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跡罕至的四道梁,接近黃昏的時分,一男一女二個娃子吃力地挎著大大小小的籃子笨重地翻山而下……


    繞過最後一個山頭,隨著“嘩啦啦——”的聲音傳入耳際,甘花溪出現在穀底。此時,山路兩旁的針葉林變為了高大的闊葉林。


    看得出來,在這裏,許是因為剛剛暴雨停歇的緣故,少一從林間走過,還能聽到啪嗒啪嗒的聲響。


    他仔細查找,原來那是葉子上殘餘的雨滴正順著葉脈,匯聚成大團大團的水滴。


    當大團水滴因不斷匯聚而沉重到足以擺脫樹葉的控製時,就會紛紛下墜。


    隻聽得半黑的密林中,“啪嗒——”、“啪嗒——”,水滴落在林地枯葉上發出了此起彼伏的聲音。


    怎麽?


    聽著這一聲聲“啪嗒——”、“啪嗒——”的雨滴聲,少一感覺每一聲都仿佛是一隻無形的大手在叩響內心的大門。


    而胸口,那空缺之處,一直以來,都好像有著什麽東西被封存在那裏。此時,竟然開始微顫著、躍躍欲啟……


    啊?!


    少一心尖微顫的感覺,就像在熟睡的深海裏突然被一根細微的針給試探了一下;又像是今天吃到的第一口山楂從牙齒直酸透到腦頂;更像一整晚呆看星瀑毫無變化而至打瞌睡、卻瞬間不提防地被一顆“星炸”給擊下了石板……是的,這心尖一顫,最確切的形容是:好像少一的心口被金毛猴子狠狠咬下一口般,鑽心一痛!並且,心口有了開裂的跡象……


    他捂住耳朵,可是,一時之間,少一發現自己竟然控製不住想要繼續聽雨滴的意念。


    這樣下去,不僅會加速心門被扣響的節奏,更容易陷入自虐、入迷的狀態。


    咕咕拍拍少一因疼痛而扭曲的臉,少一睜大眼睛,看見咕咕正在對著自己說著些什麽。少一放下捂著耳朵的手,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咕咕。


    咕咕重複了一遍,語重心長地說:“這林子似有神秘的力量,我早就知道你會被迷惑。所以,特地帶來了老丁頭的苦薄荷藥劑,你現在就含在嘴裏,少一你要力圖保持清醒!再堅持一下,我們就能到冰封的酒曲坑,我去取酒引子……”


    ……


    穿過甘花溪,又繞過了二個斷崖,天已經徹底放晴了。


    少一由於聽從了咕咕的勸告,努力分神去忘卻雨滴的聲響。心尖沒有再次震動,他快步地跟著咕咕走出了林子。


    清理完在甘花溪畔被泥塊弄髒的草鞋底,少一換了隻胳膊來提籃子,沉甸甸的山楂將左臂已經壓到麻木,不能打彎。


    而咕咕提的籃子並不比少一的輕多少,可是她始終能夠飛快地走在前麵,走得穩健、帶勁兒,小辮子有節奏地上跳下竄。


    少一沒有閑功夫去欣賞鑲了金邊的大片雲朵,他心裏還在嘀咕著,到底雨滴聲和心尖那道強勁的阻力是之間有什麽聯係。


    他不由聯想起杉霸公的那句話“不在裏麵,也不在外麵”,示意咕咕停下來休息一會兒。自己放下籃子,找了塊平地,開始練起來。


    杉木在手,靜則橫陳莊重,動則立出劍氣。


    這劍氣不是從內裏發出的,而是天意稟賦的、杉木上萬年精魂的外放表達,劍氣綿柔至廣。確也是,“不在裏麵”。


    劍氣自然地引領少一的身姿上下飛舞,讓少一在太極般的動作中不知不覺感到四季的輪迴、歲月的流轉……


    而滄桑的劍氣在少一生疏稚嫩的劍法下竟然直直地產生出幾道憨憨的耿直之氣來,就好像正在向上生長、又同時向下紮根著的杉木苗,給蒼老劍氣重新賦予了嶄新的銳氣。這,大概就是杉霸王說的“也不在外麵”的道理吧……


    月亮初上,咕咕看到那根銀杉木和少一的手若分若離的剪影,感覺劍舞得很險,銀杉木好像會被少一隨時脫手。眼看著少一越來越有信心,銀杉木的劍氣因人性純良的潤滑而越來越舒展自由。


    ……


    咕咕將深埋的酒曲挖了出來,喜滋滋地揭開了手上的小罐,不待咕咕醉心一聞,隻見一縷清風一溜煙地飛出了小罐,直奔少一的銀杉木而去。


    舉木起舞的少一嘿嘿一樂,原來他是在練習用神識探物,咕咕挖出酒曲他便妄圖盜走酒氣。


    咕咕衝上去就給了少一一個暴栗,少一齜牙咧嘴地趕緊糾錯。


    少一生怕咕咕真的動氣,他連忙用神識費力地從銀杉劍裏重新請出酒曲香魂,小心翼翼地,正要將之請迴小罐中,怎奈少一此時能量已少、功底又淺,以至在神識逮住酒曲香魂的途中開始虛弱起來,一個不小心,出現了閃失,鬆開了對酒魂的把控力。


    一時間,香氣撲鼻,仙魂四散。


    糟糕!咕咕氣憤極了,一年裏苦心孤詣窖藏的酒曲子就這麽讓少一給放跑了。


    少一驅動神識催物的能力真叫孬!


    ……


    這是入秋以來最冷的一個夜晚,月光也徹底掙脫了雲朵的遮蔽。


    二人一過橋,就見村口耿丁的身影,看來村長他老人家早已等待多時。


    耿丁給娃子們掂來了薑棗湯和肉幹兒,看顧著他們吃下。然後,督促著說要給二人指點一二,全然是為了他們上劍閣……


    耿丁雙手背到身後,臉上掛著少有的嚴肅,對著少一、咕咕如饑似渴的四隻眼睛講道:


    “你們各有擅長,少一呢,善於觀察、守靜。而咕咕倒是有股子混不吝的悍勁,說白了,就是大風大浪壓不倒的精神。”


    少一和咕咕麵麵相覷,心想這像是肯定的說法嗎?!


    “咕咕,你和少一不同,驅動能量是你所擅長的。


    你看,蜻蜓點水、佛掌罩天……同是驅動能量,驅動力寸毫之差就會產生天壤之別。咕咕你不能光有把子衝勁,要學會用巧。當然,是熟能生巧的巧。”


    耿丁深入淺出,說出來的教導連咕咕和少一這樣的娃子都能聽懂。


    “少一呢,就是少一根筋。雖然喜歡觀察事務總結事務,可做事總是太過於飽含情感。還憑自己區區五年的年紀和見識,就旺自堅持自己的所謂判斷和立場。


    “你這樣子下去,不變得嫉惡如仇,就變得宅心過於仁厚,唉!不夠穩,還不夠穩。”說完,耿丁抱著茶壺坐在門檻上閉目養神,不再理會二人傻呆在一邊,他倆分明沒有被老丁頭點撥透,完全雲裏霧裏。


    二個娃子見耿丁的樣子,知道無望繼續得到老家夥的真經。


    就算是耿丁繼續,可打啞謎似的說法也還是讓他們隻得一知半解而已。二人索性決定,自己在行動中去體察領悟。


    此時,少一已經進入了狀態,咕咕則一直沒找到感覺。耿丁但見這兩個娃子,一個穩如鍾,一個亂如熱鍋上的螞蟻。


    耿丁本以為一向任性且有些“跋扈”的咕咕會追問個所以然,結果等了半天,他發現咕咕一反常態,很沉得住氣,她沒有像平常一樣刨根問到底。而是時時在與自己較勁,著實用自己的領會、用實際行動練起。


    咕咕並不讓耿丁太過擔心,要知道咕咕和少一不一樣,她有厚實的底子,不像少一小荷才露尖尖角。


    她也比較專注,不像少一草木通情、經雨傷感、見天陽光的,咕咕實屬務實派。在耿丁看來,她需要的隻是時間的磨礪。


    至於少一,這孩子自得了那銀杉木後整個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然脾性看來並沒什麽變化,在點滴的處事上還是露了端倪。少一變得話少,人容易發呆,而且,對周遭的事情投入了比過去還要多的精力和情感。


    要是這樣下去,少一還沒成,估計就已經被多頭事項給拖挎了,耿丁想到這裏,搖了搖頭。


    除非,除非少一能夠去粗取精,處處做減法,否則,將來必然是劍走偏鋒的路子。


    耿丁看的出來,少一已經開始琢磨起手、“劍”和心三者合一的境地。這樣就好,耿丁知道在壓力麵前,少一很會動腦筋去解決問題。


    “歇了吧!”老丁頭看著院子裏修煉得漸入佳境的兩個娃子,不禁心疼地說。


    沒人理他。那二人較上勁了,看誰先累癱誰最光榮。


    ……


    “明日就是寒露了,不再會有秋雷,山楂果也在背陰處存放下來了,三天後可以製酒了。少一,你去把那四口裝梨花壇給我搬到後院屋簷下,檢查一下裏邊是否有殘酒。”咕咕對少一說。


    “空放了一整個夏季,酒壇內老酒的香氣恐怕已消耗殆盡了吧,再說,這壇子也太老舊了。怎麽不用老丁頭背迴來的景德壇啊?那上麵有好看的錦鯉青花紋。”少一嘟囔著。


    “你這個繁情的囚徒,隻愛新東西,隻愛新花樣。哪知道,重複使用老酒壇,那才是詩意的古董釀造法。”咕咕對於貶低別人表揚自己駕輕就熟,但是,她說的話非常有道理。


    好酒,通常都是靠經世以來用好酒反複喂飽、涵養出的酒壇來盛放的。


    設想一下,陳年的老酒餘香疊加上經曆秋雷的山楂果,再經酒曲那麽一吊味道,經空氣有效隔絕,過密封、暗夜沉潛,這天時地利人和的,不出佳釀才叫怪呢。


    少一打開第四口空壇,聞到一股酒去之後淡淡的梨香殘燼,也是醉了。咕咕用少一的剔骨刀在少一的銀杉木上刮了幾下,星星點點的木屑帶著酒曲的醇香輕輕地,落入了古樸大壇的壇底。


    原來,陳酒裏有風、有樹影的味道,竟然是這麽來的。少一品咂著迴憶裏的味道,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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