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騎斥候尚未迴營,按照長鋒營國字臉主將的解釋,應該是給邊關軍務延誤了,陳青牛就有些無所事事了,每天默默觀看長鋒營的練兵校武,也無甚心得,兵家真意的種子,虛無縹緲,更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他幹脆就又匆忙寫了封書信,讓那劉大光送往鐵碑驛站,寄給藩邸朱真嬰,讓她幫忙搜尋一些王府珍藏的兵書兵史。地址寫的是涼州城元嘉圃,劉大光一個在邊關土生土長的大老粗,自然不知曉其中玄機。劉大光也沒白跑這趟,迴來的時候帶了一隻大箱子,隔著幾丈路都能聞著酒香,不知怎麽傳到了長鋒營高層耳朵裏,議論紛紛,最後被那位將主悄悄彈壓下去,這才沒有引發風波,需知西涼軍營,女子與酒,明令禁止,一經發現,責罰極重。當然,女子修士不包括其中。在這之後,劉大光見風使舵,是鐵了心抱住那位年輕副尉的大腿,敢一個人跟整座軍營叫板,說誇張一點,簡直就是沒把吳大腦袋放在眼裏,哪怕再秉性再壞的混賬小王八蛋,他也下定決心去當狗腿幫閑。


    五十騎滿臉風霜的斥候,在一個夜間,從邊境線縱馬返迴駐地,聽聞此事後,差點炸營嘩變。


    斥候,一直是騎軍精銳中的精銳,自有其傲氣,五十弓馬熟諳的悍卒,一個個憤懣不已,尤其是為當了將近十年的老伍長,打抱不平,原本想著上任標長,憑借戰功得以高升躋身探驪營後,騰出來的位置,怎麽都該落在自己人身上,哪想到鐵碑軍鎮那邊,莫名其妙丟出一個人來,是大夥兒聽都沒聽過的涼州地方將種,這次按例出營巡邊,之所以遲遲未歸,未嚐沒有給老伍長出口惡氣的念頭。所以聽聞此人膽敢無視軍法,讓人私自攜帶酒水入營,當場就有十多名斥候,不顧老伍長的勸阻,氣勢洶洶趕往那座小營帳,那個聽到吵鬧後低頭搓手嗬氣走出的宣節副尉,一開始符合外人對他酒囊飯袋的觀感,笑臉相迎,一看就是心虛了,隻是當有位高大斥候順嘴罵了句娘後,那名年輕將種一步跨出,一拳將其砸得雙腳離地,倒飛出去數丈,如斷線風箏,重重摔在地上,身上那具製造精良的邊騎輕甲,給打得凹陷下去一個大拳印。


    全場死寂。


    年輕副尉真是一頭陰險的笑麵虎,悍然出手傷人後,還有臉皮笑嗬嗬道:“以後跟軍營裏的頂頭上司說話,要好好講,別把一件占著理的事情,說得沒道理。”


    每個在西涼邊軍脫穎而出的斥候,戰場廝殺從來不缺血性,對袍澤兄弟更不缺義氣,雖說那一拳分明有著武道高手的實力,仍是人人不懼,前赴後繼,最終一個個被擊飛,倒地不起。


    一些個原本還想著煽風點火的長鋒營別部頭腦,立即當起了縮頭烏龜。


    陳青牛在那之後,既沒有借此機會掌握那標斥候,幾乎從不拋頭露麵,也就更談不上指手畫腳了,這讓那標五十騎,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既然那年輕將種願意井水不犯河水,斥候們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陳青牛更多時候是待在營帳,瀏覽那些趙大光從軍鎮驛館取迴的一箱子兵書,經常挑燈夜讀,讀至乏味處,就放下書本,去往小題山烽燧飲酒,登頂遠眺,西北天高地闊,星河璀璨,或多或少也能讓陳青牛覺得心境舒朗。


    大約兩旬過後,鐵碑軍鎮吳震親自下令,再度緊急-抽調大量斥候,匆忙趕赴邊關,灑出一大把黃豆似的,也無具體軍令,隻說是以防大隋南疆斥候的滲透。


    陳青牛這趟也跟著出行,一人雙騎,甲囊箭袋、輕弩戰刀一應具備,一路北上,作為這標斥候的頭把交椅,陳青牛沒有插手具體軍務,每次分路刺探軍情,都隻是跟隨任意其中一伍五騎遊曳、推進,久而久之,那標精銳鐵碑騎軍的漢子們,倒也沒那麽討厭這位宣節副尉,尤其是當這家夥在夜間停馬休整的時候,每每能夠拿出一壺酒來,一次隨後送了半壺給一名伍長,在那之後,幾乎大半過了酒癮的伍長,開始眼巴巴等著陳青牛變出一隻酒壺來,宣節副尉喝半壺,幾名伍長各自喝個一大口,某些得力的騎卒,也能夠蹭著喝個一小口,一壺酒就這麽沒了。


    整整一旬,邊境線上的策馬偵查,每天黃沙撲麵,風餐露宿。


    陳青牛掛在那匹輔騎一側的行囊,總計帶了七八壺酒,很快就隻剩下最後一壺,那些個跟這位宣節副尉算是混熟了的伍長,每次碰頭後,就立即眼神發亮,不比采花大盜瞧見了水靈娘們差。可是標長大人怎麽都不肯拿出來,說要留在迴去的路上喝,還說這酒賊貴,是扈娘子酒肆那邊買來的好酒,七八壺,他差不多一個月的俸祿就喝進了肚子。標長大人越是如此吝嗇,麾下斥候越是心癢癢,終於有一天,有個年紀最小的斥候,在老伍長的極力慫恿下,腦袋瓜一熱,趁著標長不在坐騎附近的機會,開了酒壺就喝,一輪下去,能剩下多少?


    結果作為最大的功臣,少年斥候拿到了喝最後一小口的機會,正揚起腦袋在那兒往嘴巴裏倒酒呢,就發現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少年狠狠晃了晃酒壺,發現是真滴酒不剩了,這才緩緩轉頭。


    一張笑臉,溫和問道:“好喝嗎?”


    本性憨厚的少年呆呆迴答:“好喝,就是才兩口,沒過癮……”


    所有人都覺得這哥們鐵定要脫一層皮了。


    不曾想那位神出鬼沒的年輕標長,隻是取迴酒壺,拍了拍少年斥候的腦袋,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迴到駐地,我帶你去鐵碑軍鎮,看著扈娘子,喝最貴的酒。”


    老伍長哈哈大笑道:“標長,要不然算我一個?”


    陳青牛伸出一根中指,“就你那喝水一般的酒量,請你喝酒,我就是缺心眼!”


    老伍長還了一個中指。


    哄然大笑。


    那一刻,一標五十騎,再沒有人討厭這個鳩占鵲巢的外鄉將種了。


    討厭不起來。


    兩天過後,長鋒營五十斥候,幾乎到了斥候巡邊的邊境線最外圍地帶,接下來不出意外,就可以安然迴撤了。


    雖無戰功,也無傷亡。


    其實這在兩國邊關,絕不是什麽壞事。


    但是一伍斥候偏偏在這個時候,遇上了天大的麻煩,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接觸戰,毫無征兆,大隋的十數騎,出現在了長鋒營五騎的身後。


    熟悉邊關騎戰、尤其是斥候接觸戰的老卒,都明白一個道理,這種時刻,除了筆直破陣別無活路,因為越繞路,隻會越揮霍戰馬的腳力,而對方追殺隻會更輕鬆,並且己方破陣必須要快,一旦人或馬受了傷,也一樣是個死字。


    長鋒營一伍斥候,或者迴到陳青牛眼前的騎卒,隻剩下那個肩頭插有一枝箭矢的少年,渾身浴血,但所幸沒有致命傷。


    少年哭喊道:“是大隋邊軍的頭等斥候,人人腰間懸掛青獅印……老伍長與我本來已經破開敵軍騎陣,可是伍長說,如果沒有人阻上一阻,那麽誰也跑不掉,最後伍長


    就故意放緩了馬蹄,我根本不敢迴頭看……”


    陳青牛迅速披掛甲胄,佩刀負弩,對所有人說道:“傳令下去,匯合後,所有人直接南下迴撤,我去去就迴。”


    少年哽咽道:“標長,別去!老伍長說過,懸掛青獅印的大隋斥候,隸屬於大隋勁軍……”


    一騎突出,向北而去。


    馬蹄陣陣,鐵甲錚錚。


    少年斥候竟是還沒有把話說完。


    一名伍長沉聲道:“按照標長的命令,一起南撤,我們在土雞坳一帶等待標長。”


    少年還想說話,伍長怒喝道:“這是軍令!”


    ————


    將近一個時辰後,土雞坳長鋒營斥候們仍是沒有看到那一騎的南返身影,四十多騎,就地待命,氣氛凝重。


    雖說撤退路上,已經將這份軍情,傳遞給一支相遇的兄弟斥候隊伍,後者是一伍探驪營的老資曆斥候,很快就會把這個消息火速送迴鐵碑軍鎮。


    少年斥候已經拔掉箭矢,肩膀包紮妥當,此時與一名中年伍長停馬北望,少年憂心忡忡,“那支斥候所在的青獅旗軍,不是大隋殺神李彥超的嫡係之一嗎?為何會出現在鐵碑軍鎮北部邊境?標長這一去……”


    伍長無奈道:“等著吧。”


    夕陽西下,一騎緩緩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


    一身鐵甲,披著燦爛的金黃色彩。


    那人身後還跟隨無人騎乘的四匹戰馬。


    四十多騎斥候幾乎同時向前策馬狂奔。


    正是那位按照約定原路返迴的年輕標長,臉色微白,一身血跡,對所有人咧咧嘴,“老宋他們四個,我都帶迴來了,沒理由讓他們留在那邊,死了連個墳和墓都沒有,對吧?”


    原來四匹戰馬背脊上,綁縛著老伍長他們的屍體。


    除此之外,戰馬兩側,還滿滿當當,懸掛著一顆顆敵騎頭顱,鮮血早已流幹,一張張臉龐或扭曲或驚恐。


    這幅場景,同時意味著,年輕宣節副尉所麵對的敵人,遠遠不止那十餘人大隋斥候。


    陳青牛望向眾人,問道:“這二十三顆腦袋的軍功,全部分攤給老宋在內五人,如何?”


    少年翻身下馬,跑到馱著老伍長屍體的戰馬那裏,少年斥候張開嘴,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他最後抬起頭,哭得滿臉眼淚鼻涕,“標長,我不要戰功!我不配!”


    陳青牛低頭望了一眼戰馬馬背上的屍體,說道:“我相信老宋他們,覺得你沒丟長鋒營斥候的臉,所以這份軍功,你不拿,才是對不起你的老伍長。”


    幾名伍長麵麵相覷,若說這些了不得的戰功,分給老宋幾個,當然是不幸中的萬幸,沒誰有異議,一般來說,有這麽大一筆實打實的功勞打底子,就算關內家裏有十幾口人,下半輩子也可以不愁吃穿了。隻是所有人都無比納悶,隻聽說有侵占軍功的武人,哪裏有眼前這個年輕人這樣,明明是自己浴血奮戰得來的戰功,卻要送給麾下士卒?


    陳青牛想了想,唿出一口氣,“我想了想,鐵碑這邊可能通得過,但上報到馬嵬大將軍府後,可能會有人懷疑這筆戰功的真實性,所以我想老宋五個,他們分去一半戰功,其餘的,我們四十多人均分,如此一來,比較穩妥,也省得因福得禍,橫生枝節。再就是小跳蚤之外的四人,關內家屬如何,你們熟悉他們家庭的人,最好麻煩大夥親自走一趟,也幫忙他們出出主意,是一口氣換成撫恤銀子,還是給家中少年換取幾份鐵碑軍籍,都可以慢慢談,還有,千萬別讓某些敗家子,或是無良親戚給敗光了,咱們怎麽都要讓老宋四個,走得安心。”


    他停頓了一下,笑臉牽強,“這些事情,現在不用著急,等迴了駐地,咱們商量著給出個具體章程來。”


    四十多騎長鋒營斥候,聽得人人紅了眼睛。


    年輕將種,在大勝而歸後,不是說那些一人殺敵、慷慨激昂的言語,不是說什麽老宋四人沒白死,是給長鋒營斥候長臉了。


    相反,年輕將種的這些話,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陳青牛沉聲道:“迴家!”


    ————


    臨近黃昏。


    鐵碑軍鎮最出名的這家酒肆,入夏後,除了賣酒之外,也開始售賣苦茶和酸梅湯,這兩樣都是扈娘子的拿手好戲,比那些酒水反而要更顯得招牌一些,於是這座酒肆在夏天就成了避暑降火的好去處,裴老頭這些個將軍衙署的中下層官吏,喝不起青樓的花酒,或是去不起那幾棟大酒樓,就喜歡吆喝著在這邊碰頭紮堆,人手一碗祛暑涼茶,要幾碟花生米,幾斤醬牛肉,斜眼打量著那位滿身春意的老板娘,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陳青牛獨自來到這座酒肆,巧的是陳青牛剛坐下,就下起了蒙蒙細雨,黃昏細雨相和,無形中為處處生硬的軍鎮,平添了幾分柔和。陳青牛在迴到長鋒營駐地後,哪怕換了一身衣衫,可難免帶著淡淡血腥氣,好在這場及時雨,衝散了身上那些本就不易察覺的氣味。陳青牛在挑選了張位於角落的桌子,沽酒美婦便抓緊忙完手頭的生意,姍姍而至,陳青牛抬頭微笑道:“兩壺一斤裝的杏花酒,一壺直接打開,一碟鹽水花生,兩斤醬肉。差不多剛好一錢銀子,多出的幾十文錢,就無所謂了。”


    婦人嬌笑道:“好嘞,將軍稍等~”


    她那腰肢一擰。


    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酒客都看癡了。


    隻是婦人有些疑惑,為何這位年輕將軍瞧著不太舒心?


    陳青牛在等待的間隙,聽到四周的低聲議論,在說一樁有關扈娘子的風波,前不久有一夥衣著鮮亮的外鄉豪強,慕名來此買酒,嘴上不幹不淨,滿是葷腥,也就罷了,最後有個酒鬼竟敢借著酒勁,想要去摟扈娘子的小蠻腰,男人的頭,女人的腰,哪裏是可以隨便摸的,西涼女子彪悍不輸男兒,何況是常年需要拋頭露麵的扈娘子,她先是躲過了,算是做買賣求個和氣生財,退讓幾分,不曾想那酒鬼站起身,當場就來了個餓虎撲羊,這下子徹底惹惱了扈娘子,隨手抄起附近酒桌上一隻酒瓶,對那色欲熏心的登徒子當頭砸下,瞬間砸了個稀爛,力道絕對不小。


    之後就是一場烏煙瘴氣的混戰,本地酒客人多勢眾,自然護著扈娘子,隻可惜捉對廝殺的戰力,遠不如那夥外鄉練家子,雙方大抵上是均勢,總之你來我往,十分熱鬧,鬧劇直到有人喊出“死人了”為止,原來不知何時有個年輕士子闖入戰場,估計還沒卷起袖子就給人一拳撂倒在地了,然後一陣亂踩,於是就嘔血了,胸前衣襟一大灘鮮血,跟一座小水塘似的,觸目驚心。


    最後這起動靜不小的衝突,引來了城內四十精騎和近百步卒銳士的嚴密圍困,將軍衙署的三把手親自出麵,隻是誰都沒想到最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那幾個來自隔壁軍鎮的漢子,罰了三百兩銀子,就都給放了。按說道理在鐵碑這邊,又是自家地盤,怎麽都不該這麽雷聲大雨點小,加上軍鎮上下都堅信主將吳震跟扈娘子有一腿,難不成吳大腦袋真孬種到了連自己娘們都顧不上的可憐地步?


    反正這段時日將軍衙署的官吏,就沒有一人敢來酒肆打秋風,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在吳大腦袋的傷口上撒鹽,到時候以吳震出了名的小家子氣,能給那個不長眼的家夥穿小鞋,至少兩三年。


    陳青牛安靜喝著酒,還點了一碟花生米作下酒菜。


    他不像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喝酒並不喜歡唿朋喚友,拉關係套近乎,找位置也隻找少人的桌子,也從不大手大腳,刻意點那最貴的酒水。


    扈娘子抬頭看了眼天色,灰蒙蒙的雨幕,讓生意清減了幾分,不過她也從不缺生意,也算得了忙裏偷閑的機會。


    她猶豫了一下,坐在這個年輕人身邊,笑問道:“將軍這是剛迴城?”


    陳青牛笑著點了點頭。


    她笑眯起眼,“請我喝一杯?”


    陳青牛愣了愣,無奈道:“可沒有你這樣做生意的。”


    扈娘子笑了笑,“那就算我請你好了。”


    她很快去拎來一壺酒和一隻大白碗,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大半碗酒,小喝了一口,“城外有個姓趙的軍爺,最近經常在這裏買些酒捎迴去,一開始我還奇怪呢,怎麽突然多出這麽個闊綽的陌生客人,後來問了兩次,才知道原來是將軍你在照拂我的生意,所以今兒你盡管喝,哪怕收你一顆銅錢,都算我是奸商,做人不厚道。”


    陳青牛又不傻,當然不拒絕,玩笑道:“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別人白送的。”


    扈娘子試探性問道:“以將軍的家世,還缺酒喝?”


    陳青牛笑而不答。


    一頓酒,喝得斷斷續續,畢竟婦人還有生意要忙,陳青牛也就陪著放緩了喝酒速度,一直喝到了暮色將至。


    最後婦人大概是實在過意不去,比以往更早些關門打烊,兩人坐在臨近街道的桌旁,扈娘子小聲問道:“將軍,邊關該不會是要打大仗了吧?”


    陳青牛搖搖頭,“這種天下大事,我不知道啊。”


    婦人一笑置之,她沒有仗著姿色,在這個問題上,打破砂鍋問到底。


    倒像是沒話找話,僅此而已。


    陳青牛最後離去的時候,仍是結賬付錢了,婦人有些生氣,氣得揚言以後再也不賣酒給他,他仍是堅持,最後笑著說:“要不要打仗,我是真不知道。可婦道人家,賺辛苦錢,到底有多難,我是真知道。”


    沽酒美婦好像有些茫然,看著那個遠去的落寞身影。


    ————


    到了迴頭巷的院子,看到了謝石磯後,陳青牛搖頭苦笑道:“暫時沒有收獲,不過這也正常,如果這麽容易到手,天底下誰不選擇兵家修行。”


    謝石磯點點頭。


    陳青牛說道:“跟小築說一聲,做頓晚飯,隨便對付一下就行。”


    謝石磯出門“傳旨”去了。


    隔壁住著的那位小夫子,喜歡誦讀儒家經典,大多時候嗓音不大,隻有讀至快目處、快意處,就會不由自主地大聲讀出。


    姐妹倆已經算家境貧寒,他寄人籬下於姐妹門戶之下,境況可想而知,所以翻來覆去,也就那三本書。


    少年好為人師,喜歡講大道理,姐姐小築往往都聽得進去,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是妹妹小霧喜歡當耳邊風,表現得不屑一顧。


    老話是有春夏養陽這個說法的,所以又有了小暑黃鱔賽人參的說法,大為滋補,且性溫,無虛不受補之憂。


    小築燉了一大罐子龍鳳湯,其實就是野黃鱔與老母雞,名義上是給陳將軍的晚餐,不過偷偷截留了一小盅黃鱔,份量極少,隻夠分兩碗,便給了正是長身體時候的妹妹和少年,隻說她自己早就喝過了。


    少年少女,青梅竹馬,不過如此。


    陳青牛喊小築一起吃飯,少女沒答應。陳青牛在主屋和謝石磯慢慢吃著,彩繪木偶趴在陶罐邊沿上,結果被陳青牛用筷子彈飛,直接摔入院子。


    謝石磯停下筷子,望向屋外的院子。


    陳青牛隨意道:“別管了。”


    小院內,按照陳青牛在肚子裏的定義,就是那位“與賀家老祖宗有一腿”的狐仙,一手拎棋墩,一手托棋盒,從北邊大宅飄然而至。


    等到陳青牛喝完煲湯,起身來到屋門口,看到狐仙慵懶斜靠在石桌上,一手托腮幫,一手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漆黑棋子,舉棋不定。


    它身後有兩位俏麗狐魅的小丫鬟幫忙揉肩捶背,她們裙下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灰白狐尾,顯然是狐孫輩分的年幼狐精。


    與狐仙對弈手談的棋手,正是那具木傀儡,盤腿而坐,坐在一顆當作木墩子的雪白棋子上,它意態從容,仿佛勝券在握。


    它每次落子棋盤,都得雙手從棋盒扛起一枚棋子,做的是一件體力活。


    不但如此,它還一語雙關地譏諷道:“你這叫不叫‘狐疑不決’?”


    狐仙更多心思還是放在棋局上,並未抬頭,漫不經心地反擊道:“比你鬼迷心竅好些。”


    陳青牛沒有去湊熱鬧,就坐在門檻上,望向那隻狐仙,詢問道:“這鐵碑軍鎮有哪些地方,有不幹淨的東西?”


    至於這一精魅一鬼魅是如何成為弈友的,陳青牛不感興趣。


    不曾想拋出這個問題後,狐仙和木偶同仇敵愾地冷哼一聲,都不願意理睬這位口無遮攔的陳仙師。


    陳青牛苦笑道:“抱歉抱歉,我是想問有沒有作祟害人的精怪鬼物。”


    狐仙身體微微前傾,落子在棋枰上,落子之聲,極為清脆悅耳,想必無論棋盤還是棋子,都屬於不俗之物,它得意洋洋地斜瞥一眼木偶,果然看到後者一臉凝重,狐仙這才轉頭道:“仙師這是要當正道宗師,一心斬妖除魔,為民除害?”


    陳青牛眨了眨眼睛,沒好氣道:“我要是有這等覺悟,豈會一開始就打算跟你們相安無事?我不過是囊中羞澀,靠那點俸祿軍餉實在不頂事,想著馬無夜草不肥,就撈一撈偏財。不過我覺得以鐵碑軍鎮的曆史和形勢,不太有汙穢邪物在此長久逗留、並且經常禍害凡夫俗子吧?”


    狐仙猶豫不決的同時,神色流露出幾分憤懣。


    陳青牛閉上眼睛,笑道:“怎麽,連這座鳥不拉屎的邊關軍鎮,也有玄機?”


    狐仙氣咻咻道:“還不是迴頭巷入口處,那座寺廟裏的臭道士!這家夥分明是個不學無術的騙子,卻偏偏喜歡裝神弄鬼,假扮那種精通法術的道教神仙,更喜歡危言聳聽,逮著誰都說家裏潛伏有包藏禍心的鬼魅,若是不及早鏟除,就會削減祖蔭福澤,殃及子孫等等,皆是諸如此類的措辭,一開始靠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以及胡謅幾句含糊不清的道家箴言,好些富裕門戶都給道人騙了大把銀錢去……”


    陳青牛睜開眼睛,笑道:“就沒有去你們賀家?”


    它嗤笑道:“賀府是軍鎮首屈一指的大戶,和寺廟離著又近,那臭道士自然不會放過這筆油水,我嫌他當更夫每夜呱噪,就讓一位孩兒狠狠收拾了他一頓,在那之後,他的名聲就臭大街了,軍鎮除去一些住在另外那頭的窮人,這邊的有錢人,已經沒誰肯相信他是道教真人了,若非他最後拿出了朝廷崇玄署頒發的正統譜牒,早就給打出軍鎮。”


    陳青牛訝異道:“是貨真價實的道士?”


    它無奈道:“那份譜牒應該不假。”


    陳青牛點了點頭,又閉上眼睛,像是在閉目凝神。


    狐仙緩緩道:“軍鎮裏不是沒有異類,不過大多是些即便有害人之心、也無害人之力的小家夥,比如城南那棵老柳樹,樹齡不過四百年,隻因為曾被兩次雷擊在樹心同一處,便因禍得福,獲得了得道機緣,逐漸性靈開竅,加上鐵碑軍鎮當年被破城後,生靈塗炭,這棵柳樹上吊死了數十人,難免沾染了濃重戾氣,隻是柳精秉性不壞,故而隻是在很多晚上,就化作頑劣夢魘,對那些陽氣不足的老百姓鬼壓床。”


    狐仙娓娓道來,“其餘還有一些類似搬財小鬼、托夢童子、香火小人的小東西,更害不得人,天性溫和、畏懼陽氣,尤其是因為父輩祖蔭而誕生、享受供奉香火而活的香火小人,棲息於門楣之上,更是人間大小門戶的福運根本之一。”


    陳青牛一頭霧水,好奇問道:“我隻聽說過搬財小鬼,托夢童子和香火小人是什麽?尤其是那香火小人,這棟宅子就有?”


    狐仙望向這位橫劍在膝的年輕人,玩味笑道:“仙師既然高高在上,何必知曉那些泥濘裏打滾的底層事物。”


    那夜七十二張儒家字符出世,它應該將陳青牛當作了出生於、而不僅僅是出身於洞天福地的仙家嫡傳。


    陳青牛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問香火小人的秘密。


    狐仙冷不丁問道:“你這種修行之人,也會為那點銀錢而頭疼?”


    陳青牛開誠布公地解釋道:“我既然選擇了兵家修行,選擇奮發於行伍之末,所作所為就要符合當下的身份,身意相和,知行合一。既需要無數藥材幫助打熬體魄,更需要攢錢購置或是打造一柄本命兵器,至於器物材質優劣、鋒利與否,並不重要,隻是需要那份蘊含其中的心意精魄,那是兵家修行的胚芽之一……”


    洋洋灑灑近千字,陳青牛之言語,其實泄露了許多兵家修行的內幕機密,隻不過一個狐仙,一個鬼魅,聽去就聽去了,哪怕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別人,也無大用,雖說也是授人以漁,可就像一張網眼大如簸箕的漁網,如何能夠捕魚?


    其實,陳青牛也不覺得這頭狐魅,對自己有害人之心。


    這是一種沒有理由的直覺。


    總有些人,初看就不喜歡,有些人,則心生親近,甚至一見鍾情。


    狐先成精後成仙,然後一尾、兩尾、三尾漸次增加,最終成長為九尾天狐,除去情字三地關,還有三座天門關,分別有水火雷三次天劫,從天門中流瀉而下,任你是修煉出八根尾巴的狐仙,也無所遁形,十之八九都會身死道消,化作灰燼。在此期間,擁有三尾的狐仙,就能夠天然媚人,可以“動人心魄”,除非三教之中的真人、羅漢、君子,很容易被其引誘蠱惑。


    陳青牛有些好奇,下棋雙方,雖然看似拌嘴不斷,更像是一對損友的嬉笑打鬧,但是看久了,就讓陳青牛覺得很鄭重其事,


    那股殺機四伏,流溢出那張棋盤。


    突然。


    一陣叩門聲沉悶響起,謝石磯去開門。


    狐仙隱去身形,兩頭尚未能夠隱蔽身形的年幼狐精,則去灶房躲避。


    彩繪木偶不知何時用棋子壘起了一堵“高牆”,它透過縫隙,偷偷望向門口方向。


    陳青牛也站起身,走下台階來到院中。


    來者不善。


    這也是陳青牛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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