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於東方舞陽一氣之下迴娘家這件事,她的娘家並不讚同。


    沈知微坐在席子上玩著一隻木偶小人,不時抬頭觀察大人的表情,分析他們的想法。


    母親迴娘家,是要娘家給她撐腰。


    二舅媽最先跳出來說話,可著勁擠兌東方舞陽。


    姑且不提這個搗亂的,已經成為東方家女主人的大舅媽,斟酌著措辭問母親何以突然迴娘家,便有委婉地勸母親不要和沈玉書鬧矛盾的意思。


    外祖母沒有說話,態度與大舅媽同,讓東方舞陽感到尷尬,場麵也有些僵硬。


    見此,沈知微毫無意外之色。


    她的母親常常迴娘家,仍然把自己當成東方家的女兒,可東方家已經把母親當成不再住在這座大宅子的客人。


    兩個舅媽是這麽想的,外祖母也是這麽想的,隻有母親一廂情願,或許是糊塗了,認不清事實,或許是故意認不清事實。


    當著婆婆的麵,大舅媽顯然不想把自己和小姑子的關係搞壞了,往心腹丫鬟窺去一眼,丫鬟也機靈,馬上起話題,說起陳記胭脂鋪新推出的熏香,試圖緩解氣氛。


    奈何二舅媽一心想著找茬,故意搬出二舅舅親手為她調配熏香的事情,擺明了讓東方舞陽不痛快。


    除了和丈夫鬧矛盾,還有什麽事能讓一個女人突然跑迴娘家住幾天?


    二舅媽的話音落下來,仿佛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沈知微不用看也曉得母親的臉色不好看,推倒站穩的木偶人,對丫鬟道:“我要爹,爹在哪?我想爹了,要和爹去河邊玩兒。”


    東方舞陽聽力好,連忙說道:“三三別急,我帶你去見你爹。”


    她委屈,不想在變得陌生的東方家住,寧可麵對沈玉書。


    遂用小女兒給出的理由應付過去,帶小女兒迴家找爹。


    不過,羅盛歡還沒走,東方舞陽迴到家門口,帶上玩泥巴的二丫來到客棧。


    見到好友,她大吐苦水道:“你給我評評理,我確實出嫁了,可我哪裏不是東方家的人了?我流著東方家的血,我就是東方家的大小姐!還有沈玉書,他的優點隻有一張臉,別的方麵不堪入目,我是瞎了眼才會看上他!!”


    羅盛歡知道這是怒上心頭說的氣話,仍然很心疼,道:“你別思考這些糟心事了,趕緊迴家收拾東西,跟我去八方叢林獵殺魔猿!實力不夠不要緊,我能護你周全,絕不會讓你掉一根頭發!”


    東方舞陽搖頭說:“我很想去,可是盛歡,我真的不能去。你也見過我女兒,大的四歲,小的才一歲,沒有我的照顧,她們肯定會被苛刻對待的!”


    絮絮叨叨地埋怨家裏的仆人偷懶,做事不認真。


    羅盛歡看著她,知道她找自己的目的是傾訴心中煩惱事,不禁想起當年立誌成為東方氏第一位女性家主的好友,暗暗歎一聲,道:“我明天一早就要啟程,你仔細想想,到底要不要隨我一同去東陵國曆練。”


    東方舞陽楞了一下,還是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是你。我的牽掛太多,而且斬不斷,估計這輩子追不上你的腳步了。”輕輕擁住羅盛歡的肩,低聲道,“我很抱歉。”


    清晨,小雨如絲,涼意森然。


    東方舞陽與兩個女兒站在安穎城的城門樓上,目送羅盛歡的背影漸漸消失,低頭抹了抹眼角泛起的濕意,與女兒道:“我東方舞陽的這輩子,隻剩下你們了。”


    沈二丫聽不懂,玩著手裏的九連環。


    沈知微能理解母親的意思,卻一聲不響地看小姐姐玩九連環。


    ……


    ……


    羅盛歡的到來和離開,終究對東方舞陽造成了影響。


    她和沈玉書的分歧久久不能達成一致,夫妻二人的冷戰持續了七個月,誰也不肯先一步低頭。


    直到沈知微的外祖父染病,他們不敢讓老人憂思女兒和女婿之間的感情問題,裝出琴瑟和鳴的假象,帶上三個孩子,前往東方家探病。


    在這半年之內,沈知微跟著東方舞陽住在新購的別院裏,由於東方舞陽平時很忙,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小哥哥和小姐姐。


    上次見麵,二丫小姐姐皮得討打;這次見麵,二丫小姐姐蔫了吧唧,宛如一根被太陽暴曬得沒了精神的小白菜。


    沈知微主動打招唿,二丫過了好一會兒才迴應,有氣無力。


    小哥哥沈河沒比二丫好多少,嚴肅正經得像一個古板的小老頭,沒有一絲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活潑勁。


    兄姐妹三人坐在獸車裏,大兄坐姿端正,再規矩不過,二姐垂著頭,悶悶不樂。


    小妹個子矮,看不到窗外掠過的風景,目光投向小哥哥:“大兄。”


    沈河轉身麵朝她:“有事?”


    我沒事,你們倆有事。


    沈知微指了指二丫,又看了看沈河,小聲問:“爹是不是很嚴厲?”


    沈河一怔,嚴肅道:“三三,不可妄議父親!”


    小妹尚未點頭,下一刻,二丫忿忿不平的聲音就響起來了:“他就是個壞蛋!非常討厭的大壞蛋!我不喜歡他,我要跟著娘親!雖然娘親也打我,可娘親沒有罰我抄《女誡》!”


    不等沈河開口訓妹,二丫就像找到鬱結於心的人終於找到發泄的方式,劈裏啪啦就是一大堆話砸下來:“隻知服從沒有趣味的木偶人不準說話!我真的受夠了,我一點都不想做賢良淑德的貴女,我要騎馬,我要打拳,我要玩泥巴,嗚嗚嗚……”


    說到最後居然嚶嚶嚶地哭了。


    沈河的話被堵在喉嚨眼,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事實上,他對親爹也是有少許怨言的。


    憑什麽同齡人可以走街串巷到處玩,他卻要聽從父親的安排,上午練武,下午學文?


    爹的威嚴太盛,沈河不敢問出口,現在二丫不管不顧,他貌似可以利用一下?


    沈知微一眼看穿沈河的小心思,拉住二丫的手,哄了一句:“姐姐別哭。”


    二丫發脾氣,甩開她的手,還打了她一下:“滾!我才不要你安慰!嗚嗚,娘親她不要我了,她隻疼你,你這個壞蛋!為什麽爹不讓你抄《女誡》?”


    小孩子不懂分寸,力氣又大,沈知微被二丫打的這一下疼得淚花兒都冒出來了,雖說不至於小氣到和對方計較,可心裏多少有點不舒服。


    眼瞅著二丫還要拿自己做出氣的沙包,她連忙躲到沈河身旁,朝窗外喊道:“娘!爹,二姐她哭了,哭得好傷心。”


    以東方舞陽和沈玉書的聽力,說他們不知道兄姐妹三人說了些什麽,是不可能的。


    沈知微求助爹娘,東方舞陽不悅地瞪了沈玉書一眼,縱身跳到獸車上,拎起砸東西的二丫,喝道:“哭什麽!你爹對你不好,逮著機會狠狠報複他就是,不敢找你爹算賬,罵你哥、罵你妹,這算什麽本事!?”


    “嗚嗚嗚!”二丫使勁嚎,“娘你也不要我了!把我丟給爹,好久都沒來看我!爹天天折磨我,就差沒殺我了!他這麽壞,我還不如住進善堂!”


    善堂由沈氏祖宅開設,是收留孤兒的地方。


    東方舞陽黑了臉,決意送二丫去善堂體驗一下孤兒生活的艱辛。


    沒吃過苦,怎知衣食無憂的幸福?


    她摁住掙紮的二丫,道:“很快就要到東方家了,你挑在這個時候哭鬧,是不是忘了外祖父對你的好?”


    二丫還在掙紮,隻是力度小了一些,淚眼汪汪地道:“我沒有讓外祖父擔心的意思,隻是……爹太討厭了,你也不管我,嗚嗚……”


    說到底,二丫是適應不了沈玉書安排的課程,對比沈河固然輕鬆,對比妹妹卻是累成狗。


    沈知微往窗外看了看,二丫鬧成這樣,她爹難道沒話說?


    古代的不好有很多,最令人厭惡的,莫過於父權至上這種被曲解的孝道。


    東方舞陽柔聲安撫二丫,待二丫止住淚水,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在二丫紅腫的眼睛上敷了一會兒,再拿開,二丫的眼睛便看不出剛哭過的痕跡。


    獸車駛進東方家,東方舞陽把二丫從車裏抱下來,正要抱三三,卻見三三提著裙,踩在小梯子上一步一步地走下來。


    東方舞陽莞爾。


    她這小女兒,從來都不需要父母操心。


    一家五口來到外祖父的房間外,不一會兒就被請進去,白發蒼蒼的外祖父背靠枕頭坐在床上,滿麵病容,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沈知微暗暗感到心驚。


    才半個月的功夫,身子硬朗的外祖父竟然老成這樣!


    “三三可是怕了我?”老人的眼神沒有減弱,見了被沈河牽著手的沈知微,含笑說道,“不怕我的話,就上前來,讓外祖父好好地看一看他的小外孫女。”


    “外祖父。”


    沈知微屈膝見禮,她當然不會怕了這輩子的外公,乖巧地來到老人麵前。


    剛接近,就聞到了久違而熟悉的死亡氣息,麵上禁不住露出愕然之色:“您……”


    老人擺了擺手,慈祥說道:“我已經活了一百五十七年,子女孝順,孫輩滿堂,多活幾年與死在今年沒有區別。”摸摸小外孫女的頭,“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性子沉靜穩重,可在你這個年紀,就該嬉笑打鬧無憂無慮,知道嗎?”


    沈知微答了一聲知道,外祖父看向女兒女婿,又看向沈河和二丫,道:“丫丫是不是在路上哭了?”


    東方舞陽下意識地瞧了二丫一眼,二丫倒是曉得輕重,搖頭:“沒有。”問外祖父,“您疼不疼?難受嗎?”


    外祖父搖頭,道:“我挺好的。”與沈河說,“我記得你是個伶俐的孩子,見了誰都愛笑,現在不僅不笑,跟妹妹們也生疏了,這不好,很不好。”


    他也看出沈河承受的壓力,耐心講了幾句道理,讓仆人把三個娃娃帶去玩,留下東方舞陽和沈玉書,其用意再明確不過,是要勸這對夫妻別以那麽高的要求苛待孩子。


    沈知微知道外祖父是交待後事,她對他並不算熟悉,可這位老人慈祥而豁達,值得她的尊敬,是故離開時頻頻迴首。


    老人溫和地笑,孩子似的向她擠了擠眼睛。


    這讓她心裏更難受,感覺如同有沉甸甸的石頭堵在心中,無法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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