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難寐。


    海棠節的夜晚,向來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燈半明時,月半昏時,海棠飄香,繚繞在霄漢之間,遙邀鵲橋雙星相會,又朦朧了一彎弦月,勾勒出模糊的倩影,挑逗起相思的味道。


    遙見清水潺湲之上,青石鬥拱,飛鴻影下。巷中花燈幽微,水上江火點點,零零星星的火光灑在泛泛波紋麵上,浮光躍金,碎鏡映月,恍若清風一縷,擷走三分冷冷蟬光。


    拱橋之上,人來人往,彩衣翩躚。麵上覆一麵具,手中執一株海棠,尚未嫁娶的兒女全憑天意,若未見其人,已暗自傾心,便以手中棠花贈予;若是得月老牽線,對方亦得君一顧誤終身,便接過棠花,則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枉此生;若對方無意,便謝過後不接棠花,再等有緣之人。已有婚配或心有良人,便在身上佩戴棠花,表已心有所屬。


    橋下,畫船遊舫,蓮燈搖曳。落瑤盞佇立在橋頭,素白紗衣微動,船隨光影輕漂。玉蘭花半張半合在淡青色披風之上,似隨風動而搖曳。白玉麵具半遮,卻難掩玉麵如花。


    “不知思卿哪裏進展的如何。”落瑤盞喃喃自語道。


    正此時,遊船前麵漂過一葉扁舟,素雅而樸實無華,昏暗的燭光自縫隙中微微溢出,照在水漬斑斑的船板之上,幽幽微光,在繁華來往的水麵上格格不入,獨樹一幟。不消片刻,便又悠悠漂遠。


    落瑤盞晃眼一看,隻覺得似乎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卻隻一晃,便別過了頭,沒甚注意。


    她蹲下身,拿出一盞蓮燈,指尖冒出一縷火苗,燈芯處隻輕微一點,整盞花燈倏忽間便如同星輝般瑩瑩閃閃。落瑤盞莞爾一笑,雙手捧著花燈,眸中熠熠生輝,自語道:


    “書上說,對著花燈許願,任它漸行漸遠直至天邊,若心誠,上蒼便會聽到禱告,成全其人之所願。唉……。那我若真心祈求,放過我,我願用永世輪迴換這一生自由。得成美眷何辭死,隻羨鶼鰈不羨仙。”


    花燈輕輕漂在水麵上,漸行漸遠。行至水中央時,忽的一陣微風掠過,漂在水中央的花燈驀地被打翻在水中,漾起一圈圈漣漪便沉入了水底。不遠處,扁舟一葉,輕輕漂過。


    落瑤盞眉頭一緊,隻見光華一閃,花燈便從水中浮起,激起一灘水花,迴到她的手中,仙術烘幹後,便默默的收了起來。


    忽的,四周燈火一暗,整個申山城陷入一片黯淡中,人語亦開始嘈雜起來。未及落瑤盞迴神,四麵八方燈火星星散散,忽明忽暗,宛若星辰璀璨,漸漸匯成猶似天河,圍繞在遊舫周圍。每盞花燈之上,金色的小字懸浮在半空,恍若煙火迷離。落瑤盞指尖輕觸金色小字,小字倏爾清晰: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瑤瑤,半生冰穀,予爾天涯雪舞。”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瑤瑤,得君一顧,願傾盡三世繁華。”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


    落瑤盞眼中已隻有眼前一切,眼前光影撲朔,流光溢彩,恍惚如夢。一字一句,好似告白,卻又好像理所當然。


    落瑤盞纖腰被攬住,稍稍迴首,麵具已然撥落,露出姣美的容顏,眸中噙滿笑意。


    “思卿。”


    “瑤瑤可喜歡?”


    莫思卿微微低首,幾縷碎發撩過明月般的臉龐,一雙狹長的眸似笑非笑,似冷非冷,如同千年寒冰封了烈火,萬裏雲翳隱了熾陽。眸中醞釀的深情款款,好似一汪碧水自細細泉眼點點滲出,又似水上漸漸漂近的水燈,匯成一世煙火迷離。


    此時,天幕中升起了天燈,仿佛點點幽火,明亮了兩個晦暗的世界。天燈繚繚圍繞著落瑤盞和莫思卿,二人置身於一片光幕中,猶似神仙眷侶,笑語嫣然。


    “思卿,我向來不懂人間的情愛,隻當是書上寫來哄人的。我雖說不懂,可我曉得,從今往後,便是將整顆心交與你了,你定不可負我。”


    莫思卿有些怔愣,須臾,眸中的滿江柔情便汪洋漫溢,微微淺笑卻作了滿心歡喜,恁的是叫人神共憤。他隻覺著,此時的瑤瑤格外的可愛。


    “好容易得了瑤瑤癡心,我又豈會相負。若我負你,便叫我立刻死了,碧落黃泉,再無我莫思卿此人。”


    未及言罷,落瑤盞唇已覆上。寥落碎發,風中亂舞,衣袂如畫,燈火幽微。


    “我怎舍得叫你發此誓言。我既已真心戀你,便怎許你丟下我一人。但有言在先,若有一日,你騙了我,我便與你碧落黃泉永不相見;若有一日,你棄了我,我便去了那忘川,抹去三生石上世世姻緣;若有一日,你偷走了我的心,卻讓它撕裂破碎,我便與你近在咫尺如同天涯;若有一日,你負了我,我便走得徹徹底底,幹幹淨淨,叫你後悔一世,苦痛一生。所以,我要你一生一世愛著我,不可欺我,否則,便叫我與你的真心都不作了數,你再尋不得我。”


    海棠花香千年不改,明月皎皎萬載相似。熾熱一吻,地老天荒。


    青石拱橋上,古璧欄杆旁,宋棠燼淺紫衣衫微擺,半白海棠插髻,麵上懶覆麵具,略施粉黛,眸帶憂色,淺笑無心。


    “都說這海棠節是天命的姻緣。偏巧我名棠燼,棠花燼落,縱有千般情,更與何人說。”


    “海棠花落,卻是有別樣風情。曾有人喟我道,來年棠花落時,她便歸來。然,我在滿殿棠花下等了年年花開,年年花落,那個人,卻一直未歸。如今,我有殘棠一株,那個人,可願歸來。”


    宋棠燼渾身一怔,無神的雙眸驀地凝起了焦距,寫滿了不可置信。憔悴的臉變得蒼白,仿佛看到了遍野骸骨。她僵硬地轉身,眼簾中映入一個紫色的身影。


    花影縹緲,月色撲朔,紫衣輕盈飄起,青絲隱隱微動。眼角一點淚痣,唇角斜斜勾起,血色瞳眸清澈如泉,似有二分憂鬱,三分痞氣,五分邪魅。眉心處花色張揚,似彼岸花開,如荼蘼花盡,魔界千裏相連,花中紫衣如畫,眼角淚痣結愁。花曰月冥,人曰夜兮。


    “夜,夜兮……”淚未流,聲已哽咽。


    “燼兒,我等了你三百年,你不歸,我便尋你來。”


    宋棠燼未答,轉身驚慌而逃,錯過擁擠的人群,隔過人影淩亂,淚已汪洋肆掠。


    夜兮飛身而起,直直落在宋棠燼身前,不及言說,已擁她入懷,徑直落到罕有人跡之處。


    宋棠燼掙紮道:“夜兮,你放開,你我注定無果。”


    夜兮卻抱的更緊:“好容易找到我的燼兒,怎麽可能放開,這一生,我都不會再放開。”


    “你放開!”


    “不放!”


    宋棠燼眸色一凜,指尖一點光刃,劃過夜兮臉頰。夜兮吃痛,眼中閃過一抹痛色,緩緩鬆開了手。


    “燼兒,你就這般不願見我。算了,”夜兮嘲諷一笑,“是我自作多情,還當你是我的那個燼兒。”


    宋棠燼顫顫退後兩步,眼眶似是染了胭脂,睫毛微顫,淚痕未幹。


    “夜兮,你便當我死了,忘了吧。”


    “當你死了?宋棠燼,三百年了,你整整走了三百年!”夜兮雙目緋紅,似是有火在燒,目中充淚,強忍未流,眼角一點淚痣,此刻鬱結著萬分悲愴,“忘記一個人就那麽容易嗎?我不是你!你可以無情,可以當那一百年都是一場夢,也可以自欺欺人說你忘了,可我做不到!因為我愛你。”


    “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宋棠燼不由微顫,臉色煞白,淚重重滾落,眸中痛苦、掙紮、逃避,終是化做閃躲,身子連連後退,直至牆角。


    夜兮雙目充血,步步緊逼,卻又瘋狂壓抑,眼中淚已沁滿,卻始終不落。逼至牆角,雙手緊握住宋棠燼雙臂,聲嘶力竭。


    “你知道我這三百年是怎樣過來的嗎?你知道我在你走後整個宮殿植滿了海棠嗎?你知道我三百年來夜夜無眠,無數次午夜夢迴,醒來卻隻剩一片空無的絕望嗎?你走了,走得毫無留戀,可你卻一起帶走了我的心!你讓我當你死了,你把我當什麽,你把我這三百年的失魂落魄、心碎孤寂當什麽!宋棠燼!你可有心。”


    “夜兮!你口口聲聲指責我,你可了解我的痛苦!我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你要我如何愛你!”


    宋棠燼歇斯底裏,如同耗盡了所有的氣力,無力的滑落在地。


    夜兮一頓,愣愣地鬆了手,終是忍不住落了淚,仿佛失了魂。


    一時無聲。


    “血海深仇?什麽意思?”


    “若你不是魔族人,我可以放棄一切和你在一起。可偏偏你是魔尊,每次我想到這兒,我都恨不得從未遇見你,可我,忘不了。”宋棠燼哽咽,“五百年前,是魔族侵入申山城,闖進我宋家,幾百條人命一夜葬送,我母親,為護我而死。若不是最終父親耗盡畢生修為令申山城禁製開啟,怕是我宋家將無一生還。”


    “五百年前……”


    “便是,我遇見你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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