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牛推辭不得,隻好乘坐那戶人家的馬車迴小巷,下車後,恰好寺廟暮鼓響起,應該是那位憊懶道人的手筆,潦草馬虎,依舊悠揚。


    老僧正在打掃寺廟前的台階,見到一身道袍的陳青牛後,依然是停下手上動作,挽臂夾住掃帚,雙手合十。


    陳青牛歎了口氣,稽首還禮。


    他沒有繼續前行,而是轉身走向那座酒肆,沒來由想喝點酒。


    到了扈娘子的酒攤子,美婦人早已熟稔他的老規矩,雖然很納悶為何陳將軍今日會穿著道袍,仍是忍住好奇心,沒有開口詢問。


    陳青牛隻是默然喝酒,喝過了一壺酒,拎著另一壺酒就打道迴府,酒肉錢如今都記在賬上,每月一結,由婢女小築和酒肆婦人算賬。


    除了心思重重的“年輕道士”,當時酒肆還坐著一位同樣默然的酒客,兩鬢霜白,卻依然養生有道,紅光滿麵,讓人猜不出真實年紀,穿著樸素的老者氣態不俗,像是微服私訪的文官大老爺,他隻是獨自飲酒,就讓一撥撥客人下意識選擇不與老人同桌,寧肯跟相熟的酒客拚桌。陳青牛的來去,老人隻是隨意看了兩眼,就不再繼續關注,嘴角隱約有些譏諷笑意,好像已經看穿了這位年輕道士的馬腳。


    扈娘子跟老人結賬的時候,破天荒不敢與之對視,隻是低斂眉目。要知道她這麽多年當街沽酒,見過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客人,讓她莫名其妙感到心悸之人,屈指可數,其中就有結伴而行的兩位軍鎮主將,自家軍鎮的吳震,和隔壁軍鎮的顧柏凜。


    婦人也沒有深思,畢竟看上去這位陌生老者,像是一位離鄉遊學的年邁儒士。


    天下沒有不散的酒席。


    鐵碑作為一座軍鎮,夜禁極為嚴格,集市店鋪的歇業都必須準時準點,關門可早不可晚。酒肆生意興隆,扈娘子卻從沒有想著雇傭雜役夥計,更沒想著增添桌椅,使得這位豔名遠播別鎮的“醇酒美婦”,每天都忙碌勞累,因為價錢公道,其實也賺不到大錢。扈娘子的真實姓名早已被人遺忘,就是喊她扈寡婦,她也從不生氣,別看許多酒客喜歡嘴上沾葷帶腥的,其實說起葷段子的功力火候,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她的宅院,位於酒肆和寺廟之間,是一條無名巷弄,街坊鄰居都熟稔得很。扈娘子為人和善,從沒見她跟誰在小巷紅過臉。


    宅院簡陋狹小,租金較少,一旦架起竹竿晾曬衣物,愈發顯得得逼仄。扈娘子剛搬到軍鎮那會兒,尤其是在小宅落腳的初期,附近不少地痞浪蕩子見她孤苦伶仃,覺著好欺負,其中有幾個拉幫結夥的年輕無賴,先是夜爬寡婦牆,說著淫-言穢語,後是偷偷腳踹寡婦門,踹完房門,就立即唿嘯離去,雖然都不曾真正闖入院子,可哪家的良家婦人經得起這麽驚嚇,換成一般女子早就搬家了。


    後來不知為何,那些青皮流氓突然間消停了,原來有人竟然被扈娘子用刀子給捅了,當時鬧得很大,軍鎮當街行兇,那是重罪!一個外鄉婦人,鬧了這麽大的官司,甚至驚動了將軍官署,隻是沒過多久,扈娘子安然無恙離開衙門,這才有了軍鎮主將吳大腦袋看中她的緋聞。


    扈娘子一路走入昏暗小巷,偶有街坊進出家門,都會跟她熱絡招唿,尤其是一些個情愫懵懂的少年,哪怕是出身底層將種門戶、可謂家風勇烈的,隻要見到這位婦人,一律都會不由自主地紅著臉,膽氣全無,如少女一般。


    開鎖推門,閂門閉戶。沾了許多酒氣的婦人,輕輕唿出一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這一刻,她神色略顯疲憊,緩緩走向內院屋門,外牆畢竟還算容易翻越,難以徹底阻止竊賊進入,屋門仍然需要鎖好,她拿起鑰匙,正要開鎖,動作微微凝滯,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出門忘了鎖?”


    她並無太多怯意。


    鐵碑到底是老字號的西涼重鎮,哪怕威風不再,可某些麵子上的事情,還是維持得很好,所以軍鎮治安一向不錯,當年那些見色起意的浪蕩子,其實在被扈娘子一刀子捅入腹部之前,最多也就是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毛手毛腳了幾下,調戲幾句,不敢真正過分,一來吳大腦袋治政粗野,生搬硬套治理軍伍的法子,重罰極重,輕判極輕,一旦真正撞到刀口劍尖上去,六親不認的吳大腦袋,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用吳震自己的話說就是:老子在威武將軍和別的軍鎮主將那邊,已經受夠了窩囊氣,你們這幫歸老子管轄的兔崽子,也敢來挑釁我訂立的規矩?!再者邊關民風彪悍,許多婦人之武烈,絕對不輸男子,扈娘子又是吃軟不吃硬的女子,在鐵碑軍鎮很是吃香,久而久之,裴老頭之流的軍鎮官吏,都願意將這位禍水姿容的美婦人,視為了半個自家人,容不得外鎮軍漢欺侮半分。


    她有意無意揉著手腕,推門而入。


    屋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隻是剛剛跨過門檻,就沒有繼續向前跨出一步,沒有馬上熟門熟路地點燃油燈。


    駐足原地的婦人,如同與敵對峙,曼妙身形,巋然不動。


    陰暗中,有個嗓音嘖嘖響起,“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這位俏寡婦不簡單,最少也是習過幾天武的女子。如此更好,床笫之上,本就熟透了的身段,加上練武造就的韌性,更富風情!妙哉妙哉,老夫行走花叢數十載,這次撿漏大發了!”


    扈娘子冷聲道,“是你!”


    暗中私闖民宅的不速之客,沉默下去。


    似乎好奇扈娘子的紋絲不動,那人終於笑問道:“小娘子,你為何既不轉身逃跑,又不大聲唿喊救命?”


    她平靜問道:“你到底是誰?!”


    憑借女子天生的直覺,扈娘子感到那人的一絲猶豫,以及斬斷猶豫之後的堅決陰狠。


    他緩緩起身,打了個響指,刹那間油燈點燃亮起。


    昏黃燈光映照下,兩人對視。


    那人正是先前在酒肆喝酒的青衫老人,後者死死盯住婦人,從臉龐到胸脯、腰肢、大腿,眼神癡迷下流,不複見之前飲酒時的儒雅氣度。


    眼前老人的視線,如蛇信舔-弄手背,讓她感到冰涼而惡心。


    老人略微收斂極具侵略的視線,笑道:“老夫既然費盡心機走到這裏,就絕不會給你半點機會,首先……”


    言語未落,老人抬起一隻手掌,驟然間五指如鉤。


    她像是被狠狠勒緊脖子,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響,與此同時,身形不受控製地踉蹌前行,一步一步主動靠近那位道貌岸然的老者。


    “其次!”老人另外一隻手,先是隨意揮袖,將婦人身後的房門關上,然後手腕輕扭,婦人剛剛想要從袖中滑出的一柄精美短刀,就離開她的袖子,轉瞬間就到了老人手中。


    這一刻,她終於流露出一絲驚慌。


    胸有成竹的老人低頭看了眼短刀,抬頭後譏笑道:“老夫進入軍鎮後,多次踩點,在你這棟宅子附近遠觀不說,方才還親自入酒肆喝酒,近距離與你接觸,就是為了確定你有幾斤幾兩,結果連一位武道小宗師都稱不上!真不曉得這些年下來,你如何不被別的男人夜夜鞭撻,難不成這鐵碑軍鎮的青壯漢子,都是坐懷不亂的儒家君子?!”


    老人從她手中奪來的短刀,是一把女子專用的裙刀。


    此物與壓衣刀一起興起於大隋,風靡朝野,雖說大隋一向崇文抑武,可絕大多數能夠冠以“華族”、“膏腴”二字的豪閥世家子,往往備有一把壓衣刀,附庸風雅。


    而女子亦有裙刀,或者稱為銀妝刀,說是女子用來維護貞節,其實象征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在大隋王朝的權貴階層,兩情相悅的年輕男女,很喜歡互贈壓衣刀和銀妝刀作為定情信物。


    美婦人被扯到距離老人不過五六步距離,滿臉漲紅,嗓音沙啞,艱難道:“你是修行之人!就不怕事後被朝廷追剿到死嗎?!按照朱雀律法,修士犯案,與庶民同罪!”


    在朱雀王朝境內,隻要是涉及修士行兇,各地官府一律不得隱瞞,一經發現,是朱雀王朝一等一的重罪,朝廷刑部將會聯合京城崇玄署,直接派遣相關人員趕赴案發現場,當地主官和駐守修士都要被捕入獄。當然,若是有人膽敢虛報,將尋常的世俗案件,假托修士涉案以求朝廷重視,以至於刑部、崇玄署和朝廷官衙三者都為其大張旗鼓、虛耗資源,那麽下場可想而知。


    在儒家和兵家這兩家同時鼎盛的王朝版圖上,法家也往往不會太過孱弱,墨家、詩家等流派則會沉寂不顯,而在南瞻部洲,朱雀王朝對於修行門派的掌控,頗有成效。


    坊間傳聞在崇玄署的一座秘密大殿內,在王朝版圖上擁有基業的宗門幫派,除去諸如“宗”字輩這類龐然大物,其餘絕大多數都要跟崇玄署打交道,需要在大殿各自供奉一座香爐,香爐必然有一炷香日夜不熄,等到香爐內所有都香火斷絕之時,寓意那座幫派跟朱室朝廷的香火情,已經用完了,朱雀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那座進行打壓、驅逐甚至是剿滅,如此一來,二三流的修行仙府,會用各種手段來增添香爐內未點燃香火的數目,當然是多多益善,畢竟那炷香火的燃燒速度百年不變。於是許多仙家府邸、幫派和宗門就會派遣一定數目的各色弟子,比如去投身沙場賺取軍功,在朝廷各個衙門任職,輔弼君王,要麽去地方上擔任主持、廟祝或是山長,用來積累教化功德,也可以幫助地方官府捕捉罪犯、圍剿魔教,興修水利開鑿河渠、開設水陸道場等等,五花八門,這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大買賣!


    老人眯起眼,“老夫隻要樂意,有的是法子讓你沉淪欲海,不可自拔。”


    老人冷哼一聲。


    婦人脖子五指印痕猛然加深幾分,隻見她嘴角滲出一絲鮮血,原來她毫不猶豫地想要咬舌自盡,隻可惜被老人第一時間察覺。


    老人坐迴椅子,翻來覆去仔細把玩那柄銀妝刀,沒看出任何特異之處,這才放心,好整以暇地拋出一個一個問題:“大隋南疆的李彥超,怎麽招惹你了?”


    “不過話說迴來,你們兩人的身份,雲泥之別,人家王大將軍吐口唾沫,就輕鬆能淹死你這種螻蟻,你向他尋仇?也不怕笑掉大牙!”


    “老夫路過西涼,聽到你扈娘子的次數,不比什麽裴臥虎、童子劍仙更少,心癢至極,見到你之後,方知此行不虛!老夫曉得你性情剛烈,是匹難以馴服的胭脂馬,唉,那就隻好先下一劑猛藥了……”


    說話之間,婦人身軀緊緊背靠在牆壁上,雙手雙腳都不得動彈,口不能言,她雙眼赤紅,滿是恨意。


    “說實話,如你這般出彩的人間美色,老夫也有十來年沒遇上了,哈哈,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夫今夜就狠狠賺個幾萬兩黃金!”


    老人不急不緩站起身,眼神複雜,既有欲-火熾熱,也有對絕色美人的憐惜,還有藏在骨子裏最深處的蔑視,是修行之人,站在山巔俯瞰眾生的那種,屬於仙人低頭看待腳下螻蟻、“你我已是異類”的那種,而非俗世大人物看待小人物那麽簡單。


    作為惡名昭彰的花叢老手,又是修行中人,此人當然知道在朱雀作案的後遺症,隻不過邊陲西涼,遠遠比不得京畿之地,親眼目睹她的誘人姿色後,老人覺得哪怕風險不小,也絕對能夠在床榻上、在那婦人羊脂美玉的嬌軀上,撈迴本錢。


    從頭到尾,老人哪怕已經完全掌控局勢,依舊沒有泄露絲毫身份特征,甚至一直在留心屋外的動靜,可謂膽大心細,能夠這麽多年流竄作案而逍遙法外,可見不是沒有原因的。


    修行之人,最怕“萬一”兩字。


    就在老人笑著走向婦人,打算大快朵頤之際,耳朵微微顫抖,竟然聽到有人敲響院門,不同於粗鄙婦人的大手大腳,敲門聲很輕緩。


    如謙謙君子。


    老人麵沉如水,他入城三天,對於這位扈娘子的生活軌跡,考察得極為仔細周密,實在想不通會有誰在夜色中,登門拜訪。


    寡婦門前是非多,加上扈娘子又向來潔身自好,絕對沒有理由與鐵碑軍鎮的男子糾纏不清。


    是某位小巷婦人?可扈娘子一樣很少讓任何女人進入她院子,她對人的客氣,看似禮數周全,其實冷淡疏遠。


    老人打算假裝沒聽到,隻是第二陣敲門聲響起,而且比前一次,明顯大聲了一些。


    老人心思急轉,麵色如常。


    像是被懸掛在牆壁上的婦人劇烈掙紮,一時間愈發峰巒起伏。


    儒衫老人扯了扯嘴角,收起裙刀,坦然走出屋子,快步走去,拔出門閂。


    他開門的時候,那人剛剛輕聲喊完,有些焦急,“夫人,我是隔壁巷弄的王曦,如今我已經傷勢痊愈,身子骨也溫養妥當,覺得是時候繼續向西去遊學了,這段時日,承蒙夫人照顧,更有救命之恩,實在是無以迴報,而我明天一早便要出城……今夜冒昧拜訪,既是想著把那些空酒壺還給夫人,也想……在下也就沒有其它事情了!夫人,在家嗎?夫人?”


    正是那位英雄救美不成、被其它軍鎮酒鬼打趴下的貧寒書生,其實不光是扈娘子有所察覺,其實酒肆常客都不是瞎子,早已看穿這書呆子是對美婦人動心了,隻不過聖賢書讀了很多不假,可對於男女情事,簡直就是不開竅的屬木疙瘩,從頭到尾,直到明早就要分別的今晚,最後關頭也沒敢透露半點心事和情意,他這種溫溫吞吞的脾性,想來也不會被性情潑辣的扈娘子看上眼。此時年輕寒士看到開門的老者,目瞪口呆,驚訝問道:“敢問先生是?”


    儒衫老者皺眉道:“我是她的族叔,從大隋南疆長陽郡而來,你又是誰?!你難道不知她如今身份,豈可半夜敲門?”


    老人一揮衣袖,氣憤道:“不愧是朱雀的讀書人,隻會沐猴而冠,真真是斯文掃地!”


    年輕書生視線越過老人肩頭,看到屋門沒關,又亮著燈火,悄悄鬆了口氣,尤其是老人語氣中,那種“我大隋蒙學稚童,都要比你朱雀進士更富有學問”的氣勢,簡直是無懈可擊,他對老人的身份更信了幾分。


    他雙手拎著繩子串起的七八隻酒瓶酒壺,有些滑稽可笑。


    老人冷哼一聲,不過很快神色緩和下來,低聲道:“你那點心思,我家侄女豈會當真不知,你且放心,老夫作為長輩,也不是那迂腐死板之人,此事可以商量,但是你切記,無論你是否早有功名在身,以後是否飛黃騰達,都不可輕視了老夫的侄女,否則老夫可不管什麽,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行了,今夜已晚,明日你我在酒肆相見,細聊此事。”


    老人揮揮手,示意貧寒書生識趣迴去。


    滴水不漏。


    聽得屋內原本生出一絲希望的扈娘子,頓時心如死灰,倍感淒涼。


    她隻恨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否則早就咬舌自盡,也絕不讓這個老賊汙了自己的貞節。


    就在王曦打算轉身離去之時,小屋內,無緣無故地響了一下。


    王曦猛然轉身,卻被老人一手扯住脖子,拎雞鴨一般攥緊,同時一拳砸在胸口,可憐書生立即七竅流血。老人嘴角冷笑,不急不緩地關上院門,一直提著雙腳離地的年輕書生,緩緩走迴小院內屋,將他隨手丟在地上,不屑道:“螻蟻!”


    脖子淤青的王曦大口喘氣,想要竭力喊出聲,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發不出半點聲響。


    老人坐在椅子上,笑道:“小子,今夜老夫開恩,在你死前,讓你一飽眼福,瞧瞧老夫是何等龍精虎猛,也讓你見識一下,這位心儀的寡婦,最後又是如何婉轉呻吟……”


    扈娘子臉色木然,神情恍惚。


    貧寒書生呲牙怒目,悲憤至極。


    小巷遠處有更夫高喊,“天幹那個物燥啊,小心你個火燭嘍!”


    被胡亂改動的敲更言語,透著股熟悉的懶散疲憊,不用想也是那位臭名遠揚的中年道人。


    老人皺了皺眉頭。


    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吟唱。


    “阿彌陀佛。”


    聲響起於小院門外,蒼老慈悲的嗓音不大,卻清晰傳入屋內三人耳中。


    老人二話不說,一腳以巧勁將那地上的書生踹向院門,自己則如一頭夜鴞高高躍起,一步縮地成寸,出了屋子,飛掠出牆頭,他沒有沿著小巷屋頂向遠處逃竄,而是身形一墜,落入巷中。


    前者過於視野開闊,一旦驚動巡夜的軍鎮士卒,很快就會滿城風雨,說不定就會出動數名修士參與圍捕,實在太過危險。


    眨眼之間,身影消失。


    一位老僧震碎門栓後,院門自開,老和尚雙手托住被踢飛而來的年輕書生,輕輕放在地上,下指如飛,幫忙鎖住竅穴,防止氣血沸騰,殃及五髒六腑。


    然後為年輕人喂入一粒金黃色的丹藥。


    總算護住了性命。


    老僧瞥了眼正房,輕輕拂袖,內屋扈娘子終於恢複自由之身。


    做完這一切,老僧才猛然拔地而起,袈裟大袖鼓蕩飄搖,開始追尋那名兇手的蹤跡。


    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看著癱軟在地麵上的年輕人,伸出大拇指,“小子,可以啊!”


    寒士扯了扯嘴角,笑比哭還難看。


    跑出屋子的扈娘子蹲在他身邊,眼眶濕潤,死死咬住嘴唇,她沒有說任何感激的言語,隻是望向年輕人的眼神,比起往日的客氣禮節,多出些溫暖柔和。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此時此景,妙極妙極。”


    道士不合時宜的出聲,破壞了氣氛,隻聽他收起輕佻笑意,語重心長道:“扈小娘子啊,貧道和老禿驢兩人,好歹都算你的救命恩人了,滴水之恩還湧泉相報呢,何況這種大恩大德,對吧?老禿驢不敢喝酒,可貧道愛喝啊,那麽從今往後在你那兒喝酒,一律打個八折,不過分吧?”


    婦人聞聲後,隻得轉頭向那道士擠出一個笑臉,點頭道:“不過分。”


    根本啥也沒出力的道士繼續說道:“除此之外,貧道也有個不情之請啊,唉,在鐵碑軍鎮這邊,定製一塊匾額,竟然最少也需要二十兩銀子,所幸如今貧道積攢得差不多了,隻需要再湊十八兩銀子。到時候掛上一副‘得道觀’的匾額,看那老禿驢還敢不敢跟我搶地盤……所以,扈娘子,這十八兩銀子?”


    道士雙指互搓,笑臉油滑。


    婦人苦笑道:“銀子我可以出,但是……”


    她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若是真給眼前道士奪了寺廟,改成道觀,害得老和尚無家可歸,不等於是恩將仇報?


    不料道士大袖一揮,不給婦人多說的機會,“就等你這句話,你別管那老禿驢的死活,放心,貧道隻要名正言順的匾額,自會準許那家夥繼續暫住。哼!若非看他一大把歲數,否則以貧道的仙家法術,隨手一個彈指,就能在他的那顆光頭上,打出個洞。你信不信?”


    婦人無可奈何,搖搖頭,不再與之糾纏,反正道理也說不通。


    ————


    迴頭巷內,陳青牛和謝石磯正在往迴走。


    謝石磯問道:“公子,剛才為何不直接出手?”


    陳青牛笑著解釋道:“那老僧一看就是真正的高人,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不過隻可惜,那個采花賊有些窮酸啊,身上一件入眼的東西都沒有。”


    原來那個老賊,剛才已經被謝石磯一槍捅入肩頭,釘在小巷牆壁上,陳青牛一番拷問後,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機密內幕,此人不過是流竄作案的野修慣犯,因為極為小心謹慎,下手對象,最多也隻敢揀選那些家門不顯的小家碧玉,更多都是尋常人家中姿色出眾的婦人女子,往往也不會下死手,加上得手之後迅速撤離,所以這才沒有被大隋朝廷的官家修士盯上。陳青牛問得仔細,老賊為了活命,迴答得也不敢藏掖,當然最後還是被謝石磯一槍捅死了。此時那具屍體,應該還癱坐在不知名小巷裏的牆腳根,死不瞑目。


    謝石磯突然說道:“是有些可惜。”


    陳青牛轉頭道:“你是說那位年輕書生的英雄救美?”


    謝石磯笑了笑。


    陳青牛跳起來就是在她腦袋上一記板栗,“你家公子我,是那種見著美女就走不動路的人嗎?對了,明兒我就得去軍營了,院子這邊你繼續留心。”


    謝石磯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陳青牛氣唿唿大踏步先行,大搖大擺,跟螃蟹似的。


    魁梧女子嘴角有些笑意。


    ————


    一條小巷內,老僧低頭望著那具屍體,老和尚臉上並無半點厭惡,唯有悲憫,雙手合十,默念道:“阿彌陀佛。”


    眾生皆苦。


    ————


    邊境上硝煙漸起,隻不過對於鐵碑軍鎮的大多數居民而言,戰鼓馬蹄的聲響,還是太過遙遠。


    那座將軍官署突然忙碌起來,時不時有背負軍令、諜報的驛騎,快馬加鞭出入軍鎮城門,這才泄露出些許緊張氣氛,讓老百姓側目相望。


    在軍營參觀練兵的陳青牛,意外收到謝石磯親自帶來的一封來賀家書信,署名為賀湖嫻,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位狐仙的化名。信上說她有一件生死攸關的要事,要馬上與陳青牛商量,事不宜遲,越快見麵越好,十萬火急。


    陳青牛隻得告病假,摘下甲胄,換上一身閑適便服,帶著謝石磯離開營寨駐地,兩騎趕赴二十裏外的鐵碑軍鎮。入城之後,火速迴到迴頭巷盡頭的宅院,開門後就見到綠綺紅袖兩隻狐精正在嬉笑打鬧,白衣狐仙正在和木偶傀儡對弈,身後站著一位從未出現在小院的徒子徒孫,身上狐媚之氣較為淡薄,樹下蔭涼,一鬼兩狐,專注對弈。哪裏有半點身處生死存亡關頭的景象。


    陳青牛在謝石磯關門後,大步走向石桌,皺眉問道:“有什麽事情,必須要喊我來?”


    狐仙轉過身,緩緩道:“西涼邊陲九鎮,串成一線,對大隋保持進攻態勢,尤其是如今大隋國勢動蕩不安,內外交困,看似能夠在兵力強盛的朱雀麵前,不被滅國就算幸運……”


    陳青牛沉聲道:“請直說!”


    狐仙不以為意,放下那枚夾在雙指間的晶瑩棋子,站起身後,“但是不知為何,我近期感受到一股不詳的征兆,就像一場謀劃多年的陰謀,終於要拉開帷幕……”


    陳青牛再次打斷言語,沒好氣道:“說句難聽的,兩國之爭,誰贏誰輸,關你何事?”


    狐仙欲言又止,最終含糊不清道:“症結恰恰在於……西涼戰事的走勢,與我有一定牽連……總之,我屬於樹挪則死的格局,走脫不得,但是我有些孩兒和賀家子弟,涉足不深,隻要及早搬離此地,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陳青牛直截了當道:“又關我何事?”


    狐仙笑了,“自然是無利不起早,陳仙師的脾性,我大致清楚……”


    陳青牛第三次插話,斬釘截鐵道:“我正在進行的兵家修行,是重中之重!一旦中斷,後遺症之嚴重,遺禍之長久,是你無法想象的!”


    狐仙歎息一聲,仿佛是早有預料的緣故,雖然很是失望,臉色卻也談不上絕望。


    隻是有些遺憾。


    就像有些可以讓好事變得更好、或是讓壞事不至於更壞的事情,沒能做成。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臉色肅穆,盯著它。


    當年迴頭巷慘案發生,朱雀王朝出動一撥頂尖修士來此查案,賀家狐穴就毗鄰於迴頭巷,可以說是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但是到最後,賀家和狐穴都完好無損,顯然這其中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曲折秘史。陳青牛對此怎麽會沒有懷疑,這頭來曆不明的狐仙,不但要無害於鐵碑軍鎮屹立於朱雀邊境,甚至可能還需要裨益於西涼邊境。


    否則以朱雀朝廷對待修士的苛刻態度,很難容忍它的存在。絕不是如狐仙自己所說,當時早早遠離避難去了,就能夠逃過朱雀修士的眼線盯梢和嚴密追捕。


    陳青牛突然問道:“你當真不願意坦誠相見?”


    狐仙輕輕看了他一眼,那雙動人的秋水長眸當中,滿是無聲的言語。


    陳青牛起身道:“帶我去賀家院子參觀參觀。”


    她歎了口氣,帶著陳青牛穿過小門,來到一牆之隔的賀家大宅。


    但是陳青牛關上門後,就馬上停步,“你先設下一個言語禁製,我們就在這裏說。”


    狐仙笑著打了個響指,天地為之寂靜。


    她懶洋洋背靠著牆壁,抬頭望天,一言一語,娓娓道來。


    “一千兩百年悠悠歲月,多少物是人非,而我也終於即將渡劫成仙。”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商湖母蛟在即將化龍之際,便遭逢一場滅頂之災。前車之鑒,我如何能夠不擔心?一開始,覺得你就是我的應劫之人,如你所猜,我當時的確是懷有殺心的。後來發現並不是你,也就與你做起了鄰居。我修道之初,千年之前,一開始氣數就捆綁於此地,我若是離開,就等於斷了長生之路。賀家有位先祖,是我的第三關,在那之後,我就安心在此紮根,隨著我修為的遞增,不但與一座鐵碑軍鎮同氣連枝,最後甚至與整個西涼的氣運,盤根交錯了,再往後,隻要我證道成就天仙,就能夠庇護整個朱雀王朝。”


    “早年迴頭巷慘案,雖是人禍,但何嚐不是天道示警?但是朱雀修士早早得到欽天監的叮囑,非但沒有找我的麻煩,反而還讓人秘密來此駐守,幫我渡劫。一旦成功,我就可以與朱雀王朝國祚相連,福禍與共。當然,到時候我總算可以離開西涼,在朱雀版圖任意遊走。我們狐族,與蛟蟒化龍的情況,有相似又有不同,後者會妨礙一地氣數,將其鯨吞幹淨,轉化為自身力扛天劫的底蘊,而我們狐族天生親近人道,就不會有此隱患。所以朱雀王朝,對我以禮相待,甚至當年朱雀皇帝還親口許諾,隻要我渡劫成仙,他就帶著文武百官,封禪一山,助我成為一座巍峨山嶽的神道正神,享受朱雀蒼生的鼎盛香火。”


    “但是近期,我發現自己和朱雀京城氣息相接的那根‘心弦’,竟然有崩斷的跡象。”


    “若是天道傾軋,我實在沒有信心,就想著希望你能夠將那些孩子們,帶離軍鎮,隻要離開了西涼,她們就等於掙脫了這段因果,雖說我若是僥幸成仙,她們也早早絕了那份大福緣,但是我不願冒這個險,寧可她們平安離開是非之地,找個山清水秀的異鄉。所以才找到你,把她們托付給你,你隻需要送到邊境即可。”


    一口氣說完後,這頭狐仙身後主動露出八根雪白狐尾,不是示威,倒像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在顯擺炫耀。


    陳青牛雙手各自揉著一側太陽穴,頭疼道:“什麽時候走?”


    她眼睛一亮,“可以暫等片刻,因為我也在嚐試著修複彌補那根‘心弦’,隻要我察覺到沒有機會了,你們馬上離開。”


    陳青牛沉聲道:“好。”


    她突然笑容燦爛,略帶疑惑問道:“陳仙師,怎麽到現在還沒開口討要報酬?我都等急了呢。”


    陳青牛沒好氣道:“看著給!”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臉頰,歪著腦袋,“是這個原因嗎?”


    陳青牛莫名其妙就翻臉無情了,厲色怒容怒喝道:“住嘴!”


    她可憐兮兮道:“對不起,我錯了。”


    那一刻。


    陳青牛背轉過身,猛然打開門,直接離去,呢喃道:“對不起。”


    這三個字。


    是說給那張容顏的真正主人。


    需知得世間道狐仙,所幻化之容顏,必是男子心中,用情至深之人。


    狐仙看著關上的房門,自言自語道:“要變天嘍。不過我覺得公子你啊,也該一遇風雨便……”


    最後,她抓住兩根長長柔柔的雪白尾巴,輕輕拍打自己的臉頰,蹦蹦跳跳,返迴狐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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