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名樹的影,孫憫風憑一手醫術傲視杏林,“鬼醫”盛名到底不是大風刮來的虛銜。


    他將隨身攜帶的布包打開,從中取出針藥為那名性命垂危的百鬼門弟子逼毒,走奇穴下猛藥,硬是在一炷香的時間裏搶迴了人命,正在努力讓人清醒過來。


    眾人不願枯等,紛紛對現在的情況各抒己見,都想找到最安全的出路,一時間吵得不可開交,幸虧有色空在場才沒鬧得太過分。楚惜微擰著眉頭,心裏快速把敵我雙方的力量做了一番權衡。


    這一次武林大會廣邀各大門派,參會者多達兩千餘人,再加上無相寺內的諸多僧人,由於百鬼門跟趙冰蛾預謀在先,將之前那場廝殺控製在不傷元氣的範圍之內,現在就算粗略劃去傷亡名目,剩下也有三千多人,再加上盈袖所帶的人手,共計四千人,算得上人多勢眾。據恆明適才所言,落日崖方向衝出的異族騎兵約莫上千人數,縱有刀兵火器之助,對上這邊也並不占什麽優勢,眼下要顧忌的唯有兩點——落日崖那邊是否還有異族後援,以及不在趙冰蛾控製內的諸多葬魂宮暗客。


    從明麵上看,武林白道勝算頗大,但是正因如此,楚惜微才不能輕舉妄動,畢竟莽撞衝殺博一時痛快容易,行差踏錯想力挽狂瀾可就難了。


    “葉公子這番沉思,可是有什麽主意?”恆遠那雙眼機靈得很,硬是從楚惜微麵上看出些端倪,遂開口問道。


    不等楚惜微說話,那羅家主已經憤然道:“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真是婦人行徑!不過上千異族,難道集我等之力不可殺之?我們練了這一身武藝,還比不上那些個蠻子的戰馬刀斧?”


    這話說到不少人心坎裏,應和之聲紛紛而起,吵得楚惜微頭疼,開口也就冷硬起來:“羅家主若覺自己有殺敵退軍之能,我等也不攔著您身先士卒,請!”


    聞言,盈袖也掩口輕笑,道:“是極,羅家主熱血燃勝酒,不妨執兵斬棘,也好讓我們見識一下華月山莊的風采!”


    頓了頓,她又狀似不經意地掃過眾人臉龐,笑意微涼:“有人願意以身犯險給大家做個前車之鑒,我等除了感念慈悲大義,何樂而不為?”


    此言一出,羅家主咬碎了一口牙也把湧到嘴邊的意氣之言往肚子裏吞,其他還有異心的人也不想平白拿自己性命去為別人試刀,一時間也不得不按捺下來。


    色空眼雖不得見,耳朵卻靈,心裏頭比誰都清明,聽得這一番齟齬,暗自搖了搖頭,忽然就明白了東道端涯在世時說過的一句話——


    “變不變之事,守應變之心,方為人之道也。”


    滿場之人曾也快意恩仇瀟灑來去,到如今故步自封徒增累贅,除卻世故之所累,更因人心之所變。


    等閑變卻故人心(注),色空曾以為自己已經明白,到現在才驚覺還不夠明白。


    就在這時,有人來到楚惜微身後,低聲道:“葉公子,東山道三娘那邊傳來消息——尚無鬼祟,隨時可以安排撤退。”


    楚惜微瞥了一眼屏息側耳的眾人,開口問道:“南山道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蕭豔骨將南山道把持得滴水不漏,若無赫連禦及趙冰蛾、步雪遙貼身信物,任何人靠近俱殺無赦。”頓了頓,屬下補充道,“我等前來之時遙遙望見趙冰蛾率人前往南山道,應是要與蕭豔骨會合。”


    恆遠皺眉沉思並不急於開口,羅梓亭問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從東山道借路離開?”


    “從東山道離開容易,但是一旦我們從這邊走了,就相當於把問禪山拱手讓出。”盈袖淡淡道,“問禪山失守,葬魂宮和異族便可以此地為駐點,分道伽藍城與邊關,於前者而言是引狼入室,對後者來說是背後捅刀……你們自詡俠義大半生,現在是想做千秋罪人嗎?”


    此言一出,哪怕是羅家主都沒有出聲,大是大非麵前,無人能將一己淩駕於百姓家國之上,就算有諸般私心,也統統如陰溝老鼠見不得光。


    片刻後,第一個開口的人是色空,他合掌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忝為無相寺禪師,得佛門教導,受師長重托,如今豺狼橫行、大難臨頭,縱造殺業亦為護生。累卵之下,當率我佛門弟子守伽藍之地清正,護周邊百姓之安然,身死無需祭,寸步不可離。”


    恆遠睜大眼睛,嘴唇翕動:“師父……”


    “恆遠,你心為外物所牽,拿得起放不下,與我佛有緣卻無份,到如今機緣已盡,你……帶上寺內沙彌,隨各位施主下山吧。”色空向他所站方向側過頭,微微一笑,“願佛祖保佑,長安無憂。”


    薛蟬衣因站得近,在這一刻看見恆遠的眼眶突然紅了,他雙拳緊握,喉頭上下聳動,可惜千言萬語都被哽住,一個字都沒說。


    以恆明為首的僧人們合掌誦經,原本浮躁的眾人在這陣經文聲裏漸漸寧靜下來,他們掃過身邊每一張臉,無論齊整或是狼狽,握住兵器的手鬆了又緊,難得怔忪,又難得清明。


    楚惜微不知何時到了盈袖身側,輕聲問道:“你的人還能攔多久?”


    “若要保存實力,還能周旋近兩個時辰。”盈袖皺著眉頭,“我來的時候已經看過那邊的情況,那些異族是從西嶺借道過來,領頭的是一名‘狼王’,雖說出現在山林中的隻有千餘人,但是……”


    她話還沒說完,十來個人就踏著滿地血灩攜一身風塵匆匆而至,將沉思眾人紛紛驚醒,齊齊抬頭看了過去。


    “少宮主!”玄硯第一個叫出聲,太上宮弟子俱笑了起來,就算沉穩如玄曉也忍不住鬆了口氣。


    這些人相互扶持,領頭的一身道袍都被血染透,披頭散發狼狽不堪,臉上麵具早不見了,發絲散亂虛掩了慘不忍睹的傷疤,隻露出一雙清明的眼睛。


    他手裏握著染血銅簫,見到場內這麽多人聚在一起,長長地鬆了口氣,是悲戚也是慶幸:“各位在此就好……”


    眾人聞言心下初定,少數幾個人仍是戒備,楚惜微跟盈袖對視一眼,一人手指搭上驚鴻刀,一人水袖微震,孤鸞短刀已悄然落入手中。


    薛蟬衣驚喜道:“玄素道長,你跟端衡道長帶人去了落日崖,現在可知那邊的情況?”


    玄素拖著疲憊的步子走近,點頭道:“異族是從西嶺而來,我與們趕到落日崖時隻見這些人正趟水過河,人數頗廣,披甲帶兵……百鬼門張判官率人把守落日崖,可惜寡不敵眾,師叔布陣為局,集眾人之力拖延他們的行動,張判官就帶著死士將從步雪遙處奪來的火油……炸毀山道小徑,傾塌山石堵塞前路,將自己與數千異族都攔在了落日崖下,隻有我等幾人和一隊先鋒軍在道路炸毀之前突入山林。”


    他說到最後,聲音已然哽咽,滾燙熱淚從眼中滴落,自入山以來便沉穩可靠的年輕道長在此時掩麵而泣,是難過到了極點。


    眾人已聽薛蟬衣和恆遠交代了前因,如今又從玄素這裏聞說後果,一時間唏噓不已。


    色空歎氣道:“阿彌陀佛……”


    玄素已跪倒在他麵前,泣不成聲。隨他前來的人也將所救傷者放下,會些岐黃術的人們紛紛上前,孫憫風本在為之前那名百鬼門下屬拔針,不經意間迴頭一瞥,麵色陡變:“閃開!”


    話音未落,一名“傷者”突然暴起,伸手抓向正俯身查看傷情的玄英,隻見他手背潰爛流膿,張口卻是無聲嘶吼,已經被人挑斷了舌頭!


    玄英瞳孔一縮,此時要避已來不及,眼看那隻手就要抓上他麵門,一把輕薄短刀似飛燕出林,乍然劃過麵前,將那隻手生生砍下,同時盈袖一腳把玄英踹開,避過劈頭噴濺的血。


    那血濺落在地,竟然是發黑的!這些所謂“傷者”都是在幾日前被擒的白道人士,讓步雪遙的藥灌成“毒人”,活不過幾天,卻是渾身血水都帶毒,一旦沾上就要被拉成墊背,此番若不是孫憫風在場,恐怕事情就糟糕了。


    與此同時,那尚在悲泣的“玄素”突然出手,雙手多出兩把尖銳蝴蝶鏢刺向色空,然而老僧仿佛早料到有這一招,提前側身避開了這一刺,同時左手變掌為爪一提一帶,將其生生甩了出去。


    “玄素”人在半空頭下腳上,卻是順勢一轉,蝴蝶鏢驟然飛出,兩人猝不及防被打中,當即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不等站穩,“玄素”雙手如撥弦連彈,楚惜微眼睛一眯箭步而上,驚鴻刀自下而上逆勢一挽,在千鈞一發之際挽了個大周天,眾人看不真切,隻能聽見“叮叮叮”數聲連響。下一刻楚惜微刀勢一變,被內力“黏”在刀刃上的無數牛毛細針如暴雨梨花反射迴去,若非“玄素”反手扯下外袍當空一拋,似雨傘輪轉擋了下來,恐怕人就被打成了篩子。


    兩廂驚變兔起鶻落,不少人還沒迴過神,玄硯不可置信地看著“玄素”:“少宮……”


    “那……那不是玄素道長!”一個粗喘的聲音打斷了他,隻見孫憫風收起最後一針,適才半隻腳踩進閻王殿的百鬼門下屬已經睜開眼,顫抖著伸手指向“玄素”,恨不能生啖其肉:“她、她是蕭豔骨!她偽裝成玄素道長的樣子帶人上落日崖,騙了判官和端衡道長……那麽多人,本來都有機會全身而退,就因為她從中作梗……”


    他雙目血紅,再加上隨著“玄素”前來的人都翻臉動手,場麵一時間陷入混亂,誰都不會再懷疑真相。


    楚惜微心下一沉——如果這是蕭豔骨,那麽把守南山道的是誰?


    薛蟬衣咬牙抽出赤雪練,當空一甩仿佛蛟龍出水,纏住迎麵撲來的一名毒人,順勢拋了過去。


    蕭豔骨飛身而退,然而楚惜微已經算準其反應,提前到了身後,一刀“白虹”逆勢劈來,這一次再退就來不及了。


    血痕從左腰斜貫右肩,哪怕蕭豔骨已盡全力護住心脈,也覺得自己差點被這一刀劈成兩半。她噴出一口血,眼見偷襲未成,屈指吹哨,原本各自為戰的幾個手下連成一線擋下追擊,蕭豔骨則趁機翻身越過牆頭,轉眼不見了。


    “追!”恆明一杖將麵前攔路之敵打了個腦袋開花,“絕不能放過這妖人!”


    眾人本來就緊繃如弓弦,此時出了這樣的事,就仿佛被堵住的洪水找到了宣泄點,不等色空阻攔已經衝出不少人。楚惜微跟盈袖打了個手勢,後者會意攔住剩下的人,他則對色空耳語幾句,兩人一起追了過去。


    孫憫風在一具毒人屍體旁邊蹲下,以銀針探其胸腹大穴,眉頭皺得死緊。盈袖一邊在羅梓亭和玄曉等人相助下壓住場麵,一邊抽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臉色這般難看,怎麽了?”


    “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這些人毒入肺腑,若真是這幾日之內所成,那麽……”孫憫風抬頭看著她,語氣難得凝重,“這恐怕不僅是毒,還是……蠱。”


    盈袖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了。


    孫憫風起身對她道:“盈袖姑娘,如果我沒猜錯,之前我們在山林裏攔下的那支前鋒軍,恐怕……”


    這邊驚心動魄的推測暫緩,楚惜微帶著色空緊追過去更生變故。他雖輕功上佳,但色空雙目失明自然落後一些,等到兩人追上先前眾人,已經到了距山道分路口不遠的山林,大家都嚴陣以待持兵相對,將中間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楚惜微臉色一變,被他們圍在中間的竟然是一大隊“魔蠍”!


    上百數的“魔蠍”也圍成一個環擋住武林白道的圍攻,被他們護在中間的是趙冰蛾和一個青衣人。


    趙冰蛾的臉色很難看,蒼白灰敗如死人,唇角血跡觸目驚心,楚惜微在她胸前看到了一片血色,仿佛險些被人一劍穿心。


    花想容提劍叫道:“趙冰蛾,蕭豔骨果然是來找你會合,今天你們都別想離開問禪山!”


    被趙冰蛾擋在身後木然而立的青衣人,不正是剛才偽裝成玄素模樣、偷襲不成逃出無相寺的蕭豔骨?怪不得眾人情緒如此激動。


    趙冰蛾柳眉倒豎,張口想說什麽,可惜氣息浮動,嘔出的隻有一口血。


    楚惜微的目光在那青衣人身上一掃,落定於那空洞眼神和手中染血的無為劍上。


    趙冰蛾胸前那個狹小的血洞,與這把劍正好吻合,那麽……這不是蕭豔骨,是真正的玄素!


    楚惜微正欲出言阻止,突然背脊一寒,轉頭看到身後不遠處一棵大樹上有兩個人。


    一男一女,一站一坐,女人是除去麵具後的蕭豔骨,男人是在渡厄洞驚變後消失不見的赫連禦。


    赫連禦嘴角含笑,楚惜微瞳孔頓時一縮。


    一個聲音聚成一線隨風傳入耳中,溫和優雅,卻帶著不可磨滅的惡意:“告訴他們吧,讓他們知道趙冰蛾拚死護著的人不是蕭豔骨,而是真正的玄素……葬魂宮左護法跟太上宮少宮主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迷蹤嶺與忘塵峰有何勾結?你可要想清楚再說,多一句話少一個字,太上宮可就拎不清了。”


    楚惜微左手緊握成拳,死死盯著赫連禦,對方又是一笑:“或者,你什麽也不說,就看著他們除魔衛道、誅邪扶正,舍一個玄素保一個太上宮,殺了趙冰蛾免除百鬼門後患,一箭雙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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