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直有生以來最‘禮賢下士’的一拜,落在骨子裏裝滿傲氣的段威眼裏,也隻是走上前表情平淡地將其扶起。


    張直與黃灌的臨時抱佛腳在有備而來的潁川太守麵前勝算當然微乎其微,段威行軍打仗多年,後又被選為羽林郎,這個淺顯的道理還是很懂的。


    但他並不打算丟下沒有什麽交情的張直一個人走掉,他覺得這就是他的‘天數’,就跟父親段熲下獄後某天晚上對他說的那番話一樣——人總歸有自己的命數在。亡於黨爭便是段熲的天數,那以一個武人的身份血染陽翟,何嚐不是段威所期望的結局。


    武威段氏四世餘烈的英名斷送在父親手裏,不知服下毒酒時的那一刻父親有沒有後悔自己的刀上沾滿了太學士子的鮮血。


    ——情況危急,張直這邊與黃灌分做兩路,各自去聚集附近莊上的人手。縱然不學無術如張直、黃灌,也知道得馬上去占領城門收起吊橋。


    還沒出府,眾人就看到幾個門客哆嗦著對著府門處一地的人頭指指點點。拿著火把一照,張直酒色過度的臉更加白了幾分,轉頭對黃灌、段威說道:“東城門已失。”


    十四個人頭跟皮球一樣散在地上,帶給張直的衝擊很大,那個許家子,原來是個睚眥必報的家夥。身邊那些素來自稱悍不畏死的門客們,眸子裏或多或少都有了幾分驚懼。張直察言觀色,死亡即將來臨的恐懼也悄悄浮上心頭,頓時就有了逃命的想法。


    他強笑幾聲掩飾驚慌,剛要開口,就被段威按住肩頭。


    “逃是逃是不掉的。”


    “段君在說什麽?”


    “少君家財萬貫,人丁興旺,帶著老幼輜重,如何不被許褚追上?”


    張直勃然變色,想要發怒,終是段威說的在理,也就作罷。


    “那依段君該怎麽辦!”


    “攻東城門!”


    黃灌比張直稍顯冷靜,沉聲道:“段君說的是,我等不能再耽擱了,馬上收攏部下,有多少算多少,半個時辰後,在東城門處匯合!”


    ……


    ……


    星月無光,陰雲密布。


    許褚悠閑地接過一杯熱茶喝了口,舒服地吐出一口氣。送茶過來的是個長著張娃娃臉的虎衛,與殺張直麾下時的狠厲不同,此時眼中充滿了對太守的敬畏。


    今夜大概無眠,張直若沒有蠢到無以複加的地步,肯定會帶人來攻。許褚顯得淡定,因為他身邊有郭嘉、典韋,因為有三十名悍不畏死的虎衛,更因為他是許褚。


    上城頭的曲折石階有兩處,隻夠兩個身位同時經過,張直人數比他多也沒用,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等王闌、宮肅帶兵一到,那些在手無寸鐵的百姓麵前‘勇猛無敵’的豪奴門客,也隻是砧板上的魚肉。


    郭嘉讓許褚先到一步的意義就在這裏,如果不是張直身邊有一個‘將門虎子’段威的話,也許這時候張直已經在逃往陽城的路上。


    將為軍之膽,許褚和張直作為雙方的首腦,膽氣上的雲泥之別被郭嘉看得很準。郭嘉看人向來準,但看不到的那些人,自然就成為了他的失算。


    於是當看到兩撥人馬到達東城門下時,一直雲淡風輕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訝異,……沒想到張直這麽快就找到了目下最正確的方式——攻城門。


    許褚往城頭下俯瞰,大約有兩百多人趕到。他沒有朝下方喊一通快快投降的廢話,而是很自覺在一道石階的盡頭站定。兩道石階,兩個入口,他與典韋分守,心想除非三國無雙的猛將呂布親臨,除非他跟典韋砍到雙手脫力,否則誰能衝上來?


    陽翟的夜晚,沒有燈火通明的道理,古人夜生活很少,百姓們更不用說,吃過晚飯就早早睡去。黑暗中的城池唯有城頭和城下的些許火光在詭異地跳動著,觸碰著兩方緊張的神經。


    張直抬抬頭,城上人影綽綽,不知道哪個是非殺他不可的許褚,手心不可避免的出著汗,握著長槊的手臂也在不可控製地輕輕抖動。


    段威也提著一把步槊,朝城頭望去。他眼力好,借著上邊微弱火光看到人員大致布置,便知要攻上去千難萬難。


    原來除了許褚、典韋領虎衛占據要口,身邊還有些握著改良過的長矛得士卒。這些長矛都在三四米長,與馬槊同等,己方的人擠到石階上,除了要應對麵前的敵人,還要留意兩側偷襲的長矛。


    如果段家那些縱橫西涼的部曲在他身邊,或可在許褚援軍趕到前拿下城門。然而段威知道世上沒有如果,眼前的城牆再難攻克也隻得硬著頭皮上。


    攻,九死一生。


    不攻,十死無生!


    段威道:“少君,下令吧。”


    張直一聲令下,三百豪奴聲勢浩蕩地衝上石階,分攻兩處。


    ……不斷有人倒在石階上,不斷有人從石階上掉下來。


    連著攻了三波,敵方毫發無損,反而己方因為攻勢受挫原本就不怎麽高的士氣一下子低到穀底。


    怎麽辦?


    他們接到快馬來信,想必鄢陵兵馬已走了一段路,從糾集人手趕到東城門,又花去許多時間。也許一個時辰後,鄢陵兵馬就會來到城下,屆時魚貫入城,而己方隻有這麽點人,命不保矣!


    張直與黃灌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一個字:撤。


    ——段威大急,勸說道:“城上不過三五十人,我們分兩路攻擊,等他們疲累後,由段某率隊而攻,或可在大軍到來前收起吊橋。現在半途而廢,不是自尋死路麽?”


    張直與黃灌哪裏聽的進去,滿腦子保命要緊,帶著剩下的人疾馳而去。


    段威恨而長歎,“豎子不足於謀!”


    卻見樂進走到身旁,搖頭苦笑道:“段君,盡人事,安天命吧。”


    ……


    ……


    城上夜間風大,郭嘉來到許褚身邊,替許褚披上一件披風。


    許褚推開,笑道:“奉孝自己穿。……,沒想到張直就這麽撤迴去了。”


    郭嘉道:“主公的對手該是天下群雄,張直鼠目寸光之輩,貪生怕死之徒,當然一觸即潰。”


    許褚的思緒被郭嘉帶到洛陽,不知京城裏的局勢現在怎麽樣了。但這個時候他又哪有時間去擔心遠在千百裏外的地方發生什麽事,張直雖然退了,可必定會糾集更多的人頑抗。從他來攻城門的舉動看,應該不會再天真的想著帶上家眷家財從西城門逃走了。


    如此,等王闌、宮肅一到,攻城戰就轉變成了巷戰。這可是許褚軍隊的拿手好戲,幾次與黃巾對壘,都是步戰,後又經過訓練,士卒們行進後退都頗有章法,打起張直那些烏合之眾還不是手到擒來?


    便安坐等待,一個時辰多點時間後,王闌、宮肅終於到達。


    沒時間說閑話,許褚將便將任務分配下去。


    “費良,你跟著軍司馬王闌趕往黃灌家中,黃氏一族不論老幼門客,一概格殺勿論!”


    王闌大聲領命,費良身子抖了抖,也唱了聲喏。


    “宮肅,你跟著我去張直處!”


    兩千士卒的腳步聲在寂靜的陽翟城中響起,終於驚醒了入夢後的百姓。有人大著膽子從窗戶縫裏往外瞄了會,然大多人還是選擇將門窗關得更嚴實些……


    路上未遇到抵抗,許褚順利來到張直所住張陽裏,看到一支人馬殺出,大約有兩百人。


    領頭的是張猛,然其見到許褚軍隊井然有序,結陣前行,刀盾手頭前開路的陣丈,腳底便有些不聽使喚。


    他都這樣,身後的手下更不必提,兩百人不約而同止住了衝鋒,頓足不前。不知誰先丟的兵器,誰先邁開了逃跑的步子,還未交鋒,張直的人馬就潰逃大半。


    “突擊!”


    身在中軍的許褚一聲令下,千名士卒化成數股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張陽裏,張氏族人三四百口,全部伏誅。


    “主公,找不到張直!”


    “張直的妻兒也不見了。”


    典韋與宮肅來報,許褚驚出一身冷汗。


    郭嘉捶頭道:“不好!張直可能帶著主力去了黃氏裏中,軍司馬很或已中伏!”


    逮住一個看似頭目的人問話,正是張猛。


    許褚厲聲道:“張直人呢?快快說來,饒你不死!”


    張猛硬著脖子,淒笑道:“某受少君恩義,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許褚執刀親手將張猛刺死,迴說道:“宮肅留在此地繼續找,典韋帶五百人隨我去黃氏裏中!”


    黃氏裏中喊殺震天,火光衝雲。許褚帶人趕到,王闌兵馬已與敵人交戰多時。


    涼風過田,混著血腥與火焦味,拂在許褚麵龐。


    依稀看到亂軍中有人騎在馬上,一手提槊,一手執刀,突殺於人群中,勇烈非常。


    許褚心道:“不想張直手下也有驍勇善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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