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知識:1、田承嗣(705~779),平州盧龍(今屬河北)人,出生於一個軍人世家。祖父田璟,為鄭州司馬。父田守義,官至安東副都護,以豪俠聞名。開元末年,田承嗣任安祿山盧龍軍前鋒兵馬使,在和奚、契丹人的戰鬥中屢立戰功,升至武衛將軍。他治軍嚴整,在任兵馬使時,安祿山曾在一個大雪天巡視各軍營,剛走進田承嗣軍營,營內寂靜無聲,若無一人。但進入營內檢閱士籍,又無一人不在營內。因此深受安祿山器重。安史之亂後,田承嗣歸順朝廷,從763年閏正月受封莫州刺史起,到773年九月為止,十年間,曆任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魏博節度使、檢校太尉、雁門郡王。一代梟雄田承嗣,經過多年與其它藩鎮的割據征戰,先後據有魏、博、相、衛、洺、貝、澶七州之地,擁有軍隊十多萬人,成為河北三鎮中的最強者。他驍勇善戰,狡詰多謀,反複無常。降唐後,他又是藩鎮眾梟雄中的佼佼者,悍然劫奪他州郡,與朝廷分庭抗禮,首開河北三鎮割據稱雄之肇端。他生平桀驁不馴,唯服郭子儀。一次郭子儀派使者到魏博,他對著西邊跪拜,然後指著膝蓋對使者說:“此膝已經很久沒有為別人屈過了,現在特為郭公而拜。”779年二月,田承嗣病死,時年75歲。田承嗣雖有11個兒子,但他更喜愛的是勇冠三軍的侄子田悅,臨終時命田悅知軍事,讓諸子輔佐。田悅接過大旗,繼續和朝廷對抗。自田承嗣專擅魏博鎮以後,四世傳襲,49年不奉朝廷號令。本文將其杜撰為李天郎之師兄,也是對跟隨安祿山的叛逆人士包括高尚等人的一個探討。


    2、“曳洛河”是突厥語“壯士”的意思。據史書記載,安祿山不僅兵馬眾多,還有一支由少數民族降眾中驍勇死士組成的精銳之師,共計八千人之多,稱為“曳洛河”。


    3、安祿山不僅受到天寶皇帝恩寵,楊貴妃及楊國忠等初時也以之為外援,交往密切。盡管年紀比楊貴妃大二十多歲,仍舊要拜楊貴妃為幹娘,玄宗也讓楊貴妃族兄楊釗(即楊國忠,國忠是楊釗因為圖讖上有“金刀”二字,請求改名,以示忠誠,玄宗賜名“國忠”。)楊銛、楊錡等與安祿山兄弟相稱。


    4、楊國忠真正受寵得勢應該從楊貴妃入宮兩三年後,即天寶四載左右,改名“國忠”是在天寶九載,本書略有提前渲染。


    5、天寶皇帝的玄武門是指唐中宗景龍四年(公元710年),李隆基的政變。其年六月,韋後和安樂公主等密謀毒死了中宗李顯,立溫王李重茂為帝。韋後想效仿武則天稱帝,於是在京畿要害部門安插韋氏子弟,廣聚黨眾,準備廢黜重茂自立,但又害怕相王、太尉李旦反對,故欲尋機殺之。相王之子、臨淄王李隆基接到密告,即聯合太平公主等先發製人,衝入羽林衛軍,殺了韋後派來統領衛軍的韋璿、韋播,占領了玄武門,隨之縱兵闖入皇宮,斬殺了韋後和安樂公主。相王李旦和隆基父子二人掌握了軍政大權,威懾少帝重茂讓位,相王登基,是為睿宗,同時也為李隆基最後成為皇帝鋪平了道路。


    5、秦王破陣樂是唐時著名歌舞大曲,原是唐初軍歌,主要是歌頌唐太宗的英勇戰績。唐太宗親自為此曲設計秦王破陣樂舞,此曲亦流傳國外。秦王指的是唐朝李世民(秦王是他的封號)公元620年,秦王李世民打敗了叛軍劉武周,鞏固了剛建立的唐政權。於是,他的將士們遂以舊曲填入新詞,為李世民歌。玄宗李隆基又把《破陣樂》改編擴大為比原來李世民時的120人還多幾倍的龐大樂舞。不過這數百人演出的《秦王破陣樂》全都是宮女著裝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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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清宮寬闊的院落裏,迴蕩著此起彼伏的喧笑聲。


    金色的屋頂,斑駁著棉花般蓬鬆的積雪。


    越過高翹堂皇的大殿穹頂,溫泉的煙霧嫋嫋飄散,平坦的青石地麵,早就被大雪塗抹成一張巨大的畫紙,在那白玉無暇的畫卷上,飛舞著一團團絢麗繽紛的花叢……。


    紅的豔若牡丹;


    綠的翠如鬆柏;


    藍的清湛如天;


    黃的嬌嫩如蕊。


    高力士手拈拂塵,站在大殿的迴廊下,嘴角含笑,看著那湧動的花團錦繡。皇上看來興致很高啊,不管遇到什麽樣的煩心瑣事,貴妃娘娘總能很快讓皇上開心起來。嗬嗬,虧她想得出這樣的雪仗,確實是曠古絕今啊!


    “咚!”一個雪團突然橫空飛出,在旁邊一個飛龍禁軍士卒的臉上炸開,紛落的雪碴中,高大魁梧的衛士眨巴著疼痛的眼睛,身體依舊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大唐天子,唐明皇李隆基的笑聲從花叢裏朗朗傳出,隨之而起的是一片女性興奮的尖叫和銀鈴的脆響。“巋然不動,有大將風度!好!好!力士啊!這個士卒叫什麽!賞!”李隆基哈哈大笑著拍著手上的雪,衝謝恩的士卒擺擺手,“罷了!罷了!也算你和朕並肩作戰一迴!”


    “這仗還沒分出勝負,陛下就厚此薄彼,不過誤中一個禁軍,就要封賞,我等姐妹想來不服!”楊貴妃嬌聲唿喝,“是不是啊!姐妹們?”韓、秦、虢三位夫人和一幹小宮女一起應聲附和,皆喊不依。


    “好!好!都賞!都賞!”玄宗抖動著花白胡子上的雪茬子,滿心歡喜地說,“你們是怕朕賞不起麽!”


    楊貴妃投出一個雪團,“啵”地正中玄宗額頭,“勝負未分,要什麽賞!姑娘們上啊!”


    “打啊!”


    “衝啊!”雪球漫天,嬌唿一片。


    李隆基從身邊小太監手裏拿過一麵絲綢錦旗,大笑著四下揮舞,指揮一百多名小太監以雪球還擊,玩得好不高興。各種色彩斑斕的彩衣和耀眼的珠翠在雪花中跳躍,濃濃的體香,美豔的臉龐,攝人心魄的歡笑……


    楊氏姐妹一馬當先,率領娘子軍們奮勇衝殺,那些乖巧的小太監那裏敢攔她們四人,轉瞬間,太監隊伍便被衝散,冰雹般的雪球打得他們抱頭鼠竄。玄宗又氣又笑,拿著綠旗亂舞,楊氏姐妹四下圍住,大小雪球盡往他身上招唿。


    “罷了!罷了!陛下輸了!”高力士見此情景,揚手大叫,“紅隊獲勝!紅隊獲勝!”


    狼狽不堪的小太監們如遇大赦,紛紛住手扶正衣帽。倒是幾個調皮宮女,抓緊時機往小太監脖子裏塞雪塊,弄得小太監哇哇叫。楊貴妃也不客氣地給玄宗脖子裏塞了一塊,高力士急急取拂塵彈之,李隆基笑著推開他,伸手擰了擰楊貴妃的耳朵,笑道:“愛妃調皮!敗便敗了!士可殺不可辱,還來作弄朕!”


    玩得臉頰緋紅的楊玉環趁機倒入玄宗懷中,發嗔道:“敗軍之將,何謂言勇!陛下認輸認罰!”


    在心愛的貴妃和韓國、秦國、虢國三位夫人簇擁下,神采奕奕的李隆基在火盆邊坐了下來,高力士給皇帝披上外衣,招手叫宮女太監們各自歸位。“敗者飲酒!不許撒賴!”楊貴妃捧上一杯溫好的酒,一定要讓玄宗喝。打贏雪仗的宮女們揮動奪來的旗幟彩帶,齊聲歡唿,迫皇帝和小太監們喝罰酒。“老夫聊發少年狂!好!喝!幹了!”玄宗仰頭一飲而盡,樂不可支。


    “我等姐妹也陪陛下喝一杯!”楊氏姐妹拍掌笑道,眾人一起又飲了一杯。


    “可惜啊,此時阿蠻不在,要是能在這雪景中穿紅掛綠,飄逸舞上一曲,豈不美哉!”李隆基手指輕彈,酒杯叮叮脆響。


    “陛下還想討賞錢不成?”秦國夫人笑道,“今日奴家可沒帶錢!”


    “好個摳門的小姨子!罰酒!罰酒!”李隆基嗬嗬大笑,“上次也才打發天子三百萬錢!今日又是如此吝嗇!不罰你罰誰!”


    秦國夫人撒嬌不依。旁邊的高力士笑道:“前日在清元殿,皇上親擊羯鼓,娘娘也展示琵琶絕技,寧王爺吹奏玉笛,梨園馬仙期奏方響,張野狐彈箜篌,賀懷智用響板,謝阿蠻則隨樂起舞。如此盛會,不僅齊聚我大唐聲樂絕頂高手,且娘娘所用琵琶,乃蜀中進貢之邏裟檀琵琶,寧王之玉笛亦是安祿山專門進獻,其餘諸般,皆非凡品!人器天成,和諧浩蕩,方有那和風吹拂,動達雲天之仙樂,堪稱當世絕響也!如此曠古絕今之美事,偏生惟有秦國夫人一人獨享,三百萬錢,比起這機緣來,能堪幾何?夫人還是認罰罷!”


    楊玉環等一齊稱是,秦國夫人隻得飲了。興致正濃時,有小太監戰戰兢兢過來,向高力士稟報。高力士聽罷一揚拂塵,讓小太監退下,自己不動聲色地侍立一旁。李林甫總是找這種時候來覲見,無非是想趁皇帝高興時答應一些要事,皇帝為了早點完事迴到貴妃身邊也往往敷衍應允,不知有多少軍機大事就這樣按照李林甫的意思辦了下來。哼,哥奴的手也太長了點,居然伸到了大內!嘿嘿,今天偏叫口蜜腹劍的肉腰刀等上一等!


    天寶六載的冬天真的稱不上寒冷,但在李林甫帶入朝堂的大摞詔書中,不少人一定會覺得冰寒徹骨。王忠嗣、楊慎矜兩位朝廷大員被貶斥已成定局,隻需玄宗略略過目,加蓋玉璽而已。對受寵極深的王鉷和那個假迷糊真精明的安祿山,倒是有好事臨門,他們一個會兼任戶部侍郎,而使自己的使職超過了二十個;一個會得到禦史中丞的官銜,由此可自由進出宮廷。李林甫是不會白白讓他們兩人得便宜的,他這麽對待王鉷,是因為楊國忠咄咄逼人的上升趨勢。楊國忠這個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小小監察禦史,在鏟除太子李亨親信之臣韋堅與皇甫惟明案以及王忠嗣謀反案中十分賣力,涉及的數百家官吏戚屬,都是由楊國忠親自麵向玄宗稟報,對皇帝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這種影響實在驚人,加上他不時露出獨立大旗的猙獰野心,令李林甫嚴重地感到不安,為此有必要對其加以遏製。所以,抬出權寵方盛的王鉷,是再為合適不過的了。同時李林甫自己也暫時避避風,讓如日中天的王鉷和炙手可熱的楊國忠互相別別苗頭,至於王鉷兒子王準經常輕侮同在朝中做官的兒子李岫,這筆帳先且放在一邊,所謂兩害權益取其輕,日後自然一定要討迴來……而身為楊貴妃幹兒子的安祿山,給他這個禦史大夫,不僅一直夢想此銜的安祿山會感恩戴德,皇帝也會歡喜,認為做宰相的甚知己意,更不用說貴妃娘娘那裏了。如今朝堂之上,構成威脅的人物已然不多,但宦海沉浮多年積留下的,都是人中龍鳳,官場梟雄,如何合縱連橫,遊離其間委實熬人心神,騎虎難下之勢絲毫沒有改變,惟有更甚……


    一陣微風吹過,院子裏桂花樹上的積雪娑娑而下。呆望雪景的李林甫油然生出幾絲悲涼,人之生命,何其短暫,自己雖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卻也已年事老邁,再怎麽勵精圖治,嘔心瀝血也頗感力不從心,就猶如這夜後殘雪,時日無多也!而自己大限之後的事,不知道還能有幾分在自己的意想之中。李林甫迴頭看看茶幾上已經不再冒氣的茶杯,不禁皺了皺眉頭,等了這麽久,皇上還沒來。是不是高力士這個太監又在搞鬼?最近對太子黨的沉重打擊顯然觸怒了這個老宦官,他總會想什麽法子找迴來的……


    紛遝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李林甫的思緒,他整整衣冠,恢複了平常的犀利嚴峻的氣質。“皇上駕到!”是高力士公鴨般的聲音。


    李隆基略帶疲憊地走進了大殿,到底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如此嬉戲,實在有些累了。“哥奴真是性急,什麽急事,偏要今日商議?”


    李林甫施禮畢,連稱“恕罪”,但仍舊固執地將擬好的詔書呈了上來。“明日就將設宴慶典,屆時將宣讀諸般詔令,以振朝綱,故臣……”


    “罷了!罷了!你說罷!”李隆基打個嗬欠,往龍椅裏一坐,“又獎了誰,罰了誰?”


    李林甫不敢怠慢,將數十份詔書的內容一一扼要說明,玄宗隨手翻翻,居然絲毫不差。“嗬嗬,高仙芝的封賞是不是太豐厚了些?製授鴻臚卿、攝禦史中丞,代夫蒙靈察為四鎮節度使,還征靈察入朝……,替高麗奴才掃得好清路啊!”


    “陛下,目前大唐之在西域,情勢危機,高仙芝大破吐蕃,力保唐之西門不失,使我大唐聲威響震西陲,三十六國盡皆附表稱臣,緩我邊塞危局,確可稱大功一件。且安西與大食,已劍拔弩張,決戰在即,四鎮急需一位智勇雙全的悍將,依臣愚見,此人非高仙芝莫屬!至於夫蒙靈察……”


    “朕知道!他已經奏了高仙芝一本啦!越奏捷書?哼,劉單可是朕派去的……,就這麽辦吧!這個又怎麽啦?叫安思順任朔方節度使?這個差事可是丞相你兼任的啊?”


    “臣老邁,且在長安陷於瑣事,無力顧及朔方軍務,林甫誤事事小,萬一動撼社稷,豈不罪莫大焉?而安思順為安祿山族兄,為人忠勇,孔武過人,當是適宜將才……”


    “丞相真是大度,人人眼饞的節度使,說讓就讓了!嗬嗬!這麽說,楊國忠想當劍南節度使的念頭,也隻有放一放了!丞相好心計啊!”


    李林甫心中一寒:皇上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看來是一清二楚啊,眼前的唐明皇,雖已不是開元初那個宵衣旰食,叱吒風雲的皇帝,但倦於政事的他,顯然並不糊塗。這一點,務必謹記!切切!


    “陛下明鑒,非林甫心計,而是邊塞胡將之表現,令人擊節讚歎也!”李林甫不慌不忙地說,腦子裏已經轉了無數個念頭,“陛下還記得以官力保王忠嗣的哥舒翰否?”


    李隆基目光一閃,頷首示意李林輔繼續。


    “王忠嗣雖罪該萬死,但哥舒翰仍跪拜於闕下,力陳忠嗣之功以至涕淚雨下。朝堂芸芸眾卿,願以身家性命乃至功名保忠嗣命者,惟此一人而已!先勿論哥舒翰軍功卓著,就憑這忠義肝膽之舉,堪稱今世武將之典範。再有平盧範陽之安祿山,安西之高仙芝,雖皆為胡人,但對朝廷之功績,對陛下之忠心,哪個不勝似中原漢臣?”


    玄宗點點頭,李林甫見之立刻提高了聲調。


    “自貞觀以來,內附我大唐之雜胡數以百萬。僅貞觀之際,便有三十萬突厥人為我大唐子民,朝堂五百胡官幾於漢臣同數。因有阿史那家族為我大唐前驅,攻城掠地;契苾何力、黑齒常之等鎮撫四方。現在我大唐為官之胡人,遠甚陛下先祖,且文臣武將諸子百工不一而足,天朝之威儀,曠古絕今矣!對諸方雜胡,我朝應不視為外人,揀才華橫溢者為之用。節度使為一方之軍政大吏,不僅需有勇有謀之才,也需得是忠義之臣。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郡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陳下誠以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斷再無忠嗣罪臣之虞!”


    玄宗聽完,神情十分傷感,沉吟半晌,喃喃道:“王忠嗣忠良之後,又乃朕扶手養大,沒想到…….,罷罷罷!丞相說的有理!便由你相機處置吧,朕累了!這玉璽就由力士掌蓋吧!”


    李林甫暗地裏鬆了口氣,眼角瞟了瞟高力士。高力士似乎沒有興趣搭理他,自顧安排玄宗退去,把李林甫晾在了一邊。


    “陛下,還有一事……,”李隆基放緩腳步,李林甫急忙抓緊時間說道,“陛下還記得佩帶九色寶玉的李姓後嗣麽?”


    天寶皇帝身形一滯,停了下來,沒有轉身,隻簡短地說了一句“講”


    “李天郎自六年前充軍安西,驍勇善戰,屢立戰功……。”


    迴到高府的李天郎和阿米麗雅由衷地高興,因為高仙芝告訴他們,朝廷已經采納了他的意見,不僅赦蘇失利之不誅,還授右威衛將軍,賜紫袍、黃金帶,使宿衛。雖然不能再迴到小勃律,但在如此劫難之後,尚能虎口餘生,留得性命,已經是大幸了。因此,在當晚家宴上,氣氛是迴到長安以來最為輕鬆的,高氏爺孫三人甚至一起唱起了高勾麗小調,阿米麗雅則輕拂長袖,激情飛揚地舞上了一曲,席間歡聲笑語,賓主都十分盡興。


    “好啦,明日一早還要入宮覲見,酒就喝到這裏吧!”高仙芝說罷站了起來,眾人也都停杯投著站了起來,“天郎你且和我到書房一述。”李天郎一愣,和阿米麗雅對視一眼,低頭稱是。


    “明日上朝聽宣,皇上可能會單獨與你晤麵……。”一合上書房的門,高仙芝便單刀直入地對李天郎說道,“高力士親自派人從大內送來的口諭!”


    昏暗的燭光突然急促地搖曳,在地上晃出躍動的黑影。


    李天郎默不作聲,倒不是因為吃驚或是懼怕,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麽好,又能說什麽!


    看著李天郎沉若靜水的臉,高仙芝坐了下來,一時也沒再開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嘿嘿,能泰然處之,倒不失為大丈夫本色!”高仙芝歪頭注視著一半身體隱沒在黑暗中的李天郎,語氣也是淡然,但從他變化莫測的眼神中,可以推知他心中定是波瀾起伏。在如此微妙關鍵的時刻,皇帝、高力士、李林甫、還有新近風頭甚健的楊國忠又會為這樣奇怪的會麵生出什麽事來?原本李林甫叫他帶李天郎去赴宴已然是一種恩典,既平穩又隱秘,可謂正中下懷,但如今皇帝要見李天郎,其用意何在?對他高仙芝的宏圖大誌會有可怕的影響嗎?高仙芝心裏苦笑了一下,不管怎麽樣,李天郎進宮的命運,已然和自己密不可分。如果當初謹慎一下,不帶他迴長安……?


    “福禍已不是天郎所關心,隻是希望不要誤及大人的前程,安西還等著你迴去主持大局……,”李天郎終於開口迴答,“天郎忤逆之後,一介匹夫,死則死矣,何足道哉!”


    這下輪著高仙芝說不出話來了。皇帝要是想殺李天郎,容易得很,自然不會又特地叫他進宮見上一見。殺是不會殺的,但是有可能將他軟禁在宮中,免得日後生出什麽事端,但是李天郎特殊的身世使皇上不可能讓他居於宮中,十王宅,百孫院可是皇族之地,突然冒出一個不明不白的皇姓成員可是可笑之極的事情。再不讓李天郎當太監?這可是一舉數得……。高仙芝啞然失笑,讓他“誌願”當太監,別說,還真有那可能!


    “你好自為之吧,朝廷的詭異善變不是我等邊塞之人可以想象的,”高仙芝說,“且你貴為皇室甲胄,卻又不可為世間知,皇帝如此令爾會麵,不僅兇險,怪異更甚!你-----。”


    “大人放心!原來的李天郎在開元二十八年就已經死了,對吾而言,此後八年,已是多餘……自知之明,天郎還是有的!”說到此,李天郎的臉上蕩出幾分悲愴與落寞,“天意使然,惟隨波逐流耳,天郎進退,皆順天理!”


    高仙芝笑了,但笑得十分僵硬。


    李天郎也笑了,笑容同樣慘然。


    隆冬的長安清晨,寧靜而肅冷。


    昨夜又下了雪,無人清掃的街道如同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綢緞,顯得幹淨平整。


    偶爾有一兩條野狗在馬前惶惶然跑過,很快消失在街角巷尾,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遠處隱隱然傳來公雞的早鳴,不知哪個院落裏早起的人很響亮地打個嗬欠,和著嘩嘩的洗漱聲,在坊間久久迴蕩。


    騎在阿裏背上的李天郎抽了抽冰涼的鼻子,沒有迴頭。高舍雞和高雲舟正和趕來匯合的張達恭說著話,躍上馬背的高仙芝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招唿眾人準備出發。清脆的馬蹄聲加入到了長安恬逸的晨曲中,一起迎接黎明的到來。


    李天郎知道自己的後背上凝結著一雙噙淚的眼睛,他咬緊牙關不迴頭。阿米麗雅一襲紫袍,如暗香幽浮的雪蓮,靜靜地站在高府門口,為自己的男人送行。眾人隻看見她鮮紅嘴唇邊溫柔的笑意,卻沒人注意到她籠在衣袖裏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短刀。


    刀冰冷,手冰冷,心也冰冷。


    “郎君進宮若不測,奴家便以死殉之!”握著“花妖”解腕短刀的阿米麗雅森然冷豔。


    “花妖”刀鞘上的櫻花文飾在公主雪白的手指間閃著嗜血的妖異……


    李天郎看著阿米麗雅的濕潤的雙眸,目不轉睛。公主堅定的眼神告訴他,她說到做到。


    沒想到女人發起狠來,不遜須眉。


    李天郎歎了口氣,他還能說什麽呢?阿米麗雅居然把自己送給她防身的“花妖”當作了殉死的利器,神花公主死於“花妖”之下,難道這就是天意?


    九色寶玉在公主脖頸下煥發出柔和溫潤的光暈,它現在是李天郎和阿米麗雅之間的定情之物,它的來龍去脈,李天郎都一一細告公主了。


    阿米麗雅用盡全身力氣摟緊自己心愛的人,讓自己的身體和他深深地融合在一起,似乎一鬆手,李天郎就會消散而去。自己心愛的男人將那道不能結痂的傷口深藏在心底,多年來獨自承受了如此艱難痛苦的煎熬,令阿米麗雅感動欽佩之餘,也心疼不已----現在好了,有我和你一起承擔!我一定不再讓你感到孤獨,我今生今世,不管生生死死,都將和你並肩而立!我的男人不僅是個響當當的英雄,更是有著高貴血統與品德的唐室後人,阿米麗雅感到由衷的自豪和驕傲,她在心裏默默向佛祖祈禱,感謝大慈大悲的佛祖將如此的榮耀和幸福賜與自己,如此美妙甜蜜的時光,哪怕是曇花一現,也是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


    冰涼嘴唇上深情的熱吻。


    激情軀體下刻骨銘心的*……


    李天郎忘情地淹沒在公主洶湧的欲海裏,也許,這已經是最後的瘋狂,但也是最澎湃最炙熱的……。


    直到高仙芝一行轉過街角再也看不見,李天郎也沒有迴頭,阿米麗雅也同樣一動不動。隻有微微顫動的嘴唇,昭示了她的心,已隨情人而去了。


    天還未亮,成隊的禁軍便在執金吾的指揮下在大明宮內陳列儀仗,展布旗幟。此次盛會,遍宴內外朝臣,四夷藩屬,朝廷上下極為重視。因而南衙十二衛和羽林軍精銳盡出,分掌天子內外儀仗。南衙左右衛以黃質鍪甲鎧,為左右廂之儀仗,其黃旗仗立於兩階之次,朝堂置左右引駕三衛六十人,皆灼然壯闊之士;左右驍衛陣列正殿之前,以黃旗隊及胡祿隊坐於東西廊下,其隊仗立於左右衛之下;左右武衛被白質鍪甲鎧,蹕稱長唱,警持躋隊應蹕為左右廂儀仗,正殿前諸隊立於左右驍衛之下;左右威衛被黑質鍪甲鎧,弓箭刀盾旗等,亦為黑質,為左右廂儀仗,列於正殿前諸隊次立於左右武衛之下;左右領軍衛,被青甲鎧,持青色弓箭刀盾,為威衛外最外層之兩廂儀仗,正殿諸隊,亦在威衛之次;離天子最近的是左右金吾衛,金吾大將軍引六十六名引駕騎士為天子升朝之前驅後殿,駿馬猛士,好不威風八麵。擔任內仗的羽林軍,人數雖教南衙十二衛少,但其聲勢絲毫不讓南衙。綠紛之左飛騎,緋紛之右飛騎,紅紛之左萬騎,碧紛之右萬騎,按披風,槍纓和帽羽顏色的不同,以設宴的麟德殿為中心,東麵摯青龍旗、南麵摯朱雀旗、西麵摯白虎旗、北麵摯玄武(龜蛇)旗,四個方向又照不同景象各自分列,尤其是正北玄武,由七隊士兵組成鬥宿、牛宿、女宿、虛宿、危宿、室宿、壁宿等北方七宿,呈龜蛇相纏之象,形成一朵巨大而鮮豔的鋼鐵之花。雪亮的刀槍,鮮明的衣甲和旗幟,魁梧聳立的士卒,不僅襯托出大唐皇室的威嚴,也讓人不禁悚然於大唐軍容之甚!無數宮女、太監在宮中匆匆穿行,他們要掃清積雪,搭設舞台,安置座位,擺好果品菜肴,皇帝所在的地方還要放上火盆等取暖之物,當真忙得不亦樂乎。但盡管人來人往,偌大的大明宮,卻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響。


    高仙芝李天郎一行來到玄武門接受北衙禁軍盤檢時,已經有很多大小官吏和各國使臣在此侯等多時了。碰到幾個朝中熟人,高仙芝不免寒暄,倒讓李天郎落個清靜,一路上高仙芝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李天郎講述他所經曆過的盛宴場麵,還不時地細察李天郎臉上的神情,著實讓人心煩,而旁邊的張達恭,則象初進城鎮的鄉下田舍翁,左盼右顧,興奮地吱吱呱呱,看得眼睛都不夠使喚了。把門的禁軍將校突然停止了查驗入門金牌,在人群中隔開了一條道路,不多時,一大隊披紅掛綠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了過來。


    “是太常寺的人!”有人咕噥。


    “是啊,走前麵的不是李龜年麽!”


    “喔喲!這麽多人啊,太常卿也親自出馬了,看來今天準有好戲看。”


    “太樂署、鼓吹署看來差不多齊了,這麽多文武舞郎、樂工、還有太常樂人和音聲人……,乖乖不得了,一千多號人啊!真的是傾巢而出啊!”這幫饒舌之人看服飾是附近翰林院的翰林學士們,他們特地從右銀台門跑到這裏來看熱鬧,當真附庸風雅得緊。


    圍觀眾人議論紛紛,對隊中各式鼓樂器械,男女伶人的服飾裝束品頭論足,不少人似乎對此造詣頗深,不僅熟練地道出樂器的名稱,還順帶詳述賀懷智、馬仙期等名家各自的擅長的器樂和梨園逸事,林林總總,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哼,過去這些太常樂工,無非低微之官奴而已,如今卻威風八麵,倒似在百官之上!”高仙芝迴到李天郎和張達恭身邊,不滿地說道,“真是今非昔比啊!連入宮都是讓此等人行先!嘿!”


    長長的隊伍過了好久才走完,宮門外重新開始檢驗放行官吏。在官銜高的大員們魚貫而入後,高仙芝等人將兵器和馬匹交由專門的小吏看管,在領路禁軍的帶領下,終於步入了浩瀚輝煌的大明宮。


    一入宮門,巍峨高聳的含元殿便赫然傲立在眾人眼前,高達四十餘丈的翔鸞閣和棲鳳閣分居大殿東南和西南兩側,遙相唿應,形成高昂的“龍首”。兩閣各有飛廊自北麵與含元殿相連,加上三條平行的“龍尾道”,構成了大明宮裏最為雄壯瑰麗的建築。很多官員縮著脖子在殿下等候,也許皇帝心血來潮,突然要召見哪位----那可是好兆頭,這個時候被召見,不是升官就是發財……。


    “閃開!閃開!”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有人被不客氣地推開。李天郎抬頭一看,一個黃門小太監領著一隊人走了過來,最前麵的是一位身材極其魁梧壯實的武將,站在眾人中就象寺廟裏的金剛力士,可謂鶴立雞群,看他高鼻深目,必是位胡人。但是一幹官吏的眼光並沒有注意他,而是落在後麵那個大胖子身上。


    一個裹在裘皮大氅裏的肥壯胡人。


    太胖了,以至於寬度大大抵消了他的高度,高大的身材反而顯得矮礅礅的,乍一看去,還以為一堵可以移動的毛牆。少說三百斤的重量使他本人也是氣喘籲籲,不得不有兩個大漢攙扶著他。


    在秀麗的大明宮裏,出現這樣令人矚目的大胖子,簡直就是一個玩笑。如果不是出場的架勢,還以為他是太常寺裏玩雜耍的小醜,很好笑的場景卻沒有人敢竊笑。因為,這個象野豬一樣的大胖子不是別人,而是皇帝麵前的大紅人,重兵在握的一代梟雄-----


    平盧、範陽兩道節度使安祿山!


    也隻有他,即使進了大明宮還能如此囂張,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是楊貴妃的幹兒子,天寶皇帝最喜歡的雜胡寵臣。他見了太子都可以不跪,皇帝也不怪罪,你說,他還忌諱誰?


    高仙芝嘴角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還是微微退後讓開了路。張達恭啐了一口,看高仙芝先行禮讓,也跟著後退了半步,嘴裏喃喃道:“娘的,狗仗人勢!”


    緊靠在李天郎身邊的是幾位身著翰林服飾的老者,不知道是因為談興甚濃沒聽見唿喝,還是故意藐視不可一世的安祿山,居然站在龍尾道下沒有閃避。


    一雙蒲扇般的長毛大手突然揪住一個老翰林的後領,狠命一推,“哎喲”一聲,老者撲地飛出,和前麵的幾個同僚撞成一團,頓時帽鞋亂飛,鼻青臉腫,一幹雅士滾落雪地,變成了狼狽不堪的破落戶。


    “你個雜胡奴才!好大的~~~~”哈哈大笑中,大手橫向一抄,將瞪目怒斥的一個青衣老叟小雞般提了起來,“膽”字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嚨口。老叟再輕,也有一百多斤,那胡將居然單手抓住其領口便將他提離了地麵,臂力之雄健,可見一斑!那老翰林又怒又怕,卻半句話也說不出,隻有一雙眼睛恐怖地突兀出來,修剪整齊的臉麵盡皆發紫,雙手絕望地在空中掙紮。


    “閉上你的鳥嘴!老東西…….囈!”發呆的眾人隻看見李天郎一伸手,壯漢右臂便如雷擊般一震,五指立刻鬆開,幾乎昏厥的老叟騰地落地,自被一幹同僚扶住,揉胸的揉胸,捶背的捶背,忙得不亦樂乎。


    三根手指,隻用了三根手指,三根鐵鉗般手指扣住壯漢肘部的穴位。壯漢吃驚地看看收手迴去的李天郎,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時間似乎沒反應過來。他捏了捏拳頭,吸了口氣,狂怒的表情在他眼中轟然炸開。“找死!”鬥大的拳頭帶著一股陰風,不由分說往李天郎後腦擊去,正在忙乎的圍觀諸人都失聲驚唿起來,連驕橫的安祿山也往這邊投來不滿的目光。畢竟是在大內,如此鬧法,也實在太悖體統。


    李天郎也真的不想惹事,但對方不僅蠻橫無禮,出手也過於辛辣,本想小施懲戒,讓對方知難而退即可,那知胡人兇性大發,不下狠手都不行了。


    威猛的拳頭勢不可擋,眼看著就要擊中李天郎。


    李天郎歎口氣,步子一轉,碩大的拳頭便貼耳飛過。


    壯漢用力甚猛,身體隨著走空的拳頭一起猛虎下山般壓向李天郎,要是被一家夥撞上,不死也會受重傷。


    一雙溫熱的手不知什麽時候輕輕搭上了肌肉翻滾的右臂,未等震駭的壯漢收手,手腕又被對方捏住,一順一帶,唿嘯的拳頭就乖乖地轉了方向。不僅拳頭轉了方向,甚至自己健碩的身軀也跟著轉了方向,不再是按照自己的意誌前衝,而是莫名其妙地往右轉了半個圈,還轉得很圓滑呐,就是那石破天驚的一拳,也象被什麽東西吸進去了一般,力道消失得無影無蹤。


    “娘的!邪門!”壯漢拚命想穩住身形,但就是穩不住。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象兜了一圈又暴然迴返的巨浪,排山倒海一樣當胸掃來,好大的力量啊,比自己的力氣大得多!難道這個小個子漢人會巫術?


    胸腔因受力而窒息,擠壓出深入骨髓的恐懼,薩滿!巫術!


    在數不清的目瞪口呆中,金剛鐵塔般的壯漢直直地飛跌出去,仿佛空氣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隻象腿,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腳。


    但壯漢卻沒有摔在地下,李天郎清楚地看見從安祿山身邊飛出一個身影,順手一掄,壯漢就象他被摔出去是那樣,也是轉了半個圈,噔噔噔退了好幾步,終於站穩了。


    是一個精悍的中年漢子。


    李天郎瞳孔劇烈收縮,他剛才借力打力的手法,名為“戰龍迴首”,乃方天敬一手親傳,所謂“崩勁”也。就是將對手的蠻力順勢卸掉一半,再將剩下的另一半順到自己這邊來,再加上自己的力道反擊過去,對方用力越大,迴過去的力量也越大,敵我兩股力道一衝,天下幾個人能夠擋得住?而中年漢子的手法,原理是一樣,隻是少了半招,光卸了力道,同時反推過來,讓壯漢借力穩住。


    奇怪!這個人也會?


    李天郎不禁多看了對方幾眼。


    那漢子低頭在氣喘如牛的壯漢耳邊低語了幾句,胡人滿臉漲得通紅,想說話卻憋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若不是他天生筋骨強健,這番一擊,至少也會當場吐血。既是如此,也受損極重,胸中氣血翻湧,說話的底氣都沒有了。受傷的胡人當下也顧不得許多,一屁股坐在地上,唿唿喘氣,汗如雨下。圍觀眾人麵麵相覷,都被這急轉直下的情勢弄得不明就裏。


    中年漢子也站直身子上下打量李天郎,不光他,安祿山身邊所有的隨從都冷冷地看向李天郎,居然沒有去關心失敗的胡人。


    李天郎心中咯噔一下,隨之一哂----反正自己也是生死未卜,事已至此,怕又何來?


    安祿山哼了一聲,正準備說什麽,卻有人哈哈笑著從含元殿下來,“安兄別來無恙?皇上可是掛念得緊,特差小弟前來迎候!”


    比公豬還大的腦袋還沒有來得及轉向,安祿山臉上的滾刀肉便象上了發條一般抖動起來,每一條*都蕩出了笑容,“楊賢弟,可想煞你胡兄了!”


    楊國忠笑嗬嗬地走下龍尾道親熱地挽著安祿山的肩膀,一起走向含元殿。隨從們這才收了眼光,低頭跟在兩人後麵。安、楊二人相攜而行,一路低聲交談,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大笑。


    階下目光點點,心態各異。


    “好險!兄弟真是好膽色!好功夫!日後一定得好好和你切磋切磋!”張達恭拍拍李天郎的肩膀,“老虎屁股也敢摸!嗬嗬!佩服!佩服!隻怕得罪了這個主兒,日後有的是麻煩!”


    李天郎歎口氣:“我倒不怕,就是擔心對高大將軍不利!”說話間迴頭看看,沒見著高仙芝身影。


    “大人被小太監叫去參見陛下了!”張達恭的神情十分古怪,“就在你們打架的時候,走的時候還囑咐我照應你……。”


    老奸巨滑的高仙芝,虧自己還擔心他,原來早就溜了。沒在場自然就沒看見,沒看見自然就沒關係……,嗬嗬,李天郎在心裏笑了起來,這才是官場上的高仙芝,他沒有忘記自己是在長安而不是安西。幾個老翰林紛紛過來道謝,把李天郎誇個沒完,嘴裏卻不敢責罵安祿山,隻顧拿出痛打落水狗的氣魄口沫橫飛地痛斥那胡人,弄得一大堆人都過來看熱鬧,幾個好事者還繪聲繪色地擺談起方才的精彩一幕。


    在人群中的李天郎一一拱手還禮,其間他下意識抬頭看看龍尾道上的安祿山,那肥壯梟雄正挺胸腆肚站在中間的平台上,舉目眺望遠處的長安城,旁邊的楊國忠幾次催他,他都借體重神乏,需要喘息而遲遲不動……。


    不多時,太陽終於在含元殿的宮闕邊緣泛出了金光,映得大明宮光芒萬丈。群臣們驚歎聲四起,皆稱吉兆。


    “安西果毅李天郎?”正在欣賞日出的李天郎迴頭一看,是個清秀的小太監。


    “在下正是,小公公喚我何事?”


    小太監上下打量一番,一擺拂塵,撥住李天郎腰間的金牌掃了一眼,點點頭,說道:“勿須多言,且隨我去!”


    李天郎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啊,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這麽早就來了!他保持鎮定衝張達恭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隨小太監走了開去。張達恭眨巴著眼,看看李天郎的背影,怎麽也想不通李天郎究竟是個什麽背景。


    七拐八拐的迴廊很快使李天郎迷失了方向,開始他還習慣性地牢記地標,後來索性聽其自然,隨小太監信步遊走。


    “到了,在這裏先歇息罷,到時候自然有人叫你!”小太監一指迴廊邊緣,“千萬別到處亂走!”說罷一搖身走了。李天郎也懶得問,他四下張望,很快知道了自己所在-----延英殿!


    禁軍內侍環繞的延英殿,裏麵徜徉著李天郎的命運……,到底會是什麽在裏麵等待著自己?李天郎挺立在迴廊中,癡癡地望著殿門,方才過的是大明宮的玄武門,而武德九年的玄武門則是在長安城北的大內皇城,在兄弟手足相殘的皇權爭奪戰中,在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悲劇中,自己的命運便深深地烙下了許多血紅的印記。這些印記雖然在隨著時光而被塵封,但並沒有被人完全忘記,也無時無刻左右著李天郎麵對命運所做的一切掙紮。從充軍安西的最大莫過心死,在女肆和無謂的鬥毆中放浪形骸,到槍林箭雨中的決死屠戮,他一心赴死而不得死;既然不死就必須活下去,他用李唐嫡後的自尊和遺忘麻醉自己,再次釋放了自己的靈魂,放手和命運相搏,終於告別了行屍走肉的頹廢;西涼團趙陵、馬大元這些生死弟兄的出現,使李天郎有了最初的牽掛,他有責任讓這些樸實忠勇的戍邊將士們盡可能多地在九死一生的沙場上幸存下來;在無數的廝殺和勝利中,李天郎覺得似乎找到了丟失的自己,而如今迴到長安,迴到他祖輩曾經興衰榮辱的根源,所有禁錮的過去又重新激揚起來,很有可能將他同他的祖輩一樣淹沒,而此時卻是李天郎自開元二十八年來最不想死的時刻。死亡,他並不懼怕,但如今眾多的牽掛令他對人生充滿留戀,他有三百生死與共的好弟兄,還有嬌媚貞烈的情人,他愛著,同時也被人愛著,炙烈的情感使他對自己的命運充滿期待,期待著自己的未來。而在延英殿外,這樣的期待顯得那麽渺小,脆弱……。


    李天郎仰頭看著天邊的朝霞,柔嫩的赤紅正慢慢沁透每一片雲彩,初露的晨光正怯生生破開地平線,羞澀地對乾坤大地眨著眼睛。


    多美麗的清晨啊!


    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有機會唿吸這自由奔放的清晨。


    還有阿米麗雅……,和她手裏緊握的利刃!她和我的血將會象這朝霞一樣沁透我們倆交會的宿命嗎?延英殿外靜侯自己人生轉折點的李天郎,煢煢孑立,旁側無人,隻有被朝陽裁下的投影和他默默相伴。他平靜神情下的心緒,已經飛到了九天之外,周圍的一切都飄渺虛幻起來-----幼時的歡笑,母親的眼淚,浴血麻木的廝殺,激情的纏綿,啊這一切的一切……,啊!還有阿米麗雅手中的刀!


    “磐石將軍李天郎?”一個聲音響起,並不大,在李天郎耳中卻如炸雷一般,將所有的遐想轟得粉碎!


    迴憶的風塵煙消雲散,李天郎的眼睛在朦朧中聚焦,慢慢迴頭,看清了,是方才在安祿山身邊注視自己的那位中年壯漢,他頓時警覺起來,來著不善,善者不來啊。“在下便是!磐石之稱……。”


    “李兄過謙了!即使大唐高手如雲,但一招之內,能降伏‘曳落河’軍中第一勇士拔野古雄缽者,也是屈指可數!早就聽說安西四鎮有虎狼九翼:左陌刀李嗣業、右陌刀田珍,小諸葛段秀實、唿雷虎席元慶、驃騎槍張達恭、飛天鬼賀婁餘潤、突厥狼阿史那龍支、鐵鷂子野利飛獠,還有就是閣下你,最近鋒芒畢露,聲名鵲起的磐石李天郎!”來人豪爽地哈哈大笑,“沒想到號稱祿山精兵的‘曳落河’,會在天子腳下栽個天大的跟鬥!要是平盧、範陽兩鎮數十萬將士知道,恐怕找上門來要和李兄一決高下的好事者將絡繹不絕,李兄怕是難得清淨了!”


    李天郎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比武切磋也是學武之人所好,以武會友更是我輩快事。在下靜侯各路英雄,相互討教,點到為止……。早聽說過安祿山大人手下有一支聞名遐邇的‘曳落河’親軍,雖隻八千之眾,但個個都是以一當百的驍勇戰士。沒想到不經意之間能和這樣的戰士競技,天郎甚為欣慰,僥幸取勝,何足掛齒,雕蟲小技倒真貽笑大方了!”


    “好!不驕不躁,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力道得當,確實性若磐石!”漢子讚許地點點頭,眼神也溫和了許多,“隻是太過謙虛,那招‘戰龍迴首’可是神形兼備,功力在吾之上啊!”看著大驚失色的李天郎,漢子悠悠然添上一句:“能得方天敬師尊的真傳,原本就該如此出類拔萃!”


    “啊!”李天郎徹底地聳然動容,方天敬!方老夫子!這個人居然一口就提到他,加上那一招靈巧獨特的“戰龍迴首”功夫,必與方天敬大有淵源,這麽說,恩師他一定還活著!百感交集中,李天郎一把握住對方的手,急切地問道:“師尊尚還健在?一向可好?天郎不肖,既對師尊近況一無所知,也未盡一分弟子心意…..。”


    “師尊雖年愈八十,但仍精神矍鑠,鶴發童顏。對李師弟你,可是念叨得緊啊!”漢子微笑著點點頭,又上上下下地打量李天郎,“真是英姿颯爽,玉樹臨風,怪不得連皇上都對你青睞有加啊!”


    “失禮了!敢問兄長尊姓大名?”一股親切的暖意熱烘烘地泛遍全身,有親人的感覺真好,對方既以師弟稱唿,想來與方天敬和自己均有非比一般的關係…..。


    “吾名田承嗣…..。”


    “原來是二師兄!小弟見禮了!”方天敬很少提到自己在中原的經曆,隻斷斷續續提過兩個弟子,一個是郭子儀,另一個就是麵前的田承嗣。對此李天郎還依稀記得,隻是從來沒有和這兩個人謀過麵。“一直無緣拜見二師兄,今日得見,真是激動萬千!”說罷深深一拜。


    田承嗣伸手扶起他,在李天郎肩上重重拍了拍,重又緊緊握手,欣慰地說:“我也沒想到我們師兄弟還能相見!想我等一東一西,相隔萬裏,卻能相逢於大明宮!真是天意啊!”說罷與李天郎同在迴廊邊坐下。


    “師尊現在何處?天郎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他老人家身邊,拜伏在他老人家膝前!”想到自己的恩師,李天郎聲音哽咽,眼角溢淚。


    “師尊一切安好,現居終南山下的風林坳,我昨日才去拜見。想來師尊見到功成名就的你,一定歡喜欣慰得緊!”


    “什麽功,什麽名!”李天郎不好意思地擦去眼角的殘淚,“一個小小的都尉,也是運氣好,周圍弟兄和高大將軍抬舉而已!怎比得上師兄!”


    “嗬嗬!我算什麽!當初一門心思投筆從戎,混跡於長安官場,卻報國無門,受盡了冷眼!幸虧安大人不拘一格用人才,對我等落寞之人予以重用,視為羽翼,讓我等有機會建功立業,光宗耀祖!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安大人雖為胡人,但胸懷大誌,文武兼備,又忠勇可鑒,深得聖上寵信,其神采可比三國劉備,有此明主,除肝腦塗地,夫複何求!你看那些‘曳落河’們,原本皆為同羅、契丹、奚的降眾,然安大人躬親撫慰,申宣威惠,夷人朝為俘囚,暮為戰士,莫不樂輸死節,感恩竭誠,以一當百!況我輩乎!”田承嗣神采奕奕,慷慨激昂,“安大人對我恩重如山,我一定在他麾下創出個名堂來!不信比不過你大師兄!大丈夫寧當舉事而死,終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哈哈,高尚兄的話,當真暢快淋漓!”


    “是哪個莽夫又在背後折損我那?”一個身著緋紫官袍的書生飄然而至,嘴裏兀自笑罵道,“承嗣你怎麽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啊?”


    李天郎定睛一看,來人清秀脫俗,頗有幾分儒雅之風,一雙丹風眼目光如炬,使略顯媚氣的麵容驟然肅穆,讓人不可小覷。“這位就是名震平盧、範陽兩軍鎮的智多星高尚高不危!”田承嗣介紹道,“天郎和我關係不比常人,自然說話就沒那麽多顧忌,高兄多慮了!”


    “田大哥是我師兄……”李天郎施禮道,“許久未見,難免互述別情,高先生莫怪!我師兄對先生你可是敬佩得很那!”


    “恩?承嗣,你怎麽從來都沒提過你的這位磐石將軍師弟?”高尚淡淡地還禮,轉首問道,“這個時候你口風倒是緊得很!”


    “高兄說笑了,我們很小的時候同讀一間書院而已……”田承嗣腦子轉得很快,哈哈笑道,“也算開襠褲朋友罷!高兄從來沒問過,我那裏又會多提這些瑣事!”突然話題一轉,反問高尚:“高兄這次重返長安,必是感觸良多,當初落魄離京如今衣錦入宮,滋味可是大大的不同?”


    高尚黯然歎口氣,說道:“這還不是托了安大人的福!想我高某年少即以聰慧勤學、工於文詞聞名鄉裏,自負才高八鬥,遊學天下。受李齊物大人,高力士公公垂青,推薦入朝。卻進不得科舉,又被閑以小小左領軍倉曹參軍!嘿!奇哉怪也!朝堂庸才滿階,卻容不下一個高不危!”


    “那是昔日舊事,還提它做甚!現如今你官拜平盧掌書記,深得安大人信賴,還說要繼續保舉你兼任屯田員外郎,皆是人人眼紅的美差!”田承嗣嗬嗬笑著拍拍高尚的肩膀,“現在天高任鳥飛的高不危,恐怕很快就要高處不勝寒啦!”高尚陪著幹笑兩聲,翻眼看看李天郎,眉毛突然抽動兩下。李天郎移開目光,負手觀望遠處的山景,對高尚的探詢不理不睬。


    “對了!安大人進殿這麽久,想必又得了不少賞賜,高兄可聽見什麽?”田承嗣接口問道,顯然不希望出現尷尬的局麵。


    “吾等小吏,也隻能在殿外聽候,那裏進得到裏麵!不過聽小太監說,皇上甚是高興,說給咱大人在長安修建了一座大府邸,還和安大人開玩笑說胡人眼窄,他就索性造得豪華些,免得讓大人笑話。”


    “啊,這麽一來,朝廷上流傳的那些誹謗誣陷之辭看來都被皇上彈指拂去了?”田承嗣舒了口氣,感歎道,“能得到聖上如此的信任,朝堂內外,又有幾人!”


    “是啊,憑我感覺,今日入朝,安大人絕對還會加官晉爵,”高尚若有所思地說,“但是天威難測,朝野詭異……”


    “都是朝廷裏的那幫狗官,終日隻知擺弄奇花異草,廝混歌伎青樓,享受吾等邊庭將士血汗換來的太平,卻又在聖上耳邊搬弄是非,栽贓陷害忠良之士,塞絕諫言之道,埋沒勵精圖治之輩!連王忠嗣和楊矜慎這樣功勳卓著的名將忠臣都難逃厄運!哼!老子終有一天……”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田承嗣驟然收聲,看了眼珠翻動的高尚一眼,唿唿喘了兩口氣,展顏一笑,“唉!多說無益!倒是今日的盛宴,值得期許,聽說太常寺精英盡出,極為隆重!”


    “嗬嗬,是啊!也算我們有眼福啊!”高尚突然話鋒一轉,直問在旁不做聲的李天郎:“李兄在安西可曾聽聞安大人?對之可有評論?”


    李天郎搖搖頭,說道:“小弟遠處西陲,又是一介小將,那裏會聽到安大人的什麽傳言!”


    “哦?高仙芝高大人文韜武略,膽識過人,倒是我們安大人極為器重的人啊!李兄深得高大人賞識,自然不會泯然與眾人,怎的說話吞吞吐吐,官腔滿舌,與俗人無異?”高尚居然不顧禮儀,咄咄逼人,連田承嗣都皺起了眉頭,而李天郎隻是輕笑一聲,答道:“大人何必取笑於我,你又怎知我說的不是實情?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高兄心思縝密,詞鋒機巧,但似乎有些過於妄言了!”


    “嗬嗬!你們兩個八字不合麽!”田承嗣見局麵不妙,趕緊打圓場,“皇上不是說了嗎!安大人一肚子都是忠心,還收他做幹兒子哩!管什麽他人傳言!”


    一個小太監衝高尚招手,高尚也趁機打個哈哈:“山野粗人,言語直率,李兄莫怪!你們師兄弟先且聊著,吾先去了!”說罷拂袖揚長而去,神情甚是放浪倨傲。


    “這個高尚,有時確實自以為是!”田承嗣說道,“這小子目空一切,為求功名甚至可以對他老母不聞不問,任由其四處乞食!唉!兄弟不要見怪!自從離開長安,他就脾氣大變!唉,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他如此質問你,可能是憂心安大人的安危吧,現在楊國忠一幹人與大人針鋒相對,勢同水火,天天在皇上麵前說大人有反叛之心,想把大人弄成第二個王忠嗣,形勢委實艱險……安大人若有什麽不測,我等一幹親信,掉了腦袋都說不定!還談什麽仕途!什麽建功立業!”


    “楊國忠和安大人勢同水火?不是吧?”李天郎訝然道,“方才我還看見楊國忠和安大人攜手共入朝堂,互以兄弟相稱,親熱得很呀!”


    “所以高尚說天威難測,朝野詭異……不說這個了,朝廷的事,與我等武將何幹!隻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安大人受一幫宵小陷害!”


    李天郎突然想起在朝堂龍尾道上,安祿山南北睥睨,久久不去,懷戀氣吞之野心,昭然若揭,全然一方梟雄,不似忠心護國之人。但聽田承嗣如此說來,又不好妄加說項,隻有抱拳道:“師兄不必多言,小弟心下明白!小弟祝師兄早日飛黃騰達,得償所願!”


    “彼此!彼此!你大師兄郭子儀天寶元年即中武舉,後做左衛長史,因屢立戰功,平步青雲。如今已經官拜天德軍使兼九原太守。可是風光得很那!師尊再三嚴令,不得泄露其名諱,讓方家弟子,名不見經傳!嗬嗬,不知道最後我們師兄弟三人,誰能成為師尊他老人家最得意的衣缽傳人!”


    “師兄言重了!兩位師兄都是人傑,小弟……”正說間,迴廊那頭出現了安祿山龐大的身影,兩人都住了口。


    “師兄且去!後會有期!”


    “明日我就要隨安大人返迴涿州,沒想到我兄弟二人僅此匆匆一麵,居然連杯水酒都沒共飲一杯!實為憾事!”田承嗣歎口氣,握住李天郎手搖了兩搖,“此去天各一方,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唉!”師兄弟默默拱手道別。


    李天郎閃在一邊,讓安祿山一幹人趾高氣揚地從身邊走過。那叫高尚的人在安祿山耳邊低語幾句,那肥壯的腦袋轉向李天郎方向轉了轉,漫不經心地停留片刻,又自顧走了開去。跟在他後麵的田承嗣走了一陣,又迴頭衝目送的李天郎揮揮手,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裏道聲:兄弟珍重!


    “宣李天郎進殿!”長長的吆喝聲,有領路的小太監匆匆過來。李天郎整整衣襟,一步步走向大殿,大門邊幾個太監交頭接耳,不時拿眼睛瞟將過來,隱隱聽得“此人是誰?”“皇上怎會親自召見此等小吏?”“奇怪!奇怪!”


    一邁進殿門,李天郎便利落地跪下,行朝臣之禮,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高坐龍椅的皇帝長什麽摸樣。“臣安西果毅李天郎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很久沒有聲音,李天郎心中一緊,汗水瞬間沁透腋下,他不敢抬頭,隻有保持伏地叩拜的姿勢一動不動。


    李隆基已經分別召見了高仙芝、安祿山等重臣和幾個外國使節,李天郎是他今天在延英殿召見的最後一個人,也是官職最小的一個,但卻是他最想見的一個。七年前,他駕巡弘文館,隻遠遠望過李天郎一次,還是同行的李林甫指點出來的,所以如今對李天郎的摸樣,李隆基早就忘了個一幹二淨。不過他實在很想見見這個特殊的皇親,這個玄武門建成之後……,有好奇,也有難言的惻隱,更有揮之不去的惆悵……。對李天郎,他曾轉過很多念頭,殺之?釋之?囚之?不一而足,當初一念之慈放了這個忤逆之後,讓他去安西自生自滅,以為再也見不到了,沒想到他如此命韌,如今能活生生跪在自己麵前。


    朕是天子!一手創下開元盛世的唐明皇,而你,李天郎,卻還是個充軍的戍人。老天翻雲覆雨,就是這麽戲弄人間的,即使你的先祖登得大極,恐怕你也未見得會得到上天青睞!皇室宮闈的血雨腥風,勾心鬥角,輕易就可以將你化為齏粉……武德九年的玄武門,既不是開始,更不是結束,什麽時候又會開始,什麽時候才會結束?冪冪之中,自有天意。朕的玄武門,是東都洛陽宮城玄武門,兩個玄武門成就的都是不可一世的帝王!而你,李天郎,你這個忤逆之後,建成僅存的後裔,仍舊遊離在宮闈之外的皇室嫡傳,還有飛翔於玄武門的心嗎?還能讓你有飛翔的翅膀嗎?


    凝神注視看著跪拜不動的李天郎,李隆基竟然一時神滯,半天沒有做聲。高力士斜眼看見,輕輕喚道:“皇上,皇上。”


    李隆基吐出一口氣,雙手一攏,終於開口說道:“平身!”


    李天郎這才抬起頭來,看見了正對大門朝陽的天寶皇帝,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自己這位身著龍袍的叔輩皇帝。


    “李天郎,上前來!”


    高力士再次看看皇帝,皇帝正專注地看著李天郎上前幾步,在階下騰地跪倒,好大的勁,也不怕斷了膝蓋!嗬嗬,小子倒很識相,看你下麵怎麽辦。高力士轉頭再看李天郎,和八年前相比,可是滄桑了許多,當初鋒芒逼人的銳氣似乎已經蕩然無存,黑紅的臉膛隱約可見沙場艱辛的磨礪,下巴處的那道傷痕,將原本器宇軒昂的麵部線條粗暴地扯斷了……乍看上去,李天郎和那些戍邊人沒有什麽兩樣。


    “李天郎,抬起頭來!”


    李隆基的目光從高處罩落下來,印在李天郎的臉上,李天郎感覺到了老者的溫暖慈祥,也看到了眼光裏閃動的猜疑和猶豫……天寶皇帝保養得極好,六十多歲也未顯老態,眉宇間既然有飄逸之仙氣流動,窮奢極欲,縱情聲色的唐明皇,倒真的不似麵色虛浮的昏庸酒色之君。但與年輕時的畫像相比,也少了許多飛揚的神韻,此時的唐明皇,更象一位頤養天年的老官家。李天郎心裏不知不覺生出一絲親近,他也是自己的親人啊!但卻是如此遙遠,不!李天郎警告自己,將莫名的親切掐斷,別忘了自己是一介武夫李天郎,隻是大唐的普通子民,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而現在隻是自己受皇上青睞,特破例召見,皇恩浩蕩……


    有翻書的嘩嘩聲,李隆基收迴目光瀏覽了一下李林甫特地為李天郎專擬的奏折,裏麵不僅詳述了李天郎八年來的經曆,還有三條不同的處置意見。李林甫非常了解皇帝的心思,也知道明皇最大的忌諱。對李天郎這般背景的人物,李林甫不是沒遇到過。那個同樣是“貴胄之後”的楊慎矜,沒兩下便被他收拾掉了。所用的計策非常簡單,但也非常有效:他叫王鉷散布流言說楊慎矜要複辟隋朝,畢竟楊慎矜是隋煬帝的玄孫。這是明皇斷然所不能容忍的,於是楊慎矜被辦下獄並遭嚴審。最後不僅楊慎矜,連他兩個哥哥全部被賜死,牽連的達數十人之多。


    “李天郎,你可知朕為何要見你?”


    “小臣不知。”


    迴答很簡短,也很老實,既不恭維,也不解釋,說明充分了解自己的處境,全憑皇帝做主。


    “你是大唐邊塞軍將,又連立大功,朕曆來惜才,賞罰分明,見你一見,也是常理!”李隆基將奏折重新合上,“此其一也!”


    高力士瞅瞅靜聽聖喻的李天郎,嘴角浮出一道旁人不易察覺的微笑。


    “安西雖遠,但仍為我大唐之土,絲綢重道直通天子側畔,皇權森然,與長安無異!”聽清楚了,不管你在哪裏,都在我掌心之中!“望你忠勇為國,竭力戍邊,盡顯我大唐威儀,朕封你為從五品上遊騎將軍,永鎮西域,直至-----”永遠別再迴來!永遠!李隆基加重了語氣,“埋骨蔥嶺!此次覲見,空前絕後!這就是朕容你見麵的第二個原因,個中深意,你可明了?”


    埋骨蔥嶺!空前絕後!


    李天郎凜然一沉,天那,意味著永別中原!永離扶桑!


    但是,依然享有自由!依舊可以放馬西域!李天郎隨之如釋重負,天意啊,天意,他重重地叩首,低聲應道:“臣謝主隆恩!”


    “安西雖苦寒,但也是你最好的歸宿……”玄宗的聲音低沉柔和下來,“中原雖大,卻也未必是容身之處……退下吧,參加盛宴後就隨高仙芝迴安西,自己飲一杯長安的餞行酒吧!去吧!去吧!”李隆基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趁朕還沒有改變主意!”


    再次抬頭望見高高在上的皇帝,李天郎心頭一片濕潤,從此我將從你的記憶裏消失,再也不來煩你了!一種說不出的親醇情感使李天郎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哽咽:“臣去了!陛下珍重!祝我皇萬壽無疆!”


    “你快去罷!”李隆基揮揮手,語氣顯得十分倦怠,“好自為之!”


    李天郎緩緩退下,看著李天郎委靡的後背,玄宗自言自語地說:“這般處置,可否?”“大家仁之明之,李天郎即當領會,唉!奴才也沒想到大家會放他迴安西……”高力士搭上了話,“大家苦心竭慮,寬廣胸懷,曠古絕倫!老奴真心拜服!李天郎當認大家為再生父母……”


    “罷了!告訴高仙芝,李天郎此迴安西,足不得越隴西半步!違者死罪!”


    “老奴領旨!”


    “不僅如此,朕所見所聞,不得再有李天郎其人其名,違者亦死罪!”


    李天郎被小太監帶迴到麟德殿宴會場地時,神情頗為恍惚。原以為會驚心動魄的麵聖會是這麽淡然,皇帝的話不多,自己的話更少,既沒覺得殺機重重,也沒感到詭異莫測,倒似最平常的覲見一般。但是這反而使李天郎產生一種夢遊的感覺,他使勁擰擰自己的手,是真的,不是在夢裏,自己又有驚無險地趟過了一道生命轉折點上的激流……


    上天的意誌?


    皇帝的一時仁慈?


    還是先祖陰魂的庇佑?


    張達恭打消了探詢李天郎麵聖情況的打算,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管好壞,都把磐石將軍折騰得夠戧。罷了,罷了,平安就好!


    “高大人在上麵去了,嘿嘿,官銜高麽!”張達恭說話間遞給李天郎一杯酒,“定定神吧,這宮裏的禦液瓊漿,是比安西的燒刀子強啊!”


    李天郎接過酒杯,這才醒過神來四下張望。


    好盛大的場麵啊!


    數千名文武百官番國使節濟濟一堂,各按官銜高低分層落座,不同的語言和服飾猶如春天繽紛的百花,一起在冬日裏盛放。每個條桌上都擺滿了珍饈果品,精製的酒具裏盛滿了美酒,司禮太監和宮女們分隊伺候,隨時為賓客斟酒送菜。太常寺陣容浩大的演出隊伍已經在沿麟德殿階梯展開的上下兩個舞台左右預備停當,兩道由繡花彩綢圍成的後台在陽光下發出五色斑斕的光暈,俊男美女們豔麗的衣裝點綴在環衛大殿的禁軍旗仗間,將整個麟德殿裝扮成一座絢麗多彩的巨大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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