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破雲開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東西佛道爭先後,南北儒俠論高低。


    八大高手之中,破雲劍主獨來獨往神秘莫測,三刀傳人各行其是互不相幹,南儒北俠更是恩仇難算舊賬難清,唯有東道西佛關係和睦,不僅於經義之上互為知己,早年更攜手江湖共經風雨。若說天底下有人能讓端涯道長以命相交、以心相待,色空禪師定然榜上有名。


    追到此處的多為白道年輕一代,但其中也不乏長輩,如花想容、羅家主等久經世事的老江湖幾乎同時從赫連禦這句話裏嗅出了不祥意味,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看到彼此雙目中俱是驚駭。


    玄素今年二十有八,若他真是趙冰蛾之子,那麽她與人珠胎暗結該是在二十九年前,正好跟那件事情發生的時間相差無幾。


    “大師……您,說句話呀。”性情驕矜的羅家主在此時聲音微顫,他緊緊盯著色空,希望的卻是得到一個否認。


    赫連禦眼中含笑的惡意幾乎要溢出來,他看著合掌低喃的老僧,就如看著一隻四腳朝天的烏龜,任怎麽掙紮也翻不過身。


    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就在色空即將開口的刹那,一聲冷笑突然打斷了這片死一樣的沉寂。


    “夠了!都這般喜歡說長論短,不若別拿刀劍,去市井做長舌婦豈不更加聲名赫赫!”推開攙扶自己的手下,趙冰蛾抬手拭去唇邊血跡,“適才我不過是錯認他為蕭豔骨,就被你兜頭迎麵潑了勾結白道的髒水,甚至拿我慘死的擎兒做噱頭。嗬,既然如此……”


    她話音未落,目光已狠如鷹隼,手下突然寒光一閃,眾人還沒看清,便聞一聲銳響,驚鴻刀連鞘立於玄素麵前,恰恰擋住那把旋斬而來的彎刀,再慢片刻便是割頸斷首!


    這一刀快如電、厲無匹,以楚惜微之力接下尚覺右臂經脈一震,腳下退了一步,險些連同玄素一起栽到屬下,刀刃未及皮肉,玄素咽喉前已被勁風割開一道血痕。


    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一刀的殺意,萬不是做戲能比擬,原本懸於心中的猜測再度動搖,趙冰蛾卻沒有給赫連禦第二次言辭造勢的機會,彎刀飛迴手中,遙指赫連禦。


    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赫連禦,我知道你忌憚我位高權重又與你暗生齟齬,沒想到你堂堂一宮之主,竟然在這緊要關頭因私廢公,不按計劃先除白道,反指派蕭豔骨做下局來陷害我,想借刀殺人奪……嗬,七尺男兒不思劍下生死,反而搬弄口舌、辱及身家,我趙冰蛾若不以你血祭刀,難解我心頭之氣,更難慰我兒在天之靈!”


    赫連禦嗤笑一聲,搖頭道:“阿姊,我好心助你一家團圓,沒想到你兒子吃了白道的飯就忘了生養人,你自己有了白道心上人,就要反咬我一口,當真是冤枉……莫說我葬魂宮,就連這些個白道之人都曉得我素來待你親厚,何來什麽齟齬要這般陷害你,平白將好好一個左護法逼到反目,弄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說完,赫連禦又看色空,道:“大師,出家人慈悲為懷,你這一生救死扶傷無數,為何偏偏對我阿姊如此殘忍?到如今,你給不了她交待,連句話也不給嗎?”


    沉默良久的色空緩緩開口:“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注)。當年種惡因,今日得惡果,趙施主,是老衲對不起你。”


    花想容失聲道:“大師,當年你真與趙冰蛾這妖婦……”


    她說到半截便覺羞恥,怎麽也繼續不下,在場眾人卻都是耳聰之輩,俱聽了真切,哪怕不知當年事也猜得其中必有風月難堪,頓時嘩然。


    一個是慈悲為懷、德高望重的西佛,一個是殺人如麻、行事乖張的妖婦,縱然白道老一輩人不少都知他們兩人間早年舊事,然而情意風流與種因得果不可相提並論。


    議論紛紛,千夫所指,羅家主更是啐了口唾沫,恨鐵不成鋼般一拳錘在樹上,其他人神色各異,或驚詫,或鄙夷,更有好奇與憤怒。眾生百態落在玄素眼中,他腳下一軟,握劍的手卻越來越緊,若不是被楚惜微死死抓住,恐怕已經跳下去動起手來。


    他一麵對自己產生難以抑製的質疑,一麵又忍不住為趙冰蛾和玄素的處境感到義憤悲哀,冷不丁想起在山洞時問過色見方丈的無解之題——


    “那麽,色空禪師是如何看她呢?”


    三十年前,色空雙目未盲、清明俊朗,心懷慈悲意,足量紅塵路,尚不是四大皆空的西佛禪師,隻是佛骨柔腸的年輕僧人。


    三十年前,她還姿容秀麗,韶華正茂,手下生死判,恩仇刀上決,並非惡名昭彰的葬魂宮妖婦,隻是愛恨爽快的關外少女。


    可惜正邪不兩立,謊言總要破裂,從此所有人都口稱妖人活該千刀萬剮以正俠義,卻沒有人知道當年的僧人究竟如何看她。


    玄素忽然安靜了下來,他屏住唿吸等著色空的下一句話,也看到了趙冰蛾眼中一閃而過的水光。


    色空道:“趙施主……”


    他的話剛開頭,就被趙冰蛾一刀打斷,彎刀劈在老僧削瘦胸膛上,若不是恆遠見機不妙撲了一把,恐怕這一刀就不隻是砍出半寸深的傷口,而是要剜出他的心來。


    “老禿驢閉嘴,你有什麽資格給我交待?不過是年少愛風流,我曾瞎了眼,你也蒙了心,一刀兩斷,愛恨兩絕,僅此而已了。”趙冰蛾冷冷打斷他,又抬頭看著赫連禦,“宮主,你我姐弟相稱多年,但你可曾有一人真正尊我為長?都說男人誌高便情淺,阿弟你當初對我溫言軟語諸般取悅,借上我的床來上位,卻始終對我年輕時不成器的風流事耿耿於懷,到現在還要拿來說嘴,真是心眼小氣性低。”


    赫連禦臉色一變:“阿姊……”


    不等他辯駁,趙冰蛾已經道:“我為你生下擎兒,你得了我兄長信任,卻暗中設計我兄妹反目,擎兒瘋傻拜你所賜,可惜我當時愚蠢為你所騙,誤將此事怪於兄長身上,助你奪權掌事……直到近日真相大白,我為聖宮大事願暫忍時日,你卻已經等不及要拔除我這眼中釘了,當真令人齒冷。”


    她的話沒說完,便忽然挽刀一揮,退了一步,未見暗器,嘴角卻溢出血來——指風之勁,一式可見。


    “怎麽?惱羞成怒,想滅口?”趙冰蛾笑了起來,諷意入骨,“以色侍人,狼心狗肺,你這雜種能有今天,也的確非常人能及。”


    趙冰蛾這段話,不僅是把髒水潑了迴去,還連帶扯出了葬魂宮主一段恥辱過往。赫連禦臉色陡變,蕭豔骨咬緊牙關不敢開口,白道眾人一怔之後紛紛笑了起來。


    楚惜微心頭一鬆,自己剛才找好的借口沒來得及就被赫連禦打斷,眼看對方巧言令色要陷害色空和太上宮,唯恐事態超出控製,便暗遣屬下趁混戰機會跟趙冰蛾身邊魔蠍接頭。


    百鬼門此番跟魔蠍合作緊密,雙方一旦搭上話就能以暗號傳遞消息,那名魔蠍假裝攙扶靠近趙冰蛾,在那片刻間將應對之策簡明告之——將計就計禍水東引,顛倒真假反戈一擊。


    這樣做雖然能反製赫連禦於漩渦中,把色空和玄素暫且摘出來,卻是把趙冰蛾自己糟蹋到了泥裏,楚惜微也並不確定她會不會做到這一步,卻沒想到她連猶豫也不曾,舍得一身剮也把赫連禦逼到風口浪尖,斷了自己最後生路也甘之如飴。


    思及趙冰蛾言辭中的模糊之意,到底赫連禦曾經做過什麽,才會讓趙冰蛾恨到這個份上?


    楚惜微無暇猜想,眼見趙冰蛾把一場逼問反拋迴去,他也適時開口道:“世人皆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赫連宮主既然已經迫不及待要折你雙翼,趙護法又何必再為他賣命?在下葉浮生,忝為百鬼門代掌事,在此請諸位同道與趙護法都暫且放下成見,我們聯手收拾了赫連禦及其爪牙,其他是非恩仇再來做過一場,好過鷸蚌相爭卻被漁翁得利,如何?”


    白道向來自詡清高,若是在平時聽聞要與趙冰蛾聯手,必定不齒至極,然而現在情勢微妙,楚惜微的話說得更巧妙,既合了他們心中顧慮,又給了理所當然的台階。


    “這魔頭以血蘊氣練那邪功,多年來不知道殺了我們多少同道友人,留他多活一日,便是蒼生之難!”


    “葉公子說得有理!葬魂宮裏狗咬狗,赫連魔頭現在要借我們為他鏟除趙冰蛾,倒是打得好主意!”


    “言辭設計牽連西佛,辱及太上宮,是非黑白日後當有公道,哪能現在憑你一張狗嘴說了就算?”


    “過河拆橋、借刀殺人,赫連狗賊比這妖婦更可恨!”


    “各位且看,他右手斷了雙指,已然半殘,正是天助我等!”


    “……”


    楚惜微開了頭,百鬼門潛伏人群中的樁子第一個推進叫囂,便似星星之火引燎原之勢,間或還有其他暗樁推波助瀾,將本已傾斜的輿論天秤重新推動,這一次站在不利位置的已經變成了赫連禦。


    “宮主……”蕭豔骨臉色發白,她雖自認本事了得,奈何在場多有高手,原本涇渭分明的魔蠍與白道竟然沆瀣一氣,怎麽也難以鎮定了。


    赫連禦臉上陰晴不定,冷冷看向楚惜微,彎起的嘴角緩緩迴落:“葉浮生……我倒是,小瞧了你。”


    楚惜微拔刀出鞘,眼睛一眯:“風水輪流轉,天道好輪迴。赫連宮主做慣了常勝贏家,現在也該嚐嚐敗局的滋味了。”


    “斬草不除根,果然後患無窮。”赫連禦左手五指探出袖下,語氣寒涼帶殺,“早知如此,當年我該不止殺了顧欺芳,還應殺了你!”


    楚惜微心頭一跳,下一刻便見眼前人影閃動,“驚雷”一刀破風而出,卻不料撲了個空。與此同時,頭頂傳來錚然之聲,無為劍逆勢橫削過去,與赫連禦當頭落下的一掌相接,免教楚惜微頭破血流。


    赫連禦沒想到玄素還有戰力,一愣之後又惡意輕笑:“爹娘都不要的野種,也敢對我動手?”


    楚惜微眉頭一皺,卻見玄素絲毫不為所動,無為劍身一震迫開赫連禦,腳下於樹幹連蹬三步,陡然間翻身倒掛,劍鋒如電逼向尚未穩身的赫連禦,雖因內力有虧後勁顯出綿軟,招式卻如綿延流水潺潺不絕,為控不為殺,以步法為陣腳,使劍招為陣旗,竟然牢牢將身法詭譎的赫連禦牽製在樹上這方寸之地!


    赫連禦也是一驚,他避開當頭一劍,終於正視了玄素,卻發現玄素雙目緊閉,根本沒有看他。


    自幼苦讀道家經義,紀清晏在世時也最愛跟玄素講《道德經》,談起立身紅塵、立世紛雜之時,端涯道長便翻開書頁,指著泛黃紙張上的字跡對他苦心講道——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注2)


    紅塵三千丈,情仇本無常。玄素初涉江湖就牽扯到這番動·亂陰謀,尚未明愛恨就深陷七情漩渦,他彷徨、迷茫、追逐,自然就咬住餌上了鉤。


    赫連禦以為他將百尺竿頭止步於此,卻沒想到他會退一步海闊天空。


    玄素依然不知真相,依然不明虛實,但他在這番危機的鬧劇裏看了眾生百態,又從楚惜微的巧妙破局中驟然心定,記起了自己被七情麻痹的初衷——殺敵製首,除惡扶正。


    記住這一點,不再多看多聽、多思多想,便已夠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用殺力驚人的《千劫功》招式,而是以《無極功》心法為底運轉內力,將殺招化入劍勢,鋪開落網,繞成韁繩。


    蕭豔骨見勢不妙,抬手便是一隻蝴蝶鏢撲向玄素,卻在臨身之前被一刀兩斷。


    楚惜微並不與她糾纏,屈指吹了聲口哨,蕭豔骨忽然聽到下方有弓弦之聲,臉色驟變騰身而起,雖然避開箭矢,卻落入了白道和魔蠍包圍圈中,一時間捉襟見肘。


    冷笑一聲,楚惜微插入戰局,驚鴻刀在他手中雖少三分靈動,卻增三分殺伐,正好補上玄素此刻劍勢所缺。轉眼間兔起鶻落,三人交手數十個會合,赫連禦好不容易趁玄素力有不逮脫出戰圈,左肩、背後已現兩道血口,一道朱殷自唇角溢出,他腳下一晃,單膝跪在了一根樹枝上。


    原本紋絲不動的枝頭,竟然晃了晃。


    他跟端清一戰受傷不輕,後來又連番奔波,雖有長生蠱與《千劫功》為之奪命蓄力,到底是倉促難耐,否則也不會徒以言辭設局,以殺複盤豈不更加幹脆?


    “你們……好得很。”


    眼見樹下圍攻之勢似鐵桶一般,樹上又有楚惜微和玄素虎視眈眈,赫連禦幾乎算是窮途末路,卻在這一刻笑了起來。


    “後生可畏……果然是後生可畏啊!”他擦去嘴角的血,目光冷冷掃過眾人,嘴角慢慢勾了起來,“爾等如此英豪,我若不讓你們身死此處、滅門絕後,今後怎麽能高枕無憂?”


    楚惜微臉色一變,隻見赫連禦一直狀似殘廢的右手用力一揚,藏匿掌中的一顆信號彈被拋上天空,裹挾其上的炎熱內力引燃蠟封,下一刻就在眾人頭頂倏然炸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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