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人死後都會有陰差來帶走亡魂,所以中國人有句老話叫作“落葉歸根”。特別是在農村裏,如果知道病人要死了,一般的家屬都會選擇把人在最後一段時間裏用氧氣強行帶迴家中,很多老人都會有這個要求,他們希望最後一口氣是斷在家裏的。


    為什麽呢?因為死在外麵的人是最容易成為孤魂野鬼的,陰差得找到你啊,我曾經估摸著它們手上是不是也有個通訊錄之類得,記載著姓名地址門牌號,到點了就跟快遞似得上門取貨。


    查文斌在幹嘛?他在等,等著陰差們,他要它們帶走這個軀殼裏的那個魂,再把樓上那個魂還迴去。有些事是他做不到的,可是陰差們可以,此刻小白的體內流著他的純陽精血,已經是那東西最薄弱的時候了,於是這個機會他認為是千載難逢的。


    棺材底部的那個孔上貼著一張符,那是一道鎮屍符,張道陵天師所畫。現在棺材裏的那個主應該被純陽精血折騰的難受,它想出來,那道符便是唯一的出口。而他要做的就是陰差大人們出現的時候打開那道符,來個魚入甕中。


    “鐺……”客廳裏那座巨大的擺鍾又開始報時了,這座擺鍾據說是一位傳教士送給袁先生的,看著鍾上的指針,查文斌艱難的睜開了臃腫的雙眼,他默默的對著那口棺材道:“小白,再等等,這一次我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了……”


    第七章 等待


    在我的腦海裏,第一次真正見到喪葬儀式並且清晰的被我記錄下來場景的是我爺爺去世的時候,那一年,我五歲。


    爺爺死於肺病,死的時候喘氣很艱難,五歲的年紀記憶力已經開始形成,下午四點多的光景,家裏很多親戚圍著爺爺的床。床上的老人眼睛睜得很大,喉嚨裏像是被痰給堵住了,每次唿吸都伴隨著“唿哧、唿哧”的聲音。


    子女們最後一次都很努力地在喊著自己的父親,每一聲“爸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讓他聽見,我記得當時我是唯一一個孫子輩在他身邊的,因為其他的哥哥姐姐們都比我大,那會兒還在放學迴來的路上。大人們讓我喊爺爺,可是人越多,似乎我就越害羞越是不肯喊,趁著大人們不注意,我一溜煙的去到了院子裏獨自玩耍,還弄翻了一輛別人當時非常高級的雅馬哈摩托車。


    為了那事,我很狠狠揍了一頓,差不多晚上七點多的功夫,查文斌給爺爺入殮,也就是把人從門板上抬到棺材裏。那時候的我還小,似乎我在某些方麵上繼承了老夏的天賦,我看到了橋上有幾個穿著白色衣服很奇怪的人帶著爺爺走了過去,後來我才明白,那個就是陰差。據說人死後都會有陰差來接,陰差會帶著你走上黃泉路,跨過奈何橋,它們可以穿越陰陽兩界,它們是來自地府的勾魂使者。


    其實陰差並不可怕,對於它們而言,這隻是一份工作。它們和我們之間沒有衝突,沒有交集,甚至你根本不知道它們就和自己每天這樣擦肩而過,等有一天陰差來找你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結束……


    是的,袁小白現下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猶如那根祭台上的蠟燭,雖然它很奮力的搖曳自己的燭光,可是火苗已經一浪小過一浪,終於即將燃燒殆盡。


    對於生死,查文斌看得很淡,他從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這些年甚至從來沒有親手送別過自己的親人。馬肅風是修道之人,從小便灌輸這位愛徒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人生道理,在他看來,生死就像是花開花落一般,是那麽的自然,那麽的順理成章。


    入夜七八點的光景,查文斌一個人靜靜的半蹲在棺材前,地上有一口鐵鍋,鍋裏的紙灰足足盛了有一半,忽明忽暗的餘燼就像是一張張變形扭曲的人臉。案頭上,幾樣貢品也積起了一層紙灰,跟雪片似得,屋子裏到處充滿了香燭紙錢燃燒後特有的那種腥味。這種味兒就算是開窗也得半個月才能散的去,農村人也管它叫做喪味兒。


    門現在是半掩著的,怕是屋外還有好事者等著圍觀,長時間的煙熏火燒,查文斌的眼睛已經紅腫的很厲害。一整天的他都覺得自己很冷,火盆裏的火燒得很旺,那口造價不菲的實木棺材都有了絲絲的油漆裂縫,那是讓火給烤得。


    屋子裏的紙人紙馬現在就是他的伴兒,那些個東西工藝真不咋滴,查文斌頗有些鄙視的瞧了一眼兩邊的童男童女,那臉上抹得紅色胭脂和它身上得綠色衣服都顯得那麽粗糙,跟浙西北老字號‘壽林祥’的林師傅比起來那簡直是垃圾貨,就這點玩意價格還賣的奇高。


    查文斌大概也有些累了,他蹲那已經快要一整天了,大腿都早就沒感覺了。盯著那童女半裂著的嘴,查文斌總覺得這紙人在嘲笑他,隱約的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那童女“咯咯”得脆笑聲。


    隨手拿起了碟子上的一個冷饅頭,那是貢品,朝著那歪瓜裂棗的綠裙子女童就砸了過去。不偏不倚剛好就砸中了她的臉,這下可好,那脖子上原本是用竹簽跟身子連著的,被這麽一砸,徹底歪了過去,看著也越發是醜了。


    這醜得讓查文斌自個兒也樂了起來,索性盤著腿對那紙人說道:“嘿嘿,瞧你那倒黴樣,誰家能要你這麽個傻丫頭做侍女。”他越看那紙人越發覺得搞笑,不住的又“咯咯咯”得笑了,笑著笑著,他就開始哭,嗷嗷的哭……


    他舍不得啊,他難受啊,他想和人說話啊。後來,查文斌替人做過無數次喪事,從來都是一臉正色,從不會露半點表情,我甚至一度以為他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原來也有過愛情。


    那該死的鍾又在敲了,每一次鍾響都會在這幢三層老宅裏反複震蕩著,“鐺鐺檔……”,那玩意比他手裏的辟邪鈴要響得多。指針上,子夜時分已經到來了,查文斌使勁按摩著自己的腿,麻了一整天了,拍拍褲子上,肩膀上的紙燼,理了理身上的衣服。


    起身,抬頭輕輕看了一眼棺材裏的那個美人,一臉的紅暈,跟喝多了酒似得。


    “真美……”他的聲音已經開始沙啞,緩緩地在朦朧的視線裏,那口棺材的正麵有一扇天窗,就是一層透明的玻璃,剛好對著小白的臉。幾疊厚厚的黃紙被他輕輕的移動,大小跟那天窗差不多,完全遮住的時候取了懷裏的那一把天蓬戒尺壓了上去,縱使再大的陰風也吹不開了。


    他輕聲對那棺材說道:“除了我,誰都沒有資格看到現在的你,包括它們……”


    到點了,該上路了,就像火車站裏站台上的送行,每倆車都有它既定的路線和軌道,上麵的乘客也早就買好了人生終點的那一張站票。


    “吱嘎”,大門被打開了,門梁上垂直三道黑乎乎的符紙。午夜的上海是個燈火通明的開始,而袁家的院子裏確是死一般的寂靜。


    “嘩啦”一下,查文斌抓了一把紙錢猛地向著天空撒去,頓時,這些紙錢便化作了落葉一般洋洋灑灑的飄落各處。現在的查文斌就像是一隻被淋了雨的喪家犬,他夾著尾巴在這屋簷下瑟瑟發抖,突然他的眼中精光一閃,嗷得撩起一嗓子就吼道:“離開舊房住新房,亡人辭世奔西方;天有玉柱地有梁,生安亡穩世世昌;早登極樂修正果,入殮後代大吉祥。”他手中有一個小鑼,跟一般吃飯盛菜的盤子差不多,銅做的,一頭上麵打個孔,還有個紅絲帶係著。


    拎著那鑼,“鐺”得一下敲了下去,又是一嗓子吼道:


    “領魂雞來領魂雞,你帶亡人去歸西。


    西天以上成佛道,永保家門代代吉。”


    說罷,他腳邊有一個竹簍子,簍子裏頭有一隻蘆花大公雞,這會兒正在瞌睡呢,被查文斌一把掏了出來。


    手起刀落,恰好就削掉了那公雞頭頂上三分之一大小的雞冠,那公雞這一下真給鬧醒了,那疼得當時就要炸毛了。查文斌順勢把那公雞往院子裏一丟,那公雞就跟解放了似得,好不容易逃脫了敵人的魔掌,頓時四下到處亂竄了起來。


    那雞越是疼就跑得越是快,跑得越是快,它頭頂上的雞冠出血就是多。


    伴隨著它那一身俊俏的雞毛,地上的雞血被撒的斑斑點點,順著大門的台階一直衝著院子門去。


    這就是給陰差最高的禮遇,相當於現在的鋪紅毯。公雞血本是辟邪之物,陰司裏的東西見了它都要害怕,孤魂野鬼的克星之一,據說陰間的東西怕它是因為公雞一打鳴就要天亮了,天亮了就不屬於它們的世界了,所以公雞也是陽的代表。


    可是陰差不同,說的玄乎一點,陰差就是公務員,人是有編製的,吃的是皇糧。它們不是鬼魂,它們其實是低級的神仙,跟過去的上海灘巡捕房似得。這些東西,腰裏有家夥,手上有權利,死了的人管你身前是幹什麽的,到了它們跟前統統都是階下囚。


    公雞血能讓鬼魂害怕,卻不能傷害陰差,反倒是鬼魂一出來看到滿地的雞血會嚇得打哆嗦,才入行呢,就立刻被吃了一個下馬威,這就更加映襯了陰差們搞大威武的形象不是?所以去看中國的風俗文化是很有意思的,哪怕是宗教或者是民間傳統,無不到處透露著這種富有心思的小細節。


    道士們和陰差之間是沒有交流的,說白了,陰差是看不起道士的,道士們往往得靠陰差幫忙。什麽叫做法事?人死了之後,道士們嗯嗯啊啊的手持桃木劍在死者家裏又唱又跳的,你以為那是在幹嘛?


    說好聽的,那叫超度亡魂,說難聽的,其實就是在給陰差們拍馬屁。九成九的道士都沒那個本事送亡魂下地府,真要能下去,他自己不也就掛了,他們就是委托那些陰差們好生照顧著死者。既然是求人辦事,那得給孝敬吧,所以子女們得拚命燒啊,各種蠟燭元寶可勁造,你別以為這是給逝者用的,他帶不走,即使帶走了也輪不到他拿,那都是給陰差們用的。


    查文斌畢恭畢敬的拿著一盞白色的燈籠站在屋外,半低著頭,他隻需用耳朵聽。門梁上那道符就是警報器,隻要陰差大人們一出現,那些符就會第一時間“唰唰”作響,以後誰要是見著了,千萬別以為那是風吹的,風還真心吹不動那種符,知道為啥不?因為那符上畫的都是請三清下凡坐鎮的守門符,清一色的都是僵紙,一種幾層特製的黑色紙放在糯米水裏浸泡後晾幹的,不能折也不能疊,更加不可能會彎,因為一彎它便碎了……


    第八章 有錢能使鬼推磨


    “你們道士畫的符真的有那麽厲害嘛?”我問童河圖,能逮到鬼一次是很難的,現在久居香港的他每年還會迴來一次,隻有在那個特殊的時間裏能夠見到他的概率才會比較大。


    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跟我的對話總是那麽的實在,和他人一樣,長得白白嫩嫩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搖晃著杯中的酒,那是自家釀的玉米燒,幾塊錢一斤,村裏有個作坊幹這個幾十年了,用河圖的話說還是熟悉的佩服,還是熟悉的味道。為了喝酒這事,他師傅沒少揍過他,這小子什麽都好,以前唯獨好酒,偷著喝。


    “我畫的不怎麽行,有時管用有時不管用,跟師傅的比起來差得遠。”他的酒量比我要好得多,和他談話的時候我總是處於半醉的狀態,見我有興趣,他索性用手指蘸了點杯中酒在桌上給我畫了起來道:“你看,我畫的東西一則屬於有形無神,樣子照般往往得不到裏麵的精髓,用現在話說隻能算是高仿;二則,我沒有他那大印,你看過電視劇吧,就是古裝劇裏麵那些將軍手裏拿著虎符就可以調動千軍萬馬。”


    這個我看過,通常的情節時皇帝賜給某位即將要出征的將軍,或者是某位將軍將虎符派給手下的某個人,通過這個符就可以調動軍隊。


    “其實道士畫的符跟他們的道理很相似,這軍隊裏的士兵是認虎符不認人,誰有符在手,誰就可以下令,不得有誤,違者軍法從事。所以電視裏常有一群人為了爭奪象征軍權的虎符打個你死我活。道士的符也是這樣,不在乎你本人是個什麽層次的道士,也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個道士,隻要你能畫出來就能調動下至土地老兒,上至大羅金仙的能力。其實啊,這符不是道士頒布的,是神仙給予道士的。就好比就皇帝把虎符賜給了手底下的將軍,將軍隻是用符去調遣軍隊,從本意上來講,這軍隊終究還是屬於皇帝一個人的嘛。”


    以前我一直以為,符就是道士的一種法術,後來我才明白,符其實是一張證明。是某種道士和他們心中的神達成的協議,隻要拿出這張證明,神力就可以被你所用。所以,再後來我就又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些形形色色的符就和傳說中數不清的神仙一樣,你信它們,那就或許有用,你不信它們,自然也就沒用了……


    查文斌的符,每一張符紙底座是先要加印的,他有一枚大印,上麵刻著幾個篆體“天師道寶”四個大字,平時得用一塊明黃色的錦帕包著,寸步不離身。


    再說那日門上的守門符正在“唰唰”作響,院子外的幾盞路燈忽閃了幾下後都盡數熄滅,那會兒的上海灘夜生活還沒現在這麽熱鬧,沒有人會在意這座老宅外麵的路燈。


    那隻被削去雞冠的大公雞這會兒也老實了,蜷縮在大門後的台階邊,半耷拉著腦袋縮著脖子就跟吃了敗仗似得。查文斌半眯著眼睛拿著燈籠,裏屋的門是開著得,也沒見著啥東西,他就跟是人家得老奴似得,輕輕抖了一下自己的褲邊把一隻手放在身後輕輕轉身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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