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赤峰城百裏之外的小枯山,本是一座荒涼的丘陵,沒幾棵草木蔭綠,也沒什麽名氣,但自從那座小枯山上起了一座道觀,來了一個女道士,一劍斬了流竄於城外的百十人沙匪後,那座小枯山就成了赤峰城方圓百裏人盡皆知的地方,但依舊沒幾個人敢踏足,因為那位能馭劍百裏斬人頭的女神仙不喜歡。


    當無書無劍的大先生,來到這座小枯山下時,山上有一男一女聯袂下山。


    女的是風姿綽約挽劍提酒的女道人,男的是張揚灑脫傲岸不羈的燕狂徒。


    看著下山的兩人,大先生率先拱手行禮。


    女道人迴禮,燕狂徒接過女道人手裏的酒,狂笑一聲道:“我敬大先生一壺酒。”


    “燕大俠為何要敬李某?”大先生問道。


    燕狂徒笑道:“當敬大先生浩然正氣滿乾坤,當敬大先生贈北莽一書一劍之恩。”


    大先生接過燕狂徒遞過的酒,輕抿了一口,不是北莽的烈酒,而是東唐太安之地頗受讀書人喜歡的三月桂,以初春三月的月桂花釀製而成,口味清新醇厚,是東唐三四兩雪花銀也不見得能買到的好酒。


    大先生平素不怎麽喝酒,但也不是不會喝,讀書人喝酒吟詩,江湖人提酒醉江湖,他年輕的時候兩樣都幹過,隻是年長了,做了書院的先生後,不作詩詞,不舞劍,也就很少喝酒;隻有閑暇之餘,以月為友,小酌幾杯,但喝的也多是山下集鎮的劣質酒水,像這種隻有太安城裏富貴人家才能喝得起的三月桂,自從到了英賢書院後,他就再也沒喝過。


    “好酒!”大先生歎揚一聲:“一路北行,倒是第一次喝到這樣的好酒,燕大俠之情,李某感激不盡。”


    “哈哈……”聞言,燕狂徒大笑道:“你我兩人一南一北,說近不近,說遠倒也不遠,但從來都是隻聞其名而緣鏘一麵,本以為大先生像極了書院裏那些刻板肅然、不近人情的大儒夫子,沒想到大先生也是爽快利落之人。”


    “燕大俠過獎了。”大先生輕笑道:“世人都說燕狂徒狂傲不羈,不知綱常禮矩,卻是不知燕大俠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說著,大先生看了一眼燕狂徒身邊的女道人,倒是讓女道人清冷的眉目間出現了一縷紅暈。


    “哈哈……”聽到大先生之言,燕狂徒笑的張揚無忌,道:“世人皆謂我狂,謂我傲,謂我鄙野,謂我狂人,有罵我的,有敬我的,倒是大先生一句‘至情至性’,甚合我心意。今天這酒,喝得痛快!”


    說罷,燕狂徒舉起手中的酒壇,灌進口中,酒水順著嘴角淌下,濕了黃沙地,有酒香迎風紛飛。


    “若無今日事,我燕狂徒倒是願與先生把酒一醉。可惜,這江湖天下,皆身不由己矣。”燕狂徒搖搖頭,道:“先生要踏山掠江,一人戰北莽江湖,於理,我身為北莽江湖人,自當出北莽江湖力;你要入龍城,一人戰一國,於情,我是她的叔叔,也不得不出手相幫啊。”


    “一南一北,都是天下人,今日各秉其心,各為其國,但來年,有來時,挽劍踏馬醉花雕,也可共謀一醉矣!”


    大先生笑著,眸光悠遠,若是來日,一坯黃土,有人能提上一壺好酒,輕灑祭奠,也還不錯。


    “好一句‘各秉其心,各為其國’!”燕狂徒點點頭,歎道:“大先生循心而行,儒家的仁義方正;我燕狂徒同樣是依心行事,人世江湖的情誼與規矩。今日全力一戰,生死各安天命,來日無國無家,唯有天地日月,到那時可共謀一醉矣。”


    一壺濁酒盡,幾番言語清,燕狂徒看著大先生道:“我燕某人雖不執北莽江湖牛耳,但亦承諾於大先生,這一戰,我若勝,恭請先生返迴西流;我若敗,北莽江湖,再無一人敢攔先生!”


    大先生放下手中的酒壺,抱拳行禮道:“李某謝過燕大俠。”


    “哈哈,誰將新樽盛舊月,那時浮華染流年。年少不知情愁味,踏花猶逐青陽天。大先生,請……”


    燕狂徒大笑一聲,右手握拳,而後左臂成橫,拳為箭,臂為弦,一拳轟出,平地乍起風雷。


    大先生腰畔無劍,但駢雙指,亦是劍。雷音乍響之際,大先生雙指平平遞出,如一羽輕鴻,無聲無息,但卻徑直穿破雷音風聲,點在燕狂徒的拳頭上。


    拳指相接,大先生和燕狂徒同時一震,風雷聲驟歇,一瞬清寧,但有微波漣漪蕩漾,忽而銀瓶乍破,鐵騎突出,轟然綻裂,虛空塌陷。大先生和燕狂徒的腳下,一道道裂紋橫生,如蛛網。


    拳指即接而散,燕狂徒嘿然一笑,滿頭黑發漫揚,雙手緊握成拳,而後,如暴風驟雨般揮出,夜雨落芭蕉,雖無章法可言,但天地間皆是拳,皆是勁,一力降十會,無章而皆是法。


    大先生一步踏出,出現在燕狂徒拳鋒邊緣,雙臂虛抱,內力真氣混抱如圓,一瞬是圓轉如意,萬法不沾,拳勁靠近大先生方圓,如滴水融入溪流一般,百川俱歸流,無蹤亦無際。


    待到燕狂徒的拳勁消融殆盡時,雙臂虛抱的大先生,一步向前,神情肅然,手掌輕輕揮出,仿似課堂上手持戒尺訓誡學生的夫子一般,一揮手,戒尺輕落,是規矩禮儀,是道德品行,是正氣浩然。


    “轟……”


    手掌落下,不似戒尺打落掌心時的清鳴與夫子的小心翼翼,而是雷震烈烈,響徹雲霄,轟鳴聲中,燕狂徒雙臂交叉橫於胸前,正擋在大先生落下的手掌前。


    但下一刻,燕狂徒悶哼一聲,雙腿未動,但身子卻飛速向後退去,方息的雷霆聲再度響起,直至燕狂徒退到小枯山的山腳,直至小枯山輕顫呻吟,燕狂徒才停下身子,震耳之聲方才停歇。


    煙塵散盡,煙塵外的大先生,負手而立,清素的儒衫依舊,幹淨整潔。


    煙塵中,小枯山下的燕狂徒垂首低頭,衣衫破爛,全身蒙塵,嘴角鮮血殷紅如梅,其身前,一道綿延數十丈、深達數十寸的裂隙橫亙如天塹。


    “抱虛元,山還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真武宗的抱虛勁,沒想到大先生還懂真武宗的武功。”燕狂徒抬頭,伸手抹去嘴角的鮮血,渾不在意地搖落滿身煙塵。


    “李某年輕時,曾有幸得虛元前輩指點,所以略知一二。”大先生迴答道。


    “好!”燕狂徒大笑一聲,沒有半分畏怯之意,眸中滿是熾烈火熱的戰意,江湖人稱燕狂徒為狂人,不僅是因為他罔顧人倫禮矩,舉止行為狂傲,更是因為他嗜戰如命,打起架來似狂若瘋,渾不要命。


    “燕某年輕時,也曾訪各宗各派,道家逍遙意,佛門慈悲心,儒門浩然氣,魔門自在行,旁門三千路,左道九千途,燕某雖沒有全得其意其心其路其途,但多多少少有所涉獵,燕某以此千載繁盛江湖,見大先生!”


    燕狂徒左右臂虛畫,雙手虛捏成道家往生印,似印卻又若拳:“真武山有抱虛勁,抱虛成勁,萬法不侵;燕某曾有一友,善於拳,曾教我真武一拳,名曰往生,吾以往生見抱虛,以真武會真武。”


    話落,燕狂徒左手從左往右畫圓,右手從右向左畫方。聖人有言:“人莫能左畫圓而右畫方也”,但真武有往生印,有往生拳,左畫圓意生,右畫方謂死,一生一死,一枯一榮,一虛一實,一陰一陽,道家之所謂也。


    烈烈雷音響徹雲霄,地麵微顫,燕狂徒一步踏出,千裏方寸一步間,其突然出現在大先生的身前,右拳落下,氣機如潮,滾滾東逝水。


    大先生身軀微側,臂隨身動,從左往右,如大槍長龍抽砸而出;槍有杆,龍有脊,大槍抖如龍擺身,一抖一擺之間,混元有萬鈞力。當年一代槍法宗師王原,一杆大木槍,抖動間,槍身彎折如龍脊,有龍吟虎嘯萬獸鳴,端是氣象萬千,一槍一龍一彎身,山河破碎,神鬼俱驚。


    大先生一臂如一龍,抽砸而出,有龍虎萬獸虛影聚於一臂間,燕狂徒右拳下的滾滾逝水狂潮,如撞在萬仞崖壁上般不得寸進,繼而倒卷而迴。


    麵對倒卷而迴的勁氣狂潮,燕狂徒狂笑一聲,右拳微攬微挽,如同浣花繅絲的女子,一攬一挽間,輕柔舒緩,卻是勁氣如紗似絲,攬入手,挽入懷。入手入懷,氣機一收一轉間,綿延千百裏不絕,燕狂徒虛捏成拳的左拳落下,再度是滾滾東逝水。


    陰陽相濟,生死相隨,往生一拳,由生到死,由死到生,氣機循環往複相濟不絕矣。真武宗當年有書常聲,往生拳下,一拳生而一拳死,一拳死而一拳生,氣機循環不絕,一拳就是千百拳,一人可當萬人敵。


    今燕狂徒往生一拳,亦效仿當年書常聲,往生拳意不絕,拳勁不息,一拳拳欲成滾滾江湖浪潮,江潮之下,無論是人是鬼,是聖是神,盡皆要退避三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刀試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知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知笑並收藏刀試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