與上知。某以為政局之平穩,最多半年,最遲明春,必有機會,呂惠卿輩,不過為王前驅者……”


    寫到這裏,突聽到一陣急勿勿的腳步聲走了近來。他連忙把信壓好,抬起頭定睛望去,卻是秦觀闖了進來,隻見秦觀臉色紅潤,走到跑前,兀自氣喘籲籲,也不待他相問,便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先、先生……出、出事了!”


    李丁文輕輕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說道:“少遊,不要急,慢慢說,出什麽事了?”


    秦觀深唿了一口氣,走到李丁文麵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誰的,全無半點才子風度的一口喝了,這才說道:“方才聽蘇子由大人的消息,遼人陳兵十萬於邊境,要求重訂邊界,增加歲幣!還說十日之內,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會議,就要興兵進犯!”


    “啊!”李丁文不由站起身來,他臉上的神情,卻讓人分不清是高興,還是氣憤。


    而此時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著窗子,灑落在李丁文與秦觀的身上,但是卻無法照見他們的內心。同樣的,從這皎潔的月光中,也沒有人能看見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麽樣子!


    [第一卷《十字》終]


    敬請期待《新宋》第二卷《權柄》


    注1:教閱廂兵,宋製,廂兵有兩種,一種形同雜役,一種如禁軍一樣接受訓練,名為教閱廂兵。教閱廂兵俸銀較一般廂兵要高,但待遇不及禁兵。


    《新宋.十字》後記


    《新宋》這部小說,寫到今天,已經快一年了。這部小說帶給我很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因這部書,認識了某一個人。除此之外,它帶給我的一切,都與讀者的支持有關,這些也很重要。


    十一個月之前,我動筆寫《新宋》的時候,我對宋史的了解,可以說非常的膚淺,到了現在,雖然不敢說有極深的了解,但是我想我已經站到了那個世界的門外。我想極盡自己的能力,來向我的讀者展示一個更真實的幻想世界,到今天,雖然遠遠不能稱為完美,但是對於我自己而言,我是可以滿意的。


    因為,我一直在進步。


    隻須知道自己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便是有種種的不足,我也能很坦然的麵對。成熟是一個過程。


    與此同時,我也希望,《新宋》能夠帶給讀者一些東西——除了閱讀的快感之外,還能有更多的一些東西——這是阿越小小的野心。我的讀者中,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並不滿足於跟著作者的思維跑動的,他們會有自己的思考,這是很可高興的事情。有獨立的思考,必然就會有不同的意見,然後就會有爭辯——這也是極其正常不過的事情。難能可貴的是,不管怎麽樣,書評區的討論,始終能有一個良好的氣氛。


    在業已結束的第一卷中,時間跨度大約是五年,從熙寧二年的冬天,到熙寧七年。這五年的時間裏,石越並沒有如初稿那樣,登上相位,反而是去了杭州做地方官,這個改變是必須的。因為五年的時間登上相位,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這五年的時間裏,石越創立的白水潭學院,不僅僅畢業了數以百計的學生,最重要的是,白水潭學院已經成為一個典範,各個書院爭相效仿的對象——這個意義,也許比白水潭學院畢業了多少學生,更加重要。


    在這五年的時間裏,桑充國創辦的報紙,已經成為大宋中心地區與精英階層非常熟悉的事物,這種習慣的養成,遠比《汴京新聞》的地位更重要。


    ……


    五年的時間,能發生的太多,但是不能發生的,也一樣多。


    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不自覺的想,我寫的東西,在宋代有可能實現嗎?有時候我覺得可能,有時候我覺得不可能。


    我也會常常去思考,王安石變法時代的宋代,麵臨的真正問題是什麽?我記得有一次和一個朋友在msn討論宋代的役法,我向他略略介紹了聶崇歧先生在《宋役法述》中指出,宋代役法最困擾百姓的,無過於衙前與弓手,他很認真的對我說,弓手應當廢,百姓能寬得一分是一分。當時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因為我自己常常也會代入那個時代。我也會由衷的去考慮那個時代本身麵臨的問題,這個時候,我就不會去考慮一部分讀者希望看到現代社會在古代複現的心理了。


    我常常會在曆史與幻想之間徘徊選擇。


    我相信能有自知之明,我現在對於宋代的知識儲備,並不足以寫一部宋代的曆史小說;而且《新宋》的本質,依然是一部曆史幻想小說。這個故事,離不開幻想。而幻想,需要不斷地看到技術的進步,社會的發展,主人公的得意——我一直小心的控製住這種幻想,不要過份的遊離於曆史之外。以至於我有時候也會鬱悶,我為什麽不讓趙頊擁有現代人的知識,而要選一個石越去白手成名?我為什麽不能放任的科技的爆炸,偏偏要小心謹慎的把一切技術,控製在手工業時代?


    有時候我甚至會自嘲:我這是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是我始終堅持這個風格,不僅僅讓石越戴著鐐銬跳舞,而且也讓自己戴著鐐銬寫作。這不僅僅是因為有讀者的喜歡與支持,也是因為我相信這樣的幻想,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


    小說需要的是傳奇,曆史和幻想本身是矛盾的。我常常說,戲劇性多一分,真實性就少一分。但是另一方麵,真實也可能就是戲劇。我根據曆史的脈絡,編織著情節的發展,卻無法也不可能準確的計算前麵的改動對後麵的影響。因為什麽時候是曆史,什麽時候是幻想,隻能依賴於我的感覺。


    幸好,我的曆史哲學告訴我,曆史是偶然的。所謂的必然,不過是“偶然”發生之後,人們對它的一種承認。換句話說,任何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都隻存在“偶然”;發生了之後,便隻存在“必然”。這個觀點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曆史哲學不過是我們認識曆史的工具與方*,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曆史。我告訴讀者的,隻能是我站在的這個窗口所能看到的風景。


    雖然我同樣也有一種衝動,想告訴別人,你們看到的都是錯的,隻有我看到的才是對的。但是理智告訴我,真相不止一個。


    所以當我在編織幻想的時候,我可以放心的相信自己的感覺。因為,它雖然不可能是全部的可能,但必然也會是可能之一。作為作者要做的,不過是盡其所能,讓讀者也覺得那是可能的。


    在寫完上麵的話之後,我迴去頭,又重新將第一卷讀了一遍。


    這時候我才覺得讀者真的非常的寬容。


    當我迴過頭去讀第一卷的時候,發現有很多語句,根本是不通的!而我的描寫,十分之八九,倒正顯出了我語言的匱乏——可居然還有人說我的“文筆好”!


    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則是我常常用大段的旁白來強行推動情節的發展。從客觀上來說,這自然是為了保證文章的節奏不至於太慢,但是也無可置疑的證明了我寫作技巧的不成熟。


    我想這些毛病,在以後的章節中,我會盡量的改進。


    人總是在發現缺點後才能進步,我也隻如此的開脫自己了。


    在這篇後記的最後,我想對小說中幾個人物,說一些自己的理解。


    我對人物與人性,既有自己的理解,或者說恪於經驗與固執,“隻能”有自己的理解;而在客觀上,小說也不可能為了人物的性格而安排情節。所以我雖然在寫作之時,也有野心塑造一兩個人物,但是我也不願意也不太可能過於在意這些,當然,隻是“不願意過於”,沒有作者不在意自己的人物刻畫的——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自欺欺人。我來寫這段話,實際上就是說明我心裏還是在意的。


    主人公石越,在我設想中,並不是所謂的“英雄”或者是有個性的人物,也並非是仿照作者為藍本刻畫的——雖然不可避免,會有作者本人的影子,但實際上,根本是兩迴事。


    我所想刻畫的石越,是一個聰明過人、有著反省精神、略顯猶豫的性格、內心有堅毅的信仰、自認為有獻身精神、帶著道德的虛偽而甚少自覺、為人沉穩,偶爾也有鼓動家的素質的年青人。這個人物的性格,是不是刻畫得足夠成功,我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麽刻畫這樣一個人物為主人公,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無非是我見識所限而已。總之,石越並不是一個對現代人具有感染力的人物,但卻絕對是一個能在古代有良好生存能力的人物。過多的闡述是沒有必要的,石越之不同於嶽不群,最重要的一點,是石越基本上不會認為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去犧牲別人,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可能會默認這種犧牲,但是他心裏一定會有強烈的愧疚之情。另外,我賦予石越的性格上,讓他至少在理智上,能夠容忍不同的人與不同的意見,並承認那本是事物的常態。他所帶來的所謂“文化啟蒙”,也並非是唯我獨尊的,而是以較低的姿態,爭取融入社會文化主流的那一種。因此,白水潭的曆史任務,是“百川匯海”,而非“取而代之”。


    在小說中,被我“人為的拔高”而與石越齊名的桑充國,是做為第一配角的構想出現的。這個人的性格與習氣,基本上就是我所了解的“書生”(一個狹義的定義,讀文言文要查字典的,一律不算在此內;《論語》沒有讀過兩遍以上的,一律不算在此內……)。對於他性格突兀的批評,我曾經做過很多迴應,這裏就不再多說了。因為對於“書生”的性格、脾氣,在不同的情況,會如何處理事情,我想我比大多數人要了解。我想如果在這個人物上我有失敗,那麽我最大的失敗,不過是對於桑充國的鋪墊太少。


    而桑充國為什麽會和石越齊名,是不是有資格。僅舉一例,郭逵憑什麽能和狄青齊名?至於白水潭學生為什麽服氣桑充國,我想小說中或者交待還是不夠。以後若有可能,我或者會補上一兩筆。隻不過我想說的是,範滂未必學問出眾,天下未必不以其為楷模。中國的傳統,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學問本是末節。何況桑充國其先有石越的支持,其後有程顥等人的支持。


    至於對呂惠卿這個人物的表揚,在我看來,更是一種反諷。呂惠卿的形象,不過是我從曆代奸相權相的言行中,取其“菁華”而成。典型的抄襲人物,不過這樣的人物,也更符合大家的經典認知吧?重複了千百遍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認可,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許小說人物刻畫的精義,就是寫出符合大眾認知的人物吧。


    在小說中,呂惠卿是不會那麽快跨台了。以阿越讀宋史所得,認為呂惠卿急於在上任後標新立異,以求在政治決策上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在具體人事上急不可耐地打擊王安石;其原因,以阿越看來,無非有兩個,第一個是他與王安石之子王元澤長期結下的怨恨,第二個是在鄭俠案中,罷黜馮京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打擊了王安國。從而導致了他與王安石事實上的決裂。因此呂惠卿一方麵急於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希望用政策上的成功來取得趙頊的信任,開始推行手實法等一係呂氏政策;另一方麵,則無所不其極的離間王安石與趙頊的關係,迫害王安石——從而一方麵進一步激化了與舊黨的矛盾,一方麵引起了趙頊的極度反感,終於自取滅亡。而小說中,與王元澤的矛盾因為石越的出現,得到了部分的緩解與轉移,而鄭俠案並沒有第二波導致馮京罷相的事件出現,呂惠卿與王安石的破裂,將不會那麽急促,接下來一係列的事件,勢必改寫。


    所以,呂惠卿將繼續留在書中到一個適當的時候。


    作者在小說以外的話,本不宜講太多。便在此收筆,希望大家繼續支持《新宋》的創作。


    阿越


    於耶元2005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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