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默默打開《流民圖》,注視了幾秒鍾,便把《流民圖》遞到韓絳手中,韓絳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來。他張口正欲設辭分辯,不料王安石輕輕搖了搖頭,跪下說道:“陛下,此圖所繪,的確就是外麵百姓的慘狀了。”


    韓絳絕對沒有想到王安石會一口承認,真的大吃一驚。天子在九重之內,外麵是個什麽樣子,還不是大臣們說了算?!現在雖然有報紙了,但是巧言設辭,也並非難事。他實是不知道王安石為何竟要一口承認。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驚的。因為他所學過的曆史書,是說新黨百般抵賴的。


    趙頊見王安石承認,真是又驚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時隻是用手指著王安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安石微微歎了口氣,沉聲說道:“陛下,臣深負聖恩,萬死不能救其罪。現在既知事事屬實,斷無欺君之理!”


    韓絳聽到趙頊和王安石的對話,心裏卻也一樣亂成一團,完全失去了分析後果的能力。


    趙頊瞪視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慮,最後終於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龍椅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既是屬實,這幅《流民圖》,就掛在禦書房內。也好讓朕天天記得,朕的子民們現在是什麽樣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實比皇帝遠甚,負天下之望三十餘年,一旦執政,數年之內,先是士大夫沸騰,議論紛紛,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馬光、範純仁輩,根本不願意與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國家財政漸上軌道,各處軍事上也接連取得勝利,卻來了一場大宋開國百餘年沒有的大災!


    “陛下,王丞相執政之前,曾經上《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內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實非新法與丞相之錯,而是替百年之沉苛還債呀!還望陛下明察。”韓絳終於理清了思緒,戰戰兢兢的說道。


    王安石望了韓絳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現在為止,已經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無論他自己怎麽樣想,這一批人卻是肯定要一直打著新法的旗幟,來在政治上爭取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罷相,萬一皇帝變卦,不再變法,這一群人的政治權益,就會立時失去,從這些人的角度來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卻隻道韓絳是因為他們幾十年的交情,竭力為他掩飾,心裏不由也頗是感動。


    “子華……”王安石叫了一聲韓絳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對皇帝說道:“陛下,臣並非是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謝罪。大宋國勢,不變法不行,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謝罪,是因為六年來,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曠古絕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卻沒有辦法應付一場大災,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趙頊見王安石眼中已經滿含淚水,心裏也不由動容。又聽王安石說道:“方才看到桑充國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國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慚愧萬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鑒日月,絕對是對大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絕對沒有想過要盤剝百姓來斂財邀寵!”


    趙頊微微點頭,這一點上,他倒是絕對相信王安石。


    “雖然如此,但是錯了畢竟是錯了,為相五年,卻是今天這樣的局麵,臣非但外慚物議,內亦有愧於神明。石子明離闕之時,囑臣數事,備災荒、緩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沒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迴京之日,臣若還在相位,實在羞見石郎!因此臣請陛下許臣致仕!”


    “致仕?!”趙頊和韓絳不由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陛下,介甫,此事萬萬不可!”韓絳這個號稱“傳法沙門”的韓相公,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必然前功盡棄!王丞相若罷,新法必然更加艱難呀!”


    桑充國的唿籲、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自請致仕,汴京的政局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晰,想要舊黨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實在是有點一廂情願。隻不過也沒有人會料到,局勢反而更加複雜化了。


    朝廷與地方的舊黨,平素與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著《流民圖》的機會,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連一向不幹預朝政的兩宮太後,也天天要向趙頊哭訴,趙頊被這件事情,搞得暈頭轉向。偏偏蔡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來,他帶著禦史台所屬兵士,一紙行文,將鄭俠捉住,關進了禦史台的牢獄之中。


    此事立時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臣以為此事或有不妥。”呂惠卿對蔡確的做法,頗有點不以為然。


    蘇頌更是直接質問道:“蔡中丞,不知道鄭俠所犯何罪?”


    蔡確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於迴答,隻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會連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趙頊此時實在是傷透腦筋了,蔡確也不請旨,直接把鄭俠係獄,結果當天營救的疏章就達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讓蔡確釋放鄭俠,蔡確毫不客氣的頂了迴來:“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須做不得快意事!”


    “鄭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獄?”趙頊不得不親自開口詢問。


    蔡確見皇帝發問,這才躬身迴答:“迴陛下,是擅發馬遞之罪!”


    “哦?”趙頊沒有明白過來。


    “臣聽到陛下說,陛下接銀台司急奏,卻是鄭俠所上《流民圖》,不知確否?”


    “正是。”這件事可以說人人皆知。


    “臣當時就想,鄭俠一個監安上門,上《流民圖》,如何能得銀台司急奏?”蔡確這麽一說,趙頊才想起來,自己當時的確也奇怪過。


    蘇頌等人聽到這裏,卻也已經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來趙頊登基以來,所閱奏章一向有三種方式,一是中書與樞密轉遞的,這是絕大部分;二是如韓琦這樣的元老、石越這樣的親信,可以直接遞達禦幾之前;三則是密報,密報一向不經中書,直接由銀台司遞進,而且絕不敢延遲,而遞交密報,就需要發馬遞。想是鄭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顧後果,兵行險著,竟然假托密急,騙過銀台司把《流民圖》遞了進去,不料卻被蔡確一眼就瞧出破綻來。


    果然蔡確把原委一一道來,這是證據確鑿之事,不僅眾臣,連皇帝也啞口無言。宋代的君權,本來就沒有後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駁得氣結於胸無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絕書,這時候既然被蔡確抓住了把柄,趙頊雖存著息事寧人之心,卻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鄭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記過便了。”


    蔡確冷笑道:“這次若是放過,下次銀台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為鄭俠說情,說不得先請罷了臣這個禦史中丞。否則臣既然掌糾繩百官,區區一個監安上門,還不必勞動天子說情。”


    趙頊不料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卻也隻能搖頭苦笑。


    呂惠卿卻心裏奇怪,他知道蔡確雖然時不時在皇帝麵前表現得甚有風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實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這時候為了一個鄭俠而如此大動幹戈,難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呂惠卿心裏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頗異於往常,而且對鄭俠並沒有特別懷恨的樣子。


    “這個蔡持正,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呂惠卿心裏嘀咕著,揣測蔡確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黨,就沒有呂惠卿這麽多心腸,韓絳、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個勁直唿痛快!“丞相對鄭俠不薄,把他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到京師,本來欲加重用,不料他卻對新法全盤反對,不得己安置他為監安上門,誰知此時卻來反噬!”這本是新黨許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確一定要治鄭俠的罪,不由讓這些人也對蔡確多了一份親近感來。


    相比韓絳等人眼中的讚賞,馮京眼中卻不免多出許多疑慮,“那麽蔡大人打算如何發落鄭俠?”平素溫和的他,此時卻是用明顯的諷刺語氣發問。


    蔡確絲毫不以為意,隻向趙頊說道:“臣以為鄭俠當落職,安置一個小縣,交地方看管,以使後來者知戒。”


    “這……”趙頊麵有難色,如此處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話音未落,馮京就憤然說道:“蔡持正未免處置過重了!”


    王安國也跳出來反對,慨然說道:“若鄭俠上《流民圖》而遭黜,是朝廷無公理!請陛下三思!”


    劉攽、蘇頌、孫固等人,更是同聲反對。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卻不免又要一致支持,隻有韓絳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聲。


    呂惠卿見到這種情形,才立時恍然大悟,原來蔡確竟然是想趁機豎立自己在新黨中的領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過急了!”


    當下再不遲疑,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鄭俠擅發馬遞,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幾位丞相,都能體諒的,並沒以為鄭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為,有罪雖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鄭俠本來是光州司法參軍,王丞相曾稱讚其能,不若再放迴光州,依然任司法參軍,同時照章記過。一來以示懲戒之意,二來示天下朝廷之寬仁美德。”


    他這番話,卻是兩麵顧到,打太平拳的意思,舊黨的感受,呂惠卿本來並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時必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隻不過若是完全不給鄭俠一點顏色看,隻怕新黨中人也要視自己為異類了,當下才說出這麽一個辦法。


    果然趙頊聽完,立即點頭同意:“呂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處置便可。”而韓絳、馮京、曾布等人覺得這個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聲反對。


    蔡確知道這個方案提出,別人既無異議,自己便也不便再過份堅持,他萬萬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呂惠卿賣了個乖,低下頭狠狠瞪了呂惠卿一眼,無可奉何的說道:“臣遵旨!”


    桑充國既料不到鄭俠會不和自己與晏幾道商量,就假托密報上《流民圖》,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們,此時沒有去想怎麽樣救濟災民、恢複生產,反而在爭論著如何處置鄭俠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有心思去想這麽多事情,官府雖然也設了粥場,但是卻嚴格控製府庫的存糧,根本無法滿足這麽多災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場,吸引的災民越來越多,而倉庫中的存糧,卻一*一日少了,桑充國雖然有心買糧,可在汴京城,上哪裏能一次買到這麽多糧食呢?


    在眾多的災民之中穿行,望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期望與信任的眼神,桑充國實在不敢去想像徹底無糧的那一天。他無意識的想避開那些眼神,便抬起頭來,向左邊看去,卻發現王旁正陪著一個老人在災民間穿行。桑充國連忙信步走過去,招唿道:“王兄。”


    王旁看見桑充國走過來,低聲對老者說了幾句什麽,這才笑著迴道:“長卿,現在情況怎麽樣?”


    桑充國皺眉答道:“情況實在很糟,得病的災民越來越多,人手不足,糧食也快沒有了,朝廷再不想辦法,我不知道還能支持幾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幾位,已經想辦法去了。”一邊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禮,招唿道:“老丈,這裏禮數不周,還望恕罪。”


    那個老者微笑著點點頭,說道:“不必多禮。”卻是公然受了桑充國這一禮。


    桑充國不由一怔,須知他畢竟也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長者,也不至於見到他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王旁知他心意,連忙低聲解釋道:“這是家父。”


    桑充國隨口應道:“原來是令尊大人——”說到這裏,不由一頓,這才反映過來,王旁的父親,不是王安石嗎?!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國有點失禮的問道。


    好在王安石卻是個不太拘禮法的人,當下微微點頭,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見。”


    “不敢,不知相公駕到,學生實在失禮了。”桑充國一麵說著,一麵就要下拜。


    王安石連忙止住,說道:“今日野服相見,桑公子不必多禮。”王旁也笑道:“長卿不要太聲張,家父是想來看看白水潭是怎麽樣救濟災民的。”


    聽到王旁提到災民,桑充國看了王安石一眼,歎道:“不瞞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設法,我們這裏,也要無可奈何了。相公是飽學鴻儒,豈不知綠林、赤眉,皆是饑民嗎?”他說的這話,雖然委婉,卻隱隱有責難之意了。


    王安石見他初次見麵,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稱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學院一向頗為自許,平時裏便是昌王來此,也並不拘禮,因此白水潭學院的人對於公卿,實在是看得太平常不過,而對所謂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師生這些之外,比起別處的人來,倒要淡了幾分。


    “某豈有不知之理,不過談到救災之法,卻是苦無良策。”王安石搖了搖頭,迴道。


    桑充國毫不客氣的說道:“相公這樣說,學生不敢苟同。豈能用‘苦無良策’四個字來推卸責任的?若綠林、赤眉賊起,饑民們可不會聽‘苦無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幾分尷尬,王旁有點擔心的望著父親,若是往常,隻怕王安石早已發怒,今日不知為何,脾氣卻格外的好,隻是苦笑道:“那麽桑公子可有救災之策?”


    桑充國說完之後,其實也自覺頗有過份,隻是這幾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現在自己麵前,卻不自覺的要嘲諷幾句解氣。這時候見王安石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心裏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稱拗相公,說是脾氣易躁的,怎的傳聞有誤不成?”嘴上卻迴道:“學生不過一介布衣,才疏學淺,又知道什麽國家大事?不過這救災之策,自古以來,無非是開倉放糧,使百姓不必流離失所吧。”


    王安石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他雖然並不指望桑充國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沒有料到桑充國原來竟是書生氣這麽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簡單,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規模的災情,本州本府,再如何開倉放糧,也是不敷所用的。何況重要州府的軍糧,更是一點都不能動。因此一切隻能靠外郡運糧救濟,而運糧所費,更是驚人。因此似這種大災,除非百姓本來殷實,或者早有準備,否則是無法杜絕流民出現的。”說到後麵,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來大宋朝是有機會早點準備的。


    桑充國其實並非不明白這些道理,“相公說的自是實情,不過這樣放任流民聚集京師,終究不是辦法。”


    “可又能如何?如果阻止流民來京師,立即就會*。自古以來,百姓再沒有心甘情願背井離鄉的,迫於無奈之下,也隻有讓災民去他們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無可奈何的說道:“桑公子莫以為朝廷坐視不理,從各地調糧往京師、受災州郡的文書,催糧的官員,早就出發了。不過這種事情,歸根到底,卻隻能等待老天爺下雨。”


    桑充國搖了搖頭,對王安石說道:“相公,學生雖然沒有良策,但是卻相信,肯定有一個辦法存在的,隻不過學生想不到罷了。”他立時想到了石越,也許石越應當有辦法吧?


    王安石輕輕搖頭,悠悠說道:“如果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著東方許久,好一陣子,王安石才說道:“桑公子,我會通知開封府給白水潭五千石糧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幾天。”


    桑充國萬萬沒想到王安石會送糧食給白水潭,雖然五千石糧食的確不夠幾天用的,但是卻總是聊勝於無,連忙謝道:“充國替災民們謝謝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災民們便是罵我,也沒什麽。”


    杭州。


    一場大雨過後,西子湖顯得更加的嫵媚。沿岸的遊人,把傘拿在手上,盡情的享受著雨後空中的濕潤,一年之前,兩浙路大旱,而就在此時,大宋黃河以北的地區,也是赤地千裏。想想這些,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麽珍貴了。因為遠離災區,加上豐收的喜悅,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會顯得特別的精神。品店開春前往高麗的船隊,在前不久順利返航。這隻史無前例的巨大船隊的到訪,轟動了整個高麗,近百隻船的貨物,一時間充斥著高麗那尚未開發的市場,大宋商人用瓷器、絲綢、棉布、座鍾等等換購藥材、白銀甚至糧食等高麗商品,在返航時,更是帶上了高麗隨行使者,以及他那幾艘相形之下小得離譜的船。但是因為高麗市場一時間根本接納不了如此規模船隊的貨物,為了保證利益,薛奕與甫富貴並沒有直接迴來,而是在高麗使者的向導下,轉道去了倭國,把餘下的貨物以及一部分在高麗買來的商品,全部傾銷在倭國的市場,又買迴大量的倭國特產以及黃金。這一次貿易的總利潤,因為一些奢侈品全部脫手的關係,竟然高達到一百多萬貫,而官船的收入,占到將近三十萬貫——當時大宋各市舶司每年總關稅亦不過六十多萬貫——這一次貿易便可以把欠船廠的錢全部還清還綽綽有餘了。這還沒有算要上繳朝廷的市舶司關稅,什一之稅便有七萬貫。


    一次如此大規模的航海,隻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觸礁沉沒,還不是市舶務的官船,而利潤卻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攏。可惜接下來是台風季節,出海遠航風險太大,否則一年之內,就能把三年茶鹽之稅,全數掙迴了。


    除了船隊的開門紅之外,石越主修各項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開發的近十萬頃的圩田在內,在災年過去之後,竟然有了一次大豐收。石越親自巡視各縣,幾乎帶著強製性的推行合作社製度,讓農民互相幫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證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選種,貸給百姓,花費佑大的精力,這才保證了這次豐收的取得。雖然到目前為止,杭州府庫所存錢、糧,實在隻能勉強度支,但是以民間而論,杭州卻一派繁榮景象。


    表現最為明顯的,就是商業的繁華,鄰近州縣的商人,已經開始漸漸把杭州當成一個地區的商業中心了。因為石越下令把用官價強行征購民間商船的高利潤商品的比例下調到百分之二十,而餘下百分之八十允許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時大大刺激了商人們的神經,於是最典型的交易行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貨物運往杭州,賣給杭州的外貿商人,又從杭州買迴高麗、倭國的特產,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販運迴鄉,牟取利益。托賴杭州的交通發達,各官道修茸一新,沿途皆有驛站,出入杭州又隻要交納一次關稅,石越又嚴禁小吏勒索商人,這裏簡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因此,當李丁文進行杭州府界之時,就被驛道上往來的商賈嚇了一跳,而進入杭州城後,更是被市麵的繁華所震驚。他以前來過杭州,那時候的杭州,雖然也是大城,但若論繁華,不用說與汴京比,就是比之揚州,也相差甚遠,而眼見所見之景,倒儼然是個“小汴京”了。不過汴京此時卻是饑民遍地,而杭州雖然一樣也有乞丐,卻始終保持在一個正常的範圍之內。


    漂蕩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畫艇之上,李丁文眼睛迷離的望著遠處翠碧荷葉之上點點晶瑩的水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樣子,但嘴上卻終於忍不住要讚歎起來:“公子真的非常之人,一年之間,便能使大災過後的杭州有如此景象,隻怕古之管仲,亦不過如此。”


    司馬夢求笑道:“難得潛光兄開口讚人,不過比起管仲來,卻還是差得遠哩。打開杭州的府庫,什麽底都露了。現在通判彭大人,心裏可從來沒有安穩過,整天拐彎抹角來找石大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句話——快收稅吧!”


    一句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


    石越輕輕把玩酒杯,望了李丁文一會,悠悠問道:“潛光兄快馬急馳,兼程而來,想必不是為了來誇讚我在杭州的治績的。”


    司馬夢求和*、李敦敏立時都止住笑容,望著李丁文;侍劍默不作聲走出船艙,到外麵監視。有什麽事情要李丁文親自趕來,眾人都知道這是有大事要相議了。


    李丁文笑眯眯的說道:“公子說得不錯,眼下有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石越默不作聲,隻是望著李丁文,等他的下文。他們都知道河北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師,隻是不知何故,石越臨行前向皇帝所獻諸策,趙頊卻至今沒有采用,雖然知道種種措施,隻怕有駭物議,但石越也認為的確是行得通的辦法,雖然不可能完全救災——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夠減緩流民的出現。


    “王安石已經不安其位了。”李丁文淡淡地繼續說道,“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已經有灰心之意,現在勉強繼續視事,卻不過隻在政事堂處理公文罷了,隔不幾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經常微服在災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發現,自己已經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擊新法的奏章,沒有一日停止過,最致命的是,兩宮太後不斷的請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這個消息居然被人傳了出來,更增加舊黨的氣焰。王安石能不能撐過這次旱災,完全在於皇上的心意……”


    *不禁問道:“如果此時王安石去位,大人遠在杭州,又怎麽稱得上是機會?”


    “正為了遠在杭州,才是機會。若在京師,反有許多麻煩了。”李丁文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又繼續說道:“最有意思是桑長卿……”


    “長卿,他怎麽了?”石越奇道,不明白這些事情怎麽和桑充國又扯上關係了。


    “嘿嘿——‘當日愛王相公亦切,今日責王相公亦過’,任誰也料不到,《汴京新聞》與桑充國,這個時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來了。”李丁文諷刺的說道,一麵把幾份《汴京新聞》發到眾人手裏。


    眾人接來,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搖頭,司馬夢求歎道:“長卿真是天真了。”*心裏卻頗不以為然,他覺得桑充國也沒什麽不對。


    “其實長卿這樣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對《汴京新聞》的威望是頗有好處的,聽說範純仁就很欣賞桑充國。”李丁文冷笑道,“而且這樣做,對公子也有好處。”


    石越“噢”的一聲,有點摸不著頭腦,連司馬夢求都奇道:“對大人又有什麽好處可言?”


    “新黨都知《汴京新聞》與大人關係密切,如今桑充國替王安石說話,免不得緩和的關係,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舊黨這麵,自馮京以下,卻是知道這件事與大人沒甚關係的,以大人的聲望地位,他們不願意視之為敵,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記到桑長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著搖搖頭,想不到李丁文連這都要算計。不說他說自馮京以下,都知道這事與石越無關,背後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長卿,這時候還妄想讓眾朝臣捐棄前嫌,真是緣木求魚。現在朝廷之中,連新黨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個個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份不起來了。”


    “啊?!”司馬夢求聽到這句話,不由猛地站了起來,問道:“此事當真?”


    “豈有假的?”李丁文臉上也慢慢泛起了紅暈,瞳仁竟是不小心閃著晶瑩的光芒,不過一瞬而過,立時便又黯淡下來,繼續說道:“韓絳不足為慮,雖然他現在地位最高,但是呂、蔡、曾三人,說起來他一個也鬥不過,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這樣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爺,位居王安石之後,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馬夢求點點頭,冷笑道:“韓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這次各有立場,總之無論哪派得誌,廟堂上都少不了韓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石越心裏對此也是雪亮,如果舊黨當權,韓縝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間派執政,韓維也一定會官居顯職,否則河北士紳,絕對不會善罷幹休。韓家這樣的布局,有時候不能不讓人懷疑是老謀深算的結果。


    “這次河北受旱,韓家隻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災民背井離鄉,韓家焉有不趁機占據田地的,到時候災民能平安迴來的,也隻有一部分,略略還一點,做個樣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紳的心裏,是盼著流民出現的,這樣他們才有利可圖。”*憤慨的說道。


    李丁文輕輕搖了搖頭,把話題轉迴來,“呂惠卿這次走的,卻是溫和路線,有意無意的與王安石保持距離,向舊黨示好,此人頗能揣測上心、迎合聖意,雖與王安石保持距離,但所作所為,卻還能讓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視之人。”


    “蔡確過於急躁了,一心想領導新黨,呂惠卿在,他機會不大,但是韓絳這隻老狐狸心裏明白得很,他寧可與蔡確、曾布合作,也不會願意和呂惠卿合作。因此機會也在。”


    “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觀戰,此人與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願意追隨的人,就是公子了。此人既然與呂惠卿、蔡確關係都不好,必然不願意見他們得意,可以成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馬夢求聽他說完,沉思一會,突然問道:“王元澤呢?他坐視不理嗎?”


    “嘿嘿……”李丁文禁不住的冷笑,“王衙內重病纏身,否則有他在,必然能堅定拗相公的意誌,哪裏輪到上韓呂蔡曾輩來登場?王衙內太過於爭強好勝,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斷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詔不得擅開邊釁了嗎?”石越吃驚的望著李丁文。


    “所以我才說他的性命,早晚間斷送在此事之上。”李丁文冷笑道,“王元澤來往桂州的書信使者,達到五六次,雖然不知所謀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騰的站起,“這!南交之戰,絕不可開,這件事情,得想個辦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寫信給沈起還是王衙內?!”李丁文嘲諷的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會,又緩了語氣說道:“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信裏寫的是什麽內容,不過推測而已。”


    石越心裏知道李丁文所說有理,悵然良久,無可奈何的坐下,歎道:“但願王元澤不要發瘋,否則倒黴的是國家。”


    李敦敏眼見石越傷神,便笑著岔開話題,向李丁文笑道:“李先生剛才說了許多,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在下卻隻看到對朝局的分析,實在不知道機會究竟是什麽呢?”


    司馬夢求笑道:“自然是機會。王安石去位,如果新黨諸大臣能夠一心一意擁立一兩個繼承者,分配權力,那麽大人暫時就沒有機會進入政事堂,隻好繼續在地方積經驗,攢資曆。但是如果他們居然內哄,那麽不僅可以得到舊黨的聲援,連他們內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時候反對的聲音,就會很小了。”


    “不錯,比如蔡確與呂惠卿不和,那麽如果呂惠卿進入政事堂,蔡確就會害怕呂惠卿趁機報複,這樣蔡確雖然平素和公子不和,可照樣也會希望公子進入政事堂,製衡呂惠卿,讓他無法為所欲為。而他以禦史中丞的身份,無論是公子和呂惠卿,都會希望能成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爭之中,就可以得到鞏固了。”李丁文舉杯飲了一小口,微笑著解釋,“不過,想要這個機會能夠被利用好,還要做許多事情!”


    汴京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自從太皇太後、皇太後哭訴於皇帝麵前,要求廢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傳出來之後,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但是對於這些,他已經完全看淡。隻是讓人瞞著王雱,怕這個消息讓兒子病情加重,吳夫人以要安心靜養為借口,更是連報紙都不讓王雱看了,每天不過讀些詩詞解悶。


    一麵不斷的上自請辭相的奏章,一麵卻照常視事,王安石此時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他矯情戀棧,他隻希望能夠盡自己的力量,略微緩解災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注),趙頊終於召見政事堂諸大臣,下罪己詔,又詔令暫罷方田均稅法、免役法、保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黃河以北受災諸路,開常平倉賑饑民,沿途官吏,戒饑民不得入京,又詔四川諸路府、東南諸路,就近運糧至受災諸路賑災,不必再轉往京師。


    六月二十一日,趙頊再次下詔,令受災諸路長吏,從饑民中挑選強壯者募為廂軍,賜軍號為威邊軍,駐紮各路州訓練。王安石自然知道這是皇佑年間富弼曾經用過的辦法,把災民中的強者壯者召入軍中做為安撫,這樣受阻不能離鄉的饑民,既便心有不滿,卻也無力*。


    六月二十二日,趙頊令樞密使吳充親自主持,從在京災民中募強壯者兩萬人,組成四十指揮,賜軍號忠銳,兵士待遇雖然同廂軍,但是訓練、差使卻一切依禁軍之例。


    三日之內,猶豫不決的皇帝連下數詔,王安石知道趙頊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盡快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注:十六節《十字》中的時間,與史實頗有錯亂,這是刻意為之,讀者勿以為怪。又,十六節(二),桑充國言“現在是六月”,茲改為“現在是夏季”,行文一時圖快意,失於考慮,望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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