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了解赫連禦的兩個人,一是慕清商,二就是趙冰蛾。因此哪怕她現在連說句整話都難,心裏卻跟明鏡一樣。


    赫連禦大難不死,但是暴露了葬魂宮圖謀詭計,在這場局裏失了先機還折損為數不少的人手,以趙冰蛾對此人的了解,他是萬不肯善罷甘休的。


    既然赫連禦想反敗為勝,單憑蕭豔骨麾下那些殘存人手是決計做不到,那就必須得重新收攏勢力,比如……趙冰蛾的魔蠍。


    天底下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不會利用敵人的傻子。赫連禦死裏逃生的這段時間裏把細枝末節都理了個清楚,他太明白趙冰蛾反戈的理由,自然也就知道該怎麽拿住她的軟肋。


    趙冰蛾雖然厲害,到底還是個女人,更是個母親。她之前拿假趙擎做幌子迷惑了赫連禦這麽多年卻沒有急於撕破臉,不就是為了把自己親兒子的消息全部掩埋?到如今圖窮匕見,若不是赫連禦命大多疑,恐怕已經是死在她手裏還做不了明白鬼。


    現在他利用玄素重傷趙冰蛾,若非有長生蠱護住心脈,恐怕她已做了親子的劍下鬼,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魔蠍好不容易在不傷玄素的前提下點住他大穴,那些武林白道就追了過來,對著玄素口稱“蕭豔骨”,見到趙冰蛾後更是怒火升騰,坐實了同黨之名。


    趙冰蛾不傻,自然猜到其中必有誤會,等她抬眼看到赫連禦身邊打扮得跟玄素無出左右的蕭豔骨後,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赫連禦是在拿玄素做籌碼,借這些白道向她施壓。若是趙冰蛾咬緊牙關將錯就錯,並不辯白玄素身份,那麽他們必將遭到眾人圍攻,就算能借魔蠍之力逃出生天,也要損兵折將,別想如之前計劃那般順利離開問禪山,稍不留意就要被赫連禦反擊捕殺;若是趙冰蛾證明玄素身份,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是自古正邪不兩立,玄素一旦暴露身世就在武林裏再無立足之地,她這麽多年的蟄伏隱忍、紀清晏至死不悔的苦心孤詣都將化為泡影,她的兒子將從前途無量的一派掌門變成為人不齒的魔教孽種,太上宮也將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給赫連禦更多可乘之機。


    趙冰蛾可以不顧世俗之見,可是她容不得玄素落到那般田地,尤其他滿心滿念俱是道義,好不容易從泥潭爬上青冥,她又怎麽忍心看他重新摔迴去?


    赫連禦算準了她的不忍心,自然就算準了她的動搖——放下舊仇,重新跟赫連禦聯手,魔蠍與蝮蛇合力,蕭豔骨放出信號讓偽裝成她的替身打開南山道,設伏反擊,待離開白道視線後再將玄素轉移迴去,這才是最好的出路。


    然而這樣一來,趙冰蛾和魔蠍就再也沒有反悔的餘地,隻能一生一世綁在葬魂宮這條破船上,一條路走到黑,粉身碎骨不能迴頭。


    棋差一招,雲雨翻覆。


    趙冰蛾胸中傳來蝕骨之痛,伴隨著難以忍耐的麻癢,仿佛有數不清的蟲子在心脈蠕動,那是長生蠱在體內活躍的感覺,讓她保留了苟延殘喘的力氣。


    她抬起眼越過魔蠍搭成的人牆,看著那些兵刃相向的白道,恍惚間與許多年前的那一幕重疊:


    “妖女,心懷叵測,不知廉恥!”


    “關外之人入我中原,隱姓埋名其心必異!”


    “區區一個不知羞恥的魔教妖女,竟敢玷汙佛門清聖之地,視禮義為無物,可惱可恨!”


    “之前見她隨端涯道長和色空大師救人濟災,還道是個俠骨柔腸的好人,原來是葬魂宮妖女喬裝潛伏,贏得我等信任,不知道是要做什麽!”


    “不能放走她……”


    “……”


    眼前的唾罵斥責、刀光劍影都仿佛與記憶交織,一股怒恨從心下升起直衝七竅,讓原本微微變冷的手都開始迴溫,趙冰蛾的大腦已經有些昏沉,是失血過多也是蠱蟲影響,她隻能勉強站直身體,右手緩緩附上了刀柄。


    花想容一劍已捉隙而入直撲玄素,趙冰蛾的一刀也即將迎上!


    下一刻,刀與劍同時被一隻肉掌接住,盲眼老僧不知何時插入混亂戰局,一手夾住花想容的劍,一手抓住趙冰蛾的刀。


    趙冰蛾的神情突然凝固了,花想容臉色一變,抽劍退了一步,驚疑不定:“大師為何要救這妖婦?”


    “阿彌陀佛。”色空抓著彎刀的左手穩如磐石,右手豎掌輕頌佛號,“老衲……”


    趙冰蛾握刀的手一緊,刀刃劃破了色空手掌,鮮血淋漓而下,老僧卻連痛也不覺,擋在她麵前的身軀紋絲不動。


    她的眼眶突然紅了,可惜這麽多年過去早已忘了哭的感覺,到現在也隻能強作狠厲嘶啞出聲:“老禿驢,滾開!”


    這廂僵持自然會引來其他人注意,眼見色空竟然以保護姿態站在趙冰蛾跟“蕭豔骨”麵前,白道眾人無不驚悚,心思縝密如恆遠、玄曉對視一眼,背後驀地一涼。


    赫連禦麵上笑意愈深,他迎著楚惜微的目光,無聲地勾唇。


    這廂花想容心下一震,想起年輕時聽到的風言風語,又不敢在這個時候冒然出口,隻能模棱打著圓場,道:“大師,葬魂宮裏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何況妖婦此番犯下累累血債,陷我等於危難之中,縱然是佛家慈悲心腸,麵對這渡不了的羅刹,也要化身金剛伏魔才是。”


    她口出此言,算是暫且將色空維護趙冰蛾之事巧妙化小,既不拂色空的麵子,也顧全了當下局勢,畢竟色空現在隱為此地白道之首,少不得他鎮場引導,倘若在這節骨眼上出了差錯,怕是正中有心人下懷。


    花想容算盤打得精明,可惜現在這個情形之下,色空如果讓開,趙冰蛾與玄素必遭到白道最致命的圍殺,隨即魔蠍就成了無主之刃,或跟在場諸人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或為報仇蟄伏待機卷土重來,甚至……被赫連禦趁虛而入整合勢力。


    於公於私,色空都讓不得半步,因此麵對花想容一番苦心,他隻是搖了搖頭,道:“阿彌陀佛,事雖危急,卻不可魯莽定論,恐傷及無辜。”


    “什麽無辜?”羅家主冷哼一聲,抻著手指道,“趙冰蛾這妖婦設局殘殺上百同道,演武場內諸多殘骸曆曆在目,算什麽無辜?再說蕭豔骨,她偽裝成玄素道長的模樣先害落日崖失守,又引毒人入寺誆騙我們,又哪裏無辜?”


    楚惜微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句粗話,一開始他跟趙冰蛾也曾合計過當對方為白道所困該如何脫險,覺得若真到了那時便幹脆揭露趙冰蛾跟赫連禦反目,與百鬼門合作之事,縱然不為白道所喜,好歹也事急從權,之後慢慢處理首尾也來得及。


    可是計劃裏沒有趙冰蛾炸毀演武場、親手造下血債這一環,此時若是再為其開脫,先前種種苦心都將付諸流水,不僅解不了趙冰蛾的圍,還要把百鬼門也扔進渾水裏,屆時怕正中赫連禦下懷。


    哪怕心裏對赫連禦厭恨至極,楚惜微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心思縝密毒辣的魔教之主,深諳人心善惡之道,懂得拿捏軟肋,也會利用群情。


    羅家主這番斥責一處,眾人紛紛附和,色空輕聲道:“各位仔細看看,這並不是蕭豔骨,是真正的玄素少宮主。”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趙冰蛾怒極喝問:“老禿驢,你在說什麽鬼話?”


    “不錯,大師您雙目……這分明就是蕭豔骨那賤人!”


    “我們一路追至此處,怎會有錯?”


    “倘若那不是蕭豔骨,趙冰蛾這婆娘怎會護其至此?”


    “等等,那人手裏拿的是無為劍?!”


    “……”


    七嘴八舌,議論摻雜,魔蠍趁此機會重新組合,由戰圈分化為八道長蛇,分別向八方而去,以刀柄血肉強行割裂了白道眾人,戰局一時間從打壓變成了相互僵持。


    然而趙冰蛾心裏明白,此時眾目睽睽下,百鬼門不會再開放東山道與她方便,南山道必因赫連禦的歸來展開埋伏,她又身受重傷,再想走也插翅難飛了。


    花想容的目光在他們三人身上來迴打量,女人本來就細致謹慎,自然也能看到許多常人關注不到的細節。她突然在這一刻發現,若是不看玄素被毀的左半張臉,他之麵目其實與趙冰蛾是有六分相似的。


    一個猜想在她心頭浮現,花想容臉色一白,肩膀正好落入一個人手裏——那位被百鬼門奉為上賓的門主至交葉公子,不知何時到了她身後,猝不及防下四目相接,她在其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冷沉。


    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迴去,楚惜微狀似無意地將她向後一推,正好推到玄曉身邊,同時抽出了腰間驚鴻刀。


    刀出刹那,滿目皆白,靠近他的那圈人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唯有趙冰蛾臉色一變,彎刀從色空掌中脫出,帶著血珠劃過一道冰冷弧線,穩穩擋住楚惜微這石破天驚的一刀。


    楚惜微欲先發製人,趙冰蛾則後發先至,雙刀在半空相接一霎就旋即錯開。一擊不成,楚惜微誌不在此,在眾人迴神之前他已曲肘推開色空,順手抓住玄素肩膀,將人向自己這邊一帶,腳下連動退出戰圈。


    交手太快,等到大家反應過來,楚惜微已經帶著玄素飛上枝頭,豎掌切在其後頸將之打昏,居高臨下道:“大家肉眼為假麵所惑,禪師心目自有清明,他要保護的不是趙冰蛾,是玄素少宮主。”


    刀鋒在玄素下顎輕輕一劃,割開淺淺傷口,血珠滲透出來,外皮卻未翻卷,根本就是天生地養的一張皮肉麵孔,而非巧手易容的麵具偽裝。


    白道眾人臉色大變,羅家主更是驚唿出聲:“不可能!若那是玄素少宮主,趙冰蛾怎麽會……”


    楚惜微打好了腹稿,正要應對,冷不丁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因為,母子連心,天下哪有做娘的不護著自己的兒?”


    趙冰蛾霍然抬頭,看到兩道人影像被風卷來的樹葉由遠至近,轉眼就落在與楚惜微相對的一棵樹上,同樣低頭看著下麵眾人。


    赫連禦喜歡看戲,可從來不喜歡戲劇超出他所寫的話本,眼看楚惜微找到了破局之法,就幹脆在縝密謊言出口之前,果斷把炸雷似的真相猝然拋出。


    白道眾人都看清他身邊那個同樣著青色道袍的人,打扮跟玄素一般無二,卻有女子嬌豔麵孔,曼聲一笑。


    真與假不攻自破,懸於頭頂的疑雲卻沒有消散,而是凝結成雨,即將落下滿頭霧水。


    打破寂靜的人是恆遠,他看了眼趙冰蛾,又看了看玄素,目光最終落在赫連禦身上,聲音發顫:“你剛才……說什麽?”


    赫連禦一路潛行,看了不知多少好戲,自然也曉得這是當年黃山派的漏網之魚,故微微一笑,道:“黃山派遺孤,你蹉跎這些年,費盡苦心與葬魂宮虛以委蛇,自以為大仇得報,可惜真正的仇人之子在眼前晃了這麽久,你卻認不出來,不知道郭飛舟泉下有知,會不會死不瞑目?”


    恆遠臉色大變,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你……你說什麽?他……他是趙擎?”


    赫連禦笑道:“玄素殺了趙擎,趙冰蛾不僅沒殺他還要護其性命,若不是骨肉情深,誰願意做到這個地步?”


    眾人一驚,思前想後俱覺端倪,太上宮弟子則怒不可遏,玄誠聽他信口汙蔑,更是當即怒極,拔劍直指赫連禦,咬牙切齒恨不能撕下他一塊肉,下一刻卻渾身一震。


    赫連禦居高臨下看著趙冰蛾,語氣玩味:“阿姊啊,這些年你為了聖宮大計,不惜將親兒送入白道早作籌謀,還找了個瘋癲養在身側悉心照顧,蒙騙這些蠢人至深,也委屈自己良多……如今真相大白,東道已死,群雄入甕,你們母子居功至偉,是該團聚了。”


    東道紀清晏五年前因舊傷複發病逝,堪稱武林一大憾事,不知多少人歎過天妒英豪,卻沒想到這其中竟然還有文章。


    羅家主厲聲道:“魔頭不可信口開河!”


    赫連禦道:“西佛作為東道至交,又是出家人不打誑語,爾等不信,大可問問色空禪師——端涯道長紀清晏,是否被玄素累及身故?”


    他話音剛落,幾乎所有人都看向色空,哪怕老僧目不能視,也能感受到這目光如芒刺在背。


    僧人入佛門,斷妄言絕誑語,色空哪怕知道這是赫連禦的套,也隻能應是。


    赫連禦話剛起頭,一記指風就點在了玄素大穴上,將陷入昏睡的人活活疼醒過來,他腦中渾噩因藥效消退和楚惜微內功之助已消失,徒留頭疼欲裂,冷不丁就聽到這誅心之問,接著就看到色空點頭。


    楚惜微隻覺得懷裏的人一震,差點從樹杈上掉了下去,順手將玄素扶住,也覺得其渾身顫抖。


    心裏一沉,楚惜微麵上不動聲色,腦中飛快盤算,負在背後的手打了個指訣,人群裏的幾名屬下趁著混亂悄然離開,分往東山道和無相寺而去。


    太上宮弟子因為色空的迴答神情驟變,他們尊紀清晏為師長,更敬他如天,向來把玄素當成紀清晏的傳承,卻沒想到會有今日一遭。


    花想容驚道:“休得胡言!端涯道長文武雙全,為人處世周全謹慎,怎麽會信任一個來曆不明之人?若玄素真乃趙冰蛾之子,他憑何受端涯道長所重,甚至交托掌門之位?”


    “趙冰蛾之子當然是不行,但他若是另一個人的兒子,就另當別論。”赫連禦看著趙冰蛾,“阿姊,今日到了這般地步,你還不肯告訴你的兒,他親爹姓甚名誰嗎?”


    趙冰蛾突然色變,她死死盯著玄素,年輕道長也正緊緊看著她,握劍的手已經不穩,唯有目光緊迫如電。


    “能讓端涯道長信任,並悉心教導的故人之子可不多啊。”赫連禦的目光落在色空身上,“大師,你說……那個人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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