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城向北,一曲清潤的潭水旁,大先生將佩劍放在一旁,潤了潤手,洗漱了一下,清涼的寒泉,拂去了大先生一路的風塵與疲憊。


    簡單洗漱後,大先生緩緩坐下,右手撫著腰畔出半鞘而斬佛陀的普通長劍,左手從懷中取出一本書,輕輕地翻閱起來,神態嚴肅恭謹,荒野敵國,卻不顯半分緊張惶惑,如同是在西流城英賢書院裏那般愜意安然。


    讀書人,就應有讀書人的風骨與氣度!


    當大先生端坐讀書時,赤峰城百裏之外的燕狂徒,也重新坐下,取出一壺酒灌進喉頭,嘟囔著含混不清的話語,轉瞬就被寒風吹散,似未說,又似一聲長長的歎息。


    坐下,可以是休息,也可以是等人。


    大先生臨潭而坐,欲行而未行,顯然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等人。


    半炷香後,一個邋遢道人手裏提著一壇酒水,微眯著雙眸,從遠方行來。邋遢道人每走一步,身子都會左右搖晃一下,仿若醉酒未醒,看似走得很慢,但每一步落下,就是數十丈的距離,短短數息,邋遢道人就已經出現在大先生的身前。


    邋遢道人出現時,大先生緩緩收起手中的書籍,慎而輕地放入懷中,看著瞬息而至的邋遢道人,大先生躬身行禮道:“一酒一逍遙,與天競自由,前輩本是方外逍遙人,又何苦來哉?”


    邋遢道人打了個酒嗝,清瘦的麵容上泛起一抹酡紅,搖晃著身子熏熏然道:“爛柯寺的那群老和尚都出手了,我們這群北莽的道士,怎麽著也該意思意思一下?”


    “紅塵人有紅塵心,即便是穿上了這身道袍袈裟,依舊得惹紅塵事,終究也是身不由己啊!”


    “倒是大先生,本可做那逍遙人世的人,卻又何故要趟這淌要命的渾水?”


    聞言,大先生搖搖頭,道:“前輩當麵,不敢言稱先生。”在天都觀這位活了不知凡幾、遊戲風塵的老人麵前,這天下,還真沒幾人可當得起一聲先生。


    “在年齡方麵我是前輩,在學問讀書方麵,你卻是先生,有何當不得?”邋遢道人擺擺手:“你還沒迴答老道的問題呢?”


    大先生點點頭,肅然道:“這個問題從下英賢山開始,就不斷有人問過,借用前輩您的一句話‘有紅塵心,得惹紅塵事’,晚輩終究是紅塵人,有紅塵心,這書讀多了,也就有所執拗,拗不過這紅塵心,所以也就下山了,也就來了。”


    “嘿嘿,大先生所謂的紅塵心,執拗心,也是大先生之所以為大先生的原因,也是天下廟堂江湖都欽佩大先生的地方。”邋遢道人嘿嘿一笑,掂著手中已空的酒壇:“殺身成仁,舍身取義,以身殉道,你們讀書人的東西,我老道是永遠也不懂啊!”


    “敢問大先生,以為這北莽讀書人,且如何?”


    大先生仔細思慮了半晌,開口道:“有老太師宇人聞,北莽讀書人可當半壁江山。”


    邋遢道人搖頭歎道:“老道我大江南北,四國春秋轉了這麽些年,楚有世襲的謙謙書生意,唐有百代的浩然正氣,唯獨這西魏北莽,少了幾分書生的謙謙溫和,用你們東唐百姓的話來講,就是一群蠻夷未開化之輩,雖也粗鄙,說的卻是事實。”


    “治國治國,重一個治字,靠的就是你們這些肚子裏有學問的人,雖然不見得都是正氣浩然為國為民之輩,但讀書人講仁,講禮義廉恥,多少能教化民眾,讓百姓少些野蠻、殺戮與苦楚,終歸比那些隻懂行軍打仗的粗人強。”


    “甲子以來,北莽倒是出了個為讀書人出頭出聲的宇人聞,但這讀書人也沒見多起來,真正上得了廟堂的,算來算去,也僅就宇人聞那三五個。北莽朝廷內,多是一些個想要打江山搶地盤的武人,放不下刀槍,說是願馬革裹屍,為了百姓有好日過,但爭來爭去,到頭來苦的還是百姓自己。”


    “宇人聞老了,沒幾天活頭了,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學生傳人,所以這北莽讀書人的時代,也快結束了。沒了宇人聞,這北莽百姓,真沒幾天安生日子過了。”


    邋遢道人說著,歎著,微醺渾濁的眼眸裏,有著清風拂不去的悲愁。


    繼而,邋遢道人嘿嘿輕笑一聲,似嘲似歎道:“這北莽讀書人,北莽百姓,原也與我這當了道士無牽無掛的人無關,但仔細想想,若是以後這北莽百姓沒了禮儀教化,就沒人願意尊重我這老人家,也沒人再願意施舍我這沒錢人一兩壇子好酒解饞了,想想還真是瘮得慌。”


    說著,邋遢道人摸了摸糟紅的鼻頭,道:“所以,老道我今日厚著臉皮來,是想向大先生討取一物,當然,事後也算是給那群愛嘮叨的牛鼻子一個交代了。”


    大先生拱手,道:“前輩雖是方外人,但卻心懷天下人,晚輩佩服。若是……”


    邋遢道人擺擺手,道:“你們這群讀書人啊,禮矩太多,心思也太多。放心,老道我不想要你的命,也不是要你轉頭迴去,隻是要你身上帶的那本書而已。”


    “書?”大先生一愣,從懷中取出方才翻閱的那本《春秋》:“前輩是說此書?”


    “讀《春秋》者明春秋,治春秋,我剛才在惜花樓喝酒時碰見了一個年輕人,心靜而思無邪,一言道出了讀書人的本質,天資不錯,是個讀書人的胚子。說不得假以時日,就是另一個宇人聞了。”


    “說到這天下讀書人,老道我唯一看得上的就是大先生,既然碰見了,就向大先生討一縷書生浩然氣,留一顆種子,留一絲希望。”


    邋遢道人負手,望著赤峰城,望著城裏那座繁華熙攘的惜花樓,樓裏有個讀書的少年郎。


    大先生沉吟著,沒有說話。


    “怎麽?”邋遢道人見到大先生沒說話,眉頭輕挑道:“大先生的眼裏,讀書人可是也分國界疆域,東西南北?”


    大先生搖搖頭,認真道:“國有疆域,亦分南北,但書無南北。當年聖人德垂四海而教化百姓,南北東西,無國無界,一言謂之曰平等。正雖不肖,難以與聖人相論,但亦有向聖之心。”


    “那大先生又在猶豫什麽?”邋遢道人踱了兩步,打了個哈欠道。


    大先生猶豫片刻,又低頭沉吟數息,而後伸手將腰間的佩劍解下,疊壓在《春秋》一書上,遞給邋遢道人:“讀書養浩然正氣,青鋒斬妖思無邪,便一並贈予那位少年吧!”


    大先生的舉動令邋遢道人一愣,他知道大先生北上的目的,知道大先生此行的危險性,他也知道大先生從南到北,一路行,一路養劍意,城外青鋒半出鞘而斬佛陀,等到了目的地,一劍出就是開天門斬金龍,無人可擋。


    可行路至半,他卻願將腰間的浩然劍送予一個陌路的讀書人,邋遢道人想不明,一時寂而無言。


    “前輩身為道門,本是逍遙自在的人,卻願為天下讀書人天下百姓向李某求取一個讀書人的希望,李某身為讀書人,卻是不及矣,自當不會推卻。”


    “況且,李某此行,禍福難料,注定是條不歸路,李某這輩子教書育人,但也沒教出幾個像樣的學生,贈書以期明理浩然,贈劍以求正氣滿乾坤,算是李某的傳人吧,也算是我李正的一點私心罷了。還望前輩成全?”


    大先生躬身再度一拜,儒袍青衫借一縷清風,拂動幽水微瀾。


    邋遢道人望著大先生,眼中滿是驚愕,張口欲言,最終卻化為一聲沉沉的歎息,繼而,道人同樣躬身,向大先生行了一禮。


    “前輩……?”大先生些微訝異,伸手扶過邋遢道人,沒想到這位天都觀逍遙遊戲人間的老神仙,竟然會有此番舉動。


    邋遢道人直起身子,嘿然一笑,灑脫不羈道:“老道我活了幾百年,看似逍遙人間,卻也孤傲的緊,這個春秋江湖,能打得過我的人很多,但能讓我看得起的人卻不多,佩服的人就更少了,也從未自以為不如他人,今日得見大先生,老道我自以為不如矣!”


    “前輩,我……”


    “這一禮,老道我算是替北莽的讀書人答謝大先生了。”邋遢道人揮手打斷大先生,道:“說實話,這一禮,真沒大先生這一書一劍來的實在,但可惜,老道我身無長物,唯一的一壇酒也被我喝光了,這一禮,也是老道我僅有能拿出手的一點東西了。”


    “人生百年過,紅塵一飄零;寄情杯中物,逍遙人世間。去也行也,珍也重也……”不等大先生說話,邋遢道人接過大先生手中的書和劍,一步入赤峰城,歌聲渺渺,也道一聲“珍重”。


    大先生刻板肅然的麵容上露出一縷笑容,朝著邋遢道人消失的地方,抱拳行禮:“我也替天下讀書人謝過天都上人。”


    風嘯如鳴,有人下枯山,有人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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