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族聯軍來犯,在意料之中,也是估計之外。


    所謂意料之中,是指陸巍他們在事發之前便得到了相對確切的情報並開始了暗中防範部署;然而估計之外,是他們沒想到對方出手會如此猝不及防,幾乎在戴修成身死當天傍晚,便有敵軍越過荒漠戈壁連斬三處戰堡,當狼煙衝天之時,雁鳴城內上下戒嚴,軍士披甲上陣,百姓關門閉戶。


    在兩軍交戰的時候,葉浮生正在敵後大營裏賞花。


    按理說軍營裏本不該有花,然而在主將薩羅炎的帳篷裏卻有兩朵——其中一朵是明豔動人的“晨曦之花”阿蔓達,另一朵是生長在陶盆裏的般若花。


    阿蔓達一隻素白的手托著那花盤,紅豔豔的,卻因為長在盆中根係不深又經曆了長途跋涉,難免有些沒精打采,半死不活地趴在她掌中,好像淌了半掌的血,看著就不大吉利。


    她輕聲細語地問葉浮生:“小侯爺,你覺得它好看嗎?”


    “好看,隻可惜不該長在這盆子裏。”葉浮生瞥了一眼那朵花,語氣微涼,“這種‘血肉花’就該長在腐屍骨肉上,姑娘既然愛它,不如把自己那隻手埋進去,它吃了你的血肉,應是長得更好看了。”


    阿蔓達被他活活斬斷左臂,現在雖然被軍醫仔細處理好了,到底還是大傷元氣,紗布包裹著左肩斷口,臉色白得像鬼。聞言,她眼中厲色一閃,猛地將這朵般若花連根拔起,在葉浮生被綁起來的右手上死死繞了幾圈。


    般若花形似罌粟,嗜血為生,其根莖十分柔韌,並且遍生密密麻麻的尖刺,一旦被刺中就會染毒,雖然無大礙,毒素卻會讓人的感官放大,疼痛加劇到難以忍耐的地步。


    在葬魂宮裏。有一種酷刑名為“花葬”——將人廢了武功筋脈,活生生推進般若花叢裏,任他掙紮也逃不出這一頃刺血毒花,更別提投放在裏頭的五毒蟲,到最後人成了血篩子,皮子做了蟲巢,血肉都喂了花,連骨頭都爛在泥裏,被根莖吸收成養料。


    葬魂宮的般若花叢是天下難尋的美景,可是誰也不敢想那一朵朵嬌豔欲滴的花下埋了多少骨肉。


    此刻,般若花被箍在葉浮生手上,那感覺像美人的一圈圈地纏繞上來,然而頭發冰涼,潛藏其中的蟲虱一股腦鑽了出來咬著他的汗毛皮肉,頃刻間翻起一道道血紅傷口,根莖深深陷了進去,尖銳的刺在手心和手背紮出一個個小孔,吸出一滴滴殷紅的血蜿蜒流淌,一部分被花莖吸走,更多滴在了地上。


    葉浮生沒有動,連臉色也沒變,甚至可以放鬆了自己的肌肉筋骨,免得讓根莖細刺因為本能掙紮陷得更深。


    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腦子裏昏沉的感覺卻因為疼痛勉強清醒了些,忍下一口翻滾的氣血,抬起眼不屑地看著阿蔓達:“想用我的手抵你一條胳膊,哪來的臉呢?”


    阿蔓達氣得渾身發抖,明明用刑的人是她,卻比這受刑的人更難受,滿肚子怒恨不得宣泄,逆衝上來險些把天靈蓋都掀翻。眼見這人淪為階下囚,被鐵鏈綁成了粽子還不肯服軟,又思及斷臂之仇和死在葉浮生手裏的多名暗客,一時間腦中怒火升騰,彎腰抓起七寸長的鋼針就要去戳他的眼睛!


    葉浮生緊抿著嘴,一絲血流隱隱溢出嘴角。


    “啪——”


    一條鞭子重重打在阿蔓達臉上,那張比般若花更美豔的臉頓時皮開肉綻,然而那鞭子去勢未絕,隨著來人手臂一抖纏住了那枚鋼針,將其生生從阿蔓達手裏拽了出來。


    “賽瑞丹!”阿蔓達捂著傷口,眼裏露出野狼似的狠光,她迴身麵對著掀開帳篷的賽瑞丹,“你敢打我?”


    “我讓你看守,沒讓你用刑。”賽瑞丹瞥了一眼葉浮生的手臂和身上斑駁的血跡,眉頭一皺,“我說過,他還有用,如果你耳朵聾了,今後大可不必要了。”


    葉浮生垂下頭,聽著他們的對話,對於賽瑞丹這個人的身份多了一層猜測,膽敢如此對待一個手握權力又與主將曖昧不清的女人,首先他得有不遜色於這兩者的勢力或者倚仗。


    所謂“狼首”,指的是異族各部落的“狼王”之首,其人不僅力壓群雄,還得有傲人的家勢力量。西南關外四大國,這一次犯境叩關是其中的安勒、戎末兩國聯手,主將薩羅炎乃是安勒大王子,多年來在關外戰功赫赫,能如此不給他麵子的人並不多,除非……他也是一名王儲。


    果然,阿蔓達即使怒不可遏,也不敢直麵對抗賽瑞丹,隻得怒氣衝衝地摔了陶盆,一掀簾子走了出去。等到門簾落下,賽瑞丹才在葉浮生麵前俯身,隻手捏住他的下巴,後者配合地張口吐出了一截小巧的三角刃,指頭大小,薄如蟬翼,卻鋒利得很。


    “如此精巧的暗器竟然藏在嘴裏,甚至開口言談與常時無異,你是貼在舌下還是藏於齒間?”賽瑞丹鬆手捏起三角刃細細打量,目光看著他嘴角那一道血線,“剛才如果我沒出手,在阿蔓達靠近的那一刻,這枚刀刃就會射穿她的喉嚨吧。”


    葉浮生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冷笑一聲:“可惜你來了。”


    賽瑞丹看著這個被鐵鏈綁縛被迫跪在地上的人,雙手都被繞過橫杆的鏈子高高吊起,怎麽看都是任人宰割的獵物,可他卻在這一刻莫名生出恐懼,像是幼年時第一次獨自麵對饑餓的野狼,手心背後全是冷汗。


    “你不像侯爺,更不像王室貴族的子弟,反而像個老練狠辣的亡命徒。”賽瑞丹目光微沉,“這樣的功夫手段,別說十年,就算三十年也不一定能練就出來。”


    葉浮生抬起眼:“要得到這些,當然會失去更多,換了你是我,會怎麽樣?”


    一夕之間,父母雙亡;一夜之中,前程盡毀。


    賽瑞丹被請出山對付“楚堯”,自然也從探子手裏拿到了頗為詳細的情報,本來是大楚的天潢貴胄,卻因為其父靜王謀逆失敗遭到牽連,以“病逝”為名堵住悠悠眾口,自己卻過了十年暗無天日的生活,甚至還要給身為當今天子的仇人賣命。


    如果換成賽瑞丹設身處地,他覺得自己要麽是瘋了,要麽就是廢了。


    他敬佩英雄,也尊重勇士,若非兩人立場相對,賽瑞丹覺得自己也許能跟“楚堯”做個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


    “我突然有些可惜,你不是我族之人。”賽瑞丹矮下身跟葉浮生平視,“我們的‘伽羅拉’之神,向來庇護勇者。”


    葉浮生心中一動。


    所謂“伽羅拉”,是古西域傳說裏的蛇神,據說它身長千裏,睜眼是華陽日出,吐息便吹風落雨,曾是西域眾神裏的獸神和戰神,庇護戰士和真勇者,隕落之後屍身墜落地下,頭尾相連將西南交界一帶的六城都圈在自己懷中,這片區域就是西域四大國之一的戎末,也被稱為“伽羅拉”眷屬之地。


    這樣看來,賽瑞丹恐怕就出身戎末的王室了。細想一下,異族離此最近的後盾是六十裏外的九曜城,那是戎末的邊疆重地,軍隊要想進犯雁鳴城,必須得從九曜城借道,有了地頭蛇的相助,難怪這支軍隊能長驅直入。


    他心裏思量,麵上半點也不露,嗤笑道:“不必跟我胡扯什麽‘伽羅拉’還是‘偈羅那’,我聽見了火器和兵馬的聲音,恐怕你們已經跟雁鳴城守軍打起來了……大戰之中,你這樣的高手不去助陣卻來找我,想必是戰事遇到了麻煩,要借我一用了?”


    賽瑞丹仔細盯著他的反應,發現對方是真不懂“伽羅拉”的含義,更不清楚自己剛才那句話已經帶了招攬之意,這才確定這個“楚堯”是不通異族文化語言了。


    略放了心,賽瑞丹也不遮掩,坦白道:“雁鳴城外有一條護城河,大楚水軍據此設伏,戰況一時焦灼不下,將軍令我請永樂侯親臨陣前。”


    葉浮生目光一寒。


    他之前還在想,異族不惜暴露奸細暗樁、損失了暗客好手,甚至還說服“狼首”賽瑞丹放下堅持背後偷襲,隻為了抓住一個“楚堯”,連費盡心思的布防圖被毀也沒有深究,怎麽想都有些得不償失,直到現在終於明了。


    兩軍對壘,敵軍將一個身份敏感的俘虜帶至陣前,為的是什麽?


    雁鳴城裏的兩股勢力,一是陸巍為代表的天子將士,二是邢達為首的靜王舊部。


    十年滄海,人心渺茫,靜王舊部之中有人忠心依舊,也有人心懷鬼胎。以葉浮生的觀察來看,邢達是根踩在兩線之間的牆頭草。


    他聰明也識時務,因此在靜王敗亡之後他向楚子玉投誠,咬出不利於自己的同黨做了踏腳石,得了朝臣支持讚同之聲,以此借勢領軍自請調往邊關,這些年來慣會陽奉陰違,不至於出圈,也能讓自己和手下人過得舒坦;然而當“楚堯”攜天子令再現,他又能很快服從,重整舊部,卻留了心眼,沒有鏟除異己之聲,把這些矛盾之輩一鍋裝著,叫“楚堯”重視又頭疼,更加離不了他。


    這樣的人沒有所謂忠心,隻有自己的利益。然而葉浮生能看清的事情,沒理由楚子玉看不明白,他將陸巍派過來做守將,何嚐不是從邢達手裏分權奪利,要將這國門咽喉重地從這利己小人的手裏搶迴來。


    邢達若是個本分的,就該老老實實地放權退步,可他咬死了這塊邊塞之地,何嚐不是把自己變成一根刺死死紮在大楚的血肉上?


    此番戴修成出賣“楚堯”,看似隻是出賣了一個暗軍首領,實際上是把吹偏牆頭草的東風送到了異族手裏。等到“楚堯”親臨陣前,十年前的大楚皇家秘辛被揭露人前,不說大楚軍隊人心浮動投鼠忌器,單單靜王舊部之內就要再起風雲,邢達這樣的小人自然會趁機攪混水為自己謀求利益,如此一來戰機必定延誤,說不定還會滋生更多不軌之心,為異族攻城留下數不清的漏洞。


    邢達不是戴修成那樣的逆賊叛徒,卻是比他更可怕的國之蛀蟲。異族費心所計劃的,就是讓千裏之堤毀於蟻穴。


    葉浮生垂下眼瞼:“好算計,可惜我若是不願意,你們就別想達到目的。”


    這番精心算計,唯一的險處就是“楚堯”若死了,那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背負父母之仇,還要給仇人賣命,除了情勢所逼,恐怕也是承擔著身為大楚皇室子弟的責任,不肯有負家國,隻好負了自己。”賽瑞丹站起身,“我欣賞你的骨氣,但並不認同你的堅持,畢竟你雖然對得起這些人,他們可未必能對得起你。”


    葉浮生不說話了,他身體忽然一震,像是被踩到了痛處。


    賽瑞丹把他的反應都收在眼底,聲音放緩:“不管是利用還是逼迫,難道你不想親眼看一看……你所忍辱負重、舍小為大的國民和舊部,到底是如何迴報你的?”


    鐵鏈“嘩啦啦”響了幾聲,是葉浮生被綁住的雙手猛然掙紮了一下。


    “我叫軍醫來給你處理一下傷口,等著一波攻勢暫緩就出發。”賽瑞丹滿意地轉身,掀開簾子走了出去,在外等候多時的軍醫低下頭,提心吊膽地走了進去。


    門簾重新放下,葉浮生抬眼看向那個軍醫,那是個皮膚黝黑的中原老人,身形消瘦但不佝僂,暴露在外的手腳雖然粗糙卻不顯皮肉鬆弛,想來是常年隨軍而行,隻是身上藥箱簡陋,想必不是專治將領的貼身良醫。


    對方頭上包著頭巾,垂下的部分有些擋臉,平日裏也沒什麽人會特意去關注這個普普通通的醫者,然而葉浮生卻在這個時候給了他一個微笑。


    軍醫沒有把他從鐵鏈上放下來,隻是用紗布倒上烈酒去擦洗他右臂傷口,葉浮生輕輕一笑,聲音聚成一線傳入對方耳中:“要見你一麵就得傷筋動骨,這可真不容易。”


    這個毫不起眼的老人,是暗羽在四年前就打入關外的暗樁,長期為他們傳送關外消息,這次盈袖能夠在戴修成的情報封鎖下得悉要點,他功不可沒。


    盈袖為了將戴修成等內奸引出,不得不先行離開,卻把自己信得過的這些樁子交給了葉浮生,到現在終於派上用場。


    在異族軍士眼裏,這個軍醫是個啞巴,醫術算不得精湛倒也過得去,又不識得異族文字,所以才在流落關外後被他們帶走,能派上用場又不擔心會泄露機密。


    可是葉浮生在十年前就見過他——暗羽之主江暮雪的親信,“夜鷹”鄧思尋,一個內功大成的高手,更是一個用毒的好手。


    “胸前箭傷和背後血口看著嚇人,實際上你都拿捏好了分寸,似險無兇,連行動都不會妨礙你,迴頭養幾天就行……倒是這隻手,被傷到了經脈,我隻能為你暫做處理,七天之內必須尋醫術高絕者為你續脈,否則它以後就算不廢,也別想跟以前一樣靈活自如了。”鄧思尋口未動,聲音卻入了葉浮生的耳,“你故意激怒阿蔓達,就為了要見我,是有什麽重要吩咐?”


    葉浮生反問:“盈袖迴來了嗎?”


    “今日辰時,我已經發現了她的聞香蟲,其人當入城中了。”


    “甚好。現在我必須跟他們去陣前走一趟,這次雖然隻是試探,但一定會對雁鳴城內造成極大影響,你速派心腹設法入城找到盈袖,讓她盯緊那些當權者,敢借機造勢、引發歧論之人,當斷立斷,殺一儆百……尤其是,邢達。”


    鄧思尋道:“此法可抑一時異聲,可不是長久之計,恐怕會生出反撲。”


    “如果連現在都不能穩住,何談什麽長久?盈袖是聰明人,又有陸巍和掠影的支持,她曉得該怎麽做。”頓了頓,葉浮生道,“另外,通知他們點兵準備,明晚渡河攻營。”


    鄧思尋一怔:“明晚?”


    “有了白天這一戰,傷者自然不少,該怎麽做才能為雁鳴城將士爭取機會,想來不用我教你。”葉浮生眯起眼,“同樣,薩羅炎既然能將我帶至陣前做個噱頭,更不會放過我手裏掌握的東西。此番異族來襲聲勢兇狠,但相比於西川七城,後續略顯不足,薩羅炎絕不會允許七城同心,經過這次僵持後,他會盡快爭取到我的投誠,幫他策反靜王舊部……他心急,就是我的機會。”


    謀定後動之餘,就要快刀斬亂麻。


    兩人說話都是用內力聚音,免得法傳六耳,葉浮生為了省力氣聲音極輕,鄧思尋卻聽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著闔目養身的葉浮生,又看著對方暴露出來的血口和數條半指厚的鞭子印,明明狼狽不堪,卻叫鄧思尋生出了被猛獸咬在唇齒間的恐懼感。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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